乂風緣Oo 發表於 17-8-2009 22:26:56

〔揭示〕

  這夜的月色凄黯,春風卻溫暖。亂葬岡子上,怎么也有這樣濃洌的花香呢?星光跟著我的腳步,我看見破敗的墳窟,草草堆成的荒墳被野狗扒開來,白骨暴露在夜空下。野狗的血紅的眼睛,嗚嚕嗚嚕,不情愿地咆哮著逃了去。我看見磷火飄浮,一星星,慘碧熒熒。

  可是大朵大朵的薔薇花,竟然這樣燦爛地怒放開滿了亂葬岡。滿山粉紅色芳香的花朵,如云如霧。

  人說最美的鮮花下面有最多的死人。這夜我看見原來地獄里面會有仙境,而仙境底下,還是地獄。

  這些花真美啊。我穿過這片花海與白骨。亂葬岡子上磷火縈繞的小窩棚。

  不……不要……不要……

  磷火的微光里我解開最后一枚衣鈕,淡灰色長袍從肩頭無聲滑落。啊,看我,難道我不美嗎。看,看我漆黑高挽的雙髻,看我空靈清淡的眉目,看我優雅修長的手指。看我十三歲纖細的處子之身,肌膚這樣潔白光滑,如蛇蛻皮。我不美嗎?我不像每個男人夢寐中不染塵埃的仙子嗎?我這樣赤裸在你面前。只要你愿意,可以對我做任何事……你呵,你為什么如此抗拒?
 不要……不要!不要……

  來吧,良人。你還在懷疑什么?你還在害怕什么啊……來。來啊,這個美好的身子就在你眼前……就在你手邊等著你來拿去……你還在遲疑什么?來,給我你的懷抱與嘴唇,把我拿去……良人,這是真的,我愿給你……來。不要再躲閃。抱我,我是你的……來。

  求求你放過我!放過我……!

  怎么?良人,你真的怕我么?你的臉上為什么有如此恐懼的表情,你為什么不敢觸摸我的身體。告訴我良人,我不美嗎?啊,我不是你想要的女子嗎?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的了……來啊,來……

  不要——不——不要——求你饒命……求你……

  你為什么顫抖得這樣厲害?良人。你冷嗎?你一定很冷吧。看這孤單的夜晚,孤單的風……抱抱我,就不會冷。我的身體像火一樣燙……你摸過這么溫暖的肌膚沒有?讓我抱著你給你溫度,好嗎?來……我的良人,來……來!

  不要——啊——!

  那個男人發出凄慘的叫聲,宛如被宰的牲畜。他像蟲豸一般用手在地上爬行,拖著身軀慌亂地躲避著我。但是他終于無路可逃。在我的裸體撲入他懷里的時候,他絕望恐懼的嘶嚎扯碎了夜色。

  我緊緊閉上雙眼抱住這具散發著惡臭的軀體。一些黏滑的液體蹭在我臉上身上,我不敢去看那是什么。我想嘔吐,但我死死地纏繞住他,用我的手和腿,用我柔軟的身體。像一條蛇,纏綿相絞。

  他在我懷中徒勞地掙扎……他甚至掙不脫一個十三歲女孩的手臂嗎?啊,我感覺到這具殘軀如同被剪去了翅膀和腿的昆蟲蠕蠕地翻滾著……我不敢睜眼,不敢目睹那扭曲的臉,我懷里的這份殘忍與丑陋啊我不敢目睹他只剩一半的腿,膝蓋以下,一對畸形的圓球。

  那個乞丐在我的懷抱中徒勞掙扎。像頑童手中,被剪去了翅膀和腿的昆蟲。

  求你放過我姑娘……你大恩大德……你行行好,行行好……饒……命……

  他慘叫著,嘶吼著,長嗥著,呻吟著……呻吟著……然后,他呻吟著抱住了我。

  姑娘……你大恩……大德……

  我死命閉緊雙眼,可是淚水洶涌而出沖刷了臉上那些黏滑的液體。我齒間的鮮血咬住哭聲。

  那乞丐的雙手在我身上摸索。喉管間呼嚕嚕的喘息聲中,周身的游走。狂暴灼熱。

  錚錚!閃開!

  我在師傅的急呼之中睜開眼睛,奮力向一旁滾去。可是一時之間,我竟然掙不脫那雙干癟的手臂。此刻它變得像鐵一般堅硬。他死死地纏繞住我。

  我掙不脫……啊這不顧一切的狂熱撫摸……他沒命地纏著我……我掙不脫……師傅!

  錚錚!快!

  來不及了。我心中陡然空洞。晚了。來不及了。

  心,直墜下去。深淵里呼呼的風聲。竟然無悲無懼。

  仿佛所有的感覺都麻木了。我心里只是空。

  我知道了。

  這就是結局。命數?我看到了。原來它在這兒等著我送上門來。

  我的結局從夜空中飛過來,飄飄的白衣袂。她降落在遍地磷火之間。

  在我眼前。此刻她終于與我咫尺相對,我看見了她的臉。

乂風緣Oo 發表於 17-8-2009 22:27:59

〔髑髏〕

  古籍記載,巫蠱之中有一種叫做髑髏蠱。是用百具未嫁夭亡的女子骸骨集于一處,每夜施以禁咒,作以巫法,滿一年后則眾骨自行片片解離又再重相組合,以百具骸骨之片段共組一具新的髑髏。即為髑髏蠱。成蠱后如尸如鬼,幻形莫測,可言語行動,往來迅疾如飛天夜叉。

  髑髏,蠱中極惡之物。性忍嗜殺,齒爪有劇毒,中人必死。











〔眾生〕

  她滿頭云鬟之下,赫然一張慘白的骷髏面。

  兩排牙齒磔磔相叩。她緩緩抬起了手臂,衣袖里,伸出白骨指爪。
  我掙不出那懷抱。也不想掙了。這就是我的結局,命里的劫,逃不脫。

  她一直在這兒等著我么?啊,如果這是注定,這髑髏她被造出來就是為了來結束我嗎?還是為了其他任何一個死在她爪下的人?她到底,是應誰的劫數而生?她到底是誰的劫數,誰的結束。

  我奇怪此刻我怎能如此平靜地想到這些。心先于身而死,我已不怕了。我的死亡已經到來,只等我投入它的懷抱……這宿命的懷抱。

  我是自愿投進這懷抱來的不是嗎。此時他狂熱的喘息與摸索依然在我周身。我不在乎了。是我逼他抱住我的,誰也不怪。

  要怪,就怪天意。層層的天意層層的因,層層的果。一層一層的流轉與戲弄,都以為控制的權力屬于自己,豈知也不過是更高一層控制手中的棋子……上天之上,還有上天。誰又能看清楚呢,眾生都茫昧。

  咫尺間,髑髏的長發在風中翻飛。她,也只不過是個眾生。

  都是些棋子。人控制蠱,人與蠱相互控制著。誰又控制著人。

  誰是誰的天意。

  錚錚!

  ……師傅的法器全使不上。屆時你聽我吩咐,師傅會護住你。是的,師傅,我一直照你的吩咐行事,但最后的關頭我逃不脫,我在他的懷里,不在師傅身邊。

  師傅護不住我了。這一局如此周密的計劃啊,怎知到末了的一著上,陰差陽錯。這就是一步行錯,滿盤皆輸。

  ……我竟然掙不脫他的懷抱。師傅,我們輸了。

  我看著眼前。月光里,髑髏的指爪帶著磷火疾撲而至。

  白骨利爪到面門。

  血花四濺。

  暗綠色的血箭,嗤嗤急射向四面八方。腥臭彌漫。

  髑髏的指爪插在他的胸膛中遲遲不能拔出,仿佛她也無法相信。

  她的骷髏面無法再有任何表情。黑洞洞的眼窩里,沒有驚異或悲傷的神色。

  髑髏齒爪有劇毒,中人必死。

  姑娘……我知道你是為殺我而來……我造了髑髏蠱,我該死……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殺我,你說的話……你的身體……都是……為了……我原本……想要躲避……

  逃不脫了吧……我也不想逃了……姑娘,像我這么丑惡的怪物……本來……就不該存在……謝謝你給我的……從來……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的話……沒有人對我這么好……雖然你是為了殺我,謝謝你……

  這世上……只有你讓我覺得我是個人……就算……騙我……也……好……我不會害你的姑娘,早就不會了……

  ……

  多謝姑娘你,大恩大德。

  這是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乂風緣Oo 發表於 17-8-2009 22:28:10

〔未央〕

  在回清石山路上的客棧里,我侍立在師傅身邊。他飲茶,燈光下依舊靜定的手勢與清癯超然的面目。這就是師傅,在經過一番驚心動魄之后仍然可以不動聲色,冷靜如初。到底是見過多少大陣勢的卓真人。

  我就不行。三天以前的事情了,我現在想起來還心有余悸。總覺得髑髏還在,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里陰陰地窺伺著我,她黑洞洞的眼窩。

  真沒用。我總感覺背上涼絲絲的,仿佛有誰盯著我看。其實能有誰呢,這里只有我和師傅。髑髏和它的主人都已不復存在。總是我被嚇狠了,心里驚疑不定吧。

  疑心生暗鬼。我可不想驗證這句話。我要定下心來,切忌慌亂。心亂則神昏,神昏則氣渙,神氣一散,外邪才乘虛而入。魔由心生。師傅說的。

  什么叫魔由心生?我不打算再像從前一樣事事都開口請教師傅了。我得學著自己思考,自己看,自己聽,體會世上的種種。

  像那個乞丐大概就是魔由心生吧。雖然我和師傅至今都不知道他如何得來這邪門的巫術——制造髑髏蠱。不過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切災難的確都已經過去。平安鎮真的平安了,而我和師傅也可以重新回到清石山,繼續空靈寂靜、無色無味的修道生涯。一切都恢復原有的軌道。

  只是死者永遠無法復生。

  一個辱罵過他的婦人。一個毆打過他的男子。一個拒絕把吃剩的食物給他而寧愿倒入陰溝的老者。甚至,一個作弄過他的孩子……他們永遠不能復生。

  如今他們同他一樣長眠地下。

  讓恩怨與憎恨都過去吧。我不清楚那些沒有來由的仇恨……多少年來,在那個從出生開始就為所有人唾棄的畸零人心中,陰陰地發酵。也許他說的對,他本來不應該存在。他的苦難與憎恨與生俱來,無可化解。這樣的生命本身就是錯誤,不知道是什么樣的理由制造了他?他要報復每一個欺辱過他的人……這樣的憎恨令我寒栗。

  他應該恨誰呢?恨生他出來又棄于不顧的父母?恨毫無悲憫之心的人們?恨那所謂天意的盲目的造物者?……

  或者,他恨的是這整個世界。

  這,大概就是,魔由心生吧。

  我并不同情他。對于他這沒有意義。有些時候同情的確蒼白和虛偽……天道不仁,我還是不懂。我不想懂了。

  我此生都不愿意再回想起這件事。關于這個只能用雙手爬行的殘廢如何挖出一百具女子的骸骨……

  那座開滿薔薇花的亂葬岡我愿永遠將它遺忘。究竟是地獄之中有仙境還是仙境底下有地獄,我都不要去弄清楚了。那座遍地白骨開滿粉紅花朵的、芳香與尸臭交織的山岡啊,就讓這個被全世界屏棄的人在我遺忘了的記憶中永遠成為那里的君王吧。磷火是他的王冠,髑髏,是他的皇后。

  他說,只有我曾讓他覺得自己是個人。我的恩德。

  因此他還給我一條命嗎。

  我不能了解當他用胸膛去抵髑髏指爪的時候,在想些什么。

  師傅,我們回家吧。該做的事都做完了,終于功德圓滿。平安鎮又平安了,再也不會有髑髏蠱殺人。雖然根據我偷偷計算的卦象顯示,蓍草組成的圖形清晰地告訴我——此劫未完。我不相信。還有什么可以未完。是我本事太低微吧,連起個課都起不好,還說什么卓真人的徒弟?可話又說回來,誰,又能洞悉這未知的天機呢?師傅說過的,在結局降臨之前,上天從來不會讓我們看到它。

  層層的眾生都在蒙著眼睛捉迷藏啊師傅……這場小劫,它完了吧。沒完嗎?……完了吧……

  師傅不回答我,他背過身去靜靜地喝著茶。我肯定是太煩了,煩得師傅都不愿搭理我了。不過,沒關系,只要他不把我趕走帶我回清石山就好……師傅是舍不得趕我走的對吧?雖然這次我險些誤了事,以后我不會再這么笨……師傅,我們還有多遠可以到家?

  師傅不看我。

乂風緣Oo 發表於 17-8-2009 22:28:35

〔情毒〕

  之所謂髑髏蠱乃蠱中至毒極惡之物,其原由另有一端:欲蓄此蠱,其施術者必為男子。推其本源,髑髏蠱者,乃集百名未嫁夭亡女子骸骨而成。夫女子未得室家而逝者,其未及發揚之情、未可解釋之怨、無托無告之思、渺渺茫茫之意,癡魂怨魄,耿耿長恨,百人而集于一身,則其情深可知也,其情妒亦可知也!故一旦蠱成,必視施術者為其至親至愛,為其百事可為,百惡可作,忠貞赤誠隕身不恤。其情深乃若此。

  然情深者必專,專者必妒,不二之理。蠱既情專于術者,則術者亦必專于蠱而后可。否,但生異心,則蠱必殺術者及新歡不令其背情而已。此髑髏蠱雖奇威懾人,而古來敢試之者甚少之由也。夫白骨骷髏,其形可怖,問誰能終日相對而戀慕歟?但生別情,殺身之禍立至。然一朝蓄蠱即為終身之累,此蠱一成,再無他方可解矣。故此術流傳千載,而歷來除自恃心如鐵石能終不動情者,亦或實有嚙髓之恨、為報仇讎萬事皆可不顧之人,向無敢輕試者。

  髑髏,固深于情而至怖者。其情可敬,亦可足畏。世間萬事當適度而止,若不節而至于極,則善亦猶惡,愛可成魔矣。正愛之足以殺之。故曰髑髏之毒,情極之毒也。

  聞,此蠱有別于他蠱者:雖云養蠱貽害,術通神鬼,終入邪魔。百蠱蓄之不當,皆受反噬之禍,此固不獨髑髏為然也。然他蠱噬主之后皆能猶存且不可復制,獨髑髏與術者共生共滅。一殺術者,其人氣絕之時,亦蠱灰飛之刻。立地煙消,不延須臾。此髑髏一可敬可憫處。

乂風緣Oo 發表於 17-8-2009 22:28:46

〔無明〕

  師傅對我說起的時候我知道沒有別的選擇。這個巫蠱太強太毒,連師傅也不能相敵。或者那是魔由心生——但那強悍到底是恨還是愛的力量呢,最終我竟也迷糊了。
  是他的恨,還是她的愛。

  我分不清。那恨是沒有源頭的,甚至沒有一個具體的對象。而那愛,竟也是這樣的無從說起么?為了什么,這無緣無由的深情。難道只因為,是他締造了她。

  再也說不清楚的了……這混混沌沌的因果啊……一切的一切看不見從哪里開始又從哪里結束,就像這場懵懂的愛恨。萬事萬物的因緣流轉,那輪回永沒個盡處,兩頭都望不見邊……不要追問了吧。一如不要追問輪回是從何時開始,世界又是從哪處起源。我們能夠擁有的從來只有混沌……這無始無極的混沌,很久以前師傅曾經告訴我,那,就是無明。

  生命的無明。原來它能夠給予我們所有的答案都只是一個笑話。游戲還沒結束。游戲是不會結束的。

  不要再追問了。因為我們都身在無明之中。

  我們都是眾生。

  可惜了。她的愛。

  當他恨的是全世界,而她愛的只能是他一人。我們都沒有別的選擇不是嗎?生命的題目沒有給出任何其他選擇。存在過的一切都是真的吧,雖然那么短暫。

  雖然她只是他手中的一顆棋子。而他和她,又是誰人手中的兩顆棋子呢?

  恨愛總無端。

  那晚的月光之下,她的臉上沒有表情。如果會有眼淚,也早隨那曾經的肉身腐化了吧?她的眼窩里只是一片黑洞洞……黑洞洞的平靜,深不可測。髑髏,她只是一個被反常地延長了的已死生命啊。終不過是行尸一具。當六欲七情,早就應該與她的皮囊一同消逝。誰人讓她注定要被挽留在這不屬于她的世界?誰人讓她留得一點不死的愛情卻再也沒辦法向誰去證明。髑髏髑髏,她紅粉已逝,只余骷髏。

  這個天地間的笑話。游戲中挑選出來的試驗品。我看到她張開森森的齒。

  ——你是我一個人的!

  誰能相信,那晚,我親耳聽到髑髏開口說話了。

  然后她在我眼前化為飛煙。連同深深插在他血肉中的指爪,剎那間消散得一無痕跡。

  只余五個孔洞在心頭。空的。

  剩下我。竟然落下眼淚來。

  劫波已過。魔障已除。師傅,我們大功告成了。

  可是師傅的臉上,怎么也沒有歡顏呢。

  師傅站在磷火之中,竟沒近前一步。他看著我掰開死尸的手臂艱難地爬起來。

  除掉了啊,這應劫的妖蠱。魔由心生。師傅,我想我是明白了。

  她就是他心里的魔吧。仇恨里種出來的花朵開成劇毒。師傅,我懂了。我們回去吧。

乂風緣Oo 發表於 17-8-2009 22:29:05

成。夫女子未得室家而逝者,其未及發揚之情、未可解釋之怨、無托無告之思、渺渺茫茫之意,癡魂怨魄,耿耿長恨,百人而集于一身,則其情深可知也,其情妒亦可知也!故一旦蠱成,必視施術者為其至親至愛,為其百事可為,百惡可作,忠貞赤誠隕身不恤。其情深乃若此。

  然情深者必專,專者必妒,不二之理。蠱既情專于術者,則術者亦必專于蠱而后可。否,但生異心,則蠱必殺術者及新歡不令其背情而已。此髑髏蠱雖奇威懾人,而古來敢試之者甚少之由也。夫白骨骷髏,其形可怖,問誰能終日相對而戀慕歟?但生別情,殺身之禍立至。然一朝蓄蠱即為終身之累,此蠱一成,再無他方可解矣。故此術流傳千載,而歷來除自恃心如鐵石能終不動情者,亦或實有嚙髓之恨、為報仇讎萬事皆可不顧之人,向無敢輕試者。

  髑髏,固深于情而至怖者。其情可敬,亦可足畏。世間萬事當適度而止,若不節而至于極,則善亦猶惡,愛可成魔矣。正愛之足以殺之。故曰髑髏之毒,情極之毒也。

  聞,此蠱有別于他蠱者:雖云養蠱貽害,術通神鬼,終入邪魔。百蠱蓄之不當,皆受反噬之禍,此固不獨髑髏為然也。然他蠱噬主之后皆能猶存且不可復制,獨髑髏與術者共生共滅。一殺術者,其人氣絕之時,亦蠱灰飛之刻。立地煙消,不延須臾。此髑髏一可敬可憫處。


〔無明〕

  師傅對我說起的時候我知道沒有別的選擇。這個巫蠱太強太毒,連師傅也不能相敵。或者那是魔由心生——但那強悍到底是恨還是愛的力量呢,最終我竟也迷糊了。
  是他的恨,還是她的愛。

  我分不清。那恨是沒有源頭的,甚至沒有一個具體的對象。而那愛,竟也是這樣的無從說起么?為了什么,這無緣無由的深情。難道只因為,是他締造了她。

  再也說不清楚的了……這混混沌沌的因果啊……一切的一切看不見從哪里開始又從哪里結束,就像這場懵懂的愛恨。萬事萬物的因緣流轉,那輪回永沒個盡處,兩頭都望不見邊……不要追問了吧。一如不要追問輪回是從何時開始,世界又是從哪處起源。我們能夠擁有的從來只有混沌……這無始無極的混沌,很久以前師傅曾經告訴我,那,就是無明。

  生命的無明。原來它能夠給予我們所有的答案都只是一個笑話。游戲還沒結束。游戲是不會結束的。

  不要再追問了。因為我們都身在無明之中。

  我們都是眾生。

  可惜了。她的愛。

  當他恨的是全世界,而她愛的只能是他一人。我們都沒有別的選擇不是嗎?生命的題目沒有給出任何其他選擇。存在過的一切都是真的吧,雖然那么短暫。

  雖然她只是他手中的一顆棋子。而他和她,又是誰人手中的兩顆棋子呢?

  恨愛總無端。

  那晚的月光之下,她的臉上沒有表情。如果會有眼淚,也早隨那曾經的肉身腐化了吧?她的眼窩里只是一片黑洞洞……黑洞洞的平靜,深不可測。髑髏,她只是一個被反常地延長了的已死生命啊。終不過是行尸一具。當六欲七情,早就應該與她的皮囊一同消逝。誰人讓她注定要被挽留在這不屬于她的世界?誰人讓她留得一點不死的愛情卻再也沒辦法向誰去證明。髑髏髑髏,她紅粉已逝,只余骷髏。

  這個天地間的笑話。游戲中挑選出來的試驗品。我看到她張開森森的齒。

  ——你是我一個人的!

  誰能相信,那晚,我親耳聽到髑髏開口說話了。

  然后她在我眼前化為飛煙。連同深深插在他血肉中的指爪,剎那間消散得一無痕跡。

  只余五個孔洞在心頭。空的。

  剩下我。竟然落下眼淚來。

  劫波已過。魔障已除。師傅,我們大功告成了。

  可是師傅的臉上,怎么也沒有歡顏呢。

  師傅站在磷火之中,竟沒近前一步。他看著我掰開死尸的手臂艱難地爬起來。

  除掉了啊,這應劫的妖蠱。魔由心生。師傅,我想我是明白了。

  她就是他心里的魔吧。仇恨里種出來的花朵開成劇毒。師傅,我懂了。我們回去吧。


〔蠱變〕

  我們回去吧。回山里去。遺忘這一切,師傅。

  我想念那口水井了,它是多么的清涼。

  你還要教我許許多多我沒有學會的東西……

  師傅……師傅?師傅你在哪里……不要趕我走啊,不要丟下我……師傅!

  夜半,我輾轉著重重的夢魘,醒不來。我夢見我找不到了師傅,急急忙忙的奔跑,摔落懸崖……夢醒了,竟然還是夢。

  一個套一個的夢魘我醒不來。一層一層……每一層的夢里頭都沒有師傅。每一次的摔落,醒來,奔跑,再摔落,再醒來……這無終無始的夢魘讓我發瘋。我的身上,全都是濕漉漉的汗水。但我就是醒不來,醒不來……師傅,救我啊……

  師傅,你在哪兒?救我……

  救我……

  我聽到奇怪刺耳的聲音。它刺激著我的沉沉睡夢,將我往外拉扯。我攀緣著這聲音,如一根繩拼命地掙扎想要爬出來。
  格……吱……啊,好刺耳的聲音。那是什么?是什么?

  格……吱……

  我攀緣著它,爬,爬,爬出夢魘。師傅……救我!

  我清醒過來。

  燈光底下師傅手里的銀刀。格……吱……如此專注地刮著,刮著……

  刮著我的骨頭!

  我身上濕漉漉的鮮血。我拼命地抬起頭瞪視著……向下……我的腳,我的腿,我的胯,我的腰……啊!

  竟然,都只剩骨頭。

  白花花的骨,濕漉漉的血。師傅……

  師傅抬起頭來。他手里的銀刀開始剔除我最末一根肋骨上的皮肉。

  師傅說:錚錚,你醒了。

乂風緣Oo 發表於 17-8-2009 22:29:16

〔秘聞〕

  其實,關于髑髏蠱,有另外一種制作的方法,根本就不用那么麻煩。只要用一個女子的骸骨就夠了。但是要求太高了,你得讓這女子一直活著,直到最后剔出她的心臟。要完成這樣的任務,你就得設法讓她感覺不到痛,否則她會早早因疼痛和失血而死。這比剮刑困難一萬倍。因為剮刑從來不要求在刺心之前讓每根骨頭都干凈得不掛半點皮肉,甚至其他所有的臟腑。對人來說,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你必須精通法術。符咒、巫魘或其他的什么,使得你能夠讓她被掏空了臟腑、剮除了皮肉、只剩下一副骨架和一顆心的時候還有思想。過程中她不會痛,一點都不會。

  這個方法其實并不實用。誰也不會這樣去制作髑髏蠱,寧可去挖掘一百副骨架子吧。只不過如果湊巧你能夠掌握這個方法的話,你就可以擁有一個你自己所選擇的髑髏了,而不是由一百個陌生人的碎片拼湊起來。不一樣的地方也就僅此而已了,其他的,真的沒什么分別。

  有什么分別呢?再美的女子,成了白骨還不是都一樣。你也不會舍得把心愛的女子活剮成髑髏的吧?呵呵,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你聽聽也就算啦。這是族里的一個傳聞,我活了這么多年,還從來沒見過一樁。老弟,你不會這么干的,就算你想,你也做不到。如果你做得到,那……除非你不是人。

  老弟,你聽得這么入神做什么?難不成你還真想試試?沒理由吧……我不是說過了么?再美的女子,成了白骨還不是都一樣。心愛的女子,到了那地步還有什么可愛的。紅粉骷髏,紅粉骷髏啊。

  ……喂,別這么認真好不好?……恩,我替你想啊,有什么理由會讓一個人這么干?想不出來,除非……你想把一個女人永遠留在你身邊。

  永遠永遠,留在你身邊。因為髑髏蠱,它只能屬于一個人。

乂風緣Oo 發表於 17-8-2009 22:29:37

〔結局〕

  錚錚,這是很久以前,我在苗疆遇到的一個老人對我說的話。那時候,你還要再過很多很多年,才生到世上來。

  師傅手中的銀刀刮著我的骨頭。他的話語混雜在那刺耳的聲音里。我不能動,猶如夢魘。眼睜睜看著師傅就這樣剔除了我的皮肉,慢條斯理地,掏空了我的臟腑……啊,他的手勢就像從前替我梳頭時一般的輕柔。

  濕漉漉的血水蜿蜒成河,我看見自己的白骨沐浴于血水。在這回家途中的油燈之下,滴答滴答……這是無間的血池地獄。

  我的骨頭還能感覺到那刀鋒,在師傅的手中,溫柔如梳……原來我真的不會痛的。苗疆那個老人說的對。

  我一點都不痛。

  錚錚,我心里什么都明白。你和那個周員外的兒子……還有那天晚上,我看著你向那個乞丐投懷送抱,那個骯臟的乞丐……我受不了啊,錚錚。你是我手心里這么干凈的小女孩!

  你不會是我的,我知道。十三年前我收留你的時候就為你卜過一卦,你不是修行的命。命數里,你要相遇良緣,二十歲那年,你會嫁人生子,就此一生……良緣?什么良緣!那不過是個蠢笨男子霸占了你,玷污了你……他配不上你的!……也許就是那姓周的小子也許不是……管他是誰,反正我知道,你不會是我的,你長大了就會離開我。錚錚,這是命數,我算出來的。

  我不能想象你會和任何男人在一起……那天晚上看到你在那乞丐的懷抱里,我怎么能相信將來你就會真的這個樣子的……被任何人占有。不行,誰也不行……誰也不能搶走我的錚錚!啊,你可知道你的身體有多么干凈,多么美……我看到它了,錚錚……
  我要你永遠陪著師傅!

  師傅忽然磔磔地笑了。他用一根手指輕輕撫過我早已被刮磨得潔白光滑的腿骨。

  你看,錚錚,你的身體。它這么干凈。你是師傅的小女孩,永遠不離開我。

  這樣你就再也不會長大了,錚錚。

  ……師傅。我說不出話來,也不必說話。

  我已經不用再告訴你,師傅。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你。

  我唯一的心愿只是跟你回去。回家去。

  師傅。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在師傅的手中片片解離。啊,第五根肋骨,第四根肋骨……第三根……第二根……一點一點,掏空掏凈。

  血水相沐。血水流盡后,是我雪白的骨。

  師傅說的,這樣干凈的身體。師傅,你這么溫柔地,帶我到這血池地獄。

  相遇良緣,嫁人生子。師傅啊,我的師傅,你算的這是誰的命數?誰的?是個玩笑吧。你從來不肯告訴我的命數……不肯告訴我的結局……輪回流轉那世間的原由,荼毒的理由。那層層的層層的眾生因果。

  誰的良緣?師傅,你在開玩笑。你就是我的上天。我的命本是你一手塑造,你要它怎樣,就怎樣。你算錯了師傅……其實也用不著這樣……

  那是誰的命數。反正不會是我的。

  原來結局真的是要到了降臨才會看到它啊……已經沒有用了。

  原來,平安鎮,真的就是我命中一早寫好的劫數。它等著我。

  在劫的一切,終于是難逃。你沒說錯,師傅。可你跟我到底是誰手心里的兩顆棋子?我知道你也看不見。哪怕你是清石山的卓真人。

  大家都得蒙上眼睛做游戲。算了吧,我倦了。

  我本來就想永遠陪著你啊師傅。說了,你也不信……

  我看到地上堆積著越來越高我的血肉與臟腑。它們支離破碎。銀刀的聲音,肋骨,第三根,第二根,第一根……依次往上,越來越響。

  我想你帶我回家。師傅。這地方是你帶我來的。

  可是我們回不去了。

  原來我那一卦倒是卜對了……髑髏蠱的劫數果然未完。

  那就是我。

  師傅提起銀刀,把刀尖對準我的心臟。骨架里僅剩的曾經屬于我的東西。它還在跳,我有感覺……師傅臉上的神色如此溫存。

  錚錚。你終于是我一個人的了。

  他輕聲說。那話,我曾經在哪里聽到過。

  我張開嘴巴。

  ——師傅!我終于懂了!魔由心生,原來是我……我就是你心里的魔。我還以為這場劫數里那魔只會是他的仇恨。不。

  每個人心里都有自己的魔。師傅,原來恨能成魔,愛,竟也可以。

  我是你心底不能實現的愛里種出來的花朵,開成毒蠱。

  我懂了。

  但是我沒有說出聲來。師傅的手勢,始終輕柔。

  輕輕的一刺之后。

  我終于只余一雙頭上漆黑的丫髻。

乂風緣Oo 發表於 17-8-2009 22:29:48

〔奈何〕

  青燈夜,我候他于路畔,粉墻東。

  我的背影裊裊柔美,在墻根陰影中,攔住他的去路。這個害羞的少年啊,他十指規規矩矩地交握在長衫之前,多么招人疼憐的老實。他繞不過我,長頭發飄卷在柳絲里,春風煦煦熏醉他的青澀。只聽得他囁嚅著羞窘的聲音。

  姑娘,你……

  公子,你不用怕。

  我只是想還你一件東西。

  我……我不曾借過東西給姑娘……

  有的。我說。我欠你一個名字。

  我叫錚錚。玉骨錚錚的錚錚。

  我還給你了,公子。

  我向前走去。我都還給你了不是嗎?公子。

  那暮春黃昏里的一剎那。

  縞袂綃裳裹著一握纖腰,好一副嬌裊身段……他從身后追上來,潑墨般長發,風中歷歷吹拂到他的臉上。

  姑娘!姑娘!你在說什么?我怎么不明白?……你到底是誰?誰是錚錚?

  月光下我緩緩地轉過身來,伸出衣袖。

  白骨的手里,遞過一枝初開的石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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