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ke抽筋 發表於 1-4-2010 21:26:41

[轉]青果

在雪白的陽光下,人群中蒸騰出一股古怪的味道。許雷站在學校對面的車站站牌下,面朝著馬路,人們不斷從身邊流過,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望著兩端不見盡頭的人流,覺得自己像一條魚,隨時會淹死在這片灼熱混亂的水流中。他摘下腰間掛著的礦泉水瓶,一仰脖將剩下的小半瓶水喝光,睜大眼睛繼續望著對面的學校。
  學校門前的路上,陽光一寸寸增強,匆匆走過的行人們投下長長短短的影子,有幾個人躲在路邊店鋪的門檐下朝某個方向張望著。許雷認出了他們,這幾天以來,他們和許雷一樣,每天到了這個時候就在這里守候著。
  正午的鐘聲敲響了,隨著這鐘聲響起,許雷和那幾個等候的人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轉向了左手邊火車站的方向。
  人潮更加洶涌,從學校門口涌出無數穿著藍白相間服裝的學生們,從各個寫字樓的樓梯口里吐出疲倦的上班族們,賣盒飯的小販們推著板車,車上的飯菜散發出混合的味道,整個地面都被密密麻麻的人群覆蓋住了。
  垃圾雪片般地落在人們經過的路上。
  許雷克制住自己撿垃圾的沖動,將蛇皮袋朝肩膀上扛了扛,穿過馬路,走到學校門口等著。
  沒過兩分鐘,他就看到了那個綠色的頭顱。
  那個人和往常一樣,穿著深色的長袖衣褲,手上戴著毛線手套,腳上一雙磨光了底的大頭皮鞋,臉上戴著口罩,眼睛上罩著墨鏡。只有頭發露在外頭,綠油油的,仿佛雨后的松針,在人群中分外醒目。
  他一邊走,一邊接過周圍的人們遞過來的錢。一百元的鈔票遞過來,他對著光看看,慎重地收好,從腰側的帆布挎包里伸進一只手,在里頭摸索半天,掏出一枚綠瑩瑩的果子來,遞給交錢的人。那人拿到果子,立即咬上一口,誘人的甜香在空氣中飄得老遠。
  人們像螞蟻一樣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團團聚集在綠色頭發的周圍。許雷身邊那幾個等待多時的人也擠了過去,沒多久,賣青果的人就被如潮的人流淹沒了,黑壓壓的頭顱叢中,一簇綠色時隱時現。許雷遠遠看著,衣服被汗水濕透了。
  半個小時后,人群漸漸散開了。一些人手里拿著綠色晶瑩的果子,一些人失望地空著手,他們朝四面八方走去,賣青果的人周圍回歸空白。
  賣青果的人按了按空癟癟的帆布口袋,在原地站了幾秒鐘,搖搖頭,轉了個身,慢慢地躑躅前行。
  許雷悄悄地跟了上去。
  一個啃著青果的女孩和許雷擦肩而過,一股涼絲絲甜津津的感覺從許雷右方襲來,那青果散發出異樣的氣息,在這片灼熱的空氣中,青果籠罩下的女孩,仿佛生活在一個清涼的異世界里,一滴汗水也沒有。
  許雷急匆匆地與那片清涼擦肩而過,在人群中追隨著賣青果的人忽隱忽現的身影。
  賣青果的人穿過繁華的市中心地帶,拐進一條小巷子,人漸漸少了,巷子里零星幾個人無聲地從許雷身邊經過,誰也沒注意到他。許雷在腦海里反復組織著語言,前后瞅了瞅,看準一個無人的時機,快步走上去,攔住了賣青果的人。
  “請等一下。”許雷急切地說,嗓子有點發干。
  賣青果的人停下了腳步。透過墨鏡,許雷看到他的目光中充滿了疑惑。
  “沒有青果了。”賣青果的人說,這是一個中年男人疲倦的聲音。
  許雷連忙搖了搖頭:“我不是要買青果。”
  中年男人的墨鏡里映出兩個小人,許雷清楚地看到自己:寡瘦,單薄,滿頭大汗,肩膀上的垃圾袋差不多有半個自己那么長。他咽了口唾沫,急切地說:“我想賣青果!”
  賣青果的人上下打量了他幾眼,搖了搖頭,抬腳就走。
  “我需要錢!”許雷跟在他身側,邊走邊說,“我爸爸死了,媽媽腎衰竭要換腎,還有個妹妹,揀破爛的錢連吃飯都不夠,妹妹還要讀書,我真的要錢……叔叔!”他越說越快,賣青果的人也越走越快,最后他終于喘不過氣來了,展開雙臂攔在那人面前。
  “叔叔。”他懇求地低聲喊了一聲。這個時候,他才如此強烈地意識到自己13歲的孱弱。
  “你可以干別的。”賣青果的人繞開他,繼續朝前走。
  “可是這個來錢快啊!”許雷跟著他,“我保證不搶你的生意,行么?你告訴我從哪里進貨……”
  他們飛快地走出了巷子,賣青果的人側眼望了望許雷,腳步停頓了一下。許雷以為事情有轉機,那人卻朝馬路上招了招手,一輛的士開了過來,賣青果的人拉開車門就坐了進去。
  “叔叔!”許雷鼻子發酸,隔著玻璃窗望著那人。
  “干點別的吧,賣青果,造孽。”那男人扔下這句話后,的士便開動了。許雷摸了摸口袋——今天的垃圾還沒有送出去,身上只有不到10元錢,的士費肯定付不起。他站在原地,眼睜睜望著的士絕塵而去,眼淚終于忍不住落了下來。旁邊有人奇怪地看著他,他憤怒地直接瞪著對方,對方是個斯斯文文的男青年,見他表情不善,連忙將眼光移開了。許雷斜著頭,在肩膀上狠狠地擦了擦眼睛,心里一哽一哽地還想流淚,咬著腮幫吞了下去。
  他扛著垃圾袋往回走了兩步,腦子里亂糟糟的,忽然心灰意冷,將垃圾袋從肩膀上撤下來,一把扔到地上,連連踢了好幾腳,踢得腳尖上的趾甲都翻了過來。
  “老子再也不撿垃圾了!”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發誓一般高聲道。說完,便留下垃圾袋獨自跑了。
  他跑得飛快,耳邊風聲呼呼的響,汗水肆意流淌。他腦子了什么也不想,只管朝前跑著,越遠越好,遠得他沒法再回頭去撿起被他拋棄的垃圾袋,這樣最好。
  他大概跑了5分鐘左右,累得喘吁吁的,腳步慢了下來,一頭撞上了迎面而來的一個人。
  “雷子!”那人叫著他的名字。
  許雷聽下腳步,大口大口喘息著,因為急速奔跑和驟然停頓,眼前有個瞬間什么也看不清,等他回過神來,對面的小四已經遞過來一罐啤酒。他正口渴得厲害,拉開蓋就直接往嘴里灌。
  “你跑什么?”小四剃得精光的頭在太陽底下不斷出油。
  許雷搖了搖頭,什么也沒說。
  “你的垃圾袋呢?”小四眼尖,一眼就注意到他身上少了什么。
  “扔了!”他怒氣沖沖地道。
  小四哈哈大笑起來,也沒問他為什么扔了,就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打算怎么辦?”
  許雷心頭一陣茫然。
  以后怎么辦呢?
  這是個問題。他什么也沒想好。
“跟我干吧!”小四不由分說,朝許雷招了招手,自己先往前走去。許雷遲疑了一下,跟了上去。心里有個聲音告訴他不能這么做,但是腳步不聽使喚,而且他也的確沒想好該怎么辦。
  小四帶著許雷在蜘蛛網般的小巷里左轉右轉,鋒利的目光四處打量著來往的行人。許雷心頭越來越慌,他開始感到后悔了。
  “噓。”小四突然讓他噤聲。他回過神來,順著小四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個穿得很時髦的女孩正一個人慢慢走過來,小四快速朝巷子兩端望了望,沒看到一個人。
  小四朝許雷遞了個眼神。
  許雷明白這眼神的含義,他心情復雜地看了看小四,又看了看那越走越近的女孩,呆了幾秒鐘,搖了搖頭。
  “干一票頂你一個月的垃圾。”小四小聲說。
  許雷凝視著那女孩,她的包里有多少錢呢?他瞪大眼睛,恨不能穿透黑色皮質的手提包直視其內部。
  有多少錢才值得動手呢?
  一千?兩千?許雷搖搖頭又搖搖頭。他心中的價格在逐漸加碼,那邊小四卻等得不耐煩了,快步朝女孩走過去。
  許雷的目光早讓那女孩產生了疑惑,再加上一個目露兇光的光頭小四,她再遲鈍也明白發生了什么事,轉身就跑。小四噌地追了上去,臨走喊了聲:“雷子,快!”
  一萬?兩萬?許雷的頭搖得快斷了,聽到小四這聲喊,他心頭一動,如臨深淵,強烈的恐懼油然而生。他緊緊控制住自己,小心翼翼地原地轉身,仿佛多邁出一步就會面臨無窮的危險——接著,他朝著小四相反的方向跑去。
  他越跑越快,心頭慌亂無比:那個垃圾袋還在嗎?會不會被人拾走了?
  當他終于跑到原來的地方,遠遠看到地上躺著的熟悉的袋子時,心頭一塊石頭落下了。垃圾就是垃圾,即使聚攏在一起裝在袋子里,也只不過是很多垃圾罷了,并不能改變其本質。他走過去,將袋子拎起來,掂了掂,還是那個重量,于是笑了笑,吁了口氣,熟練地把它甩到肩膀上,沿著小巷慢慢朝前走。
  回到家里時,天已經全黑了。他又累又乏,全身酸疼,一進門,母親就從床上抬起身子看著他。他默默地放下東西,先熬上一鍋藥,又把飯煮好,邊擇菜邊計算著今天的收入和支出。
  吃完飯,伺候母親洗漱睡下,檢查完妹妹的作業,他躲到屬于自己的角落里,打開一盞臺燈,開始看從垃圾堆里撿來的高年級的課本。

like抽筋 發表於 1-4-2010 21:28:46

因為太累,他覺得頭腦一片混亂,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滿腦子想的都是垃圾和錢,完全看不進書。滿頭大汗地堅持了一會,他關掉燈,躺在床上,瞪大眼睛,在黑暗中胡思亂想,最后所有的想法凝聚成一個焦點:青果。
  一枚青果一百元,只要能賣青果,就能治好媽媽的病,自己大概也能上學了。那是絕望中的希望,是灼熱中的清涼。他下定了決心,在床上輾轉反側地制定著計劃,黎明前夕才短暫地睡了一陣。
  天蒙蒙亮時,他就出門了,拖著垃圾袋在大街小巷逛了一圈,太陽正式出來前,已經攢了滿滿一袋,送到廢品收購站時,收購站還沒有開門。他敲了敲傳達室的門,守門的老張睡得正香,抬頭要罵時,從窗口里看到是許雷,把罵人的話咽了下去。
  “天天這么早,受得了嗎?”他嘟囔著清點許雷袋中的物品。許雷沒說話,等清點完,過好秤,拿到錢后,他把癟癟的口袋搭到肩上,轉身就走。
  上午10點鐘之前,他已經到收購站兌了兩次錢。
  10點半的時候,他走到昨天和賣青果的人說話的那條巷子里,耐心等著。他估算了一下,這個時候,賣青果的人應該差不多從這里經過。他想要纏著他,從他出現,一直到賣完青果,直到他回家,許雷都打算纏著他,直到他告訴自己如何才能賣青果為止。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辦法。
  太陽已經接近中天了,墻壁的影子變得很窄,許雷縮在窄窄的影子里,耳朵里聽著來往的腳步聲。人很少,來一個人,腳步聲就顯得很突兀。
  又來人了,凌亂的聲音,好幾個人一起走過來。他們快速從一條橫著的巷口山過去,在那一霎那,許雷認出了小四锃亮的光頭。
  賣青果的人終于出現了,和昨天一樣,他全身包裹得緊密嚴實,只露出頭上綠油油的頭發。他緩慢地朝許雷這邊走來,許雷按了按狂跳的胸膛,迎了上去。
  賣青果的人肯定看到許雷了,他的腳步頓了一下,接著又按照原來的節奏走了起來。許雷感到,賣青果的人和昨天不一樣,在他身體的周圍,似乎散發著某種氣息,遠遠的他就感覺到了。
  兩人越走越近,眼看就要勝利會師的時候,斜刺里沖出一伙人,速度快得讓人看不清,就像一陣風似的,他們從賣青果的人身邊沖過去,賣青果的人一個趔趄,那伙人就跑遠了,很快不見了。在那一霎那,許雷被一個熟悉的光頭晃得眼前一花,等賣青果的人站直了身子,他發現他的帆布挎包不見了。
  “啊!”賣青果的人沒什么反應,倒是許雷發出了一聲驚呼。
  “怎么了?”賣青果的人問。
  “你的挎包被搶了。”許雷惋惜地說。
  “沒什么。”賣青果的說,“我再去買一個。”
  “可是青果沒有了,那得多少錢啊!”許雷說。
  賣青果的人搖了搖頭,抬腳朝前走。
  “你從哪里進的青果啊?進價貴嗎?”許雷貼身問。靠近這個人的時候,他感覺到一股透骨的涼意從對方身上傳來,讓他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汗水倏地收了個干凈。他側臉望了對方一眼,賣青果的人一言不發,只管走自己的路。
  許雷心里嘀咕,下意識地離他遠一點,寒意仍舊源源不斷地傳來,好在太陽很大,不至于令人凍傷。許雷晃了晃腦袋,繼續問他的問題,賣青果的人仍舊不回答,埋頭快步走著。
  許雷不停地問,他不停地走,走出了巷子,到了鬧市,賣青果的在一家賣包的店鋪前停下來,專心致志地挑選帆布挎包。他選了一個和原來差不多的包,又買了把剪刀放進包里,又繼續朝前走。
  很快就到了學校門口,平常那個賣青果的固定地點。早有些老主顧等在那里了,看到他來,立即一窩蜂地涌上來。許雷站在他身邊,身上冷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有些惋惜地望著這些被熱氣侵襲的人們——他們今天是吃不到青果了,所有的青果都被小四那個臭光頭搶走了!
  一個人首先遞了張紅鈔票過來,賣青果的人收了,手伸進新買的帆布挎包里,掏了半天,居然真的掏出了一只青果。
  許雷眼睛驀然瞪大了。
  眼看著青果一只又一只從挎包里取出來,許雷越來越疑惑:青果不是連包一起讓小四搶走了嗎?賣青果的人身上也沒有什么口袋,這么多青果,是從什么地方變出來的?他不錯眼地看著賣青果的人,死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卻沒看出任何玄機。
  遠遠的,小四在人群外對他招手,他猶豫了一下,擠出人群,靠近小四身邊。
“你認識他?”小四問。
  許雷搖了搖頭。
  “把這個還給他吧。”小四呸了一聲,“白搶了。” 
  許雷默默地接過那只癟癟的帆布包,忍不住問了句:“青果呢?”
  “青果個屁!”小四仿佛窩了一肚子火,“空袋子,還是爛的。”他翻過帆布挎包,在包的內側,有一個拳頭大的洞。
  “媽的,老子還想著嘗嘗鮮,沒想到什么都沒有,”小四罵了兩句,又拍了拍許雷的肩膀,“你想好了沒有?跟我干不?”
  許雷趕緊搖了搖頭。想起昨天一念之差,差點就入了小四的伙,現在仍舊有點后怕。
  小四點了點頭,傷感地道:“明白,有什么困難跟我說。”
  許雷點了點頭,看著小四的光頭消失在人群中,他忽然產生了想哭的沖動。以前小四不是這樣的,以前小四的學習在班上比自己只差一點,要不是他父母被車禍撞死,小四本來可以有很好的前途。即便是現在,變成了流氓,小四對自己還是不錯的…..想到這里,他打了個寒噤:我可不要變成另一個小四。一想到這個,他立即把頭轉向賣青果的方向,卻發現人已經散了,賣青果的人不見了。他連忙追了過去,幾分鐘后,在那條熟悉的巷子里,他追上了賣青果的人。
  賣青果的人腳步虛浮,身體上冰涼的氣息消失了。他轉過頭來望著許雷:“你老跟著我干什么?”
  “我要賣青果。”許雷說。
  賣青果的人揮了揮手:“不行!”
  “為什么不行?我可以去別地方賣,不會搶你的生意!”許雷大聲說。
  然而,無論他怎么說,賣青果的人就是一言不發,腳底下絲毫不停。“那個人是我朋友!”末了,許雷冒出這么一句。
  “哪個?”
  “那個搶你挎包的人是我的朋友。”許雷把挎包遞了過去,賣青果的人接過去,墨鏡后的眼神似乎有些驚訝。
  “你的青果不在挎包里,在哪?”許雷問。
  “你別管。”賣青果的人有些急躁。
  “那個搶東西的人,是我的朋友,”許雷又重復了一遍,“他一直想讓我去入伙,我沒答應,如果能賣青果,我就能讀書,我媽就能治好病,我妹妹也不用總是穿別人的舊衣服了……”
  賣青果的人終于停了下來。
  他默默地看著許雷,許雷也默默地看著他,最后,他說:“你跟我來。”
  許雷跟在他身后,不在說話。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著,許雷腦子里有很多問題,比如,青果從哪里來,裝在哪里,為什么他每天不多賣幾個青果,為什么他身體上會有那種奇怪的涼氣,以及,這種果子以前從來沒聽說過,怎么會有這樣特殊的味道……但他什么也沒問。他覺得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東西可以改變他和他家人的命運。
  走了大約十分鐘,他們進入一片棚戶區。賣青果的人帶著許雷走進一間由防雨布和三合板搭成的房。房子只有大半個人高,許雷的頭可以碰到天花板上黑色的油布,而賣青果的人在房間里只能低著頭走路。
  一進門,一對孩子就撲了上來,口里喊著“爸爸爸爸”,這是兩個挺可愛的女孩,三、四歲的年紀,一模一樣的臉蛋,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賣青果的人一把抱起兩個孩子,三個人坐在床上。那張大床占據了房間內一大半的地方,剩下的空間里,兩塊磚之間搭著一長條木板,木板上放著鍋碗瓢盆之類的東西,地上放著幾個水桶。
  “出去玩,有客人。”賣青果的人對兩個女孩道。
  兩個小女孩身體緊靠在一起朝門口走去。許雷注意到她們的姿勢有點怪異,繼而注意到她們的身體似乎有點不同尋常,但不同在哪里,卻又說不出來,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她們是連體兒。”孩子們出去后,賣青果的人說。
  許雷心頭十分震驚,嘴上卻什么也沒說。
  “看。”賣青果的人取下身上新買的帆布挎包,翻過內側讓許雷看,許雷一眼就看到那上面一個圓形的洞,洞的邊緣十分整齊,明顯是用剪刀剪下來的。
  “怎么回事?”許雷迷惑地問。
  賣青果的人什么也沒說,他摘下墨鏡,望著許雷。
  許雷心頭一震。
  這是一雙靛青的眼睛,深藍色的眼珠仿佛一滴墨水,嵌在深綠色的眼白之上。眼眶上架著一對柳葉般碧綠的眉毛。

like抽筋 發表於 1-4-2010 21:30:15

“怎么弄的?”許雷嗓子發干,“眼睛怎么染的?”
  “不是染的,”賣青果的人輕描淡寫地道,“賣青果的人都這樣,全身都是綠的。”
  說著,他除去了口罩和上衣,露出一身淡綠色的肌膚。
  許雷捂住了嘴。
  這是個瘦弱的男人,在他裸露的身體上,排骨一列一列清晰地凸現出來。他的臉很尖,下巴和顴骨銳利得像銼刀,兩腮深深地凹陷進去,全身的皮膚都緊貼在骨骼之上,看上去就像被染成綠色的骷髏。
  許雷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沒讓自己立即跑出去。賣青果的人看出了他的恐懼,苦笑一下,翻出一摞照片,扔到他面前。許雷壯著膽子揭開照片,每一張上都是一個男人,白白胖胖,挺精神的樣子,站在田地里憨厚地微笑著。
  “這是誰?”許雷問。
  賣青果的人指了指自己。
  許雷完全不相信,他看了又看,比了又比,始終無法將眼前這個瘦成骷髏的男人和照片上的人劃上等號。
  “賣青果的人都這樣,”那人說,“我賣了兩個月青果,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為什么?”許雷不自覺地露出憐憫的神情。
  “你在這里住一晚就曉得了。”賣青果的人疲倦地說,“我是為了女兒,連體人分體手術要很大一筆錢。”
  話沒說完,他就睡著了,狹小的空間內響起了微弱的鼾聲。許雷有些不知所措,他萬萬沒想到會出現這種局面,這讓他感到害怕,同時又充滿了好奇。他想離開,但又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說動賣青果的人,他似乎是決心把青果的秘密告訴自己了,雖然現在還有很多沒說,但他既然讓自己在這里住一晚,想必明天早晨是要帶自己進貨。他看了看床上骷髏樣的男人,微微打了個寒噤——目前,他還無法接受自己變成這個樣子,先看看再說吧。
  他走出去,在附近找了半天,找到個公用電話,給鄰居家打了個電話,讓妹妹接了,囑咐了幾句,說自己今晚不回去了,就掛了。說完這些,剛好58秒,這個他有經驗了,公用電話的老板不滿地嘀咕了兩句,收了五角錢。
 他轉身回到賣青果的小屋,呆了一小會,便動手做了頓晚飯。晚飯做好后,他推醒賣青果的人,又去把外頭玩著的兩個孩子叫進來,四個人吃了飯,早早地就睡了。
  許雷一晚上都沒怎么睡好。四個人擠在一張床上,連翻身也不能,屋子里悶熱異常,他汗流浹背,毫無睡意。
  到了半夜,溫度漸漸地低了下去,一絲絲涼意從內側傳來,耳朵里聽到一種細微的響聲,仔細聽卻又什么也聽不到,空氣中慢慢地彌漫出一股好聞的味道,他迷迷糊糊地聞到了,過了半天才醒悟過來:這是青果的味道。
  這下他完全清醒了,翻身坐起來,打開燈,注視著身邊的人。
  兩個女孩睡在中間,臉上紅撲撲的,睡得很死。
  賣青果的人卻已經醒了,正睜著一雙綠色的眼睛望著自己。
  “你醒了?”他問。
  許雷點點頭:“很冷。”
  賣青果的人坐起來,從床底下掏出一床薄棉被,蓋在兩個女孩身上,自己從內側爬出來,下了床,和許雷兩人坐在門檻上。許雷和他并肩坐著,胳膊挨著胳膊,他感到對方的胳膊如同冰塊一樣的涼,噗噗噗噗的細小聲音,正從賣青果的人身上不斷傳來。他起初以為賣青果的人在打屁,但很快發現,這聲音是來自他的全身,似乎他體內有些小型的炸藥正在爆炸。與此同時,幽幽的青果香氣正從他身上冒出來。
  許雷莫名地感到恐懼,他看了看時間:凌晨四點。門外的天色有些微微發白,星子燦爛地掛在頭頂上,棚戶區大大小小的窩棚靜悄悄黑漆漆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你別怕。”賣青果的人安慰他,“很快就能看到青果了。”
  許雷有無數問題想問,卻什么也問不出來。他和賣青果的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賣青果的人很木訥,幾乎沒怎么說話,到后來,許雷也不說話了。
  冷氣越來越重,賣青果的人皮膚上綴滿了一粒粒的水珠,就像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凍肉一般。他打了個寒噤,默默地站了起來,進屋拿了件軍大衣披在身上。
  “這是怎么回事?”許雷問。
  賣青果的人看了許雷一眼,沒說話。
  漸漸的,許雷感覺到了他的變化。賣青果的人身體不再是那種深沉的綠色,綠色仿佛一點一點退去,他露在外邊的臉頰和脖子變得晶瑩剔透,充滿了飽滿的瑩潤感,半透明的肌膚上帶著點微微的水嫩的綠色,就像翡翠一般。
  而更令人驚異的是,在這半透明的肌膚之下,許雷清晰地看到了他淡藍色的血管,除此之外,另外一些深綠色的脈絡正在延伸生長著。起初,許雷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湊近仔細看了看,他才確信自己沒看錯——在賣青果的人的皮膚內,一種深綠色的、藤蔓般的脈絡正在朝四面八方生長。
  香氣越發濃郁。
  冷氣越發深重。
  不知是因為冷還是怕,許雷不自覺地輕微顫抖起來。賣青果的人轉頭望著他,兩顆碧藍的眼珠汪汪地閃著幽光。
  “嚇著你了?”他苦笑一下,“你不是要賣青果嗎?”
  “這跟青果有什么關系?”許雷心里隱隱猜到了什么,卻無法相信自己的猜測。
  賣青果的人猶豫了一下,站起身來,脫掉了身上的大衣,繼而又脫掉了上衣。這下,他的身體有一大半裸露在許雷面前。在燈光下,一切都如此清晰,賣青果的人身體瑩潤透明,晶瑩剔透,在他身體的內部,那種綠色的藤蔓已經流竄到了全身,下至腳趾,上至腦門,他全身被這種綠色的網絡籠罩著,漸漸地,這些藤蔓上生出了一些細小的突起,它們慢慢擴展開來,展開成一片一片樹葉形狀的青色——這樣一幕絕不可想象的圖畫就出現在許雷面前——面前這個人的身體內明顯地生長著一種植物,它迅速展葉開花,最后,一個個黃豆大小的綠色圓球出現在凋謝的花朵頂端。
  盡管它們還如此之下,隔著那人透明的肌膚,許雷還是一眼就認出,那種綠色的小圓球,正是還沒有長大的青果。
  他連連搖頭,不能置信地看看賣青果的人,又看看他的身體。賣青果的人滿面無奈地看著他:“現在,你還想賣青果嗎?”他的身體寒氣逼人,許雷卻還是出了一身大汗,汗水冰冷地沿著身體落下來,他強迫自己暫時忘記恐懼,專心致志地觀察著對方身體的變化。
  青果在賣青果的人身體內部迅速長大,它們占據了他的整個腹腔和胸腔,在各種臟器之間,青果輕巧地懸掛著,終于長到了拳頭大。
  “青果?”許雷明知故問了一句。
  “青果。”賣青果的人呼吸之間都帶著誘人的冷香。
  “你怎么把它們取出來?”許雷還是不明白。
  賣青果的人還是不說話,他拿過自己白天穿的那套長袖衣褲,扔到許雷面前。許雷疑惑地翻檢一陣,在上衣右側發現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
  聯想到挎包內部的洞,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卻不敢說出來,死死地盯著賣青果的人。
  那人嘆了口氣,抬起手來,就像許雷想象的那樣,將手掌靠近自己腰側的身體,手掌和身體接觸的一霎那,身體仿佛變成了水,手掌毫無阻礙地進入了身體內部。賣青果的人的手在身體里無遮無礙地游走著,輕輕撫摸著那些微微晃動的果實…..
  許雷終于轉身跑了出去。
  他在黎明的空氣中狂奔著,腦海里一幕幕閃過賣青果的人的各種鏡頭,他記起兩個月前的那天,賣青果的人第一次出現在學校門口,大家對這種新出現的水果滿懷疑惑,但吃過一口之后,卻再也忘不掉那種滋味。他還想起,每次賣青果的人的挎包都是癟癟的,賣青果的人只要把手伸進去,透過垮包上的小洞,穿過衣服上的破口,直接進入身體,就能摘下一枚青果……他忽然覺得惡心,忍不住停在路邊干嘔起來。嘔了幾下后,眼淚下來了,再也沒法止住。一切都找到了答案,原來青果是這樣來的。

like抽筋 發表於 1-4-2010 21:30:36

 不,不要賣青果,我不要賣青果!許雷一路狂奔,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
  路上人漸漸多了起來,有些垃圾明顯地出現在眼前,他顧不上去拾垃圾,直接跑回了家。
  剛進家門,就聽到屋內一陣吵鬧。他愣了一下,緩緩走進去,房東老李轉過身來,仿佛看到了救星:“許雷,你來得正好,你們的房租…..”
“我知道。”許雷疲倦地揮了揮手,再次產生了惡心的感覺。他徑直走到存錢的抽屜前,取出這個月的房租遞了過去,房東笑瞇瞇地走了,許雷打量了一眼抽屜——抽屜內還剩下50元,妹妹的書籍費單子和媽媽的藥方擺在一起,這筆錢從何而來,還是個問題。他迅速盤算開了,最后腦子里不斷閃現出小四的光頭,接著,這圓溜溜的光頭被圓溜溜的青果所代替,芬芳撲鼻的青果,一枚100元,根據以往的經驗,他知道這種青果每天只能賣30枚,這意味著身體里的青果樹一天只能接30枚果子,算下來,一天就是3000……這個巨大的數字讓他心中一跳,又冒出了一頭的汗。他回頭望了望母親和妹妹,這兩個人正眼巴巴地看著他,在等他拿主意。
  這兩雙眼睛最終讓他下定了決心。
  “我出去一下。”他匆匆說完這句話,又沿著原路跑了回去。
  他一直跑到棚戶區,買青果的人已經包裝嚴實,正在屋內煮面。看到許雷回來,他先是愣了一下,繼而露出凄惶的笑容,碧綠的眼睛里隱隱閃現出水光。許雷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伸出一只手。賣青果的人什么也沒問,將手從腰側衣服的破洞里伸進去,從自己的身體內部摘了一只青果,放到許雷手上。
  許雷凝視了果子一陣,把它舉到嘴邊,一口一口咬了下去。果然是上好的果子,清甜冰澈,暑氣都被隔絕到身體之外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享受,也是他第一次吃這種奇特的果子。吃到最后,手心里還剩下一粒拇指大小的核。
  “吞了。”賣青果的人指著他手上的核說。
  許雷心如擂鼓,他等了好一陣,問道:“她們吃過青果嗎?”他指了指床上剛剛醒來的兩個孩子。
  賣青果的人搖了搖頭:“造孽。”
  “最后會怎么樣?”許雷問。
  “瘦,累,最后,不知道。”賣青果的人茫然道。
  許雷覺得自己又動搖了,趁著決心還在,他迅速把那枚深綠色的果核扔進了嘴里,腮幫子一鼓,喉嚨用力吞了吞,它就下去了。
  賣青果的人凝視著他,凄惶地笑著。
  他也凄惶地笑著,摸了摸自己的臉,看了看墻上掛的小鏡子,似乎已經從瘦削的臉上看到了一絲綠色。
  這下,他終于成為賣青果的人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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