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
發表於 10-10-2009 08:18:50
千古
昭陽殿有過太多悲傷往事,乾元殿裡埋葬了歷代帝王的陰靈。
因為我的不願——不願在前朝的廢墟上重建新的宮室,不願在熟悉的檐廊下重溫往世的悲歡。三日後,蕭綦下旨將兩宮殘垣夷為平地,另擇吉址修建寢宮,廢棄昭陽殿之名,改皇后中宮為含章殿。
宮中舊人飽經動盪離亂,目睹過太多深宮隱秘。
因為我的不忍——不忍將他們禁錮在深宮待死,不忍朝夕面對這樣的面孔,在他們的眼瞳裡照見似曾相識的過往……三月後,蕭綦下旨將前朝宮人遣出,支予薪俸,遣返故鄉。
叛臣宋懷恩伏誅,其妻蕭氏以節烈殉難,追封孝穆長公主。在我的庇護下,宋氏子女三人以年幼無知,免予涉罪,謫為庶民,隨族人流配西蜀,永不得出。
先帝遺骸毀於火中,蕭綦也依我所願,在皇陵修建了肅宗與承賢皇后的衣冠冢。
先帝身邊舊人或死於叛亂,或遣散出宮,再無一人知道當日的情形。
蕭綦甚至不曾對子澹之死再作深究。
一切,都依從我的心意,真正萬事遂心,如願以償。
唯一的遺憾,是哥哥未能歸來。
倜儻如玉的江夏王,選擇了遠別故土,長留在遙遠苦寒的塞北。
蕭綦回朝平叛之際,將突厥逐出漠北,直抵極北大荒之地。
只差三月,他便能將突厥人一舉殲盡,將這個民族從大地上徹底抹去。
然而宋懷恩的叛亂,硬生生止住了豫章王的鐵騎北進,撥轉了劍鋒所指的方向。
內亂,終令一代雄主功虧一簣。
或許是天不亡突厥。
蕭綦終究不是神,得到了江山帝位,卻不得不在最後關頭,錯失平生大願——踏平突厥,一統河山,是他畢生的宏願。這一次興師動眾的北伐,終究未能踏平突厥,此後若再大興兵事,只怕不是易事了。
死戰不降的賀蘭箴終於向蕭綦送上降書,伏乞劃地歸降。
歲月改變了每個人,連賀蘭箴也不復當初的絕決,竟能向宿仇低頭。他終究成為了突厥真正的王者,在私怨與家國之間,毅然保全後者。
蕭綦受了降表,與突厥訂立盟約,劃地為界。
賀蘭箴率殘餘部族遠走極北之地,將漠北廣袤豐饒的土地,盡歸我天朝所有。
我不相信賀蘭箴會真的服輸,他那樣的人,正如草原上的孤狼,總在伺機潛伏,不到死亡來臨的一刻,永遠不會放棄目標。暫時的歸降敗走,只是為了保存生機。
他又一次逃離了蕭綦的羅網,十年間,他們兩人誰也殺不死誰。
蕭綦是翱翔在天上的鷹,賀蘭箴卻是隱匿在地上的毒蛇。
或許,他還將再次歸來。
劃疆之後,蕭綦頒下一道令諭。
這一道令諭,改變了哥哥的命運,改變了千萬人的命運,亦改變了北方大地的命運——他將寧朔已北,極北以南,劃為七族雜居之地,將戰禍中失去牧群的大批突厥人南遷至寧朔以北,教習耕種,開荒屯田;將在戰禍中失去土地田園的漢民北遷至肥沃廣袤的北方,築城興商……先以強大武力,令各族懾服,再迫使他們聚集雜居,使其風俗教化彼此融合貫通,必須相互依存,方可生存,最終放下仇怨,共容共存。
——王者手中長劍雖可裂土分疆,卻割不斷大漠子民對故土的眷戀,割不斷千年流淌下來的血脈之系。寧朔城外的那個傍晚,我曾與蕭綦馳馬塞外,極目四野,望見突厥牧民帳中升起的炊煙。時隔多年,我仍記得他當日的話——“胡漢兩族本是脣齒之依,數百年間你徵我伐,無論誰家勝負,總是蒼生受累,不得安寧。只有消弭疆域之限,使其血脈相融,禮俗相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為親睦之族,方能止殺於根本。”
彼時,我以為這不過是一個宏遠的空想。
他卻終於做到了。
遵照盟約,賀蘭箴以神之名,賜予和靖長公主狼牙王杖,敕封昆都女王之名。
和靖長公主蒙先帝賜嫁突厥,卻因兩國一戰絕裂,勢成水火,直至突厥戰敗歸降,也未能舉行大婚,空領了賜婚聖旨,卻未能成為突厥的王后。
伶仃紅顏,無處歸依,何處都不是故鄉。
從此後,天朝的和靖長公主,成為突厥人的昆都女王,昆都,即突厥語“守護神”之意。
一頭遙望南方故鄉,一頭守護北方的子民。
猶記京都細雨下,那個眉目如煙的女子,最後一次駐足回望故鄉……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蒼茫亂世,多少女子的一生也隨之浮沉輾轉。比起那些零落紅顏,采薇已算是幸運之至。
昆都女王以守護之名留在了昔日南突厥的王城,改城名為昆都城。
雄渾古老的昆都城,靜臥在寧朔以北,漠北以南的廣袤大地中央,統攝七族聚居的三郡四城,與南北相呼應。以女王為神賜的主宰,代替天神守護子民,永世歸附天朝。
在神權的背後,是手握三十萬重兵的江夏王,以天朝上國之尊,行鎮撫理政之職,成為北方大地真正的主宰。
命運終究成全了顧采薇,或者應當說,是蕭綦成全了王夙,成全了我的家族。
蕭綦班師回朝平叛之際,以三十萬大軍相託付,將哥哥留在了北境,永為後盾。
從此後,金風細雨的京都再沒有那個倜儻多情的貴公子,天高雲淡的塞外長空,卻升起了一隻展翅翱翔,搏擊風雲的蒼鷹。
從前的顧采薇,寧願遠嫁突厥,也不肯咽下那一口意氣。
從前的哥哥,明知錯失所愛,也不肯伸出手去輓回。
離亂,卻改變了一切。
一同經歷過了生死離亂,兩個同樣固執的人,終於掙脫前塵,換來重生,換來與彼此的相守。
只是,他們為之付出的代價,卻是一生相守不相親。
他們可以朝夕相對,卻永無結縭之緣——昆都女王代行神聖庇佑之職,按照突厥人的禮法,必須在神前立誓,以處子終老,永世侍奉神前,以此獲得神靈赦免,免去賜嫁之名,還她潔淨之身。
自那一刻擦肩而過,命中便已註定,她終究做不成他的妻子。
但至少,他們還有漫漫的時光,可以陪伴彼此左右,可以並駕馳騁在廣袤自由的塞外,可以相伴一同老去……這樣,已經足夠。
或許,而哥哥應當感激賀蘭箴的南侵,輓回了他與顧采薇本已無望的因緣;
賀蘭箴應感激宋懷恩的叛亂,給予了他和族人最後的生機;
子澹也應感激宋懷恩的逼宮,助得他趁亂逃離宮禁,重獲自由。
我卻應當感激賀蘭箴當年的劫持,沒有他,便不會促成我與蕭綦的重逢。
——這世間事,兜兜轉轉,恩恩怨怨,誰又說得清。
建德二年,五月初九。
豫章王蕭綦郊祀祭天,於太和殿登基即位,冊立豫章王妃王氏為皇后,大赦天下,改元太初。
太初元年六月,蕭綦頒旨,廢黜六宮御制,自皇后以下,不設嬪御。
太初元年七月,冊立皇長子允朔為太子。
朝野震動。
前朝外戚最鼎盛的時期,也不曾有哪一位皇后,能盛寵至此。
廢黜六宮之舉,撼動了歷朝皇統。
自姬周以來,歷代君王均依從周禮,采秦漢舊儀。蕭綦登基之始,即下詔革除前朝宮禁六弊,裁奪冗雜龐大的宮廷用度,重置內宮品階。隨後頒詔,“廢六宮,虛嬪妾,不設三妃,唯皇后正位。”
在天下人看來,蕭綦待我,已遠遠超出帝王對后妃的恩寵。
他恨不能將半壁江山予我,將永世的顯赫給予我的家族,將帝位早早允諾給我的兒子。假如沒有開國的威望,恐怕我已早早被諫官斥為妖後。
含章殿上,微風送涼,水晶簾外正是七月流火,夏日如熾。
我安然端坐,微微闔目,曼聲道,“皇后王氏,外預朝政,內擅宮闈,懷妒忌之心……”
“微臣斗膽,伏乞皇后恕罪,臣萬萬不能照此記述。”
殿前伏案記述的史官,第三次擱下了筆,倔■的伏跪在地,不肯照我口述的字句書寫。
我靜靜看向白髮蒼蒼的老邁史官,心中微覺感動。
他已年過七旬,歷經兩朝四代更迭,仍是耿介如初。
我探了身,欲親自去扶他,卻連俯身一扶的力氣也沒有,甚至比這七旬老者更加虛弱。
阿越上前來攙我,我只得歉然一笑,搖手讓她退下。
老史官沉默地伏跪在地,一言不發。
我淡淡撫著袖口上金線盤繞的鳳羽紋路,華美宮緞越發襯出指尖的蒼白。
“本宮臥病多年,想必你也知道……”我話音未落,便被他搶先出言打斷,“娘娘福壽綿長,鳳體必能早日安康。”
“如果說,本宮時日無多呢?”我淡然笑看他,“你猜後世史冊,會如何記述本宮身後,又如何記述陛下所為?”
老史官伏地不語。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縱然皇上有開國拓土,四海鹹歸的不世偉業,於私德一事,仍難免為後世非議。身為帝王,專寵椒房已是大忌,況且膝下至今只有澈兒這唯一的皇嗣。
他登基以來,勤政勵治,是我所見過最勤勉的君王。
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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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他的心思,即便有禪位詔書,有宋懷恩逼宮替罪,他仍忌憚天下悠悠眾口,不願被世人視為竊位弒君的梟雄,因而越發勤勉治國,仁厚為民。換取百姓的稱頌容易,換取文人士子的認同卻是最難。
那些落魄士人,總是對他“興寒族,廢門庭”的作為耿耿於懷,挑不出他治國的弊端,便私下非議他偏寵薄嗣,總要給蕭綦抹上些污名才好。
我一切都明了。卻依然縱容自己的自私,堅持著最初的誓約,寸步不讓。
或許在世人眼裡,我是專擅宮闈,善妒失德的皇后,霸占了君王的恩寵,肆意擴張外戚之勢。可是,對我而言,只不過是在守護一個彼此忠貞的誓言;對蕭綦而言,只不過是在彌補無窮無盡的愧疚悔恨……
“參見皇上。”殿前侍從陡然跪了一地。
殿外竟然沒有宣駕,不知蕭綦何時已踱入含章殿。
除了朝會,他總不愛穿明黃龍袍,仍如舊時一般,長年穿著玄色廣袖的簡素服色。歲月不減他風華清峻,氣度越發雍容。
我微微側首,笑看他。
他卻睨一眼跪在地上的史官,眉心微蹙,拂袖令左右都退去。
“你又知道了,什麼都躲不過你。”我仰頭微笑,坦然理了理鬢發。
蕭綦走到案前,也不說話,拿起案上只書寫了一行字的卷軸,略略看了一眼。他抬眸看我,似笑非笑,將那卷軸隨手拋了。
“你的悍妒,我知道就好,用不著寫下來給旁人看。”他俯下身來,在我耳邊低語,說得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瞬時令我紅了眼眶。
我握住他手掌,裝作低頭微笑,掩飾心中酸楚。
他亦不再多說,彼此心意早已貫通,只輕輕攬住我肩頭。
我在他歸來之日病倒,昏迷中,御醫已向他宣告了最壞的結果。
許久之後,阿越對我說,她與孩子一起被接回宮中,卻看見蕭綦痴痴坐在榻邊,守著昏睡中的我,赫然滿臉都是淚痕。
我終於明白,為何那日一覺醒來,看見他仿佛一夕之間老去了十歲。
御醫說我傷病纏身,終至油盡燈枯,只怕已過不了這個冬天。
我羡慕哥哥和采薇。即便命運弄人,讓他們咫尺天涯,可終究給了他們後半生的漫長時光,讓他們彼此守候……可是,我和蕭綦辛苦走到今天,得來了一切,卻不給我們時間。
蕭綦從不曾在我面前流露過半分悲傷。他依然微笑著哄我喝藥,嗤笑御醫的危言聳聽,讓我覺得一切都不足為慮。
對於我做過的事情,他不再追問。
我想保護的人,他不再傷害。
我想要的一切,他都雙手奉送到我面前。
我的每一個心願,他都竭盡所能去實現。
可是,即便他付出所有,也彌補不了對我的愧疚悔恨。他算盡了天下,卻沒有算到,我會早早走到這一步,會真的離他而去。
我亦任性地享受著他的寵溺,生平從未像如今這般任性。明知道是自私,仍不肯回頭。
他答應過有生之年決不另娶,這是他許給我的諾言。
就讓史官的筆,將一切惡名歸咎於我,寧願由我來背負這不賢的惡名,也不許任何人破壞我們的誓約。我不要後世非議他的私德,他是明君,是雄主,是讓萬世景仰的帝王。
夏去冬來。
春至,萬物欣欣,天地錦繡。
御醫說我活不過上一個冬天,可此刻,我依然坐在含章殿外的花樹下,看著沁之歡暢地奔跑在綠茵淺淺的苑子裡,放飛紙鳶。瀟瀟拍著小手,咯咯笑著,蹣跚去撲那天上的紙鳶。澈兒仰著頭,看那紙鳶也看得出神,在我膝上咿咿呀呀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話語。
紙鳶扎成一隻惟妙惟肖的雄鷹,盤旋於宮墻之上。
那是哥哥從萬里之外送來的紙鳶,他還記得每年四月,要為我扎一隻紙鳶。
當年的“美人鳶”,不知今年又會扎給何人。
隨著紙鳶,還有采薇送來的梅花,那奇異的花朵形似梅花,兩色相間,紫白交替,有花無葉,生長在塞外苦寒之地,永不褪色,永不凋謝。
蕭綦說,北境已漸漸安定,哥哥很快可以抽身歸來,入京探視我們。
正月的時候,姑姑以高齡壽終,安然薨逝於長樂宮。
可惜哥哥未能趕回來,見上姑姑最後一面。
爹爹至今遊歷世外,杳無音訊,民間甚至傳說他遁入仙山修行,已經羽化而去。
正自恍惚間,被沁之歡悅的呼喊打斷,“父皇!”
回眸見蕭綦徐步而來,身後跟著英姿挺秀的小禾將軍。
沁之的臉上透出粉嫩紅暈,鼻尖滲出晶亮汗珠,故意側過身,裝作對小禾將軍視而不見,卻舉起手中紙鳶,笑問蕭綦道,“父皇會做紙鳶麼?”
蕭綦微怔,“這個,朕……不會。”
我輕笑出聲。
小禾亦低下頭去,脣角深深勾起。
“這都不會,父皇好笨!母后,你讓父皇學做一隻紙鳶給你吧……”沁之衝我眨眼。
蕭綦啼笑皆非地瞪她。
我看向小禾,揚眉輕笑,“不如讓小禾做一隻送給你呢。”
“母后!”沁之滿臉通紅,看小禾一眼,轉身便跑。
“還不去侍侯著公主。”蕭綦板起臉來吩咐小禾。
待小禾轉身一走,他亦低低笑出聲來。
瀟瀟挨過來,蹭著衣角,伸出手來,嬌聲道,“瀟瀟,要抱抱”。
蕭綦大笑,俯身將那玉雪般的小人兒抱在膝上。
風過樹梢,吹動滿樹粉白透紅的花瓣,紛紛揚揚,飄落我一襟。
我仰起頭,深嗅風中微甜的花香。
“別動。”蕭綦忽然柔聲道。
他傾身俯過來,專注看我,黑眸深處映出我的容顏。
“阿嫵,你是不是妖精變來的?”他伸手拈去我眉心沾落的一片花瓣,“竟然不會老,總還是這般美……我卻有白頭髮了!”
他鬢旁果真有了一絲銀白,可說話時的懊惱神氣,卻十足像個孩子。只有同我說話時,他才不會自稱“朕”。
我用指尖扯去他那一根白髮,認真地看著他,“是,我就是變來迷惑你的妖精。”
他笑起來,捏我臉頰。
“妖精都會活很久,所以,我還要禍害千年,一直一直纏住你。”我握住他的手,與他十指交纏,緊緊相扣。
已經熬過了一個冬天,我還要繼續努力的活下去,哪怕一天,一月,一年……能多一天,便多一刻的相伴。
他不語,深深看我,用力扣緊了我的手指,眼底有隱約濕意。
【全文完】
後記:
太初元年,神武高祖皇帝即位,四海靖平,天下鹹歸。帝在位一十六年,修典制,興民事,啟寒庶之賢,革門第之弊。廢六宮御制,終生無妃嬪采侍之納,聖躬嚴儉,帝後情篤。皇后王氏,出琅琊高門,德配令望,淑行坤德,誕太子、延熙公主。太初四年,皇后薨於含章殿,時年二十九。上悼痛,乃輟朝七日,群臣哀篤。有司奏謚懿皇后,上特詔曰“敬”,謚懿敬皇后。
太康九年,上崩,謚神武高祖皇帝,與後合葬永陵。
太子繼位,興“崇光之治”,宇內承平,開盛世之初。
番外一
薄霧漫過遠處高低田壟,在清晨陽光下漸漸散開。
青瓦粉墻隱現在阡陌桑梓間,牧笛聲悠悠響起,陌上新桑已綻吐綠芽。
李果兒背了柴禾,輕手輕腳推開院門,將柴禾輕輕放在墻根,仔細砌好。
不留神滑下一根,骨碌滾到井台下,驚動了藤蘿旁酣睡的花貓,咪嗚一聲跳上窗台,伸個長長的懶腰。
李果兒慌忙撮脣,揮手驅趕花貓,心中直埋怨這不懂事的畜生。
這會子先生還未起身,聲響輕些,別驚擾了先生的好夢。
花貓懶懶蜷起尾巴,朝他眯了眯眼。
卻聽吱呀一聲,竹舍的門從內而開。
先生推門出來,竹簪束髮,只披了竹布長衫,天青顏色洗得發白,衣衫下擺被晨風吹得微微卷起。花貓躍下窗台,挨到先生腳邊輕蹭,喉嚨裡呼嚕著撒嬌。
“先生起得這麼早!”李果兒咧嘴笑,將手在衣襟上用力擦了擦,“我給您打水去!”
“果兒,我說過,不用你每日送柴禾。”先生瞧見地上的柴禾堆,微微蹙眉,神色仍是溫煦,“這些事有福伯做,你用心念書,不可跑野了。”
李果兒嘿嘿一笑,老老實實垂手站定,平日憊懶神氣半點不敢流露,只點頭聽著。
先生瞧著他那模樣,搖頭笑了一笑,徐步至井旁舀水。
“我來,我來!”李果兒手腳麻利,搶過水瓢,三兩下打好涼沁的井水,“先生洗臉!”
先生笑了,屈指在果兒額角敲了一記,“念書不見你這般伶俐!”
果兒撓頭直笑,瞧著先生輓起袖口,雙手掬了水,俯身澆到臉上。
藍。
發表於 10-10-2009 08:19:27
水珠順著先生臉頰滴下,沾濕了鬢角,烏黑鬢間雜有一兩縷銀白,已是早生了華發。
清晨陽光照在先生臉上,映了水光,越發顯出透明似的蒼白,襯了烏黑的眉,挺直的鼻,刀裁似的鬢,怎麼看都不像這煙火世間人物,倒似神仙畫裡走出來一般……李果兒看得有些發呆,見一行水珠順著臉頰滑下,就要滴進先生衣襟裡,忙欲掏出懷中抹汗的帕子遞去,卻又訕訕住了手,唯恐帕子髒污了先生。
先生將就著水,洗了洗手,一雙修長如削的手浸在水中,比白玉還好看。
“先生,您從哪兒來的?”李果兒愣愣仰頭,這個問題已經問過了七八次,卻又傻乎乎忍不住再問,明知道先生每次的回答,都是同樣的——
“我從北邊來。”
這一次,先生仍是不厭其煩,微笑著回答他同樣的問題。
李果兒知道,再怎麼追問,也不會問出更多的答案來。
先生就像一個謎,不對,是太多的謎……叫他想上一輩子也想不出。
在先生到來之前,這村寨已經一百多年沒出過讀書人。
說來也是山水靈秀,豐饒淳樸的好地方,只是山重水遠,道路迢迢,與外世隔絕得太久,罕有外鄉人會翻山越嶺來到這南疆邊陲。
村寨裡男女老少,只知耕種務農,日出而作,日落而夕,能識字的沒有幾個。
早些年,也曾出過一兩個讀書人,不久也都離鄉遠行,再未回來過。質樸鄉人倒也安於淡泊,樂天知足,在老祖先留下的土地上勤勉耕種,家家戶戶衣食豐足。
偶有外鄉人來到,總是全村的盛事,每家每戶都爭相延邀。
過了許久,李果兒還清楚記得,先生一家人到來時——
那年,李果兒的爹還在世,正是他冒雨趕夜路時,在山外峪口遇見這三人。
先生和他家娘子,攜了一個白髮老僕在暴雨之夜迷了路。顯是一路風塵勞頓,三人都憔悴不堪,當時,先生受了風寒,病得不輕,走路都需他家娘子攙扶。
果兒他爹最是個熱心腸的,一看先生病成那樣,便將他們引到家裡,找來寨子裡最好的大夫,連夜挖來草藥,總算讓先生一家撐過了難關。
先生自稱姓詹,為避北邊戰亂,攜了家中娘子與老僕不遠千里來到此處。
那姚氏娘子一看便是大戶人家的千金,雖風塵勞頓,仍是容色極美,說話做事大有氣派。
那白髮老僕,更是精壯矍鑠,力氣堪比壯年男子。
村寨裡從未見過這般風采的人物,老老少少都對他們敬慕得很。
最叫人敬慕的,卻是先生。
初到來時,那是怎樣一個人……布衣素服,病容憔悴,卻有一雙比山泉更清寒的眼,讓最好的畫匠也畫不出的容顏。不論對著誰,他總是微笑,笑容溫暖如四月熏風,眼裡卻有著總也化不去的哀憫,似閱盡悲歡,看懂了一切。
先生病愈後,身子仍是虛弱,便在寨子裡住下來休養。
這一住,就是四年。
村人幫他們搭了屋舍,修了院子,女人們教姚娘紡織烹煮,男人們幫著送柴送糧,哪家殺豬宰牛,打到野味,都不忘給先生家裡送一份……鄉親們一心一意想將先生留下來。
因為,先生教會了寨裡的孩子們識字念書。
起初住在李家,閒暇時,先生便教李果兒識字。左右鄰人知道了,也將自家孩子送來,一傳十,十傳百,上門求學的孩童便越來越多。
姚娘格外喜愛孩子。
時常是先生在竹舍裡教書,姚娘靜靜坐在屋外廊下,給孩子們縫衣。村裡孩童慣於樹上墻頭戲鬧,衣裳髒污扯破是常事,家中大人也不在意,只隨他折騰去。
先生卻是喜歡整齊潔淨的,一樣的布衣芒鞋,穿在他身上偏就纖塵不染。
每天午後,孩子們到來竹舍,姚娘總是笑盈盈盛出甜糕來分給大家,瞧見哪個孩子泥手泥腳,衣衫不齊,便仔細給他洗乾淨手臉,將綻破的外衣脫下來,拿去細細縫好。
一眾孩子裡,有個叫虎頭的,才只九歲,長得高壯頑皮,整日翻墻掏鳥打架。虎頭的娘死了多年,家中只有爹爹和年幼的弟弟,也沒個姑嬸照管,常年跟個泥猴似的。
起初被他爹爹送來念書,轉身就跑得沒有人影。後來見有姚娘做的甜糕吃,這才磨蹭著回來。
慢慢的,虎頭來得越來越勤,時常一早跑來守著姚娘,等姚娘給他縫補衣衫。
有幾次,李果兒偶然看見,虎頭故意在屋外籬笆上勾破衣袖,再跑去找姚娘。
李果兒偷偷告訴姚娘,虎頭壞……姚娘卻微笑,低低嘆口氣,“虎頭想念他娘親了。”
姚娘和先生都是最最和善的人。
先生從來不會對人高聲說話,即使再頑劣搗蛋的孩子,他也從不訓斥,卻能讓村裡最讓人頭痛的頑皮鬼都乖乖聽話。
唯獨在又老又胖的福伯面前,孩子們沒一個敢淘氣。
福伯不愛說話,不愛笑。
平素裡只低頭做事,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憂,看人的時候喜歡眯起眼睛,偶爾開口說話,聲音跟旁人大為不同,尖細低啞,冷冰冰的,叫人不敢親近。
村裡老人大都慈祥溫和,從沒有見過這樣古怪的老頭子。
偶有孩子在先生家中淘氣,一旦看見福伯,便嚇得直縮回去。
但是李果兒並不怕福伯,反而,對福伯的崇拜僅次于先生。
有一天半夜,果兒偷溜出後門,約了虎頭去河邊抓螃蟹。夜裡,沙洞裡的螃蟹都爬出來透氣了,河灘上到處都是,一抓就是小半簍。
那時竹舍還未蓋好,先生一家仍住在李果兒家裡。
福伯就住在後院一間單獨的木屋。
那晚後門不巧給鎖了,李果兒只得翻上院墻,不料腳下一滑,一跟斗栽了下去——
那一跤跌下去,雖不要命,頭破血流卻是少不了的。
然而,李果兒毫發無傷。
他穩穩當當跌在福伯懷裡。只是一眨眼工夫,翻上去之前,墻根下分明沒有半個人影。
一個半大孩子,福伯接在手上一掂,一推,輕飄飄似接了只空麻袋。
李果兒還在暈頭轉向中,人已經好端端倚坐在地。
福伯一言不發,轉身就走,月光底下,依然身子佝僂,白髮蕭疏。
“下了幾日的雨,總算晴了。”先生擦乾臉,仰頭看了看天色,在陽光下眯起眼睛微笑。
李果兒傻傻點頭,心裡卻想,下雨天才好,下雨就不用幫娘親曬棉絮了。
卻聽先生笑道,“果兒,今日我們來曬書。”
“哎?”果兒愣住,一張小臉頓時垮下來。
可先生的話,不能不聽。
“好吧,我搬書去。”果兒輓起袖子,暗暗做個鬼臉。
先生回頭朝屋裡喚道,“阿姚,將我的書都搬出來,屋裡潮了好幾日……”
窗兒吱呀挑開,髮髻才輓了一半的姚娘,散髮素顏,一手執了簪子,一手撐了窗,笑道,“你倒想得輕鬆,幾大箱子呢,只怕要等福伯回來幫忙才行。”
“等他釣魚回來,日頭早沒有了。”先生不理睬,倔強起來的時候,像個孩童。
姚娘拗不過他,只得跟出來幫忙。
花貓跟在姚娘腳邊,咪嗚撒嬌。
先生從竹舍裡搬出書本,姚娘仔細拂去落塵,分類挑出來,果兒手腳利索,一疊疊抱去院子裡攤開曬上……三個人各自忙碌,有說有笑,倒也其樂融融。
院子裡沒有太寬敞的地方,厚厚一冊冊線裝書本,攤開在石台、石桌上,書頁被風吹得嘩嘩直翻,院子裡隱約浮動陳年紙張和松墨的味道,遍地都是書香。
晨間陽光穿過院裡老槐,透過樹影,灑下一地斑駁光暈。
不覺已忙了半晌。
先生直起身子,額角已有微汗,一向蒼白的臉頰因發熱而略顯得潮紅。
“歇會兒吧。”姚娘接過他手中書冊,莞爾一笑。
先生點頭,與姚娘四目相對,恬然微笑,“累著你了麼?”
姚娘笑而不語,上前引袖為他拭去額角汗珠。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將她纖細手指攏在掌心,在她指尖上摩挲到淺淺的繭。
記憶裡的這雙手,一直都是這樣,布滿從前騎馬輓弓,而今漿洗勞作留下的痕跡,從不曾細滑柔膩,不像閨閣佳麗那般吹彈可破。從前,他總覺得遺憾,總覺得女子的手就該是紅酥香軟,不該如此粗糙。從前……他忽而垂眸一笑,無聲嘆息,驅散了腦中隱約浮出的散碎記憶,只將妻子的手握得更緊了些……沒有什麼從前,再也沒有從前了。
姚娘不語,靜靜任他牽了手,脣角淡淡含笑。
虛掩的院門吱嘎一聲。
藍。
發表於 10-10-2009 08:19:44
聽得李果兒雀躍的呼聲,“虎頭,羅大叔……咦,羅二叔也來啦!”
門口傳來漢子憨厚的笑聲,“先生在家麼?”
說話間,腳步聲踏入院中。
姚娘忙抽出手,攏了攏鬢發,轉身朝院中,便見虎頭被他爹拽著進來,一旁有位身量高大的漢子,面貌與虎頭他爹甚是相似,兩手提著紅紙包好的綢緞。
院子裡曬滿了書,幾乎無處落腳,姚娘忙請客人進屋裡坐。
虎頭他爹卻只站在院內,搓著手,吶吶道,“先生,俺今兒是領著虎頭來謝謝您的……”
這粗豪漢子,不善言談,每次見了先生都恭敬異常,今天更顯得格外侷促。
“羅大哥這是什麼話,承蒙你多方關照,何需如此客氣。”姚娘笑道。
先生卻也不多言,只微微點頭,臉色有些冷淡。
虎頭也一反常態,彆扭地躲在他爹背後,垮著臉,氣鼓鼓的樣子。
站在一旁的壯年漢子躬身向先生一揖,“在下羅二,這些年多謝先生為虎頭費心了。”
“這是我家二弟,這些年一直在外頭跑買賣,昨日剛到家,落了腳才來拜望先生。”羅大誠惶誠恐地陪笑。羅二面有風霜之色,神態舉止卻比山裡人多一分精明爽朗,畢竟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人,對先生亦是恭敬有禮。
“不必多禮。”先生神色淡泊,略抬手還禮。
姚娘看了看先生,對羅家兄弟笑道,“我聽果兒說了,羅二哥這次回鄉來,可是要領虎頭去城裡做學徒?”
“確有這打算。”羅二點頭,看了虎頭一眼,喟然道,“這孩子自小沒娘,生性又頑劣,全賴這幾年跟著先生學會讀書識字,大哥便想叫他跟著我,到外頭看看。我想也是,總不能一輩子留在山裡,如今世道越來越好,民生太平,不若從前那般亂世,指不定這孩子出去了,還能打拼出點造化……”
先生眉頭微皺,並不說話,目光自羅二臉上淡淡掃過。
羅二被他那樣看了一眼,原先滿腹想好的話,突然說不出來了。
氣氛一時冷了下去,姚娘也默然。
“我不走,我要跟著先生念書!”虎頭突然開口,打破了大人之間的尷尬。
先生側目看了看他,似欲微笑,脣角卻勾起一絲悵惘。
姚娘望著虎頭,笑容溫柔,嘆息道,“你爹爹的打算也是好的,先生……只是舍不得你。”
虎頭低下臉去不說話。
羅大又開始搓手,倒像自己做了錯事,惹先生不快,越發不知道如何是好。
羅二隻覺得先生清清冷冷的目光,仿佛洞穿世情,看得人無處遁形。
“虎頭還不到十歲,往後出去了,時時記得念書,不可荒廢了。”姚娘俯身替虎頭撫平衣角,心下確是不捨。
先生背轉身,默然向外,看著院子裡的書怔怔出神。
姚娘無奈,對羅家兄丟歉然一笑。
先生卻淡淡開口了。
“外邊世道,果真很好?”
羅二見先生開口,反而松一口氣,忙笑道,“先生久居山中,有所不知,自當今聖上開國以來,大赦天下,減免賦稅兵役,在邊荒離亂之地重置田地,安置流民……當年離家逃難的人,如今大多還鄉安居,勤於耕種,世道一年好過一年。”
先生背著身,仍不說話。
羅二看了看姚娘,見她低頭不語,便又道,“從前寒家子弟除了投軍打仗,再無出頭之路,如今聖上在各地設了長秋寺,選拔寒庶賢能,好些貧家子弟都被選入京師去了……”
羅大聽得似懂非懂,興奮且迷惘地問道,“長秋寺是什麼地方,莫非是寺廟麼,將人選去豈不是要做和尚?”
“當然不是做和尚。”羅二啼笑皆非,卻也搖頭說不出為什麼叫“長秋寺”。
卻聽先生淡淡負手,低聲道,“長秋,是漢代皇后的宮名,用以名官,稱其官署為長秋寺。寺監即是中宮近侍官,亦是帝後親信之人,宣達旨意,署理事務。”
羅家兄弟恍然大悟。
“先生足不出戶,能知天下事,真是高人啊!”羅二嘆道。
先生略回身,似有一絲辛澀笑意,“若真如你所言……他,倒確是不錯。”
羅二沒有聽得明白,只知先生說不錯,頗有讚許之意,頓時受了鼓勵,滔滔不絕起來……直從聖上開國,講到北蠻降服,又說江夏王歸朝之際如何盛況空前。他並未到過京師,也不過是道聽途說,從旁人口中輾轉聽來,越發渲染得神乎其神,直把那江夏王講得有如謫仙下凡。
直把羅大、虎頭與李果兒聽得目瞪口呆。
羅二講得口乾舌燥,咽了下唾沫,將手一拍,揚眉道,“那江夏王歸朝之後,即被拜為太傅。”
“什麼是太傅?”李果兒打斷他。
“就是太子的師父,教殿下念書的先生。”羅二說著,望向負手而立的先生,大有敬慕之色。
“那殿下又是什麼?”虎頭愣愣問道。
羅二一怔,還未來得及答話,卻被姚娘笑著打斷,“好了,好了,這些話說起來三天三夜也沒晚。這會子時辰也不早,不如就在舍下用個便飯。”
羅家兄弟忙要推辭,姚娘卻不由分說拉了虎頭和李果兒去幫忙做飯。
先生也微笑著輓留,神色和悅許多,不若方才冷淡。
見謙辭不得,羅二忙拿出包裹好的綢緞,雙手奉上,“這是我們兄弟微末心意,感謝先生和娘子多日教導照拂,東西雖粗陋些,還望娘子不棄。”
姚娘不肯收,讓他拿回去給虎頭裁件新衣。
羅二也笑,“娘子莫要嫌棄,這兩塊緞子確是簡素了些,只是如今還在國喪期間,不能穿戴紅綠,也只得如此……”
姚娘呆了一呆,“國喪?”
“是啊,國喪才半年,未滿服孝之期。”羅二解釋道,“山裡偏遠,不通音訊,國喪這般大事也未能傳來村裡,難怪二位不知了。”
見姚娘神色怔忪,羅二方要解釋,卻聽先生驟然開口,“是太皇太后薨了?”
羅二搖頭,“太皇太后早幾年就薨了。”
姚娘的語聲驟然尖促,“那是……”
“是敬懿皇后。”羅二嘆道,“人說紅顏薄命,想不到貴為國母……”
他的話音未盡,卻聽身後喀啦一聲——
先生原本負手立在窗下,背後堆了滿滿一架還未整理的書,不知何故,竟被先生碰翻。
那堆積滿落塵的舊書本,凌亂散落了一地,微塵直嗆人鼻端。
屋子大門正開著,恰卷過一陣風,吹得滿地書冊嘩嘩亂翻。
不知是夾在什麼書裡的一疊舊稿,散跌了出來,被風吹得漫空揚起,白紙墨痕,四散翻飛。
果兒反應最快,叫了聲哎呀,忙奔過去拾揀。
那些泛黃的舊紙張,輕薄異常,隨風翻卷,撲打著飄出門外,越發被風吹得四散零落。
羅二回過神來,見滿地零亂,忙招呼虎頭一起去拾。
“先生,先生,這張飄進井裡了……”李果兒在院子裡急得大叫。
回頭,卻見青衫單薄的先生,直直站在原地,手僵在半空微抬,痴痴望了眼前凌亂飛舞的紙片,眼底空茫一片。羅二出聲喚他,他的目光卻直勾勾落向遠處,越過院墻,越過藩籬,越過天邊流雲……辰巳交替時的陽光,穿過窗戶,白花花耀人眼目。
先生的臉,被這陽光正正照著,沒有半絲血色。
姚娘呆了一刻,耳中反覆盤旋回響著“敬懿皇后”四個字……怎麼都不像是真的,猶疑身在夢中,醒過神來,眼前還是方才的景象,滿地書冊散亂,白紙凌亂飛舞……一頁紙,打著旋兒,輕飄飄擦過她鬢旁,飄落在對面那人腳前。
他仍痴痴僵立著,眼前一切,仿佛視而不見。
姚娘張口,欲喚他的名,聲音卻哽在了喉頭。
卻見他終於有了反應,緩緩俯身,伸手去撿面前那頁紙。
分明就在他眼睛底下,觸手可及的地方,他的手卻顫顫巍巍,幾次都抓不住那泛黃的一頁紙。
姚娘再也忍不住,疾步上前,屈身拾起了那張紙。
他拾了個空,伸出的手就那麼懸空頓住,忘了收回。
姚娘將紙放到他手裡,讓他拿著……他的手一顫,紙又飄落地上。
不待姚娘伸手去扶,他徑直攀了門框,緩緩站起,邁步朝外走去。
“先生!”羅二茫然喚他。
他頭也不回,腳下似有些虛浮,邁出門時,身子踉蹌一晃。
羅二忙要去扶,卻聽姚娘幽幽道,“別去。”
藍。
發表於 10-10-2009 08:20:05
回頭,見姚娘跌坐在地上,臉色慘然,噙了幽幽一絲笑,“別再擾他。”
愣在一旁的虎頭與羅大,這才回過神來。
羅大不知道方才兄弟說錯了什麼,窘急得漲紅了臉。
虎頭蹲身拾起那張紙,怯怯遞給姚娘,“姚娘,你莫哭。”
姚娘一震,轉眸看虎頭,展顏笑,“我怎會哭……”
話音未落,陡覺臉上一片溫熱的濕。
接過那張紙,上面的字跡潦草細弱,還是他初到此地,大病初愈後所錄——
燕燕于飛
差池其羽
之子于歸
遠送於野
瞻望弗及
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
頡之頏之
之子于歸
遠於將之
瞻望弗及
仁立以泣
燕燕于飛
下上其音
之子于歸
遠送於南
瞻望弗及
實勞我心
仲氏任只
其心塞淵
終溫且惠
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
以勖寡人
關於“燕燕于飛”——
出自詩經·國風·邶風中的《燕燕》
我用在這裡,雖然有暗示的意思,但並不一定就是子澹寫給阿嫵的
因為,這首是衛君送別妹妹遠嫁而作的詩。
雖然也有人後來用作送別心愛的女子遠嫁,但我用在此處,只是因為詩裡離別的心境,很符合子澹的感受。
子澹在離去之後,以怎樣的心情懷念阿嫵,是祝福還是無奈,是哀傷還是仰慕,是不捨還是惘然……或許,兼而有之,正如這首《燕燕》。
翻譯如下:
燕子飛來飛去,有前有後。我的姑娘遠嫁,送到郊外分手。望望蹤影不見,淚下如雨難收。
燕子飛來飛去,忽降忽升。我的姑娘遠嫁,遙遙送她一程。望望蹤影不見,呆立淚流滿面。
燕子飛來飛去,忽下忽上。我的姑娘遠嫁,送她送到南鄉。望望蹤影不見,真正使我心傷。
姑娘能擔重任,思慮切實深沉。慈愛而又溫順,為人善良謹慎。常記先人恩德,這是她的叮嚀。
番外二:綠衣
“給皇上拿回去,老奴受不起……”
琉璃碎,玉甌裂,老婦人蒼涼虛弱的聲音從內殿傳出,伴隨著摔杯裂盞的聲音和侍女的驚呼。
幾名侍女狼狽的退出來,轉身卻見殿上屏風後靜靜轉出一名女子,宮妝高髻,眉目溫婉。
“越姑姑。”眾侍女忙俯身行禮,為首一人誠惶誠恐道,“趙國夫人摔了皇上賜下的丹參露,不肯就醫,奴婢等萬般惶恐。”
越姑姑垂首不語,似有一聲低不可聞地嘆息。
她接過侍女手中藥碗托盤,淡倦道,“有我侍候趙國夫人,你們退下吧。”
侍女們長舒一口氣,正欲退出,忽聽殿門侍監通傳,“承泰公主駕到--”
眾人慌忙俯跪在地,卻聽環佩聲動,綺羅悉娑,一名鸞帔環髻的宮裝女子疾步而入,行走間袖袂紛揚,將身後侍從遠遠拋在後面。
“趙國夫人怎樣了?”承泰公主劈面急問。
殿內明燭光影,照在她因奔跑過急而緋紅的臉頰上,修眉薄脣,明眸轉輝,雖不若延熙公主絕色芳華,卻自有一番皎皎風神,綽約不群。
越姑姑看了一眼內殿,黯然搖頭。
承泰公主咬脣,極力抑止眼底淚意。
越姑姑揮手令左右退下,輕按住公主肩頭,柔聲嘆道,“壽數天定,徐姑姑榮華半生,如今也算得享天年,公主不必太過憂傷,珍重自己才能令她老人家安心。”
承泰公主閉目哽咽,幽幽道,“母后一早去了,父皇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如今連徐姑姑也要拋下我們……姑姑,我著實怕了……”
越姑姑緩緩撫過公主的鬢發,一時凄然無語。
“公主,你勸勸徐姑姑服藥吧,她或許還肯聽你的。”越姑姑忍了淚,對公主笑笑,“人老了,越發倔強得很,只怕我也勸不住她了。”
承泰公主默然點頭,接了托盤,緩緩步入內殿。
望著她纖削背影,越姑姑心下一陣恍惚。
不覺十年……當初年方及笄的少女,早過了雙十年華,算起來,公主今年已經二十五了。
二十五,敬懿皇后在這個年齡已經身為人母,助皇上踐登九五,江山在握了。
步出外殿,倚了迴廊闌干,一時怔怔出神。
自己的二十五呢,如今,連三十五也過了……如花年華,就在這深深宮闈裡逝去了。
“越姑姑。”
承泰公主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悄無聲息,眼角猶有淚痕。
越姑姑忙欠身道,“徐姑姑可曾服藥了?”
“服下了,這會剛睡下。”承泰公主黯然低頭,兩人一時相對無語。
半晌,承泰公主幽幽道,“徐姑姑還是怨怪父皇。”
越姑姑默然。
“這麼多年了,她還記恨著,總怪父皇累死了母后。”承泰公主驀然掩住面孔。
越姑姑掉過頭,強忍心中酸楚。
自敬懿皇后薨逝,徐夫人便深恨皇上,若非為這帝王業所累,皇后也不至以風華茂盛之年,耗盡了一生的心血,溘然長逝。隨後,皇上下旨,封閉含章宮,任何人不得踏入,並將年僅四歲的太子與公主帶走,交內廷教養,不再由徐夫人撫育,另賜徐夫人誥命之封,封趙國夫人。縱如此,徐夫人依然不肯原諒,動輒對皇上冷言譏諷。
普天之下,只有她敢對皇上如此無禮。
也只有她,不論如何無禮,皇上始終寬仁以待,更留她在宮中頤養天年。
承泰公主哽咽道,“徐姑姑不肯諒解,澈兒也不懂事,他們個個都不懂得父皇的苦處……”
“先皇后早逝,令徐姑姑傷心太過,她本無家人,一生伶仃,早將先皇后視作己出。”越姑姑澀然道,“她也是護犢心切,不忍見先皇后受累。”
“母后自己是甘願的!”承泰公主脫口道。
越姑姑怔怔凝望公主的眉目,雖然與風華無雙的先皇后並無相似,神態之間卻又依稀曾見。是了,她恍惚記起來,先皇后也總是這般決絕無悔的神色。
看著公主從十一歲長到現在,她突然分不清應該欣慰,還是應該痛惜。
“是甘願,這世間總有一人,肯為另一人甘願……”越姑姑終究忍不住,抬眸深深看她,“公主,已經十年了。”
承泰公主一怔。
越姑姑緩緩道,“長安侯也心甘情願等你十年了。”
承泰公主的臉色漸漸變了,眸底涌上深濃悲哀。
長安侯,徵西大將軍……比起這些顯赫的名字,她卻只願記得當初的稱呼,小禾哥哥。
那個白衣銀槍的少年,從血火中凜然而來,向她伸出雙手。
那個溫煦含笑的少年,陪著她在御苑放飛紙鳶。
那個沉默悲憫的少年,在母后大喪後日日分擔她的哀傷。
可是,從什麼時候,一切都變了。
“過去種種已經變了,再不一樣了……”承泰公主黯然一笑。
“他並沒有變。”越姑姑靜靜看她,一語切中。
不錯,他沒有變,改變的,只是她一個人而已。
“一個女人並沒有太多十年可以虛耗。”越姑姑垂下眸子,語聲飄忽,悵惘無盡。
“十年……”承泰公主有些恍惚。
母后薨逝的時候,只差半月,她就及笄了。
原本母后已經擬了懿旨,只待及笄禮一過,便要為她和小禾哥哥賜婚了。
那時候,她是含羞答允過的,也是甘願的吧。
可是,一夜之間,哀鐘驚徹六宮,一切都變了,命運之轍從此轉向另一條軌跡。
“長安侯西征之日,皇上再度賜婚,公主卻拒絕了。”越姑姑長長嘆息,“已經錯過兩次……公主,恕奴婢多言,人世無常,得珍惜處且珍惜。”
承泰公主黯然垂眸,長久沉默。
這已是第三次錯過。
或許,應該說,是她再一次放走了手邊的幸福。
第一次是母后薨,她自請守孝三年,以報母后撫育之恩;三年孝滿,小禾哥哥再次求親,她以太子、延熙公主年幼,長姐需行教撫之職為由,再次固執地拒婚。從此,小禾再未求娶,孤身一人,默默守候;其間父皇屢有賜婚之意,都被她斷然回絕。
半年前,西疆外寇與北突厥暗中勾結,時有犯境。
父皇震怒,深恨昔年未能盡誅突厥餘孽,欲領軍親征,踏平西疆。
然而這兩年,父皇操勞政務,嘔心瀝血,加以年事漸高,昔年征戰中多有舊傷復發,群臣力諫,勸阻皇上親征。父皇憂及太子年少,不足十五,未敢留下太子監國,思慮再三,最後答允了小禾哥哥的請戰,任他為徵西大將軍,領二十萬大軍討伐外寇。
出征之日,小禾哥哥入宮辭行,來景桓宮見了她。
他一反平日疏離,不稱公主,卻叫了她的閨名,“沁之,謝小禾雖不能英雄蓋世,也自有男兒熱血,此去西疆,馬踏山河,不立萬世功業必不回來見你!”
他說,不管多久,他總會等到她願意。
他還說,“沁之,你心中自有英雄,謝小禾也不是庸人。”
“公主--”
藍。
發表於 10-10-2009 08:20:23
越姑姑輕搖她肩頭,見她臉色蒼白,緊咬了脣,半晌不語,不由心中憂切。
承泰公主回過神來,悵惘一笑,“沒事……夜涼了,我去看看澈兒夜讀可曾添衣。”
越姑姑欲言又止,望了她孑然離去的身影,只余一聲長嘆。
有情皆孽,她憐惜她,誰又來憐惜自己。
一行清淚從越姑姑已染風霜的臉頰滑落。
二月裡,趙國夫人逝於醴泉殿。
四月季春,卻臨近敬懿皇后的忌辰。
年年此時,宮中一月之內不聞絲竹,不見彩衣。
三月裡西征大捷,長安侯平定邊關,揚威四疆,即將班師回朝。
太子殿下代天巡狩,親臨各地長秋寺遴選賢能,贏得世人稱頌,民間皆言年方十四的殿下必能承襲今上之賢,再啟煌煌盛世。
下月初,延熙公主就要從寧朔回京了。
這幾日,皇上龍心甚悅,對臣下時有嘉賞,宮中諸人也罕有的熱鬧喜氣起來。
景桓宮裡,承泰公主領了越姑姑,聽著內廷諸司監使的稟奏。
越姑姑侍立在側,看著公主一一詢問,細緻無遺,署理內廷事務越發從容練達,不由欣然。到底是敬懿皇后親自教養的,近幾年內廷事務逐漸由承泰公主一手掌管,大小繁雜事務打理得井然有序,亦為皇上分憂解勞不少。
同為姐妹,延熙公主卻被皇上寵溺太過,整日遊戲人間,全然不知職責為何物。
一個皇家公主,卻隨江夏王去邊荒大漠遊歷,一走半年,聽說在塞外樂不思歸,整日逐鷹走馬,彎弓射鵰,不知成何體統--每每想到嬌憨烈性的小公主,越姑姑就覺得頭痛。
實在不明白皇上是怎麼想的,三個子女之中,待太子嚴苛異常,卻待延熙公主寵溺無邊,唯獨對年長又非己出的承泰公主,才有君父的慈和威嚴。
內廷監使逐一稟奏完畢,退出殿外,承泰公主這才卸下端肅神色,對越姑姑吐舌頭一笑,頑皮如小女孩,“真要命,這幫人說話總是這般冗長拖沓。”
越姑姑笑著奉上參茶,忍不住念叨道,“這次延熙公主回京,可不能再由著皇上那麼嬌慣她,十四歲的女孩兒家,轉眼要及笄了,總這樣野,成什麼樣子!公主可要好生勸勸皇上!”
承泰公主爽然笑道,“越姑姑說話越來越像老夫子了!我倒覺得瀟瀟這樣子很好,無拘無束,自有天地,何嘗不是皇家公主的風範。”
“話雖如此,延熙公主總歸有一天要下嫁,不能讓皇上寵一輩子……”越姑姑蹙眉。
承泰公主莞爾,復又低眸,輕聲道,“越姑姑,帝王家中,自在無憂本就是奢求。我明白父皇的心意,他希望瀟瀟能做一個帝王家的例外,不受皇家之累,我亦如此盼望。”
陡然涌上的心酸,令越姑姑霎時紅了眼眶。
她又何嘗不明白,皇上竭盡所能給予延熙公主的縱容,多少是對亡妻的歉疚吧。
先皇后生前曾渴盼過,卻終生未得的夢想,他要盡數給予她的女兒。
“永陵已經落成,父皇前日巡視歸來,很是滿意。”承泰公主淡淡轉過頭,抬眸望向宮墻外的天空,恍若未見越姑姑的淚光。
越姑姑嘆道,“皇上一生儉肅,不興土木宮室,唯獨永陵整整修了九年。”
母后已經葬入地宮最深處的寢殿,外宮和整個皇陵的修建卻耗時九年。
九年……承泰公主悵然微笑,那是他們相約攜手於永恆的家園,九年又算得什麼。
--不知道永陵地宮會是怎樣的綺麗輝煌。
除了父皇、監造官員與工匠,從來沒有人能踏進皇陵半步。
四月廿日,風急,陰雨如晦。
宮闈內外被風雨籠罩,各宮早早掛起純白宮燈,殿閣中飛揚的垂幔也已換作青紗素闈。
十年間,年年今日,都是如此。
入夜,含章殿,承泰公主素服而至。
殿中沒有掌燈,唯有燭影深深。
侍從遠遠侍立殿外廊下,殿中無人值守。
含章宮,是六宮禁地,除了皇上,任何人不得踏入。
承泰公主蹙眉問內侍,“聽太醫說,皇上今日不曾服藥?”
內侍惶惶搖頭,“皇上吩咐,未得傳召,任何人不得打擾,奴才等不敢進藥。”
“這藥一日也不可停的。”承泰公主憂切道,凝望殿中半晌,猶自惴惴,不知進還是不進。
這含章殿,每年開啟一次。父皇平日不來此處,亦甚少見他流露思念之情,偶有提及母后,亦不見他有喜悲之色。然而一年之中,每逢母后忌日,他必定獨宿於此,不容旁人打擾。
今日一早,上朝,議事,召太子問答國策,批閱奏章至深夜……她時時留心,卻見父皇依然淡定如常,勤勉理政,喜怒不形於色,除了穿戴黑衣素冠,與平日沒有半分不同,亦不見分外悲戚。她以為,十年過去,也該淡了……
承泰公主長嘆一聲,“傳太醫進藥。”
言罷,不待內侍通稟,她徐步直入殿門。
內侍呆呆望了她背影,手心裡滲出汗來,欲喚公主止步,卻不敢開口。
推開那扇熟悉而久違的殿門,承泰公主有剎那遲疑。
前殿,立柱,垂幔,屏風……時光仿佛驟然倒流,昨日重現眼前。
殿內彌散著她再熟悉不過的優曇香氣,裊裊縈迴,似在身邊,又不可追尋。
一切都沒有變,連琴案上那一貼未填完的曲譜還在原處,似乎墨跡仍未乾透。
琴弦上不沾半點塵灰,仿佛片刻之前,還有人彈過。
她有剎那的錯覺,好像母后還在這裡,就在那屏風後,綺窗下,閒閒倚了錦榻看書,聽到她或瀟瀟歡笑著跑進來,會莞爾抬眸,取了絲巾,輕輕為她們拭去奔跑間冒出的微汗。
她會柔聲陪孩子們說話,聽他們彼此爭鬧,說得累了,總會輕輕咳嗽。
每每此時,父皇就會將她們趕走,不許再纏住母后。
恍惚間,那屏風後真有低低咳嗽聲傳來。
“母后!”她幾乎脫口驚呼,轉念卻驚覺那是父皇的聲音,是他在咳嗽。
她疾步趨近,到了屏風前,驟然駐足,沒有勇氣轉出來。
父皇會生氣麼,她就這麼闖進來了……承泰公主陡然手足無措,似乎做錯事的孩子。
“你來了。”
父皇低沉含笑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透著淡淡溫柔。
她一驚,臉上頓時火燒一般發燙,心下急跳。
“躲著就讓我瞧不見麼,還不過來!”父皇的聲音幾乎讓她不敢相信,這哪裡是平日冷肅的帝王,朦朧含笑間,濃濃暖意,深深纏眷,令她心中頓時如小鹿亂撞一般。
承泰公主低頭步出屏風,含怯垂眸,不敢抬頭。
良久,卻不聞動靜。
她怔怔抬眼,卻見那鳳榻之上,繡帷低垂,榻前杯盞半傾,酒漿四溢。
玄衣散髮的父皇,脫冠敞衣醉臥於帷幔後,似醒非醒。
“父皇?”她顫顫試著喚了一聲。
不聞應答,卻聽他低低笑了聲,竟吟唱起斷斷續續的曲子。
“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她一時呆了,從未聽過父皇吟唱,竟不知他的聲音如此深沉纏綿,聞之心碎。
--《綠衣》,竟是這首悼懷亡妻的悲歌。
她再也聽不下去,驀地屈膝,重重跪在榻前,“父皇,求您珍重龍體。”
帷幔後的吟唱停了,她看見父皇半支了身子,側首望過來,清峻容顏猶帶戚色,眼底似有淚光隱隱,霜白兩鬢散落了銀絲幾許,燭光下,竟顯出幾分落拓不羈。
“怎會是你?”他看見她,飛揚入鬢的濃眉立時深蹙。
她亦怔住,不知如何作答。
父皇忽而一笑,頹然躺下,喃喃道,“奇怪,朕怎會夢見沁兒……阿嫵,又是你弄鬼對不對?”
他呵呵低笑,翻身向內而臥,“你不來入夢,我自會去見你。”
承泰公主呆呆跪在原地,臉色轉白。
“父皇……”她薄脣翕動,忽然再不能自抑,淚水潸然滑落。
原來,他只是誤將她當作了她,連夢裡也不願多見自己一眼。
十年相守,她陪著他,伴著他,敬他如君,侍他如父,分擔他的孤寂哀傷……
少年時,只知敬畏,仰望他如凜凜天神;
漸至成年,看著他與母后一路執手,兩情纏眷,方知世間果有情深至此;
短短四年良辰如瞬,母后長逝,那高高在上的王座,從此只余他一個人,隻影向天闕,手握天下生殺予奪,卻輓不回最重要的一個人。十年生死,天人永隔……一天天,一年年,她從豆蔻少女而至韶年芳華,他從雄姿英發,而至兩鬢染霜。
他是君,是父,是她名義上的父皇……他收養她,予她榮寵親恩,親自教撫她和弟妹,不曾因母后早逝,而令他們少獲半分關愛。他永虛後位,不納六宮,世間女子再不曾入他眼裡。
母后在時,她也有小女兒態,也曾承歡膝下。
藍。
發表於 10-10-2009 08:20:36
母后不在,她成了長姐,必須站出來,代替母后留下的空白,呵護年幼弟妹,陪伴他身側。
父皇,澈兒,瀟瀟,都已是她最重要的親人。
不知從什麼時候,她已舍不得離他們而去,即便是小禾哥哥,也不能代替他們。
旁人不懂,為什麼她會執意留在宮中,誤了嫁期,誤了年華,轉眼已是二十五的年紀。
有人說承泰公主自負尊貴,連長安侯這般俊彥也不肯下嫁,也有人說承泰公主純孝無雙,甘願長留宮中以報親恩……是的,她真的甘願!甘願終身不嫁,只願長伴在他身邊,陪他一起走這漫漫帝王路……
“父皇,你沒有做夢,我是沁兒!”她哽咽撲到榻邊,不顧一切抓住了父皇的手。
“大膽!”蕭綦霍然驚醒,起身,拂袖將她甩開。
她跌在地上,哀哀抬頭看他。
“沁兒?”蕭綦愕然蹙眉,猶帶醉意,目中驚怒略消,隨即歸於疲憊,“誰讓你進來的?”
承泰公主凄然一笑,“父皇真的不願看見我麼?”
他揉住額角,閉了閉眼,“朕頭痛……你,退下罷。”
“沁之知罪!”她終於鼓足勇氣,顫聲說出深埋心底已久的話,“父皇的悲傷,沁兒感同身受,看著您這樣,沁兒……沁兒會心痛。”
蕭綦眉峰一挑,緘默看她,起身披上外袍。
那是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袍,她認得,上面有母后親手繡上的飛龍,燦金繡線已有些褪色。
“你當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蕭綦語聲淡淡,透著憔悴和冷意,“平日你是最懂事的,今日卻這般不知輕重,朕與皇后寢居之處,可以任人擅入麼?”
她咬緊了脣,倔強忍回眼淚,“沁兒擅入寢殿,只為提醒父皇進藥,太醫說,藥不可停。”
蕭綦默然看她,目光稍見回暖。
“有這份孝心,朕很欣慰。”他仍沉下臉,“今次朕不罰你,下不違例。來人--”
殿外侍衛不敢入內,在外面高聲應諾。
“將值守內侍廷杖二十。”蕭綦冷冷道。
侍衛齊聲應是,連求饒聲也未聞,便將人拖了下去。
承泰公主跪在地上,只覺得手足發涼,全身微微顫抖。
“下去吧。”蕭綦揮了揮手,神色盡是倦淡。
承泰公主緩緩起身,一步步退至屏風處,卻又轉身站定。
“父皇,我聽到你唱綠衣。”她噙了一絲笑容在脣邊,目光迷離,“沁兒還想再聽一次。”
蕭綦一震,蹙眉看她,旋即黯然一笑。
“那不是給你聽的。”他神色落寞,抬眼看了看眼前舉止反常的長女,微覺詫異,“沁兒,你可是有事要對朕說?”
承泰公主笑了,目光瑩瑩,略帶小女兒嬌態,“父皇,你先告訴我,綠衣是什麼意思?”
蕭綦深深看她,燭光下,這嬌嗔痴纏的小女兒模樣,隱隱掀起他心底一處久已塵封的記憶。
曾經,他的阿嫵也會這般嬌蠻含嗔,會撒嬌說,蕭綦,你再講一個故事我就睡覺!
那時候她也才雙十年華,比今日的沁兒更年少。
她只在他面前流露小女兒的嬌痴,總愛纏住他講故事,愛聽他戎馬征戰的經歷,聽他少年時不為人知的趣事……她說,她想知道更多的他。
他側過頭,不敢再看這樣一雙眼睛,不敢再回想往日情狀。
“綠衣,是一個男子懷念妻子的歌謠。”他緩緩開口,撫過身上舊袍的繡紋,淡淡而笑。
“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兮?兮,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他的聲音低沉微啞,一聲聲,一字字,都似斷腸。
“父皇永遠忘不了母后,永遠看不到旁人吧?”承泰公主含了一絲笑,低低探問。
蕭綦卻未回答,恍惚良久,喃喃道,“沁兒,你看,含章殿裡一切宛在……她還在這裡,不曾離開。”
是的,即便母后不在了,她的影子卻永久留在這宮闈裡,留在父皇心裡,無處不在。
承泰公主默默向蕭綦屈身,“請父皇千萬珍重,務必記得服藥。”
“朕知道了。”蕭綦略點頭。
“兒臣確有一事,想求父皇恩准。”她說著,盈盈下拜,行了端莊的大禮。
蕭綦笑了,“何事如此鄭重?”
承泰公主一字一句道,“兒臣願嫁與長安侯,請父皇賜婚。”
四月廿九,聖旨下,承泰公主下嫁長安侯,待班師之日,即行大婚。
這樁喜事令宮闈京華為之轟動。
皇室已有許多年不曾有過婚嫁之喜。
每個人都為這樁天賜良緣讚嘆不已,更贊頌承泰公主孝德有嘉。
父皇很有欣慰,但最高興的人,大概還是越姑姑和澈兒。
澈兒說,皇姐終於嫁出去了,以後再沒人嘮叨了。
越姑姑甚至流下淚來,“承泰公主得遇良人,皇后在天之靈必會賜福於你。”
西疆已定,長安侯班師回朝。
五月初三,晴日,長空無雲。
一道三百里加急軍報飛速傳送入宮。
御書房裡,醉臥初起的承泰公主被急召入內。
雲鬢微松,羅衫猶帶酒污,承泰公主茫然踏進殿來。
蕭綦負手立在窗下,鬢發如霜,軒昂身形在這一刻竟似有些僵直。
他緩緩回身,望定承泰公主。
“父皇召兒臣何事?”她疏懶淡漠的笑笑,自賜婚之後,再未在父皇跟前撒嬌。
蕭綦伸手,攬住她單薄肩頭,一語不發將她擁入懷抱。
這一瞬間,威嚴的開國帝王,只是一個痛心無奈的父親。
承泰公主僵住,任由父皇擁住自己,忘記了應該說什麼,應該做什麼……
他,第一次,擁抱她。
自收養她為義女以來,十年有餘,今天第一次擁抱了她。
雖是慈父,余願已足。
承泰公主顫抖著閉上眼睛,幾乎忘卻了一切,只想父皇永遠這樣抱著自己。
“沁兒,父皇對不住你。”父皇的聲音如此沉痛,“小禾,不能回來了。”
她還在迷離沉醉中,沒有聽懂父皇的話,怔怔問,“小禾哥哥要去哪?”
蕭綦深深看進她眼底,一字一字道,“馬革裹屍,青山埋骨。”
耳邊似乎嗡的一聲,她怔怔看著父皇,聽見他口中說出的八個字。
突然之間,天旋地轉。
眼前掠過那白衣少年的身影,掠過他溫煦笑容……
他說,此去西疆,馬踏山河,不立萬世功業必不回來見你。
小禾哥哥,你騙了我。
終究,我也錯過了你。
--徵西將軍謝小禾於棘城決戰中孤軍深入敵後,斬殺敵軍主帥,鼎定勝局,身受九處重傷,帶傷趕赴回京,途中傷勢惡化,於三日前猝逝於安西郡。
朝野震動,百官致哀。
長安侯靈柩入京之日,皇上親率太子迎出城外,撫棺長慟,當郊灑酒,祭奠英魂。
承泰公主以未亡人之身,服孝扶靈入城。
永陵。
沒有儀仗護衛,只一架鸞車悄然自晨霧中馳來。
素服玄裳的承泰公主緩緩步下車駕,滿頭青絲輓做垂髻,一支玉釵斜簪,通身上下再無珠翠。
“這便是永陵麼?”她仰頭靜靜凝望眼前恢宏的皇家陵寢,眉目間一片疏淡。
身後小侍女乍舌驚呼,“好宏偉的皇陵!”
皇陵依山為穴,以麓為體,方圓幾十餘里,入目一片松柏蒼鬱,四下曠野千里,雄渾開闊。
陵前神道寬數丈,筆直通往地宮之上的恢宏大殿。神道兩側列置巨大的靈獸石雕,東為天祿,西為麒麟。天祿目嗔口張,昂首寬胸,翼呈鱗羽長翎,卷曲如勾雲紋;麒麟居西,與天祿相對,意為皇帝受命於天,天威至高無上。
皇家天威,震懾四方,也只有這樣的地方才配作為一代開國帝後長眠之所。
這裡,長眠著母后,長眠著一位千古傳奇的紅顏。
仰望恢宏皇陵,承泰公主慨然微笑,心中終覺寧定。
未嫁而先寡,誰愛過誰,誰守候誰……終逃不過命運弄人。
宮裡處處傷情,再不是吾家。
她倦了,世間竟沒有一處可依託的地方。
從前悲傷時,孤苦時,總有母后在身邊,總有她能懂得。
藍。
發表於 10-10-2009 08:20:47
或許來到皇陵,與母后相伴,才能獲得些許平靜。
父皇準了她自請赴皇陵侍奉先皇后的意願,破例允她進入地宮。
她曾幻想過許多次,母后的地宮該是何等金壁輝煌,流光溢彩。
真正踏入深閉地下的宮門,九九八十一盞長明燈亮起,她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地宮正殿中央,沒有她想象的華美宮室。
只有一座精巧的屋舍,門前搭有花苑、曲徑、小橋……竟是一戶民間宅院。
翡翠雕出修竹,瑪瑙嵌作芍藥,滾落絹草綾葉間的露珠,卻是珍珠千斛。
巧奪天工,鬼斧造化,錦繡繁花盛開於此,猶如長眠其中的敬懿皇后,紅顏不老,花木不凋,任它千秋萬世,風雲變幻,只待他百年之後,相攜歸去。
此間,再沒有紛爭、孤寂、別離,只有獨屬於他們的永恆與寧定。
附錄:
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兮?兮,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古人:故人,指亡妻。
翻譯:
綠色衣服,黃色襯裡。把亡妻所作的衣服拿起來看,妻子活著時的情景永遠不能忘記,悲傷也是永遠無法停止。
細心看著衣服上的一針一線,每一針都是妻子深切的愛。
妻子從前的規勸,使我避免了過失。想到這些,悲傷再不能停止。天氣寒冷之時,還穿著夏天的衣服。
妻子活著的時候,四季換衣都是妻子操心,妻子去世後,我還沒有養成自己關心自己的習慣。蕭瑟秋風侵襲,更勾起我失去賢妻的無限悲慟。
只有妻子與自己心意相合,這是其他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對妻子的思念悲傷,都將無窮無盡的。
這首詩在文學史上有較大的影響。
晉潘岳《悼亡詩》很出名,其實在表現手法上是受《綠衣》影響的。
網友 sky star 評論 發表時間:2007-01-11 22:30:05 所評章節:番外二:綠衣
很多的細節都讓我感動,很多的細節都讓我落淚,我一直在想,也需要只有蕭■和阿嫵才能有這樣的愛情,彼此融入骨血,永不分離,不知道永遠到底有多遠,只是直到什麼都敵不過時間,但是見到皇陵的那一霎那,我直到了什麼是永遠,也許他們要的只是那樣平凡而又真實的愛情,一如他們一如子澹和胡瑤。想到阿嫵的心願,我亦曾渴盼有這麼一天,與所愛之人攜手歸隱,結廬南山,朝夕相守。再沒有血腥,沒有權謀,沒有皇圖霸業,只有我與他執手偕老。也許皇陵真的可以實現中一切,想到阿嫵所保護的:
我端起玉杯,含淚笑道,“子澹,我便以這杯酒送你上路。”
他站起來,一步步行至我面前,脣角仍噙著一絲從容笑意。
“多謝。”他笑著接了玉杯,仰頭一飲而盡。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滾落臉頰,模糊了眼前一切。
“若有來世,你還願記得我麼?”我輕聲問他。
子澹笑著搖頭,退後數步,語聲微顫,“阿嫵,我願此生從未識你!”
每每看到這裡我都想哭,我又想起那句話“王儇從未背叛任何人。”我緩緩抬起手,按住胸口,“我只忠誠於自己的心。”只有感動和震撼。
作者的話:
完結之後,意猶未盡。
蕭綦和王儇的傳奇,似乎已經脫離了我的想象,獨立而鮮活的存在與某個神秘時空
那個女子,那個男子,他們的故事仍在那個時空裡延續……
生死,悲歡,離合
在這樣的人生面前,已經變得渺小
不想刻意為了追求文章的成就
而去改變這個故事
我不是那隻操作命運的手
冥冥中,一直覺得自己只是一個旁觀者,一個記錄者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
文裡的每個人物好像都已經活了過來
有了他們自己的思想、生命、選擇和命運
我不能隨著自己的喜好去扭轉改變
反而是我的思想,我的手,在被他們牽引著……
故事會如何發展
甚至誰會說怎樣的話
似乎已經在冥冥中註定
關於故事之後的故事
或許,真的還沒有完
……
tting12345
發表於 13-7-2010 11:3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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