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
發表於 9-10-2009 10:24:03
哥哥喃喃開口,“那天她來府裡見我,或許是我將話說得太絕……當時我尚且不知顧允汶逼她下嫁,只想絕了她的痴想,早些死心為好。”
料不到中間還有這樣兩重情由,想起顧采薇那兄長的小人嘴臉,便叫人生厭。
“顧允汶將她許了什麼人家?”我想起她說過,與其嫁與旁人,鬱郁一生,不如遠嫁突厥。
哥哥眉頭一擰,“是西北商賈豪富之家。”
我驚怒之下,還未開口,便聽蕭綦冷哼一聲,“無恥。”
這兩個字用在顧允汶身上,太貼切不過,這番行徑簡直是市井小人。顧家破落至此,大半家產被他揮霍殆盡,如今竟連唯一的妹妹也要賣,堂堂公侯之家,怎麼淪落到這一步。顧采薇去求哥哥,大概是得知婚訊,存了最後一線期望,卻被哥哥斷然回絕。
“那日我不明就裡,出言傷了她……方才我應允向她兄長提親,納她為妾,她已斷然不肯了。”哥哥面色鬱郁。
要怎樣的絕望,才能讓這樣一個弱女子,甘願捨棄一切,斬斷情絲,隻身遠嫁異國。我有片刻的恍惚,想起自己所經歷過的種種,即便最艱難的時候也不曾如此絕望。只因我從來不是孤立無緣,總有最信賴的一個人站在身側。比起顧采薇,或是朱顏那樣的女子,我實在太幸運。
雷聲隆隆滾過,雨點打在琉璃瓦上,急亂交錯,聲聲敲在人心。
“阿越,讓人撐傘出去,替她遮一遮雨罷。”我無奈嘆息。
哥哥忽起身,“讓我去。”
蕭綦沉默了許久,此時卻開口,“阿夙,你若不能愛她,不如放手讓她離去。”
哥哥怔住,蹙眉看向蕭綦,“放手離去,當真嫁去突厥?”
“人各有命,嫁往突厥未必對她就是壞事。”我恍然有所頓悟,“哥哥,你若只因憐憫而納了她,或許只會傷她更深。”
哥哥神色悵惘,呆立良久,還是一轉身走了出去。
一時間,我與蕭綦相對無言,只聽得風雨之聲,分外蕭瑟。
“你們兄妹實在生反了性子。”蕭綦忽然嘆道,“阿夙看似風流,實則膽小,不敢真心待人,只知一味迴避。他若能像你一般果決勇敢,也不會害這諸多女子傷心。”
“我勇敢麼?”我苦笑。
他點頭笑道,“你是我所見過最凶悍的女子。”
果然沒有好話,待他話音未來,我已揚手將一本舊書擲了過去。
哥哥陪著顧采薇淋了徹夜的雨,她終究不肯改變心意。
我不知道她是太聰明還是太傻。自從之後,哥哥是再也忘不了一個名叫顧采薇的女子,然而她自己也親手毀去了唾手可得的幸福。也好,或許對於哥哥這樣的男子,未得到,已失去,反而是最珍貴。顧采薇與哥哥這番痴纏,叫人唏噓不已。世間最不能強求的事,莫過於兩情相悅。一對男女,若不能在恰好的時候,恰好的時節相遇,一切便是惘然。縱然有千種風情,萬般風流,也只落得擦肩而過。
憑心而論,顧采薇堅貞剛烈,倒也確是和親的上上人選。數日後,太后懿旨下,收顧采薇為義女,晉封長寧公主,賜降突厥。
此去塞外,朔漠黃沙,故國家園永隔。顧采薇別無他求,只有一個心願,請求以江夏王為送親使,親自送她出塞。哥哥當即應允。
長公主離京那日,京城裡下了整整一天的雨。
煙雨迷濛,離人斷腸。
鐵血江山
兩難
和親之事至此塵埃落定。
宮中卻突然傳出喜訊,胡皇后有了身孕。中宮女官甄氏入府報喜的時候,我正提筆畫一幅墨竹,聞聽此言,頓時失手滴落一團濃墨在紙上,怔怔轉身,又碰翻了案側錦瓶。阿越忙上前攙扶,我拂袖令她退下,獨自默然坐回案前。一時間心念百轉,五味雜陳,驚詫、歡欣,卻又忐忑不安。
帝後的起居都由中宮女官一手掌管,我知道胡皇后每日飲食之中都被下了藥物,令她無法生育。子澹暫未冊立別的妃嬪,只有胡皇后無嗣,皇家就斷了血脈。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蕭綦必然不會容許出現新的皇位繼承人,即便有,也會被他除去。除非子澹遜位之後,才能擁有自己的兒女。而他的遜位只是遲早之事,胡瑤和他都還年輕,遜位之後還有許多的時間和機會。然而,不知其中出了怎樣的差錯,也不知是人為還是意外,竟然胡瑤此時有了身孕。
難道,這也是天意?我不知道應該欣喜還是憂慮。
自子澹大婚以來,與胡瑤不可謂不睦,諸般禮數周全,人前也算琴瑟相諧。我亦期望他得遇佳偶,珍惜眼前人,然而,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原以為,能這樣相敬相守的一輩子,或許也夠了。可上天竟在此時賜給他們一個孩子,子澹親生的孩子……這何嘗不是對子澹最大的慰藉。一個孩子,可以讓一個寂寥的女子重獲希望,或許也能讓一個脆弱的男人,成長為堅強的父親。
然而這個孩子的到來,究竟是悲是幸,我卻不敢深想。
心緒鎮定之後,一顆心卻是懸緊,我沉聲問道,“王爺是否已知道?”
甄氏垂首道,“內廷已經向王爺稟報了。”
我心中格的一下,沉吟道,“平日為皇后主診的,是哪一位太醫?如今可有變故?”
“回稟王妃,平素是劉太醫為皇后主診,今日劉大人告病,已換了林太醫主診。”
甄氏的話,讓我的心驟然沉了下去。
一整天不見蕭綦回府,到了夜裡,又是子時將近,他才悄然踏進房來。我並未睡著,只闔眼向內,假裝沒有驚覺。侍女都退出門外,他自己動手寬衣,動作極輕緩,唯恐將我驚醒。我側身,微微蹙眉,感覺到他俯身看我,輕輕撫拍我後背,掌心溫暖,盡是撫慰憐惜。
我睜開眼,柔柔望著他。他眉目間笑意恬定,平日冷厲神色一絲也不見,仿佛只是一個尋常人家的丈夫和父親。
可是,另一對母子的性命此刻卻捏在他手中,禍福都在他一念之間。
他在我耳邊低語,“睡吧。”
“我剛才夢見胡皇后。”我望向他黑眸深處,“她抱著個小孩子,一直哭泣。”
蕭綦凝視我,眼底鋒芒一掠而逝,脣角隱隱勾起笑意, “是麼,那是為何?”
“我不明白。”我直視他雙目,“她貴為皇后,如今又有了皇嗣,怎會無端悲泣。”
“既然是夢,豈可當真。”他微笑,抬起我的臉,“你的小心思,越來越多了。”
我深深看他,“我的小心思,都告訴了你,可你的心思,卻不曾告訴我。”
他斂去笑意,眼神漸冷,“你想知道的,不必我說,不也猜得到麼。”
這話裡隱含的芒刺,扎下來,隱隱的痛。我怔怔看他,無言以對,喉間似乎涌上濃稠的苦澀。他這樣說,便是承認了他不會讓胡瑤生下子澹的孩子,不會讓皇家再有後嗣。而我竟說不出一句話來勸阻反駁,因為,他實在沒有做錯。狠一時之心絕無窮之患,成帝業者,哪一個不是踏著前朝皇族的屍骨過來。
可是,那是子澹,子澹的妻兒亦是我的親人。
“也許,會是一個小公主。”我的掙扎,連自己都覺得孱弱無力,“皇室到今日的地步,早已是個空殼,留下這麼個孩子,又能礙什麼事。若是女孩子,未嘗不能留下。”蕭綦臉色沉鬱,望定我,似有悲憫之色,“不錯,女孩可留,但若是男孩又如何?”
我僵住,半晌方艱難地開口,“至少,還有一半生機。”
藍。
發表於 9-10-2009 10:24:14
看著我身子抑不住地顫抖,蕭綦終於嘆息一聲,不忍心再逼迫於我,“好,就依你的一半生機,且待十月,留女不留男。”
翌日一早,我進宮向胡瑤道賀,卻在中宮寢殿裡,見到子澹。
踏進殿中,正看見子澹溫柔地將一碟梅子遞給他的皇后。胡瑤依在他身旁,頰上略有紅暈,眉梢眼底都是溫暖笑意。剎那間,心口微微一抽,那樣熟悉的眼神,如舊時一般溫存。他轉過頭來,見了我,眼神凝頓,遞出一半的手僵在半空。
“臣妾叩見皇上、皇后。”我垂首低眉,屈膝向他叩拜。
“平身。”眼前晃過明黃的袍角,他上前來攙扶,雙手還是那樣蒼白瘦削。
我不動聲色地抽身退開,轉向胡皇后,微笑著道賀。看著我與胡瑤言笑融融,子澹靜靜坐在一旁,帶了格外溫柔的笑意,卻一語不發。不多時,太醫入見,為皇后診脈。我起身告辭,卻聽子澹也道,“朕還有事,晚些再來探視梓童。”胡皇后眼神一黯,卻不多言,只是欠身送駕。
一路從朝陽宮出來,行至宮門前,子澹始終沉默地徐步走在前面。鸞車已在前面候著,我欠身淡淡道,“臣妾告退。”
子澹沉默,亦不回身。我走過他身側,擦肩而過的剎那,臂上驀地一緊,被他用力握住。突如其來的力道讓我身子一傾,幾乎立足不穩。
剎那間,我如母獸般驚起,只恐有人危害我的孩子,不及思索便伸手按住袖底短劍!
然而手指剛剛觸動冰冷的劍柄,我已看清眼前是子澹。
我僵住,怔怔望向子澹,看見他盯著我按劍的手,眼底一片驚痛。
我張了口,卻說不出一個字,明知道深深傷了他,卻不知道從何解釋--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方才的一剎,是母親的天性讓我失去常態,還是連子澹也不再是可以全心信賴之人!
四目凝對,只是短短一瞬,卻似無比漫長。
“我只是想恭喜你。”子澹慘然一笑,緩緩放手。
春色轉暮,夏蔭漸濃。
午後小睡初起,渾身慵倦無力,坐在鏡前重新梳妝,見兩頰泛起異樣的嫣紅,越發襯出脣色的蒼白。這一陣子,精神漸漸又不如前,越發容易疲憊。
這段時日,每天都有雪片般的摺子遞上來,全是上書叩請蕭綦還朝主政的。奏疏被直接送到府裡來,堆滿了書齋,每天都要差人清理。
蕭綦韜光養晦,蟄居王府這許久,差不多也該到火候了。等北疆大吏更替,整肅軍中陳弊的大事落定,再無任何人,任何事,能夠阻擋他的腳步。
大業將成,又該有怎樣一番天地翻覆。
那日之後,子澹命人送來一隻錦匣。裡頭是一副已經發黃的絹畫,淡淡筆觸勾勒出秀美少年的側影,恍如夢中。
那是我的筆跡,昔日偷偷摹了他讀書時的模樣在絹上,不敢被人看見,萬般小心的藏起,卻終究被他發現。他歡喜不已,央著求著要這張畫,我都不肯。直到他離京去往皇陵守孝的那日,我才將這畫封在錦匣裡,送了給他。如今,錦匣與絹畫雙雙退回,我惆悵良久,終究將其付之一炬。
禮官上奏,宮中一年一度的射典將至,陳請豫章王主持典儀。
本朝重文輕武,騎射只做為高門子弟的一項禮藝來修習,年年射典都不過是應景的遊樂。直至蕭綦主政,尚武之風大盛,朝官貴胄紛紛熱衷騎射,論其盛況,尤以射典為首。今年更不同往常,禮官有意借射典盛況,賀皇上與豫章王雙雙得嗣之喜,故而有意鋪排,隆重之極。雖然禮制沒有限定,然而歷年射典都是皇帝親自主持。禮官這道奏表一上,滿朝震動,更無人敢有異議。
子澹允了禮官所奏,命蕭綦主持射典。
皇家校場,旌旄錦簇。
胡皇后率眾命婦觀禮,我的座位在她鳳座之側。眾人行禮如儀,我略欠身,目光與胡瑤相接,她淡淡含笑,眉間隱有陰郁之色。
相顧無話,我拂衣落座,靜靜轉頭,望向校場那端。
號角響,儀仗起,華蓋耀眼處,一黑一白兩匹神駿良駒並韁馳出。
墨黑戰馬上,是金甲黑袍的蕭綦,子澹明黃龍袍,披銀甲,騎白馬,略前一步。
陽光照亮戰甲,刺得眼睛微微澀痛,我側眸,卻見身側胡皇后挺直背脊,一瞬不瞬地望向前方,目光專注,神情幽晦。
那是我們各自的良人,不知她看著子澹,與我看著蕭綦,心境是否一樣。
競射開始,校場遠處懸掛了五隻金杯,競射者輪流以輕矢射之,射中者獲金杯載酒。
輕矢是沒有箭頭的,極難掌握力度和準頭,這才真正考較箭術。
場下子弟馳馬輓弓,女眷們遙遙張望。
蕭綦馳馬入場,左右頓時歡聲雷動,轟然叫好,氣勢大振。
卻見子澹突然縱馬上前,越過蕭綦身側,搶先一步接過了禮官奉上的雕弓。
事出突然,來不及看清蕭綦的反應,子澹已經引弓搭箭,弦響,疾矢破空,金杯應聲墜地。
場上瞬時靜默,女眷們呆了片刻,這才紛紛驚呼出聲。
我驚出一身冷汗,心中劇跳,卻聽蕭綦緩緩擊掌,左右這才轟然叫好。
禮官上前欲接過子澹手中雕弓,子澹策馬掉頭,看也不看那禮官,徑直將雕弓拋擲在地。
場下嘩然,蕭綦冷冷側首,沉聲道,“皇上留步。”
子澹駐馬,卻不回頭。
“輕慢禮器,乃是大忌。”蕭綦不動聲色,淡淡道,“還請皇上將禮器拾回。”
“朕不喜歡俯身低頭。”子澹臉色鐵青,與蕭綦相峙對視,一時間劍拔弩張。
我驚駭已極,只覺得子澹今日大異往常,隱隱讓我涌起強烈的不祥之感。我略一躊躇,咬脣站起身來,卻見胡皇后搶先一步奔了出去。
眾目睽睽之下,胡瑤大步奔入場中,俯身拾起雕弓,雙手奉起,呈給子澹。
僵持之局,被她的舉動打破。然而以她皇后之尊,親自撿拾雕弓,仍是大大辱沒了皇家顏面。
子澹的臉色越看難看,胸口起伏,一動不動地盯著蕭綦,卻看也不看胡瑤一眼。
“恭喜皇上射中金杯。”蕭綦欠身一笑,轉頭吩咐左右,“來人,置酒。”
侍從忙奉上金杯美酒,子澹卻恍若未聞一般,驀然探身抓過胡瑤手上雕弓,抽箭開弦,弓張如滿月,箭頭直指蕭綦。
那箭,不再是競技輕矢,而是真正殺人的白羽鐵矢。
藍。
發表於 9-10-2009 10:24:30
狼煙
時當正午,耀眼的陽光驟然凝結如冰。
黑鐵箭鏃的鋒稜,在陽光下映出一片白光,如利刃切入我眼底。
子澹舉弓的一剎,我全身血液已經凝固。
箭尖與蕭綦的咽喉,相距不過五步。
尾端雪白箭羽,扣在子澹手中,腕上青筋凸綻,弓開如滿月,弦緊欲斷,一觸即發。
我眼裡,突然只看得見刺目的白--子澹的臉色青白,指節泛白,箭鋒的冷光仍是白。
天地間,只剩一片冰冷如死的白,唯有蕭綦黑袍金甲的身影,矗立於天地中央。
蕭綦端坐馬背,背向而立,我看不見他此刻的神情,只看到那挺直的背影,始終紋絲不動,玄黑滾金的廣袖垂落,如岳峙淵停,不見分毫動容。
“皇上扣穩了”,蕭綦的聲音低沉,隱有肅殺的笑意,“一念之差,流血的必不只臣下一人。”
子澹的臉色更加青白。
如果這一箭射出,蕭綦血濺御苑,隨之而來的,將是鋪天蓋地的復仇、殺戮與動盪。
仇敵的血,或可洗刷一時的辱,為此的代價,卻是親人、愛人、族人,乃至天下蒼生都將為此而流血。
“皇上!”一聲微弱的哽咽,驚破眼前肅殺。胡皇后跪下了,跪在子澹馬前,朱帛委地,鳳冠上珠墜顫顫。
我亦怔住,從未見過她如此軟弱無助的模樣,素日落落明朗的年輕皇后,此刻常態盡失,只顧垂首掩泣,極力壓抑了喉間的嗚咽,卻抑不住肩膀的劇烈顫抖。
眼前劍拔弩張的兩個男人,對峙如舊,誰也不曾側目,亦不看她一眼,任憑一國之母跌跪在塵土中。然而子澹的箭,分明顫了一顫,弓弦依然緊繃,手上的力道卻似有所頹弱。
這個跪倒塵埃,掩面哀求的女子,畢竟是他的妻。
如果換作我,蕭綦又會不會心軟動搖?
我永遠無法知道,因為,我不是胡瑤,也永不會跪倒在強敵面前。
“皇后不必驚惶,皇上與王爺只是比箭罷了。”我疾步而入,俯身攙扶胡瑤。
右手輓住胡瑤的同時,我將左手按在襟前,抬眸直視子澹。
他知道我左手按住的地方,正是那柄貼身所藏的短劍。
--子澹,你若射出這一箭,我必為他復仇,必以整個皇族之血為祭,包括我自己。
他凝視我,目光如錐如芒如刺,眸底似有幽光燃燒,焚盡了最後的希望,徒留灰燼。
蕭綦笑了,朝我略側首,凌厲輪廓逆了陽光,脣角揚起冷峻的弧線。
“王妃所言甚是,皇上神射,微臣自愧不如。”他長聲一笑,翻身下馬,傲然以後背迎對子澹的勁弓,頭也不回,從容走向禮官。
禮官跪在一旁,戰戰兢兢捧了金杯,高舉過頭頂。
我扶了胡瑤,將她交與侍女,轉向子澹,深深欠身,“請容臣妾為皇上置酒。”
素手執玉壺,金杯盛甘醴。
甘冽的酒香撲鼻,我將兩隻金杯斟滿,親手捧起碧玉托盤。
子澹的手臂緩緩垂下,弓弛弦頹,殺氣已然潰散。
蕭綦舉杯迎向子澹,廣袖翻飛,神情倨傲,薄脣挑出一絲嘲諷。
校場曠寂,四下旌旄翻卷,獵獵風聲裡,只聽蕭綦朗聲道,“吾皇萬歲--”
左右山呼萬歲之聲如潮水涌起,湮沒了鐵弓墜地的聲響。
鋪天蓋地的稱頌聲裡,子澹孤獨地端坐馬背,高高在上,而又搖搖欲墜。
次日,太醫稱皇上龍體欠安,需寧神靜養。
內廷宣旨,皇上即日移駕京郊蘭池行苑,著豫章王總理朝政。
事已至此,再無可輓回。
我知道,子澹這一去,只怕要久居蘭池,歸期難料了。
滿朝文武乃至市井都在流傳皇上失德的流言,說皇上當眾失儀,行事暴虐,竟欲射殺功臣,摧折國之棟梁……還有更多不堪的流言,我已不願再聽。
蕭綦終於有了最好的理由,將子澹幽禁。
我不明白子澹在想什麼,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觸怒蕭綦。
費盡了心思,只求保他平安,他卻偏偏往劍鋒上撞來。
還能怎樣呢,傾我之力,所能做的,只能是打點好蘭池宮裡裡外外,讓他在那裡的日子不至太難過;另一面,護著胡瑤的周全,讓他的孩子平安降世。
由於我的阻攔,胡皇后沒有隨駕前往蘭池,得以留在宮裡。
從校場回宮之後,她便發熱病倒,神智昏亂,病情日漸加重。
一連數日都未聽說她有好轉的跡像,我心憂她們母子安危,再顧不得太醫的勸阻,執意入宮探視。
鸞帳低垂,茜色輕紗下,胡瑤靜靜臥在那裡,蒼白面孔透出病態的嫣紅,眉峰緊蹙,薄脣半咬,似睡夢中猶在掙扎。
我伸手去探她的額頭,卻被徐姑姑攔住,“王妃身子貴重,太醫叮囑過,不宜接近病人。”
說話聲似乎驚動了胡瑤,我還未答話,卻見她身子一顫,眼眸半睜,直直望定我,吐出兩個含混的字來。我離她最近,聽得依稀清楚,分明就是叫的“王爺”!
這一聲,驚得我心頭劇震,半晌才斂定心緒,遣出所有人,只剩了我與胡瑤,留在空寂的中宮寢殿。
“阿瑤,你想見誰,告訴我。”我伸手握住她的手,只覺她掌心觸手滾燙。
胡瑤似醒非醒,眼里幾許迷離,幾許凄楚,喃喃道,“王爺,求您放過皇上,放過這孩子……阿瑤再不會違逆您,阿瑤知錯了……”
她哀哀囈語,攥住我的手,用力握緊,像抓住溺水時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退後一步,陡然失去依憑,跌坐到床沿,仿佛溺進一潭冰水,卻連掙扎也不能。
胡瑤,竟也是蕭綦布下的棋子,竟也是一心效忠蕭綦的人!我千挑萬選,原以為她年少率真,就算出身胡家也應沒有危害子澹之心……眼前恍惚掠過校場上的一幕,子澹奪弓、擲弓、開弓,以及那憤恨欲狂的眼神。回想他與胡瑤種種反常異態,驟然從心底裡滲出寒意,不敢再想下去。
子澹,他必然已知道了真相。
藍。
發表於 9-10-2009 10:24:43
當他發現枕邊人只是一枚棋子,當他以為這棋子是我親自挑選,親手安插……我不敢想象,那會是怎樣的絕望和憤恨?
怎樣的激憤欲狂,才會讓子澹在校場上不顧後果,憤而開弓?
他恨蕭綦,恨我,恨胡瑤,恨每一個欺他之人……假若還有解釋的機會,我還能請求他的原諒麼?
我頹然掩面,欲哭已無淚。
這熟悉的大殿,囚禁了姑姑一生,如今又在胡瑤身上,重現一場宿命的悲哀。
邁過殿門,我茫然前行,並不知道該往哪裡去,腳步卻不由自主地邁動,仿佛被某個方向召喚,徑直朝那裡走去。
“王妃,您要去哪裡?”徐姑姑追上來,惴惴探問。
我怔怔站定,半響,方記起來,這是去往皇帝寢宮的方向。
只是,那處宮殿早已空空盪蕩,沒有了我想探望的那個人。
良夜靖好,明紗宮燈下,我凝望蕭綦專注於奏疏的身影,幾番想喚他,復又隱忍,終化作無聲嘆息。
即便問了他,又能如何。他騙我一次又一次,我何嘗不是瞞他一次又一次。彼此都明了於心,彼此也都不肯讓步。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說破,只要我們還能相互原諒,就讓這樣的日子繼續下去。這一次,我總算學會了沉默。
那一天,從校場回王府,是他一路抱著我回來的。一踏上鸞車,我所有的勇氣和鎮定都被後怕擊潰。當時那隻箭,離他的咽喉,不過五步遠。冷汗到這一刻,才濕透我重重衣衫。一切的安好,只因為他在這裡。如果失去他,我的生命,也將隨之沉入黑暗。
在他與子澹之間,我清楚知道兩種感情的輕重不同--他若殺了子澹,我會痛不欲生;而子澹若殺他,我卻會以命相搏。
再過些時候,就到母親的忌日了。
算起來,哥哥早已到了突厥,該是回程的時候了,卻遲遲沒有消息傳回。
蕭綦總是勸慰我說,此去北疆路途遙遠,有些耽擱也是平常事。可是他眉宇間分明也有幾許隱憂,我明白他的憂慮,正如他知道我的不安--恰逢北疆大吏更替之時,突厥向來反覆無常,就算哥哥路上耽擱了行程,也不該斷絕音信。
北疆到京城的訊息,已經斷絕了半月,道政司回報說山道毀塌,一時阻斷南北交通。
可此事依然顯得不同尋常,即便蕭綦再不肯在我面前提及政事,我依然從他的繁忙與焦灼中,察覺到一絲不祥的徵兆。
這幾日,我總是莫名的煩躁,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女人的直覺總是驚人的準確,尤其,在遇到禍事的時候。
數日之後,一場震動朝野的大禍,從北疆傳來。
龍驤將軍唐競反了,突厥借機起事,已經殺進關內。
烽煙起,邊城亂。
唐競野心勃勃,自負功高,疑忌之心極重,不甘屈身於胡宋之下,對蕭綦早有怨懟。
此番被削奪兵權,終於激起反志。
六月初九。
唐競斬殺新任北疆鎮撫使,拘禁副帥,在軍中散布流言,稱豫章王疑忌功臣,裁奪兵權,為取悅門閥親貴,打壓寒族武人。唯恐舊部反抗,將行殺戮之事。
一時間,軍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效忠蕭綦的部屬舊將,有不肯聽信謠言者,或被拘禁,或被奪職。
參將曹連昌極力抗辨,被斬殺帳前,血濺轅門。
是夜,唐競率領五萬叛軍,在營中起事,趁夜襲掠,直撲寧朔。
不肯隨之反叛的將士,大半被剿殺,其餘被迫叛降。
天明之際,南突厥斛律王的狼旗突然出現在遠方。
十萬突厥騎兵,如沙暴一般呼嘯而來,卷起黃沙滾滾。
唐競叛軍與突厥人會合於城下,強攻城門,與寧朔守軍惡戰兩晝夜。
殺到次日五更時分,城下已是血流成河,屍堆如山,駐守寧朔的定北將軍牟連、副將謝小禾拼死力戰,一面燃起狼煙,遣人飛馬急報,向朝廷告急。
第三日正午,北突厥大軍殺至,咄羅王親率二十五萬鐵騎,千里橫越大漠,揚言踏平中原,一雪前恥。
四十萬虎狼之師,幾乎將整座寧朔湮沒在血海屍山之中。
初抵突厥的江夏王與和靖長公主,被斛律王挾為人質,押赴陣前。
北疆十二部族隨之一同反叛。
六月十五,寧朔城破。
定北將軍牟連戰死,牟將軍夫人曹氏披甲上陣,戰死城頭。
突厥人入城戮掠縱火,席掠財物,百姓稍有反抗即遭屠殺。
昔日繁華的邊塞重鎮,一夜之間淪為修羅屠場。
副將謝小禾拼死救出牟家幼女,浴血殺出重圍,連夜南奔。
北境工防本由蕭綦一手建立,自唐競接手駐防以來,早已對各處機關布防了如指掌。唐競其人,素有“腹蛇”之名,行軍詭譎迅疾,堪稱一代梟將,論謀略手段,在軍中罕逢敵手。
此番變起肘腋之間,叛軍來勢迅猛,更挾南北突厥之勢,銳不可擋。
臨近各州郡倉促應戰,幾無還手之力。
守將皆不是唐競之敵,屯駐的兵力也遠不及叛軍與突厥。
寧朔一破,猶如凶殘的狼群撕破了圍欄,北疆各郡驟然被踐踏在鐵蹄之下。
短短十數日,已經連失四郡。
突厥人的馬蹄再度踏入了中原大地。
消息傳來,如晴空霹靂,天下皆驚。
朝堂之上,謝小禾將軍含悲恨訴,句句泣血。
滿朝文武莫不悲慨,牟將軍的妻舅,侍郎曹雲當廷伏地大慟,以至昏厥,謝小禾等一眾武將誓死請戰。
牟連,當日與我在寧朔並肩抗敵的年輕將軍,以及他堅毅貞靜的夫人,竟這樣與我永訣。
我無從知道,面對滿朝文武,面對泣血含恨的部屬,甚至面對那年僅七歲的牟家幼女--那一刻,威震天下的攝政王、大將軍、我的夫君,他是怎樣的心情。
十年相隨的親信舊部,一朝反叛,引狼入室,疆土淪陷,大禍秧及蒼生。
半生征戰換來的安寧,就此毀於一旦。
藍。
發表於 9-10-2009 10:24:55
誰最痛,誰最恨,誰最悔。
這一刻,全天下都在看著一個人--豫章王蕭綦。
這個名字,在太平時的魔,亦是亂世裡的神。
殿堂之上,三道詔令頒下,一日之間傳遍京城,震動天下。
其一,追封牟將軍為威烈侯,曹氏為貞烈夫人,收牟氏幼女為豫章王義女;
其二,戰死於寧朔的諸將士,均進爵三等,厚賜家人重金;
其三,豫章王奉旨平叛,三日後親征北伐。
將伐
散朝後與眾朝臣將帥議事至深夜,蕭綦回府已是夜闌人靜時分。
我站在王府大門玉階前,擎一盞宮燈,默默望著那兩隊燈火自遠處蜿蜒而來。
蕭綦勒馬,在離我十步外停佇。我看著他,仰頭微笑,擎起宮燈,親手為他照亮家門。
他躍下馬背,大步來到我面前,緊緊抱住了我。左右扈從遠遠退開,四下悄然,夜風拂衣而過。
淚水在這一刻潸然滑落,鏤銀玲瓏宮燈脫手墜地,旋滾下玉階,無聲熄滅。
風寒,露重,更深。
唯有我們彼此相擁,兩個人的身影交織糾纏,長長投在地上。
相對無聲,卻勝有聲。
他默默握緊我肩頭,溫暖的掌心仿佛一團火焰,烙得肌膚生生發燙。
在他眼底,紅絲纏連,盡是疲憊,銳利裡透出陰沉。
我抬手撫上他眉心、眼角、臉頰,指尖停留在他脣上。
如削的薄脣,抿出一縷艱澀。
此時,我只盼這脣上,重現平日的微笑,那樣驕傲、冷酷、從容,他所獨有的微笑。
他凝視我許久,長長嘆息,閉了眼,“我終是負了你,負了天下。”
縱然早知他會負疚自責,然而聽到這一句話,胸口仍是錐刺般的疼痛。
唐競之亂,引外寇入侵,禍延蒼生--蕭綦識人有誤,防範太遲,確有不可推卸之責。
然而,他終究不是神。縱然是同生共死十餘年,一起從刀山血海里走過來的弟兄,也擋不住野心的誘惑。
人性如此,連神也未必能洞徹人性,何況蕭綦一介凡人。
然而,無需原由,錯便是錯了,負便是負了。
蕭綦或許不是君子,卻也不是文過飾非,不敢擔當的懦夫。
親征,便是他對天下的擔當。
宋懷恩,胡光烈、唐競,這三人曾是他最信賴倚重的手足。
昔日患難與共,生死相與,如今胡宋二人輔佐左右,唐競坐鎮邊陲,成三角鼎立之勢,原本是牢不可破。放眼當今天下,再無一人可與之匹敵--誰曾料,一夕之間,君臣反目,手足相殘。
唐競狹隘好妒,為人跋扈,一直以來忌恨胡宋二人,紛爭不斷,早已積下夙怨。
多次的紛爭都被蕭綦壓下,對唐競一再警示,可謂寬容已極。
此人卻分毫不知收斂,引得軍中非議日增,彈劾他的摺子也是不斷。
此番撤回兵權,調換邊疆大吏,蕭綦亦是思慮許久,最終痛下決定。
或許唐競的反叛,出乎所有人意料,卻未必能令蕭綦意外。
他不是沒有料到,也不是沒有防範,只是自負地相信了同袍之義,相信了昔日手足的忠誠。
唐競的反叛,顯然是蓄謀已久。
當年突厥王死後,族中王族陷入無休止的嫡位爭鬥,最終分裂而二。
南突厥據守舊都,享有南面水草豐茂之地,漸漸與中原通商交融;北突厥遠走苦寒的北方原野,依舊遊牧為業,勵兵秣馬,降服北方十二部族,重新興建了王城。然而南北突厥因昔年舊怨,至今對峙分立,素無往來,即便在中原大軍長驅直入,襄助斛律王奪位一役中,北突厥也只作壁上觀,始終按兵不動。直至斛律王承襲王位,北突厥也默認了南突厥的王權。
這其中奧秘無從得知,然而,有一個人定然是其中關鍵。
賀蘭箴,他以一個王室異種的卑微身份,究竟用了何等手段,在其間周旋應對,最終博得北突厥的默認和支持?又憑了什麼,換得唐競這陰騖之人的信任,這兩人又達成了怎樣的盟約,共同與蕭綦為敵?
他隱忍許久,或許等的就是這一天,終有機會向蕭綦復仇。
次日一早,我見到了我的義女,以及那位浴血千里的少年將軍。
昨夜在門口等候蕭綦時,似乎染了風寒,夜裡便又開始咳嗽。蕭綦要我靜臥休養,然而今日是那女孩子入府,無論如何,我都要親自去迎她。
踏入正廳,便見一名青衫男子與一個瘦小的女孩兒已經候在座上。見我進來,那男子立時起身,屈膝見禮,“末將謝小禾叩見王妃。”
青衫鴉鬢,秀欣風骨--謝小禾,竟是這樣一個清朗的少年。
我微笑,“謝將軍請起,不必拘禮。”
藍。
發表於 9-10-2009 10:25:06
轉眸看那女孩兒,尖削下頜,眉目清秀,一身鵝黃宮裝也掩不去面孔的蒼白,叫人一見生憐。此時她卻低頭立在那裡,並不行禮,只是沉默。
“沁兒!”謝小禾轉頭,壓低了聲音斥她,卻不見厲色,只有憐惜。
她微微一顫,低著頭上前,似極不情願,卻又不能違悖謝小禾的話。
我起身,止住她正欲下拜的勢子,柔聲一笑,“你叫沁兒?”
“我叫,牟沁之。”她默了一下,說出自己的名字,尤其重重念出一個牟字。
是牟沁之,不是蕭沁之--我在心裡替她說出未能出口的後半句,剎那間明了她的心思。難為她一個七歲的孩子,心心念念記得自己的姓氏,不肯更改。
謝小禾卻急道,“王妃恕罪!沁兒年紀尚幼,不知禮儀……”
“謝將軍多慮了。”我微笑打斷他急切的解釋,正欲開口,突然胸中翻涌,一陣咳嗽襲來,掩了口,一時說不出話來。
阿越忙遞上湯藥來。
我接過藥盞,忽聽沁兒輕怯怯地開口,“咳嗽的時候,不可以喝水。”
我與謝小禾均是一怔,卻見她抬起頭,眸子晶瑩,隱含戚色,“我娘說,咳嗽的時候喝水會嗆到。”
“傻丫頭……”謝小禾啼笑皆非,我亦笑了,心頭卻酸楚不已。
“好,那我不喝。”我放下藥盞,含笑看她,“你叫牟沁之,嗯,這名字很好聽。”
她眸光晶瑩地看我。
“我的名字是王儇。”我起身,朝她伸出手,“我們四下瞧瞧,看看你喜歡哪一間屋子,好麼?”
她遲疑片刻,終於怯怯將小手交給我。
--從此後,我多了一個女兒。
握著這孩子的手,我心中突然充滿寧靜與柔軟。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句話,到此刻我才明白它的含義。
在我的身體裡,是我與蕭綦的孩子,而身邊這個在戰爭裡失去父母,失去一切的孩子,同樣也將是我珍愛的寶貝--我會好好愛她,保護她,補償給她愛與溫暖。
不僅僅是她,還有那麼多孤苦的孩子,他們都不該成為戰爭的犧牲品。
牽著沁兒一路穿過迴廊,心中越發明晰,霍然開朗--
在屬於男人的戰爭裡,女人並非只能守在家中等待丈夫歸來。
我需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月光清寒,穿透窗欞,照徹堂前玉砌雕欄。
蕭綦面對案幾上漆黑的劍匣,周身籠在寒月清輝裡,,雖凝然不動,卻有森然寒意迫人而來。
劍匣緩緩開啟,一柄鯊鞘吞銀,通體烏黑斑駁的長劍重握在他手中。
劍一入手,此人此劍,仿佛合為一體。
肅殺之氣彌散,恍惚似重回大漠長空,黃沙萬里的塞外。
--這是他隨身的佩劍,隨他馬踏關山,橫掃千軍,渴飲胡虜血,十年來從未離身,直至入京逼宮,臨朝主政。那之後,他以攝政王之尊,爵冠朝服加身,佩劍亦換為符合親王儀制的龍紋七星長劍。
這把飲血的劍,便連同昔日雪亮甲胄一起封藏。
封劍之日,我伴在他身側,親眼見他合上劍匣。
當時我笑言,“但願此劍永無出鞘之日,遂得天下太平。”
言猶在耳,烽煙又起,這把劍飲血半生,終究還是重現世間。
月光下,蕭綦平舉長劍,三尺青鋒森然出鞘。
我猛地閉了眼,只覺眉睫皆寒,一時不敢直視。
終究,還是殺伐,殺伐,殺伐。
豫章王的勁旅鐵蹄之下,再沒有寬憫和饒恕,所帶來的,只有殺戮和懲戒、威懾和滅亡。
我嘆息,他回身看向我,目光森寒,似有千鈞。
我向他走去,腳下虛浮,又似沉重如鉛。
他皺眉,還劍入鞘,“別過來,刀兵凶器,不宜近身!”
我悵然一笑,伸手握住那烏黑斑駁的劍鞘,緩緩摩娑--每一處斑駁,都是一個生死印記,這把劍上究竟銘刻了多少血與火,生與死,悲與烈。
“阿嫵!”他奪過劍,重重擲在案上,“這劍煞氣太重,於你不祥,會傷身的。”
我笑了笑,“煞氣再重,也重不過你,我又何曾怕過。”
他不說話,沉默凝視我。
我仰頭,微笑如常。
自唐競謀反、突厥入關、哥哥身陷敵營,一連串的變故,直叫風雲變色。
然而我的反應,卻比他預料的堅強--沒有病倒,沒有驚惶,在他面前我始終以沉靜相對。當全天下都在望著他的時候,只有我站在他的身後,是他唯一可以慰藉的力量,給他最後一處安寧的地方。
月光如水,將兩個人的影子映在地上,浸在溶溶月色裡,微微浮動。或許是月光太明亮,耀得眼前漸化模糊,濃濃的酸澀涌上。
離別就在明日。
今宵之後,不知道要等待過多少個漫漫長夜,才得相聚。
此去關山萬里,長風難度,惟有共此一輪月華,憑寄相思,流照君側。
他抬手,輕輕撫上我臉頰,掌心溫濕,竟是我自己的淚。
什麼時候,我竟已淚流滿面。
“你怨我麼,阿嫵?”他啞聲開口,隱隱有一絲發顫。
--我怨怪麼?
若說沒有,那是假話。
偏偏在最艱難的時候,他遠赴沙場,留下我一人,獨自面對種種艱辛--孤苦、憂懼、叵測,甚至生育的苦難。
不是不痛,不是不怨。
我只是一個女人,一個害怕離別,害怕孤獨的女人。
然而,我更是蕭綦的妻子,豫章王的王妃。
這痛,已不是我一人的痛,這怨也不是我一人的怨。
萬千生靈都在戰禍中遭遇家破人亡、骨肉分離之痛--比起這一切,我如何能怨,如何能痛。
我抬手覆上他的手背,淡淡笑了,“你早一天回來,我便少一分怨怪;你若少一根頭髮,我便多一分怨怪。我會一直怨你,直到你平安歸來,再不許離開,一輩子都不許離開。”
一語未盡,我已哽咽難言。
他不語,只是仰起頭,久久,久久,才肯低頭看我,眼底猶有濕意。
我顫然撫上他臉龐,卻猛的被他緊緊擁住。
他將我抱得很緊,很緊,似害怕一鬆手就會失去。
藍。
發表於 9-10-2009 10:25:18
“我會在寶寶會說話之前回來,在他叫第一聲爹爹之前回來!阿嫵,你要等著我,無論如何艱難都要等著我……”他的聲音哽住,喉頭滾動,再也說不下去,微紅的雙目深深看我,似要將我看進心底裡去。他的身子微微顫抖,泄露了全部的痛楚與無奈。
這一刻,他再不是無所不能的豫章王,而只是一個有血有淚的平凡人,一個無奈的丈夫和歉疚的父親。我分明觸摸到他冷面之下掩抑的心傷,觸到他的恐懼……他怕從此一別再不能相見,怕我熬不過生育之苦,怕我等不到他回來。然而置身家國兩難之中,總有一邊是他必須割捨,哪怕再痛也要割捨。
我將臉龐深深埋在他胸前,用力點頭,淚水洶涌,“我會的!我會好好等著你回來,到那一天,我和寶寶一起在天子殿上迎候你凱旋歸來!”
元熙五月,豫章王北伐平叛。
先遣冠威侯胡光烈為前鋒主將,率十萬勁旅星夜疾馳,馳援北境。
另遣副將許庚、謝小禾,率輕騎十萬步向許洛,緣道屯守。
蕭綦親率三十萬王師北上,六軍集於涼州。
右相宋懷恩留京輔政,都督糧餉。
豫章王揮師北伐的消息傳開,軍心鼓舞,天下為之振奮。
不僅北方邊關戰事激烈,京城、朝堂、宮廷,乃至軍帳之中,無處不是暗流洶涌,風雲詭譎。蕭綦留下了宋懷恩坐鎮京中,輔理政務,都督糧草軍餉。京中明處有宋懷恩掌控著京師安全與後補給,暗處有我控制著宮廷與門閥世家,一明一暗,相輔相成,源頭最終仍匯集到蕭綦手中。
邊關事變一起,胡光烈第一個請戰爭功。他與唐競素來不和,此番平叛更唯恐被宋懷恩搶去功勞。唐競的反叛,已令蕭綦警戒疑忌之心大盛,胡光烈此時的舉動,無疑給他火上澆油。
自入京之後,以胡光烈為首的一班草莽將帥,自恃功高,時常有荒唐胡鬧之舉。胡光烈尤其對世家高門憎惡無比,時時尋釁生事,對蕭綦籠絡世家親貴的舉措大為不滿,私下多次抱怨蕭綦得勢忘本,偏寵妻族,嫌棄舊日弟兄。
此前蕭綦尚且顧念舊義,一再隱忍,自唐競事發之後,卻再無姑息之仁。
暗流
轉眼八月,已是夏末。
京城的桂花快要開了,王府木犀水榭裡,夕陽斜照,風裡隱隱有一絲甜沁的氣息。
玉岫抱了剛滿兩歲的小女兒來探望我。
對面的沁之,端了槐汁蜜糕,學著大人的樣子,一勺勺喂給小人兒吃。
小人兒很是貪吃,粉嫩的脣瓣邊沾了白生生的糕末,還兀自舞著小手索要不休。
沁之看得咯咯直笑。
這個孩子比起三個月前初來府裡,已經白潤了許多,不似當日那般瘦小,越發清秀可人。雖然還是沉默寡言卻也漸漸與我親近,只是仍不肯改口。
蕭綦允她不必改姓,依然叫做牟沁之,我亦從不勉強她,任由她叫我王妃。
我搖頭笑嘆,“沁兒,你再這麼喂囡囡,該把她喂成陸嬤嬤一樣了。”
陸嬤嬤是掌膳司老宮人,一手廚藝妙絕天下,尤其長得憨肥渾圓,奇胖無比。
“胖才好,胖人有福。小世子可要像我們囡囡一樣,長得白白胖胖,可不能像王妃這樣弱不禁風!”玉岫爽快地笑道。
徐姑姑與沁兒都笑出聲來。
“小世子必然是肖似我們王爺的。” 徐姑姑笑道。
我垂眸,笑而不語,心底泛起一抹酸軟,卻又透出甜蜜。
玉岫啊了一聲,拍手道,“聽說王爺前日連克三鎮,已將侵入葫蘆嶺的叛軍逼退到那什麼,什麼關外……”
“瓦棘關外。”我微微一笑。
“是了,就是這個地方!那些個地名古怪得很,我可記不得。”她臉頰泛起興奮的紅暈,眸光閃亮,連比帶劃,“瓦棘關那一仗,咱們三萬鐵騎直插敵後,左右兩翼合圍,給叛軍來了個迎頭痛擊,從正午殺到黃昏,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她越說越是興奮,好似親眼所見一般,滿面驕傲光采。
如今宮裡宮外,無處不在傳揚豫章王的驍勇戰績,人人仰慕爭頌。
自蕭綦親征之後,前方戰局一掃頹勢,風雲翻涌,橫掃千里,將叛軍迎頭狙阻在河朔之北。步步進逼,沿路收復失地,傳說守城叛軍遠遠望見豫章王的帥旗,不及細辨真偽,即棄城而逃,過後方知蕭綦根本不在營中。
也有負隅頑抗的叛軍,踞城死守,以滿城百姓性命相要挾,卻被蕭綦截斷水源,圍困七日後,城中水竭,兵馬百姓皆瀕危之際,我軍趁夜強攻,殺入城中,盡斬叛軍頭領,城中百姓亦脫險獲救。不出兩月之間,叛軍和突厥人即被逐出關外,豫章王帥旗所到之處,連突厥悍將也望風披靡。
“反正咱們王爺就是天下無敵!”玉岫一揮手,話音重重擲地,頗有將門主婦的豪氣,惹周遭一群侍女聽得神往不已。
我靜靜含笑聽著,儘管她所說的一字一句,都早已知道,心頭亦想過了不知多少回,每聽人說起,卻依然心澎湃,百轉千回。
她們口中,那個天神般不可打敗的人,那個世人爭頌的大英雄,正是我的丈夫,我的愛人,我寶寶的父親--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驕傲。
每一天都有戰報從北邊源源不斷的傳回,經由宋懷恩,再送入我手中。
每一晚,臨睡前必做的事情,就是將前方最新的戰況講給寶寶聽,讓他知道,他的父王如何英勇無敵,如何保家衛國,如何頂天立地。
再過不久,我的寶寶就要來到人世了。
除了前方的戰事,蕭綦與哥哥的安危,這便是對我最重要的事。
玉岫一氣說了半天,終於說得口乾,端起茶水來喝。
“謝將軍也打勝仗了麼?”一直安靜聆聽的沁之,突然插嘴進來,細聲問道。
我一怔,隨即莞爾,“小禾將軍帶著前鋒,也攻下了叛軍多處要塞,旗開得勝。”
沁之聞言,整個小臉都亮起興奮的光采,即刻卻又黯然,“那樣又要死許多人了……小禾哥哥一定很不開心。”
她的話,令得四下一片默然。
不錯,每一場勝仗,也同樣意味著死亡和傷痛,意味著狼煙燃過沃土,烽火燒毀家園。
又有多少人流離失所,又有多少人痛失至親。
“一些人的死,是為了換回往後的安寧,讓更多人可以活下來。”我輕輕握住沁之的手,“國家疆土,正因這些將士的熱血灑過,才會讓生命一代代傳延下來,讓我們的後代繁衍生息。”
這句話,是我說給沁兒聽的,也說給寶寶聽的--不管孩子們現在能不能懂得,將來,他們卻一定會明白,父輩今日所做的一切,正是為了他們的將來,為了天下的將來。
仰頭眺望遙遠的北方天際,一時間,心潮涌動,感喟無際。
“對了,王妃,昨日賑濟司回報,又收容了近百名老弱幼殘,錢糧恐怕又吃緊了。”玉岫惴惴開口。
“人還會越來越多……”我蹙眉嘆息,心中越發沉重,“仗一天打不完,流民一天不會減少。”
“這樣下去,賑濟司只怕支撐不了多久。”玉岫長嘆,“實在不行,讓懷恩從軍餉裡多少撥一些來……”
“胡鬧!”我斥斷她,“軍需糧餉,一分一毫也動不得,怎能打這個主意!”
玉岫也急了,“可那些也是人命啊,一張張嘴都要吃飯,總不能眼見著人餓死!咱們好歹把賑濟司建起來了,如今多少流民就指望著這一條活路,怎可半途而廢!”
“玉岫!”徐姑姑喝住她,“你這是什麼話,為了建這賑濟司,王妃耗費了多少心血……”
“夠了,不要爭了。”我無力地扶了錦榻坐下,心中煩擾,頓覺冷汗滲出後背,眼前昏花。
她二人都噤聲不語,不敢再吵。
當日建立賑濟司,並沒想到會有這般規模。
原本按規制,各地官府都設有專人賑濟災民,然而長年戰亂,流民不絕,官府疲於應對,賑濟之職早已荒廢。如今北疆戰亂,大量流民逃難南下,流失失所,若是青壯年尚可覓得安身之地,一群老弱孤殘卻只得倒臥道旁,生死由命。
我與宋懷恩商議後,由他下令,在官道沿途,設立了五處賑濟司,發放水糧藥物,收容老人幼兒。最初建立賑濟司的錢糧,由官庫撥出,初時我們都以為足夠應對。卻不料,賑濟司建立之後,流民從四面八方涌來,數量竟如此之巨,不到兩個月,幾乎將錢糧消耗殆盡。
照此下去,只怕賑濟司再難支撐。
為解賑濟司的燃眉之急,我決定先以王府庫銀救急,其餘再從宗親豪門裡籌措。
藍。
發表於 9-10-2009 10:25:31
然而喚來管事一問之下,我才知道,王府庫銀竟然不足十萬兩。
是夜,徐姑姑、阿越與我徹夜秉燭,查點王府賬冊。
我自幼便被父親當作男孩子教養,對持家理財全無興趣。
大婚之後,諸多周折,及至回到王府,更有徐姑姑與府中老管事操持瑣事,對於王府的庫銀開支,我竟是全然不知。
燈下,對著一本本近乎空白的帳冊,我惟有撫額苦笑。
我這位夫君,堂堂的豫章王,何止是兩袖清風,簡直可說寒酸之極。
他征戰多年,皇家厚賜的財物金帛,幾乎盡數賜予屬下將士,自己身居要職,卻是嚴謹克儉,未曾有一錢一釐流入私囊。
他的薪俸用於日常開支之後,並無節余。
如今,即便將整個王府搜刮個乾淨,也僅能湊足十六萬兩。
這區區十六萬兩,對於北方饑困交加的萬千流民,可謂杯水車薪。
燭火搖曳,我對了窗外發呆半晌,蹙眉問徐姑姑,“鎮國公府能有多少庫銀?”
徐姑姑搖頭,“有是有的,但亦不算多,何況王氏枝系繁雜……”
“我明白。”我喟然長嘆,心中明白她的意思。
王氏家風崇尚清流高蹈,向來不屑在錢財之事上營營苟苟。
雖然歷代襲爵承祿,卻也慣於揮霍,加之族系龐大,開支繁雜,一份祖業要供養整個親族,實在算不得豪綽。
“此次悠關民生,除此別無他法。”我決然回頭,“況且要從京中豪門裡籌集財力,王氏也當做為表率。”
王氏解囊之舉,贏得朝野讚譽無數。
然而京中高門依然不為所動,從者寥寥。其中確有許多家族,迫於家道中落,財資困窘,然而也有不少世家,平日斂財成性,揮金如土,真要讓他們為百姓出錢的時候,卻如剝皮抽筋一般,抵死不從。想必他們也是料定,眼下邊疆戰亂,蕭綦不在京中,我亦不願多生事端,拿他們無可奈何。
玉岫粗略盤點,這幾日從宗親世家中募集到的銀兩不足八萬。
她頹然擲筆,“平日裡一個個道貌岸然,開口蒼生,閉口黎民,到了這時候才顯出真心。”
“無妨,眼下籌到的銀兩,也夠賑濟司應付兩三月了。”我閉上眼,淡淡一笑,“任他們慳吝如鐵,我總有法子叫他們鬆口。”
“那可妙極了!”玉岫喜上眉梢。
我搖頭笑嘆,“眼下還不是時候。”
正待與她細說,侍女進來稟道,“啟稟王妃,宋大人求見。”
我一怔,與玉岫對視一眼。
“今日他倒來得早,敢情是公務不忙罷。”玉岫笑道。
正說著,宋懷恩一身朝服地進來,臉色沉鬱,看似心事重重。
見了玉岫,他也只淡淡頷首。
見此情狀,我心下一沉,顧不上寒喧,劈頭便問,“懷恩,可是有事?”
他點頭,“懷恩愚昧,本不該驚擾王妃,只是此事牽涉非小,懷恩不敢擅專。”
我從錦榻上直起身,“你我不必客套,但說無妨。”
宋懷恩抬起一雙濃眉,面容沉肅,“前日例行查點,發現糧草軍餉似有微未出入,看似尋常,卻有可疑之處。我連夜查點,未料想,這裡邊竟然大有文章。”
這一驚非同小可。
水至清則無魚,軍需開支向來龐雜,下面有人略動腦筋,從中貪取些小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積年陳弊,並非一朝一夕可改變。
然而如此小事,何以驚動當朝右相?
宋懷恩以右相之尊,若要懲處一兩個貪污下吏,又何需向我稟報?
除非,此事背後牽出了特殊的人物。
心下立時懸緊,我直視他雙目,抿緊了脣,一言不發。
宋懷恩臉色鐵青,“自開戰以來,有人一直對糧草軍餉暗動手腳,非但挪用軍需,更以次充好,將上好精米偷換成糙米送往前方。”
“什麼!”玉岫驚怒直呼。
震動之下,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分不清是急是怒,身子不由微微發抖。
“非但如此,屢次撥予賑濟司的銀量,更有近半被截用。”宋懷恩濃眉糾緊。
“好大的膽子!難怪下面總說錢糧吃緊,原來一半都落入了碩鼠之口!”玉岫怒極反笑,猛一拍案幾,怒道,“王爺在前方征戰殺敵,背後竟有人幹起這等勾當!到底是誰如此膽大包天?”
宋懷恩沉默,望向我,一言不發。
不必他再說什麼,我已經明了。
這個答案,讓我瞬間如墜冰窖,刺骨寒徹。
--掌管軍需的官吏正是胡光烈的弟弟,胡光遠。而掌管賑濟物資的官員卻是子澹的叔公,謝老侯爺。
胡光遠分明是個耿介爽朗的漢子,深得蕭綦信重,怎會是他幹下這等蠢事!
而謝老侯爺卻是子澹唯一的親人,當年謝氏捲入皇位之爭,敬誠侯事敗伏誅,謝家滿門受此牽累,幾乎就此覆亡。唯獨這謝老侯爺因病告假,未曾參與其中,且身為三朝老臣,有功於社稷,僥倖避過當年之難。卻從此閒置在野,多年不得啟用。子澹登基之後,顧念母家顏面,才給了謝老侯爺一個雖無實權,卻油水豐厚的官職,讓他頤養天年,安樂終老。
子澹,為何又是子澹--這兩個人,與他雖不見得親厚,卻終究是妻弟和長輩,如今雙雙涉入這樁醜事,讓他顏面何存,讓我情何以堪!
“證據可確鑿?”我緩緩張開眼,望向宋懷恩,一字字問得艱澀無比。
“鐵證如山,這是一幹下吏與候府帳房的供詞。”宋懷恩從袖中取出一方黑色絹冊。
若按刑律論處,謝侯重罪難脫,應處以腰斬之刑;胡光遠死罪可免,卻只怕難逃刺配流放之刑。
久久沉默,沉默得令人近乎窒息。
我疲乏地開口,“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該怎麼做,你便去做吧。”
宋懷恩默默望著我,欲言又止,目光深深如訴。
避開他的目光,我長嘆一聲,“皇上遠在行宮,不必奏請。即刻將謝侯與胡光遠下獄,交大理寺量刑。同時查抄侯府,家產一律藉沒,充入國庫。”
“卑職遵命!”宋懷恩垂首。
“還有”,我緩緩道,“讓人放出風聲,就說此案牽涉重大,我決意徹查一干涉案官員,凡有貪污私弊,家產來歷不明者,一律按重罪論處。”
我沉吟片刻,又道,“既然胡氏涉案,同時牽涉帝後親族,難免引致宮幃動盪。如今是非常之時,且命內禁衛封閉中宮,暫時不可讓皇后知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