翾欞
發表於 31-12-2012 15:30:12
*
我想每個人小時候至少都想過一次人為什麼而活,因為這個國家的敦科書上並沒有針對這個問題給予簡單易懂的解答(以前曾經存在過的答案,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和泡沫經濟崩壞的時候被燒掉了)。
有些人下了單純為了獲得幸福的結論就不再思索;而無法停止思考的人發現這個答案只是把問題換個說法而已,結果陷入更深的泥沼中。
有些人在國中健康教育課本上學到人生的三大需求,滿足著虛無主義的回答;也有人滿足著循環論——活著就是為了尋找生存的意義;也有人為了被問到的時候可以回答個帥氣的答案而開始讀歌德的書,結果看了開頭的第四頁就看不下去,連問題都忘了。
我不屬著其中任何一種人。
在我變成很彆扭的高中生之前,還是個不太彆扭的國中生。那時候我曾經蹺課,一個人坐在河堤上想過這個問題。
因為不想死——這是我唯一想到比較像答案的解答。可是就算回答了「為什麼人要活著」,還是無法回答「人為什麼活著」。我國中的時候好歹還知道這一點。
另外,我對著生就是「沒死」的定義感到強烈的懷疑。因為我知道世上存在另一種不可思議的人——沒死但也不算活著,例如我老爸。自從我媽意外身亡之後,老爸的一部分就好像一起被帶到另一個世界一樣。這是我和姊姊難得相同的意見。在那之後,老爸就幾乎都不在家,只是匯生活費給我們。
只要活著就無法避免死亡。很多人要窮極一生才能達到這個結論,僅靠觀察親人就明白的我也許算是幸運的了。
如果生存無法定義,那麼我們為什麼而活呢?十三歲的我穿著制服長褲的臀部因為河堤草地上的露水而濕漉漉的,從那之後我就沒再進一步了。
可是有一件事情我可以確定。
這件事情大概怎麼想也不會有答案,就算有解開問題的方程式,不確定的變數也太多了。可是如果懂了一定是一瞬間頓悟,就像被雷劈到一樣。
可是那時候我會變成怎樣呢?
我依舊是我嗎?
*
醒來的時候,我感覺到被延長的劇烈疼痛。
想張開眼睛,卻有種仿佛剝開結痂傷口似的不快抵抗。
好亮,螢光燈刺得我眼睛好痛。
眼前似乎有黑影。那是什麼?
我花了好長的時間才發現黑影是少女倒過來的臉。
「鳴海,歡迎你回來。」
少女在微笑,一束黑色長髮從肩頭滑落到我的脖子上。
我坐起身,覺得背脊僵硬緊繃地痛,著是我皺起眉頭。
我睡在愛麗絲房間的床上,包圍墻壁的黑色機器,風扇的嗡嗡聲,冰冷的人造空氣。
明明很冷,我的身體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看著自己的兩隻掌心,覺得那不是我的身體。明明已經看過上千次的皮膚和皺紋,可是只要掀開這層薄薄的皮膚,裡面好像裝滿了不知名的液體。我現在就是這種感覺。
那麼,我的身體究竟去哪裡了呢?
我的靈魂——消失在哪裡了呢?
我想起看到天使的那瞬間,和散髮光芒的美麗世界合為一體的瞬間。可是,一切都已經消失無蹤了。
不對。
它們沒有消失。
「你覺得怎樣……這是個蠢問題吧!」
愛麗絲在我身後低語。
問我覺得怎樣?這還用問嗎?
糟透了。
頭不痛,也不覺得噁心,連牙齒的疼痛都消失了,我連寒冷都感受不到。可是,可是——
我已經懂了。
連想都不用想。那時候阿俊對我說了什麼呢?好像是什麼我們活著的理由只是為了刺激神經吧。可是為什麼阿俊、直接受天使刺激的那個人和我,為什麼覺得如此難受呢?那是當然的,因為阿俊的答案不是答案。刺激神經而感到舒暢只是「生存」中的一部分,快感是目的而非手段,是設計錯誤的算式左邊的因數之一。現在的我——被天使修正過的我看到了那條算式。紅色的藥錠填入喜悅這項變數,簡單的算式,誰都懂答案是什麼,誰都懂。
答案是零。
我們活著一點意義也沒有。
呼吸、心跳都令人痛苦,我緊抓床單、肩膀顫抖,拼命忍耐這份痛苦。不,為什麼要忍耐呢?只要停下來就好,停止呼吸,停止血液的流動,停止思考一切。如果不想死所以活下去的道理成立的話,相反的道理也應該可以立足。
只要停下來。
「——你的委託到這裡已經算完成了,對吧?」
是愛麗絲的聲音。我轉過頭去。
我終著發現愛麗絲穿的不是睡衣,而是一身黑色的洋裝。沒有光澤的黑暗包裹全身,連手套都是黑的。她戴上無邊女帽,薄紗覆蓋了臉龐。
是喪服。
「……委託?」
「你拜託過我的吧?因為想知道彩夏自殺的理由。你現在已經知道了,所以委託到此結束,對吧?」
「什麼……」
越過愛麗絲的肩膀,一個關掉的電腦螢幕映出我的臉——凸面歪臉,一點生氣也沒有。像是死人般的臉龐,眼睛下方浮現紅黑色的線條,就像用木炭涂在臉上一樣。
「……啊、啊!」
我記得這張臉,想起來了。那個近乎要結凍的早晨、在花圃下擴散的血跡、虛無的雙眸仰望天際的彩夏,那張臉上有同樣的標記。
彩夏跳樓的理由。
我已經明白了。
愛麗絲曾經說過,關著彩夏的死亡完全沒有謎題,根本不需要想她為什麼想死。正如愛麗絲所說,完全不用想。在我心中打轉的思緒和空虛就是答案。
因為彩夏也知道了。
活著是沒有意義的。
「用科學的方法說明呢……」
愛麗絲說道。模糊的少女臉龐逐漸清晰。
「出現那樣的瘀青是對ANGEL·FIX成分過敏產生的反應,偶爾也會出現與藥性不合的人,你跟彩夏都屬著這類,就是這麼簡單。過敏反應在幻覺減退之後會造成強烈的空虛感,懂了嗎?你所感受到的不過是藥物造成的恐怖幻覺,那也許是真實但不是事實。」
所以……所以呢?
愛麗絲看似痛苦地將視線從我身上轉移。
「反過來說,那不是事實……但卻是真實。我知道這種說明一點意義也沒有,你所到手的幸福和絕望,全都是神經細胞因藥物刺激而產生的化學反應。」
是啊……一點意義也沒有。所以我們的情感、憤怒、哀傷、幸福和空虛,全都是化學反應。
所以,一切都是確切的真實。
「毒品會擴大所有精神作用,無論是多麼渺小的後悔,或是因為自己所栽培的花朵犯下重罪而產生的罪惡感。就算不是故意的,在毒品面前卻沒有商量的餘地的。在真實面前,事實只能保持沉默。所以……」
凝視我的一雙深沉眼眸。
「我沒有話可以阻止你。」
我凝視著那淺桃紅色的櫻桃小嘴。
「如果你打算變成那樣,我沒有能力阻止你。不過……」
握在愛麗絲手裡的三折信紙,是我下定決心吃ANGEL·FIX那天,愛麗絲逼我寫的遺書。那時候我完全不懂為什麼愛麗絲要我寫這種東西,好像只隨便寫了些亂七八糟的內容。
那已經不是現在的我了。
「不過,我一定會告訴大家你的事。告訴大家你的確曾經存在此地,告訴大家你很勇敢,告訴大家你完成了該做的事。」
該做的事。
該做的事?
身後傳來開門的聲音。
「喂!愛麗絲!你為什麼要讓第四代知道!」
是阿哲學長飽含怒氣的聲音。我轉身和學長四目相接,正要走進門口的學長嚇了一跳,全身僵硬。
「鳴海,你醒啦?身體還好吧?」
我虛弱地點點頭。
「宏仔把車子開過來了嗎?不能讓第四代等太久,他會著急,趕快出發吧!」
「愛麗絲也要去嗎?」
「你看到我這身打扮就懂了吧?我不去一趟壓不住第四代。」
「啊……喂!為什麼要讓第四代知道呢?平阪幫的人已經包圍他們的巢穴,大概會把所有人都給宰了。」
啊,阿俊他們已經被發現了嗎?
對了,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所以吃下ANGEL·FIX的。我都忘了。現在想起來,覺得恍如隔世。
完成了該做的事
所以又怎樣呢?
愛麗絲爬到我身邊,從床上走了下來。
「我和第四代之間有業務契約,身為偵探,有義務提供所有關著FIX的情報。而且對方至少有七、八個人吧?無論如何,我們都得藉助平阪幫的力量。」
「可是……」
「所以我提出了條件,在我出現之前不準有任何動作。放心吧!我有辦法,不會讓他們對阿俊動手的。」
阿哲學長不服氣地陷入沉默,接著走出房間。
愛麗絲轉過身來。
我的臉有一半埋在枕頭裡,感受她的視線穿過黑色薄紗投向我。
「這全都是因為你的貢獻。之後的事對著我來說,就像是為了自我滿足而附帶的贈品,可是對你來說……都沒差吧?」
都沒差。
「……我要出門了。你還想睡的話就睡到高興為止,想跳樓請走到右手邊最裡面,挪開架子就可以打開窗戶跳下去。不過這裡是三樓,所以不能保證你一定能自殺成功。」
「……你要去嗎?」
「我剛剛說過了吧?我想知道為什麼彩夏要從學校屋頂跳樓自殺,阿俊跟墓見阪應該知道些什麼。為了這個緣故,就只為了這個緣故,我要做到這種地步,就算知道之後也只是枉然。」
「……你要丟下我走嗎?」
我緩緩起身,聲音像蚊子叫,愛麗絲朝我稍微歪了歪頭。
「你也想跟我一起去嗎?為什麼呢?你不需要配合我的自我滿足。」
我搖搖頭。我不是想跟去,其實哪裡也不想去,什麼也不想做。可是……
「那麼——」
「……自己去!」
愛麗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在幹嘛?」
「我叫你不要丟下我自己去!」
停不住的嘶啞吶喊從我的喉嚨涌出。
「每次都裝得一副什麼都懂的樣子,得意洋洋地說些拐彎抹角的話,可是這種程度的事我不說你就不會懂嗎?」
我也不懂自己為什麼如此憤怒,只是向面前模糊的黑影發泄我像燒熱的鐵塊般火熱的心情。
「你就像平常一樣對我頤指氣使啊!看也知道我已經無法一個人振作起來了吧?我整個人已經空盪蕩的,哪裡也去不了了!只要命令我什麼都好!不這樣的話,我、我、我……」
我緊握床緣,像是從身體中擠出空氣般地一直劇烈咳嗽,骨頭幾乎要散開了。可是,反正我的身體已經沒用了。這雙手、這雙腿,都已經沒用了,已經幫不了任何人了。所以怎樣都好,壞了也無所謂,就當作一開始就不存在好了。如果連這些人都忘了我——
冰冷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
我全身痙攣,冰冷的手像是吸取熱氣般,壓抑住我顫抖的肺髒、肩膀和心臟。
「——的確如此,你委託的工作我已經完成了……可是應該支付的報酬還沒給我。」
我忍受皮膚仿佛要擰斷的疼痛,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愛麗絲那被黑色河流般的長髮框起的笑容。
「那就工作到最後一刻,你是我的助手吧!你的手臂、你的腳、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喉嚨、你的指甲、你的牙齒、你的舌頭、甚至你的最後一滴血……」
小小女王以食指輕輕點了我的額頭。
「——現在全部都是我的道具。」
翾欞
發表於 31-12-2012 15:30:31
*
從車子後排的位子仰望天空,可以看見深紅色的夕陽。
宏哥坐在駕駛座上說道:「你大概睡了十五個小時左右吧?」阿哲學長坐在前座,後面是我和少校中間夾著愛麗絲。愛麗絲緊緊抱著比摩卡熊小兩圈的熊寶寶布偶,名字叫做莉莉魯。載了奇妙的五個人和一隻熊的藍色外國車背對河邊的路出發,只有白色透明的月亮追趕我們。
「我跟鳴海家裡聯絡過羅!他們一點也不擔心,之後記得介紹你姐姐給我認識。」
幾乎是同時,阿哲學長拉住宏哥的頭,少校朝駕駛座踹了一腳。可是我沒笑。這麼一說,我模模糊糊地想起來,原來自己還有家。總覺得最後一次回到家,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
車子行進的途中,愛麗絲一句話也沒說。抱著布娃娃的手指甲變得死白,還流出冷汗。
這麼說來,這傢伙是繭居族。為什麼寧可如此也要出門呢?明明只要交給第四代跟阿哲學長,一切就會自動結束了。
我一邊眺望月亮一邊想,事情馬上就要結束了。
遇到彩夏——是什麼時候?是十一月。馬上一月就要結束了,認識到現在一共三個月。套用老套的形容,我好像做了一場很長的夢。
閉上雙眼前是一片空白,醒來之後應該更空了吧?
馬上就要結束了。
車子用力地搖晃一會,停了下來。
沒什麼生意上門的商店街—蕎麥麵店、照相館、腳踏車店和寵物店。才下午五點,大家就拉上鐵門。明明是離車站才車程五分鐘的地方,卻冷清得讓人無法想像是同一區。
大到和冷清的商店街不搭的停車場,聚集了身穿印著蝴蝶代徽黑色T恤的少年。宏哥把車子停在停車場的邊邊。
「大姊,辛苦您了!」
「辛苦了!」
十幾名凶神惡煞似的黑道少年一起對抱著布娃娃走下車子的少女行禮,夕陽把這一幕染成橘色。這瞬間,我看見連世界滅亡也不奇怪的超現實風景。
「大哥,您也辛苦了。」
「我聽說了,大哥是賭上自己的性命才發現這裡的。」
「不愧是大哥。」
石頭男和電線桿繞著我。我移開目光,搖搖頭。我什麼也沒做,什麼也做不到。
披著深紅色外套的狼,分開平阪幫的成員們靠近我。
「你出門沒關係嗎……」
第四代低頭望向愛麗絲,擔心似地說道。
「當然有關係,你看了也知道吧?」
布娃娃遮住大半的臉,即使手微微地發抖,愛麗絲還是堅持要說那種令人討厭的話。
「你幹嘛刻意出門?上次的事件也一樣,每次到最後的最後就跑出來。」
「因為我是尼特族偵探。不管再怎麼傲慢地靠在安樂椅上賣弄理論,到最後還是得讓自己的雙手染滿鮮血。如果不這麼做,我永遠只能接觸死亡的世界。」
愛麗絲的嘴脣發紫,用痛切的聲音回答道。我不懂她在說什麼,第四代把手放在額頭上搖了搖頭。
「我們團團包圍他們,一個人也沒出來。可是從一小時前就安靜到令人覺得不舒服。」
第四代用下巴指了指停車場隔壁的四層樓建築。
「你們進去了嗎?」
「你說過不可以進去吧?我們確定至少有六個人在。喂!已經可以攻進去了吧!也不想想我等了幾小時。」
「不行,阿俊是我們的夥伴。」
「你以為我會特別饒恕誰嗎?」
「我沒這麼想,所以……」愛麗絲躲到阿哲學長身後。「所以阿哲代替阿俊接受審判。」
阿哲學長露出吃驚的表情,僵住一陣子之後嘆了一口氣。
「說什麼『我有辦法』……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就像事前說好了一樣,第四代也嘆了一口氣
平阪幫所謂的審判不過也就是打架。
「喂喂喂喂!壯大哥要跟阿哲大哥一決勝負!」
「到目前為止成績如何?」
「四十三勝四十九敗三平。」
「那不是已經勝負揭曉了嗎?」
「好,我賭壯大哥五千。」
「我賭阿哲大哥一萬!」「你這個背叛幫派的傢伙!」「沒辦法啊,不這樣賭博怎麼成立?」「不能出腿的話,阿哲大哥稍微強一點。」
穿著黑T恤的男人突然開始炒熱場子。
「喂!你們這些傢伙——」第四代慌慌張張地想制止,可是已經來不及了。轉眼間就決定好莊家,大家也下了注。小弟形成人墻,在停車場中心做出即席的拳擊場。愛麗絲偷偷地離開阿哲學長的身後,場地中央只留下學長和第四代正面相對。
「算了,這種愚蠢的結尾才像我們的作風。」
學長一邊往拳頭上捆繃帶一邊苦笑。
第四代苦著一張臉,忍住想說的話,然後脫下外套往身後一丟。
「壯大哥,拜託您使出秒殺!」「阿哲大哥,我的一萬塊就拜託您了!」
小弟們粗野的加油聲交互飛舞。我因為太過愚蠢的結局而啞然,愛麗絲拉住我外套的下擺。
「鳴海,我們要闖進去了,別發呆。少校趕快打開鐵門的鎖。」
「咦咦?可是阿哲學長還……」
「還用說嗎?那只是用來爭取時間的。等到第四代真的殺進去,就誰的話也聽不進去了。」
少校已經在鐵門前取出開鎖的工具。第四代的聲音飛了過來,果然還是被發現了嗎?
「喂!愛麗絲你這傢伙!讓我等這麼久居然想自己進去嗎?」
愛麗絲滴溜溜地轉過身,朝第四代一指。
「你不會放棄已經開始的神聖審判吧?」
「可……」
擺好戰鬥姿勢的阿哲學長一邊苦笑一邊迂迴拉近與第四代的距離,第四代只好無可奈何地舉起拳頭。
「喂!你們也上啊!」第四代一直盯著阿哲學長,一邊命令身邊的手下。
「……咦?不不不,這場比賽可不能錯過。」
「錯過了會後悔一輩子。」
「我的一萬塊。」
「吵死了!你們這些笨蛋趕快去!只讓那些傢伙自己去,等一下發生事情怎麼辦!」
撬開入口的鐵門進入大樓的瞬間,一股奇妙的味道衝鼻而來——那是一種青菜的味道、嗆鼻、苦澀、新鮮植物的氣息。這是我熟悉的氣味。進入大樓的十幾人當中,只有我知道這股味道,仿佛還遺留在我口中。一進大樓,馬上就看到堆滿灰塵的狹窄大廳,墻角堆了好幾張破爛的沙發,就像廢棄的醫院一樣。
「愛麗絲,你還是在車上等吧?」
宏哥低聲呢喃。愛麗絲把布娃娃硬壓在我背上,抓著我頻頻搖頭。我回頭一看,可以發現她的臉色比剛剛更糟了。
「你是要我完全不接觸這個世界活下去嗎?別開玩笑了。」
黑色T恤男越過我們朝樓梯跑去。
「四個人搜尋一層樓。」
「見人就可以揍下去吧?」
「不要太張揚!」
腳步聲朝上下四散。
我再次確認了自己的掌心,那時候身體和精神被切開的感覺還留在我身體裡。那份感覺已經不會消失了。我接下來的一輩子都要被關在不屬著自己的身體裡度日嗎?無法用自己的手碰觸任何事物。
地下室是巨大的立方體空間,一整層樓都是加工精製用的工廠設備。走下靠墻的階梯,可以從扶手望見工廠全貌。並排靠墻的機械像是高大的冰箱,沙包隨意地堆在角落,桌上擺滿立起的試管,一閃一亮的螢光燈令人不快地照亮室內。水從一直開著的水龍頭滴滴答答地落在水槽,地下室的空氣裡充滿了我熟悉的味道。宏哥、少校和黑色T恤男都皺起眉頭,用袖子掩住鼻子,走下樓梯。
房間一隅並排著截去椅腳的黑色沙發以代替床鋪,上面有好幾名男子屈身疊在一起。
房間裡面就像大象過境一樣,好幾個架子就倒在地上。男人把白袍當作被子,坐在傾斜的架子上,疲憊地把背靠在裸露的水泥墻,腳下淨是碎裂的玻璃。
「嘿……」
男人緩緩地拾起頭來,望著我——身後的愛麗絲,露出噁心的笑容。男人的臉和我記憶中的模樣、也和愛麗絲找到的照片差很多。頭髮長到衣領,臉頰消瘦,眼鏡內側瞪大的眼睛彷彿要彈了出來。
可是我馬上就知道他是墓見阪史郎。
「真是嬌小的天使,你就是愛麗絲嗎?」
墓見阪朝遠方的天花板發出尖銳的笑聲。
「我是聽篠崎說過……還真的是小孩子。沒想到你們這麼快就找到了,真令人高興。」
宏哥推開我接近墓見阪問:「喂!阿俊在哪裡?」
「應該躺在那一帶吧!那傢伙也嗑了不少,是生是死就不知道了。哼,最後的存貨當然要自己享受才行。」
一陣寒意竄上我的背脊。
這個人已經沒救了。
這個房間裡的一切都已經死了。
宏哥和兩名黑色T恤男越過倒下的架子和桌子朝房間裡走,沙包附近傳來了幾聲呻吟。
「阿俊!喂!阿俊!振作點!你吐得出來嗎?趕快吐出來啊!」
宏哥悲痛的聲音。
「喂!拿水來。」
黑色T恤男的慌張腳步聲。墓見阪望著小小的騷動,從鼻子裡發出笑聲。
愛麗絲緊握我的手臂。
「墓見阪史郎,你的實驗這樣算成功嗎?」
面對愛麗絲的質問,墓見阪挑了挑眉。
「當然成功了,怎麼看都是成功了不是嗎?大家都看見真正的世界了嗎?實際上已經有好幾個人被天使帶走了。ANGEL·FIX僅靠自身的力量就形成擴散循環的系統,其他的藥物可以做到這點嗎?只有我做到了!所以實驗成功了!我成功了!」
再度傳來摩擦背脊似的不快尖銳笑聲。我已經不想聽他說,也不想聽到他的聲音了。誰都好,趕快帶他走。
可是愛麗絲又問了。
「……你覺得彩夏也算成功了嗎?」
「彩夏?」
「阿俊的妹妹。」
墓見阪的眼睛失去焦點。
「啊啊……那是沒辦法的事。她發現花朵的真相,說要跑去報警,所以就只好灌她藥。現在……已經變成植物人了……是吧?」
「你硬灌她藥嗎?」少校跳上架子,一把抓住墓見阪的領子。
「那又怎樣?不吃才是罪過。」
墓見阪的回答已經不清不楚了。
「愛麗絲,我可以用他試驗人民解放軍的拷問方式嗎?」
「少校住手,別讓他的血和肉污了你的刀子。」
我無意識地緊緊回握愛麗絲的手。
單純的事件,一個謎題也沒有。
彩夏因為無法忍受藥物帶來的幻覺再現,所以跳樓了。
理由不過如此。
FIX擴大了她因為培養成為毒品原料的花朵而參與犯罪所帶來的罪惡感,使得彩夏被罪惡感所吞噬。
墓見阪的聲音響遍我空空如也的腦海。
「我也覺得很對不起她,本來沒意思要殺了她的。」
「你還說不是故意要殺了她?」少校用飽含怒氣的聲音插了嘴。就算如此,墓見阪還是沒有停下喃喃自語。
「篠崎是個好女孩喔,一直以為我是罌粟花的專家,很高興地跟我聊了園藝方面的事,我本來要給她錢作為謝禮,結果她說只要給她花就好……」
「花?」
愛麗絲從我身後踏出半步。
「彩夏說她想要花嗎?」
「是啊,她說因為需要很多棵相同的花,所以從播種開始,種了大概一千棵吧?」
「是什麼花呢?」
「是雜草,長莢罌粟,不錯的花喔!她跟我興趣很合。可惜到了地獄去了。偶爾也會出現把天使誤當死神的傢伙,那種傢伙沒有資格通過光芒的門扉。」
墓見阪黏稠的眼神瞪著我。
「……你也一樣……你也吃了那種藥吧?哈哈,正如我所說,真可惜,我可是一定會被帶上天堂的喔!」
寒意直透骨髓。
正如墓見阪所言,我的確感到遺憾。
我無法到達那道光芒,抓不住天使的手。然而,我已經失去了它,這輩子機會再也不會來臨了。取而代之的是,空虛如同熬乾的黑暗般黏呼呼地留在我手上。
「你……究竟想怎樣?」
明明根本不想問的,可是嘴巴卻擅自動了。墓見阪的眉毛像是別種生物般一跳一跳的。
「你親眼看過應該懂吧?懂吧?光芒旋風的另一邊有扇門,是桃花心木的沉重門扉,總是打開約兩公分,可以從這一頭望見另一頭。」
墓見阪刺耳的聲音變得尖銳。
「是夜晚,是永遠的夜晚。那裡是四千五百年前的希臘,時間成環狀循環,永遠不停地流轉。月光照耀在因為海風吹蝕而斑駁不堪的紅磚上,大家並肩站在純白的沙灘上歌唱。我好幾次都把手指放到門上了,可是每次都被拖了回來。我到不了,腳下不累積更多屍體是到不了的。這次一定可以,這、次、一定……」
我想回嘴,可是胸前突然傳來一陣柔軟的觸感打斷我的話。愛麗絲把布娃娃交給我後,從我背後走了出來。她走進倒下架子間的縫隙,走到墓見阪正前方湊近看他的臉。
「你看得見我嗎?我看起來像誰?」
「……天使……」
「對了,我看過神的記事本喔,看過十四萬四千人的名冊,可是沒看到你的名字。」
「……騙人!」
「神並沒有召喚你到他的國度,連名字都沒被記載。就這樣在微溫的黯淡中度過悠久的時光吧!那就是你應得的永遠。」
「騙人!騙、人!」
墓見阪的頭頹喪地垂向另一邊,可以看見青白色的喉結浮現在黑暗中。
在充滿雜音的寂靜中,愛麗絲轉過頭來。黑衣融化在黑暗中,只看到薄紗後方的白晰臉龐隱約浮現。
「……你對他說了什麼?」少校用近乎呼吸般的細小聲音問道。
「我什麼也沒說,因為他讓我生氣,所以就隨便說些空話諷刺毒癮患者而已。怎麼可以讓這種傢伙好過呢?」
愛麗絲回到我身邊,從茫然呆立的我手中搶過布娃娃。又回到我身後,緊緊地握住我的衣服下擺。
「走吧!鳴海,事情已經結束了。」
低聲呢喃自我身後傳來。
「所有線索都連成一氣了,這裡什麼也沒有了。剩下的就交給平阪幫,我的工作已經結束了,沒有偵探出場的餘地了。」
翾欞
發表於 31-12-2012 15:30:46
*
被夕陽染成紫色的停車場中央,第四代和阿哲學長面對面坐著,額頭和拳頭湊在一起,不知道在做什麼。兩個人互打得很厲害吧?臉上有好幾處紅色傷痕,衣服也都髒了。保鏢石頭男和電線桿從兩邊擔心似地湊近看。靠近一看,才發現他們在玩手指相撲。
「你們還在打啊……」
愛麗絲用吃驚的聲音說道。
「是你叫我們打的啊!」
「我才不會輕易死心!你剛才多打了我三拳吧!」
一大群腳步聲進入停車場,打斷第四代和阿哲學長的延長賽。第四代露出凶惡的表情,拍拍膝蓋上的沙子站了起來。
石頭男問道:「壯、壯大哥不比了,賭博怎麼辦?」結果馬上被第四代揍倒!「吵死了!」
進入大樓的平阪幫成員幾乎都回來了,少校跟宏哥也在,還有疲倦地靠在宏哥肩膀上的阿俊也在。
第四代問:「……結果呢?」
「一共有八個人。二樓以上沒人在,可是幾乎所有人都因為藥物而失去意識,說得出話的只有這傢伙。」其中一名黑色T恤男用下巴指了指阿俊。
「叫救護車了嗎?」
「遵命!」
第四代點點頭。我意外地想:原來他真的會救人啊?
一名小弟悄悄地對我說:「毆打失去意識的毒癮患者也沒用,等到出院之後再痛打一頓。」真是個有禮貌的黑道少年。
「那麼阿俊要怎麼辦?別再繼續無謂的打鬥了。」
第四代朝宏哥怒吼。宏哥閉上嘴,把阿俊的身體緩緩放到柏油路上。
阿俊在哭。
眼神看來有意識,歪了的眼鏡框、紅腫的臉、口水和眼淚流到下巴,正在喃喃自語。
你有資格哭嗎?我空盪蕩的身體流入了黏稠冰冷的岩漿似的液體。
「為……什麼要救我呢?別管我了……」
可以聽見阿俊的喃喃自語。是你要我們救你的吧?開什麼玩笑?
第四代直瞪著躲在我身後的愛麗絲。
「『你的拳頭不是為了揍這種可憐的傢伙而存在的』,別想對我說這類無聊的話。」
「我不會說的,我不像厭惡愚昧般討厭陳腐,但還是討厭。可是啊,第四代,報仇真的那麼重要嗎?不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你的世界就無法成立嗎?」
「那是當然的。」第四代馬上吐出回答:「別問這種你早就知道的事,在我的世界裡沒有比報仇更重要的事了。」
「是啊!這真是個蠢問題。」
愛麗絲看起來像是在笑。
「可是呢,第四代,就算如此,報仇也不是你這次的任務。你懂我在說什麼嗎?」
第四代一瞬間露出驚訝的表情,接下來化為憤怒,最後嘆了一口氣平靜下來。一邊搔頭一邊忿忿地吐出話語。
「啊——哦——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可惡,你這傢伙真是多話。我知道,我知道啦!我退下就是了。」
狼的視線最後投向我。
重新披上外套,第四代轉過身背對我們。
「園藝社的,已經沒時問了,在救護車來之前把事情解決掉。」
這句話就像暗號一樣,阿哲學長和黑色T恤男,大家都屏氣跟我保持一定的距離。我?為什麼是我?
「鳴海!」
緊貼在我背上的愛麗絲低聲呢喃。
「你有事情想問阿俊就問,有想說的話就說。這是你委託的案件,所以由你來收尾。」
然後她的體溫離開了我。
留在圓形中央的只剩呆立的我和蹲下的阿俊。
想問的事?
彩夏……最後留下遺言了嗎?
我真的想知道這種事嗎?我不是已經知道答案了嗎?她是被藥物衝昏了頭,根本不可能想到我的事。如果她曾經想過,如果她曾經想過我——
就不該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喂,鳴海……給我藥。那邊應該……有吧?我剛剛都吐出來了……可惡……」
阿俊令人不快的喃喃自語像是從污泥底部冒出的泡沫一樣,在我的意識表面跳躍,令我胃酸直冒。
「反正我已經不行了……就讓我死了算了。像我這種廢物,我這種廢物,已經,已經……」
我沒有想問的事,也沒有想知道的事。就算如此,就算如此……
「……站起來!」
我的聲音散亂。不過是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卻讓喉嚨感到粗糙的疼痛。阿俊用融化般的眼神看著我。
「我叫你站起來。」
阿俊倒在柏油路上一動也不動。我抓住他的衣領後方,硬是把他給提了起來。阿俊的身體輕得嚇人。
「鳴海需要繃帶嗎?」
阿哲學長在我身後說道。我轉過去,搖搖頭。
之後又重新面對阿俊,離開他半步,扭腰、揮拳。
直拳打在阿俊臉上的瞬間,我的手指和手腕的骨頭髮出悲鳴,麻痺似的疼痛直達腦門。阿俊吐出摻血的口水向後倒,仰躺在圍成拳擊場的平阪幫小弟腳下。我的肩膀和手肘還在顫抖。揍了人,自己也會痛。我非得靠自己的身體和赤裸裸的拳頭,再次確認這份簡單的真實。
「別睡了!站起來!」
我抓住阿俊的手腕,踏住他的腳,讓他起身。朝腹部揮了一記左拳,阿俊的身體弓起來接受拳頭的衝擊。他飛出去之後,我又在他下巴上揮了記右拳。劇烈的疼痛傳遍身體,弄髒手指的不只是阿俊的血,也許我自己也骨折了。因為自己的心跳聲,連耳膜都一陣陣刺痛。那是屬著我的真實世界和真實的疼痛。
有人把手放在我肩上。後來才發現令人不愉快的嘰嘰聲,是我的肩膀因為呼吸而不斷起伏發出的聲音。阿俊趴在柏油路上發抖哭泣。
「鳴海小弟,可以了吧!」
宏哥溫柔的聲音清晰地流落在我背上。
阿哲學長和少校蹲下來,把阿俊抱了起來。
宛如漫長夢境的十六歲冬天就這樣劃下尾聲。
夢醒之後心靈依舊空空如也,連揍了人也無法填滿。
遠遠聽見開過來的救護車鈴聲,我往下看,沒有知覺,雙手沾滿鮮血,只能攤開一半的手指。那是我的手、我的痛楚、我的身體,終著又回來了。那是我今後還得拖著繼續前進的——我自己。
翾欞
發表於 31-12-2012 15:30:55
第七章
所以我繼續無望地度日。
我們堅強得太無意義,以致著天使不伸手拯救我們就無法逃出這世界。
其實警察已從彩夏身體裡檢驗出來的藥物掌握了阿俊跟墓見阪史郎這條線索,只是礙著墓見阪史郎是政治家的兒子,所以直到證據齊全前都非常謹慎小心。沒想到殺出一大群尼特族,把事情搞得天翻地覆。問我話的刑警似乎也認識阿哲學長,苦著一張臉偷偷告訴我真相。
我只被問過一次話就沒事了,平阪幫由第四代起頭,好幾個人都被抓去了。我和愛麗絲馬上就被釋放應該是因為第四代隱瞞了什麼,因為分開的時候第四代對我說:「你欠我一個人情。」
墓見阪史郎在救護車到達現場的時候就已經死了;其他製造毒品並販賣的五個人也因為用藥過量而休克,死在住院期問。
天使的羽翼就這樣從街頭消失。
老掉牙的結局。
那之後的詳細情況我就不清楚了,因為我再也沒去「花丸拉麵店」露臉。
*
一月結束了,二月也悄悄地過了。下了幾場雪之後,二月底的期未考我又多了三科不及格。
我一直沒去園藝社,因為想起彩夏就難過。為什麼會難過呢?我從教室窗口向下看荒廢的花圃。不過是回到遇到彩夏之前的日子而已,那時候的我絲毫不覺得一個人過有多痛苦。
會變成這樣當然是因為我懂得身邊有人的溫暖,著是我想辦法忘掉它,不再和其他人多交談。對著擔心我而和我閒聊的同班同學,我只是搖搖頭,什麼也不說。補考一結束,我就沒去學校了。
不過是回到相遇之前的日子——那是騙人的。
彩夏的消失宛如抓傷的傷痕,牢牢地留在我心中。
*
有時候,我會下意識地想起彩夏的事。特別是半夜蹲在房間床上,盯著玻璃窗另一邊漆黑天空的時候。
接下來我就會想起愛麗絲那雙冰冷的手、明老闆做的冰沙、四個人圍著碗公丟擲骰子的聲音和笑聲。
可是那不是為我而存在的。如果硬當作是為我而存在的,當發現事情真相的時候,這一切就會被奪走、污衊、消失,只留下悲慘的自己。
如果結局是如此,不如一開始就不要靠近。
即使就這樣一個人,也沒有人會跟我說話或呼喚我的名字。
*
可是有天晚上,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我一直沒去上學,就這樣進入春假期問。就在春假的第一天,手機響了。我因為點著燈在自己房間的床上滾來滾去,所以才無意識地拿起手機。
『是我,現在馬上給我來學校。我在你高中校門前等你。』
是愛麗絲。這的確是愛麗絲的聲音。
我不敢置信,一時語塞,手機貼著耳朵,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你怎麼了?該不會想說接下來就要睡覺了吧?深夜可是我的活動時問,身為我助手的你居然想睡覺是怎麼回事?現在放春假吧?趕快準備準備給我出來。』
「為……」無法好好發聲,我嗆了兩三下。「為、為什麼?學校?」
愛麗絲到底知不知道現在幾點?
『現在是凌晨三點三十五分喔。三十分鐘以內給我到。絕對不準讓我在外面等你。』
「為什麼我……」
『你這人每件事都要問,真囉唆,你是我的助手對吧?你該不會忘記我們之間的雇用契約還成立吧?我有東西一定要讓你看,所以別再多問了,趕快出門。』
我把手機翻了過來,仔細端詳了好幾次。總覺得那通電話是我的幻想,但是液晶畫面的確顯示了來電記錄。
有東西想讓我看?
因為下定決心不再見面,所以本想無視著愛麗絲的電話就這樣睡了。可是就算我闔上眼睛,躺下翻身,愛麗絲的話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學校。非看不可的東西。
難道是彩夏的事嗎?
我從床上起身,小心翼翼地下樓免得吵醒姊姊,走出玄關。大概是因為已經過了春分期間,晚上終著不用穿大衣就可以出門了。
我踏上腳踏車的踏板,晚風很柔和。
翾欞
發表於 31-12-2012 15:31:08
*
「你遲到了十二分鐘。」
愛麗絲很生氣。和那天一樣,她穿著一身黑洋裝,戴著垂了面紗的帽子,手抱熊寶寶,蹲在校門的柱子下。
我第一次半夜來到M高中的校門口,沿著圍墻所設的蒼白螢光燈微弱地照耀校舍。三樓玻璃窗的一角映著細碎的月光,一點人的氣息也沒有。
「因為你一副不明所以然的樣子所以我先告訴你,我可是繭居族,在房外的痛苦指數是成指數函數延伸。你也許覺得不過是十二分鐘,對我來說可要加上從房間到這裡的二十五分鐘。」
「對不起,不過我想夜深了,不要大呼小叫比較好。」
愛麗絲閉上嘴站了起來,用顫抖的手抓住我的皮帶。
「帶我到屋頂放了幾株盆栽的那個位置。」
「屋頂……?可是……」
「我可是尼特族偵探,安全警報早就關了,鑰匙也在我手上。」
怎麼會有鑰匙呢?
「想知道怎麼得手就去問少校,我也不曉得詳細狀況,天知道他怎麼拿到的。」
少校……我從以前就覺得他有犯罪傾向,沒想到是真的。可是為什麼要去屋頂呢?
愛麗絲不再回答我的疑問,露出一副去了就知道的表情,用力推著我的背。我嘆了口氣,把鑰匙收下。
打開門,踏上懷念的凹凸不平水泥地。因為沒有照明,屋頂上全是黑的。畢竟路燈太低,而星星的光芒又太遙遠了。
欄桿的另一邊可以看到若隱若現的夜景。越過河川,望向車站的方向,那一帶仿佛褻瀆夜晚般地閃亮。背對車站,夜空和地面曖昧的分界線上散布著大樓窗戶所流泄出的燈光和車燈。
感謝夜晚。如果是白天,我一定會想起彩夏的事吧?
「啊啊,剛好有好東西,這裡可以爬上去吧?」
緊握我皮帶正後方的愛麗絲說道。抬頭向上望,只有夜空和巨大的黑洞——不對,是水塔的陰影。
「……你要爬嗎?」
「高處比較好。」
我本來想說這麼黑爬上去很危險,但是被愛麗絲不容分說的雙眼所震懾。不過實際爬上樓梯後,把無力的愛麗絲拉上來可是費了一番工夫。
「這樓梯是怎麼一回事,也不為我這種體型的使用者著想,真是的!」
愛麗絲爬上水塔頂端,緊貼著微微隆起而不平穩的表面,一邊喘氣一邊抱怨。
「你把布娃娃放在下面不就得了……」
「你以為我沒有莉莉魯可以忍受待在外面的痛苦嗎?我知道你既冷酷又沒神經,但是沒想到這麼過分!」
「好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對不起。」
愛麗絲一邊死抓著我的衣服一邊怒吼,一點魄力也沒有。
「接下來要幹嘛?呼喚幽浮嗎?」
「等待天亮。」
「……咦?」
「就一直待在這裡直到天亮。」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本來想抱怨幾句,但是看到愛麗絲抱著膝蓋,把下巴埋在布娃娃身上,緊盯著屋頂上的水泥地,我就什麼也說不出口了。
愛麗絲說有東西要讓我看。她是為了我,只為了我,而從自己的殼——滿是機械的房間走出來等我的吧?
我在愛麗絲身邊蹲下,感受身旁的體溫。
耳中只有微微的風聲、遙遠的汽車排氣管和身旁愛麗絲的呼吸。
不知道過了多久,仿佛夜晚的底層滲進了澄淨的清水,天空逐漸泛藍。街上的燈光開始褪色,堆積在屋頂地板的夜色也慢慢清澈,可以看見覆蓋水泥地的整片雜草。
「彩夏……」
愛麗絲小聲地說道。
「她真的什麼都沒跟你說就走了嗎?」
我咬著嘴脣點點頭。
「是嗎?那我就代替死者說出消逝的言詞。」
「……咦?」
「那就是彩夏為什麼要從學校屋頂跳樓的理由,天馬上就要亮了。」
那是愛麗絲說過唯一的謎。
聯繫我和愛麗絲的謎。
「……懂了嗎?」
「彩夏是為了讓屋頂被封鎖才從屋頂跳樓的。」
「……什……麼?」
「你還不懂嗎?這裡是彩夏和你一起度過美好時光的神聖場所,為了不讓任何人進入這裡,所以她才跳樓的。畢業照預定要在這裡拍攝吧?可是如果有人自殺的話,學校就不得不以安全為理由把屋頂所有出入口封鎖起來——你看,開始了。」
開始了?什麼開始了?
我追隨愛麗絲的視線,望向屋頂的地板。
被延伸的漫長時間中,太陽先是從我的背後照起。柔和地融合光明與黑暗的清澈早晨,冰冷的空氣充斥我四周,這時我才注意到。
一開始覺得有些許不對勁,但是水泥地上的茂密草地因為沭浴一絲絲的太陽而恢復綠意,看得出來四處浮現宛如染色般的鮮艷朱紅。
是花。
滿布屋頂的茂密草地中,位著眾多莖梗上的花朵仿佛迎接朝陽般,緩緩地綻放。
我幾乎要叫了出來,喉嚨裡充斥了炙熱的物體。從暗綠中浮現的朱紅星星,鮮明地描繪出一個圖案。
「花種成圓形的……不,這是雙重的圓……還是三層……?」
愛麗絲小聲地細語,幾乎和呼吸聲沒兩樣。我的手指緊緊抱住膝蓋,搖搖頭。不,那不是圓形。C裡面是G,G裡面是M。
那是我們的旗子。
是聯繫我和彩夏的象徵。
在晨光中,花朵仿佛用臉龐迎接歡喜般地盛開。我和愛麗絲花了多久時間凝視這些花朵呢?
「長莢罌粟。」
愛麗絲凝視著我們的旗子喃喃自語。
「天亮了就開花,一天后就謝了。」
我移不開視線,只能點點頭。胸口仿佛被抓住般疼痛,熱流從我體內上升。現在只剩我了,我身邊誰也不在。為什麼?為什麼要留下這種東西呢?為什麼要讓我想起來呢?
「彩夏也許被藥物衝昏了頭,可是她最後想起了這裡,為了守護這裡所以跳樓了。」
愛麗絲用細小但堅決的聲音說道。
「我知道。」我從喉嚨流泄出的聲音濕濕的。
「彩夏一直為你著想喔。」
「我知道!」
所以又怎麼樣呢?我不需要這種東西,我只希望彩夏健健康康的。我的希望如此渺小,明明這麼渺小……
「當然這只是我的推測,是不是真的就不知道了。從墳墓中挖掘出死者的話——」
「閉嘴!」
「——反正,只是為了安慰生者而已。彩夏究竟想些什麼,我也不明白。可是……」
愛麗絲把手疊在我放在膝蓋上的手上。
「這番美景是真的,只有這件事是事實。所以你一定得接受,是吧?」
我眼中所呈現的花朵旗幟不經意地暈開了,早晨的屋頂融化在海洋裡。最初的一滴淚水從臉頰滑落,之後就停也停不住,布滿我的世界。那是彩夏跳樓之後我第一次流下眼淚。
為什麼人只留下回憶呢?把記憶一併帶走該有多好?回憶已經抹消不去了,我接下來一輩子都要在這番美景中尋找彩夏想傳達的訊息。
「鳴海,你恨我帶你來看嗎?」
面對愛麗絲的問題,我一邊掉淚一邊搖頭。我怎麼可能恨?
「那麼你恨我也好。之前我跟你說過,彩夏的跳樓,你的傷心,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別說了。」
「我只能用這種方式和世界連結,所以你恨我也好,責備我也好。」
「別說了!」
我粗暴地大喊,轉身面對愛麗絲。她的大眼睛看來帶著淚光,不過那也許是我的淚水。
「那樣做有意義嗎?你是白痴啊?難過的話就像普通人一樣哭泣,生氣的話就像普通人一樣怒吼,開心的話就像普通人一樣大笑,有想要的東西就像普通人一樣說出口,為什麼連這麼簡單的事也做不到呢?」
「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啊,難道你不懂嗎?」
「我不懂啦!」
我揮開愛麗絲緊抓著我衣服的手。
「鳴海,等等——」
我從水塔跳下,膝蓋和腰部都傳來陣陣疼痛。我無視著愛麗絲的話,衝向門,衝下階梯。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生氣,但是那不是針對彩夏,不是針對愛麗絲,也不是針對我自己。
眼淚哽在喉嚨裡,我奔跑在早晨的街道上,肺就像燃燒般疼痛。跑過天橋的時候,朝陽正從側面照耀我的臉龐。
我暫時站住不動,把手肘枕在欄桿上低頭向下望,稍微哭了一會,落下的眼淚被長距離卡車所揚起的灰塵給吸收了。
*
就算這樣,我還是沒用、腦袋差、沒神經又冷血的小鬼。沒來由的忿怒當天就消失了,連眼淚也流不出來。
人什麼事情都可以習慣。
而且不覺得習慣是件很悲哀的事。
覺得這樣很悲哀的大概是在天上的誰吧?
我們被那傢伙隨意書寫的記事本所擺弄,每天生氣一點,微笑一點,又後悔一點,只能這樣努力活下去。
翾欞
發表於 31-12-2012 15:31:20
*
所以兩天后的黃昏,我拖著穿了厚羊毛短外套的萎靡身體,搖搖晃晃地踩著腳踏車去醫院。
彩夏持續昏迷中。
乾淨到令人生厭的明亮病房,正中央的病床上躺著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閉著眼睛的彩夏。護士告訴我:「她有在呼吸喔!」可是彩夏的胸口一點起伏也沒有。病房安靜到好像可以聽見點滴流過管子的聲音。
我想,彩夏的身體的確在這裡。
但是她的靈魂卻不知道在何處。
那時候因為藥物而強行打開的大門另一頭閃耀著光芒,我在其中所看到的大概不是彩夏的所在,而是我自己的;墓見阪史郎所前往的目的地也是自身中的黑暗。我們一直被關在身體裡,大概已經哪裡也去不了了。
對了,你就是藤島同學吧?我因為護士的詢問而抬起頭來。我想應該是彩夏的同班同學,他們帶了東西托我交給你。
護士從墻邊的櫃子拿出東西遞給我,那是裝了十張色紙的塑膠袋。塑膠袋上有油性筆所留下的字跡:「藤島的十張」。
我呆呆地望著護士的臉,護士笑著指了指床的方向。這時我才發現,枕頭邊掛了千隻鶴,卡片上寫著一年四班贈。
有事就叫我。護士留下這句話就走了。
留下我一個人。
我一直低頭看著裝了色紙的塑膠袋。
為什麼不忘了我呢?明明怎麼跟我說話我都不應的,明明我都不去學校的。
繼續想下去我大概會哭出來,所以就往圓形椅子上一坐,從袋子裡取出色紙來。
不過是折十隻紙鶴,卻花了我好久的時間。完成的紙鶴每一隻都皺巴巴地很醜。為了把紙鶴綁到千隻鶴上,我繞到枕頭邊,赫然發現一些東西。
病床另一邊的矮櫃上,放了似乎是探病的人送的禮物,形成奇妙的組合。
巴掌大的透明盒子裡放的是一副花牌。
花牌旁邊是塑膠模型戰車。
唯一正常的禮物是乾燥花的花籃。
還有一個三百五十CC的深紅色罐子。
我在床邊,也就是彩夏的臉旁邊彎下了腰,直勾勾地看了彩夏一會。
說哪裡都去不了是騙人的,因為我還可以靠自己的雙腿行走。彩夏已經連靠自己的腿行動都做不到了,可是我有非去不可的地方。
把多了十隻的千紙鶴重新吊好,要走出病房時,我突然停了下來。
好像聽到了什麼,好像有誰在叫我,所以我轉頭望。當然那是我的錯覺,彩夏被凍結在乳白色的病房正中央。可是我發現了彩夏的改變,趕進衝向病床,盯著她的臉瞧。
彩夏的眼皮稍稍地開著。
我可以看見彩夏瞳孔的顏色,但是她不是看著我。彩夏的眼睛大概穿過了我的臉,穿過醫院的天花板,穿過天花板之上晴朗到令人覺得愚蠢的春日藍天,望著打開的那扇門。
我的手擅自動了,不知道按了多少次呼叫鈐。大量的腳步聲接近病房,包圍了我。護士推開我,貼近彩夏的臉龐。一說要叫醫生來,另一個護士趕緊跑出病房。穿著白袍的男女終著包圍了病床,做了腦波檢查之後開始吵鬧,說是瞳孔的反射運動云云,然後把我趕出病房。
白髮的醫生走了出來,向呆坐在走廊沙發上的我說明彩夏的病情。一切都還不清楚,不做精密的檢測是不會知道的。雖然不是很清楚,但偶爾會出現這類的情況,甦醒的機會雖然很小但也還是有可能。
所以今天先回去吧。
我曾經選擇搗住耳朵,在這裡一直等待。
可是我現在有非去不可的地方。所以我點點頭,站起身來。
*
過橋,鑽過首都高速公路,遠遠地繞過車站,前往一個半月沒去的「花丸拉麵店」。
「我想了新菜單:『芝麻奶油拉麵』,你試吃看看吧!」
正在準備營業的明老闆看到我,若無其事地說道。好像我昨天跟前天都來過似的。明老闆的語氣讓我胸口有點疼——可是也安心了下來。
「芝麻跟奶油都很好吃,混在一起就……」
我想應該不好吃。
「不要廢話,馬上就要煮好了,給我吃。」
「我得去一趟愛麗絲那裡。」
「嗯——?啊啊,對了……」
明老闆從櫃檯上探出身子來,拍了拍我的肩膀。
「她很生氣喔,你要有心理準備。」
呃,果然在生氣啊?
「這次可沒有冰淇淋幫你,你自己加油吧!」
明老闆邪惡地笑了笑,用力推了推我的背。沒辦法,這都是我的錯。
*
翾欞
發表於 31-12-2012 15:31:29
NEET偵探事務所裡的空氣冰冷到足以凍傷人,我的心情也好比冷氣機吹下的冷風夾雜尖銳的冰塊。穿著睡衣的愛麗絲背對著我,在床單上流瀉出好幾條支流般的黑髮,那天看起來也像玻璃制的利器。
「不用啊,你用不著跟我道歉,不過是件小事。那天把我留在屋頂的水塔上,雖然之後我體驗了仿佛廢棄的人造衛星般的兩小時,翻遍全世界也找不到你得跟我道歉的理由。無法獨自爬下樓梯,也完完全全都是我個人的責任。如果你一定要道歉的話,就去找少校吧。他那天一早就被我的一通電話給叫出來,躲過值日老師的眼睛來屋頂的水塔上接我。」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
愛麗絲連頭也不回,粗暴地敲著鍵盤。Dr. Pepper的空罐在床下疊了兩層,形成厚厚的一圈圍墻。
她果然在生氣,我為什麼那麼笨呢?
只是因為愛麗絲在我身邊說說話,我就把自己混亂的情感發泄在她身上,根本就是個小鬼。
「我不是說你不用跟我道歉嗎!」
愛麗絲帶刺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
「可是把愛麗絲一個人丟在外面跑回家的確是我不好,對不起,我不會再犯了。下次出門的時候,我一定會好好地一直……」
黑髮突然躍動了起來,愛麗絲轉過頭來,臉蛋發紅。
「那、那、那只是因為你剛好在我身邊而已!不要講得一副好像我沒有你就不能好好出門的樣子!」
「啊,對、對不起。」
我縮起身子來,明明沒那個意思的。
「你究竟是為何而來,除了嘲諷我之外還有事的話,就趕快講一講!」
愛麗絲臉紅通通地揮著枕頭,拍著毛毯。
有事。
剛剛的對話就是我想說的事……要是我老實說,一定會惹得愛麗絲更生氣吧?我究竟該怎麼說才好?
愛麗絲突然背向我,又轉身面對鍵盤。
我思索了一會兒該說什麼才好。
這種強辯的理由行得通嗎?
我也不知道,只能試試看了。
「……我的雇用契約……還有效嗎?」
敲擊鍵盤的聲音停了,黑髮的流向因為愛麗絲轉向我而扭曲。眉頭緊蹙,嘴角微微向下撇。
「當然已經結束了,因為契約期限到我知道真相為止。」
「可是……」
我用舌頭潤了潤嘴脣,勉強壓抑住緊張的心情。
「可是愛麗絲說過,結果還是不懂真正的情況。所以……」
我拙劣地挑愛麗絲的語病。如果是愛麗絲,如果是平常的愛麗絲的話,早就發揮十五倍左右的辯論功力駁倒我了。可是那時候的愛麗絲卻因為我的回答而一時僵住不動。
「所以我還是愛麗絲的助手,對吧?」
愛麗絲一直向上盯著我看,我繼續說:
「所以我來跟你道歉,今後我還是——」
也許某天彩夏會醒來,也許那時候她會告訴我們真相。所以直到那天為止,我都是愛麗絲的助手。
我的話因為愛麗絲突然丟來的Dr. Pepper空罐而中斷了。鈍重的金屬聲「咚!」地響起。
「笨蛋!滾出去!」
臉頰微紅的愛麗絲吼道。這是我聽過愛麗絲的發言中最短的一句。
我低著頭,停住呼吸,吐了一口氣,然後站了起來。
一走出門口我突然想起,其實我不是為了道歉而來,也不是為了助手的事情而來,因為覺得很傻所以就無意識地忘了。果然,我真的得說的只有這句話:
「……謝謝你,在很多方面。」
我對著小熊睡衣的背影說了這句話。
走出房間,關上房門,看板上的句子映入眼簾。
這是唯一值得一試的辦法
It's the only NEET thing to do.
應該有更好的解決方法吧?可是沒辦法,我就是沒用、腦袋差、沒神經又冷血的小鬼,對我來說,這就已經是盡最大努力了。如果這樣也不行的話,光是後悔也無法向前進。
我已經沒有來這裡的理由了。
那就是我所選擇的結果,因為人生是無法輓回的。
翾欞
發表於 31-12-2012 15:31:48
*
走下逃生梯,往大街走的時候,正好遇上張淺黑色的臉。是阿哲學長!我慌張了起來。一個半月也沒見,一開始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我甚至想不發一語地穿過阿哲學長逃走。
可是,阿哲學長若無其事地開口:
「喔?這不是鳴海嗎?你總是來得正是時候。」
從阿哲學長身後,宏哥、肩上背著模型槍的少校和穿著紫色背心的第四代吵吵鬧鬧地走向廚房後門。
「鳴海,好久不見。我們今天去探望阿俊喔!去警察醫院,警察醫院喔!在飯田橋,你去過嗎?沒去過吧?我也是第一次去呢。」宏哥一如往常露出爽朗的笑容。「沒想到第四代也來了,我還以為一定會被關上五年呢。沒想到已經出獄了,所以就慶祝他出獄。」
「不要說出獄這種難聽的話,是結束拘留。」
「可是幫裡沒人被逮捕吧?可喜可賀。因為你要請客,那我就不客氣羅,來份大碗叉燒面。」
「喂,等一下,為什麼是我請客?普通不是應該倒過來嗎?」
「就像高爾夫球一桿進洞要請客是一樣的啊!」
「才不一樣!」
「你真囉唆,那五個人玩十次大富豪,最後一名的人請客!」
阿哲學長從口袋裡取出撲克牌。
五個人?
「鳴海你在幹嘛?趕快坐下啊!」阿哲學長往逃生梯上一坐,敲了敲身邊的位子。坐在汽油桶上的宏哥,坐在疊起的輪胎的少校和坐在啤酒箱上的第四代都看著我。
「……我也……可以加入嗎?」
「當然啦!」宏哥拍拍我的背。
我呆立在當場,低下了頭,閉上眼睛,強忍淚水。為什麼呢?怎麼會為了這種事想哭呢?從那天以來,我的心就好像哪裡受了損害。就算這樣也好,不是我的心壞了——
這時候,口袋裡的手機發出震動。
我以僵硬的手從口袋裡拿出手機。
『一開始有兩項業務命令。』
愛麗絲如是說道。這的確是愛麗絲的聲音。
『第一件事,把這個號碼的來電鈴聲換成「COLORADO BULLDOG」。』
拿著手機的手在顫抖。為了不讓眼淚掉下來,我勉強自己抬頭看晴空。
『第二件事,Dr. Pepper沒了,馬路向右直走就會看到Lowson超市,給我去那裡買一箱Dr. Pepper回來。』
「嗯,啊,那……」
我含淚回話。
『我不是原諒你,本來我就沒生你的氣,你也不需要向我道歉!』
「嗯,我明白。」
『收據抬頭就寫NEET偵探事務所。』
然後愛麗絲就突然掛掉電話了。我擦了擦泛紅的眼角轉過身,四個人或笑或吃驚地看著我。
「……那我要運動飲料。」
「我要Wonder的黑咖啡。」
「只要是百分之百的純果汁都好。」
「烏龍茶。你敢買三多利以外的牌子就宰了你。」
我馬上就成了跑腿。就算這樣也好,我也許是個沒用、腦袋差、沒神經又冷血的小鬼,但還是有我做得到的事。
阿哲學長踢了我的屁股,我被踹飛出去。我口袋裡塞了滿滿的零錢,朝大街跑了出去。
後記
以前,朋友曾對我說過非常逆耳的忠言。「你不但寫小說沒內容,連後記也很無聊。每次的話題都是跟小說沒關係又貧乏的飲食內容,你以為有人想看這種東西嗎?不要再作夢了。不會因為你在後記賣弄窮酸,就會出現有錢的貴婦人可憐你,請你吃飯,買衣服給你,給你金錢方面的援助。」雖然我不懂他為什麼如此詳細了解我渺小的夢想,可是他說的每句話都很有道理,讓我無法反駁。而且因為我愛炫耀無聊的知識:例如泡麵放了二十分鐘麵條就會膨脹,輕輕鬆松就可以填飽肚子;而且因為難吃會讓人沒了食慾,一天只要吃一餐就夠了——結果大家都懷疑我個性有問題。所以也差不多該換個話題了。
那麼究竟該寫什麼好呢?朋友告訴我,在書店站著翻閱書籍的人,很多都是從後記開始讀的。所以後記要介紹小說的內容,並讓人看了一眼就明白。我深感同意。原來如此,難怪有很多書的後記都跟書的內容有關。
所以這本小說的內容如下:
「我們這群中輟生號稱只有國中畢業,不想念書也無心工作,被政府貼上尼特族的標籤。我們遠離父母的羽翼,到拉麵店落腳;但可不是天天窩在拉麵店無所事事!只要有閒,根據報酬的多寡,我們尼特族N隊什麼都做得到。化可能為不可能,粉碎勞工局的預算!我們就是沒工作的尼特族N隊!
『我叫紫苑寺有子,是尼特族的領導人,大家都叫我愛麗絲。拿手絕活是一口氣喝掉一罐Dr. pepper和入侵電腦系統。如果不是像我這樣的天才軍師,可沒本事勝任這票沒幹勁尼特族的領導人。』
『我是桑原宏明,大家都叫我宏仔。憑我帥氣的外表,女人都逃不出我的掌心。因為長期過著小白臉的生活,從胸罩到內褲(只要是內衣),我都可以搜集齊全。』
『嗨,讓大家久等了!我是向井均,大家都叫我少校。我的竊聽跟偷拍的技術可是天下第一!你說我是JOJO冒險野郎宅?軍事宅?怎樣,不行嗎?』
『我是一宮哲雄,大家都叫我柏青哥的達人阿哲。就算是出動在外盤查的警察我都敢揍,但是千萬別找我賭骰子!』
我們是沒有生存價值的尼特族N隊,勇敢地向不工作就沒飯吃的社會下挑戰書!要是你也休學了,記得來找我們!」
……就是這樣的故事。另外,雖然沒有出現在上述的簡介中,但主角其實是個高中男生。
因為作品中經常出現專門術語,在此向各位讀者解說——
【尼特族(NEET)】:是由Not Educatiom,Employment or Training的開頭四個字母所組成,直接翻譯就是:「不受雇用,不受教育,不受職業訓練。」最常被誤解是第一項的「不受雇用」。這和收入沒有關係,就像每次都在後記中公開自己的貧窮狀態、幻想哪天會有貴婦人願意包養自己的文字工——雖然有收入也還是尼特族。
【Dr. Pepper】:1885年在美國上市的飲料,現在已普及著世界各地,是最古老的碳酸飲料。在日本因為只有包括可口可樂在內的五間公司進口Dr. Pepper,所以販賣Dr. Pepper的自動販賣機只存在關東、新瀉、靜岡與衝繩地區。
【擲骰子】:自古以來廣泛流傳著日本的遊戲,道具是三個骰子。若作為賭博遊戲可能在短期間內輕鬆獲得龐大利益,所以會觸犯日本刑法第一百八十五條的賭博罪。我也差點就要觸犯法律了。
【這世上不工作就沒飯吃】:根據日本憲法第二十七條規定,所有國民都有勞動的權利與義務。我詢問過法律系的朋友:我不需要權利,所以可以不要負擔義務嗎?朋友大笑二十分鐘之後告訴我:如果想要交還權利,就得先免除生存的義務。
由著出版社說後記可以寫四頁,所以我覺得自己可以在介紹作品內容時,也穿插簡單易懂又有益大眾的學術知識。雖然人只要有多餘的頁數就不會寫什麼有用的東西,可是還剩下一頁,想趁這時候說些正經的事。
關著這本小說的起頭:「尼特族偵探」這個點子,是深夜在某個BBS上以聊天般的氣勢狂留言的時候想到的。一開始的人物設定是二十八歲沒工作的尼特族男子,明明是偵探卻非常依賴網路又天天窩在家,只要有人委託調查,就用Google搜尋或是在各大BBS上張貼問題,尋找對策,是個沒用的角色。
雖然每次都這麼說,這本書能夠出版還是要歸功著眾人的幫忙。特別是建議我把偵探改成女生的Y先生、一直陪我反覆改稿子改到神智不清的責任編輯湯淺大人、藉由生動的插畫為角色賦予生命的岸田メル老師,在此向他們獻上感謝之意,謝謝。
二〇〇六年11月 杉井光
翾欞
發表於 31-12-2012 15:32:04
小說名稱:神的記事本
作者名稱:杉井光
本卷名稱:第二卷
簡介
春假裡的某一天,NEET偵探事務所突然出現一名委託人,還是個情緒莫名亢奮的怪怪泰國女生。
女生的父親失蹤後所遺留的手提包內,裝滿二億日圓的鉅款。
女生的委託是——「請救救我爸爸。」
穿著睡衣、足不出戶的「尼特族偵探」少女愛麗絲與身為助手的我,藉助尼特族偵探團的阿哲學長、少校與宏哥的力量展開調查。連街上的不良少年頭頭.第四代都被牽連在內,事件朝著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
有點不堪、有點好笑卻又帶著一點點勇氣的青春NEET-TEEN STORY第2集。
杉井光
1978年生於東京都。明明生長在東京,卻對擁擠的電車束手無策,就連到埼玉縣也經常都是騎自行車去。真不知自己當年搭電車通勤的日子是如何撐過來的。啊,我當時的工作是晚班,所以不會遇到顛峰時間。
插畫:岸田メル
1983年生,現居於名古屋。喜歡的食物是拉麵,喜歡的飲料是水。興趣是收看教育節目,就算畫畫的時候也一直看。官方網站是http://maigo.jp/
藤島鳴海Narumi Fujishima
直到去年為止,我只是平凡無奇的高中生。
拜冬季發生的一連串大事件所賜,整個第三學期都給毀掉了。
然而我還是奇蹟般地升上二年級,但仍然跟不上課業的進度,考試幾乎都不及格。當回過神時,已站在悲慘人生懸崖邊。
自認不能就任成為無業遊民,於是奮發向上、接了兩個打工工作。
其中一份工作是拉麵店的店員,而另一份則是……偵探助手。
……看來我可能選錯了打工的地方,何況其中一位雇主還是尼特族。
加上在我工作的場所附近無時無刻都有尼特族在遊蕩,大家一心想把我給拉進去。
至於他們都是什麼人——
愛麗絲 Alice
這傢伙是尼特族偵探,也是我的雇主之一。
她是個幾乎足不出戶的繭居族,所以使喚人的方法也很沒禮貌。
她認為偵探助手(我)只不過是個好用且會說人話的吸塵器罷了。
手無縛雞之力、沒有生活能力卻又善於狡辯,只要我稍有抱怨,立刻就會以五千倍罵回來。
真的是,我幹嘛非得為這傢伙做事不可啊?
其實我自己也不太懂,只是如果沒有我在身旁,這傢伙連飯都不會好好吃吧……
尼特族偵探團 NEET Detectives
圍繞在愛麗絲的身旁、絲毫不亞於她的一群社會邊緣分子。
就算遇到任何困境,依然永不放棄、永不回頭、絕不工作,這就是尼特族偵探團。唉~真受不了。
阿哲學長 Tetsu
幾年前自我目前就讀的學校休學,現在是個無人能出其右的柏青哥專家。
過去練過拳擊,擁有超人般的動態視覺,卻只用在吃角子老虎機的壓注上。
雖然有時候還滿可靠的,但金錢觀念非常糟糕。
少校 The Major
雖然長得這副模樣,但的確是個大學生,也是個不折不扣的軍武宅。
擁有連大學教授都讚賞的電子工程技術,卻只用在偷拍及監聽方面
宏哥 Hiro
聽說常被誤認成模特兒,其實是個賴在女生家裡的小白臉。
擁有任何人都想多看一眼的外貌以及香醇美酒般的說話技巧,卻都只用來泡妞。
曾讓許多女人為他哭泣,也許有一天會在什麼地方被捅一刀吧。
明老闆 Min
在偵探事務所樓下開拉麵店的大姊,我的第二位雇主。
是我身邊的人當中少數正常的社會人士,我一直受她照顧,所以在她前面抬不起頭來。
脾氣很差,我也很怕她,所以根本不敢說她煮的拉麵其實不太好吃。
第四代 The Fourth
城市裡尼特族不良少年的頭頭,與偵探團的夥伴有著斬不斷的孽緣。
嘴巴很壞、很沒耐性,但聽說也很會照顧人,比起偵探團的人好太多了。
興趣是裁縫,而且擁有職業級的水準。如果不小心說出這事件可能會被他殺掉,所以我不敢和任何人提起。
玫歐 Meo
剛開始在拉麵店打工的那一天,我一如往常被愛麗絲使喚,也對自己的人生產生些許疑惑。就在這樣一個令人無事發呆的星期六下午,她出現在我面前。
她是個生長在泰國,異常容易興奮的女生。而且居然有事想找偵探事務所幫忙。
儘管身為偵探助手,我還是嚇了一跳……沒想到真的有人上門委託。
本以為既然會找尼特族偵探,應該不會是什麼大事。
結果——
她帶來的波士頓包裡裝滿了濃濃的現實感——
兩億日圓。
那是一個足以打亂某人人生、還足夠找零的金額。
玫歐說:「請救救我爸爸。」
於是——事件開始發展。
朝著我們意想不到、令人心痛的黑暗中前進。
奇蹟在任何人身上
都會發生一次
只是
發生的時候
他們不曾注意
《我是真悟》梅■一雄
翾欞
發表於 31-12-2012 15:32:36
第一章
有一小部分的人誤以為東京二十三區是個從南到北滿是高樓大廈的都會,還沒搬來之前的我就是如此。事實上,有著刺向天空般高聳建築的只有緊鄰大車站那一帶,四周則都是平坦的低矮樓房。因地層下陷而凹凸不平的柏油路、發出刺鼻酸味的臭河川、不知是否有人在照顧的農田以及我所就讀的高中,這些全都不出車站方圓兩公里的範圍內;只不過隔著一條街,霓虹燈的光芒就看不見了。
雖然「花丸拉麵店」也位在距離車站步行只須五分鐘的地方,卻是被一堆破舊的大樓給圍住,暗不見天日的店面之一。它是間只有五個櫃檯席的小店舖,除了晚上偶爾會有醉漢晃進來外,白天幾乎沒看過有客人就坐。
所以我的聘用考試就在正值春假的三月三十一日、店內早已空無一人的下午一點半舉行。
「聽好了,只要裡頭的東西灑出一丁點來,你就別想通過。」
明老闆邊這麼說,邊將托盤一一遞到我手中;托盤上還有冒著白煙的大碗公。她是「花丸拉麵店」的年輕老闆,長長的頭髮紮成馬尾,一年四季都穿著挖背背心並露出健美的雙肩。敞開的胸前可以看見重重纏繞著胸部的白色繃帶。不難看出她出身體育科班,根本不是我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文科高中生所能違抗的。不過我還是忍不住回了一下嘴:
「請問……為什麼打工的聘用考試要做這種事啊?」
「你知不知道自己之前打破了幾個碗啊!?根本就不夠專心!所以你要是能把東西平安送到愛麗絲那裡,我就用你。」
之前我曾多少幫這家店做過洗碗、端菜的工作,同時也造成很大的損失。其實我應該要感謝善良的明老闆還願意給我考試的機會才對。
「預備,開始。限時五分鐘。」
「還要限時喔!?」
被明老闆瞪了一眼,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從廚房後門走了出去。
愛麗絲住在與「花丸」同一棟大樓的三樓、八號房。從緊急逃生梯走上去,再往走廊方向走差不多五公尺就到了,從一樓的店面走上來通常花不到一分鐘。
但這時的我光是走一階樓梯就得花上個兩秒,因此當我走到寫著「NEET偵探事務所」的招牌前時,早已渾身汗流浹背。
由於雙手都端著托盤,我只好用手肘按下門鈴。沒有人應門,只有藍色燈光閃爍。
「愛麗絲,拜託,幫我開門。」我苦苦地哀求。
『……你自己進來就好了。門沒有鎖。』
對講機另一邊傳來年幼少女不耐煩的聲音。
「我沒辦法用手,手上拿著兩個托盤。」
『那你可以放在地板上啊!』
「不行,一定會掉下來。」
『你到底在說什麼?只不過是把托盤放在地板上,沒想到你居然連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好?』
「我頭上也有托盤!」
聽到我悲壯的吶喊,門終於開了。少女從裡面探出頭來,她有著一頭烏黑及地的長髮,一雙盈滿閃耀亮光的大眼睛,身穿可愛小熊圖案的睡衣,露出有如生病般的蒼白肌膚。
「……你是在表演雜耍特技嗎?」
雙手各拿一盤、頭上還頂著一盤。冷眼看著我身上一堆放著碗公的托盤並站在那顫抖,愛麗絲以無言的語氣說:
「這個畫面滿有趣的,我想拍照留念。拿給阿哲和少校那些人看,他們一定會很高興。我去拿數位相機來,你就保持現狀等我。」
「不,那不重要啊!」我拚命叫住正要進入屋內的愛麗絲:「總之……這個……可以先幫我拿一下吧?」
我以眼神暗示那在頭頂上搖搖晃晃的托盤,但愛麗絲聳了聳肩:
「請想想我和你的身高差距,還有我的手臂肌力。那根本不可能吧?你就進房隨便找個地方擺著吧!記得要先脫鞋。若是你敢滴下任何一點東西,我會讓你負責清理到打完蠟為止。」
愛麗絲還是老樣子,沒血沒淚。
我只好保持上半身不動的姿勢,輕輕地把鞋脫掉,走進小廚房的流理台將雙手上拿的托盤放下,然後再將頭頂上的托盤輕輕拿下來。幾乎連魂魄都差點吐出來的長長嘆息,彷彿蜷曲在冷氣房的冰冷地板上。
「……啊,老闆嗎?嗯,鳴海剛到。」房裡傳來愛麗絲與明老闆講電話的聲音:「……不,看來是沒有灑出任何東西。老闆妳真善良,若換做是我一定叫他拿水桶而不是碗公。」
這傢伙還真愛說笑。心裡一邊抱怨一邊將三個碗公放上同一個托盤,然後端到寢室內。
房內的三面牆壁都被與天花板一樣高的架子遮住,架上擺放著一堆怪異的機械,周圍還有無數的電線複雜地纏繞在一起。房中央擺著一張大床,毛毯上堆著大大小小、種類繁多的熊布偶;愛麗絲坐在當中,就像是被一群布偶包圍。
「你該不會要我三碗都吃掉吧?」
愛麗絲瞪著我端上來的碗公。這個穿睡衣的少女不但非常挑食而且食量極少,每次要她把東西吃光都得花上好一番功夫。三個碗公裡面分別放著少量、不同囗味的拉麵。
「明老闆大概以為我會翻倒其中一、兩碗吧。」
「你怎麼不翻倒呢?你平常明明遲鈍到連螳螂停在鼻子上都不會發現啊!」
為什麼這樣也要被罵啊……?
我拉出類似醫院病床上附的可動式桌子,並將托盤放在上面推到愛麗絲面前:
「看愛麗絲妳想吃哪一碗,剩下兩碗我幫妳吃。」
穿著睡衣的少女幾乎要把整張臉都放到碗公裡似的,仔細地觀察每一碗拉麵。
「我想吃盡量清淡一點的。」
她以哀求般的眼神看著我說。
「聽說三種都是新創作,我也不知道味道怎麼樣。」
「嗯——」
愛麗絲遲疑了許久,最後選擇了湯色比較透明的一碗。但是她吸了一根麵條後,卻整個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
「……好酸。」
酸?拉麵很酸?
啊!這樣說起來,明老闆最近的確淨做些怪異的拉麵。
「嗚……被湯色給騙了。我太大意了,裡面居然有這樣的陷阱。」
愛麗絲的雙眼盈滿淚水,卻還是用筷子一根接一根將麵條夾入口中。
「這兩碗似乎比較正常,妳要換嗎?」
我坐在床前抱著自己那份拉麵說。但愛麗絲卻以滿是淚水的雙眸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怎麼能相信可以若無其事吃下一碗拉麵這種人的味覺!?這碗面是我自己選擇的,而且如果唯唯諾諾聽信了你的建言而交換拉麵,要是又不喜歡,我豈不陷入更大的窘境?如此一來你要如何補償我所保有的矜持?」
我原本想吐槽她:只不過是吃一碗拉麵並沒什麼異常的,但看到愛麗絲邊「嗚——嗚——」地啜泣邊將拉麵一根根吸進嘴裡,覺得實在有點可憐,因而閉上了嘴巴。我迅速地將兩碗面解決掉後,便向小廚房走去。
打開電冰箱的門,裡頭擺滿三百五十毫升的紅色罐裝Dr.Pepper。我取出其中的一罐拿給愛一麗絲,最近我學會了先將瓶蓋拉開後再遞給她的小小體貼。愛麗絲以顫抖的手將瓶罐搶去,一口氣喝個精光。
「呼嗚嗚嗚嗚嗚。」
愛麗絲深深呼了一口氣,彷彿腦袋裡的東西都溶解掉了似的放心。她接著說:「鳴海,再幫我拿兩罐來。」並拿著空罐不停揮動。這個睡衣少女的飲食習慣非常差,幾乎三餐都只喝Dr.Pepper為生。被一個邊喝垃圾飲料邊吃拉麵的人說味覺不值得信任,真不是滋味。
「人類必須互相扶持才能生存,這項事實我現在強烈地感受到了。幸好有你在我身邊。」
吃完拉麵並將第三罐Dr.Pepper也喝完的愛麗絲,一邊鑽進毛毯中一邊對我微笑。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我嚇了一跳手肘差點打翻了碗公。冷靜。這傢伙動不動就會說出這種意味深長的言詞,更何況我並沒有被愛麗絲扶持過啊。不……也不能說沒有啦,該怎麼說呢?
「對了,你說你想在『花丸』工作,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愛麗絲從毛毯中只露出了一顆頭問。
「我可以保證你是一個生來便缺乏工作慾望的人,所以你不需要特地為了證明此事而造成老闆的困擾。」
「我不需要那種保證。」應該說妳少隨便決定我的人生。「我覺得明老闆一個人很辛苦,而且在『花丸』打工也比較方便。」
「方便?」
「這樣幾乎天天都可以來這裡。」
因為愛麗絲今年冬天偵破的那個案件,我現在的立場才會是偵探事務所的助手。愛麗絲雖然是偵探,卻是個足不出戶、從不與社會往來的繭居族,我也沒看過有任何顧客前來委託案件。所以助手的工作頂多就是幫忙搬食物及Dr.Pepper,順便讓愛麗絲欺負一下。與其如此,還不如找個地方打打工也比較不浪費時間。
「哼!我可不知道你對助手工作如此熱心。」
是妳叫我每天都要過來的吧!
「無論如何,這年頭應該也沒幾個人願意去拉麵店打工賺取微薄的薪水,對老闆而言應該有所幫助吧。不過一旦彩夏出院了,你一定會被Fire掉。」
我正要收拾碗公的手停了下來。
因為無法立即對愛麗絲突然提起的名字做出反應,我凝視著碗底的湯汁愣了一會兒後,轉頭望向床邊。
「怎麼了?你不也只打算做到彩夏回來為止嗎?」
「不……嗯,那個……這件事我想都沒想過。因為……」
彩夏。
今年年初從學校頂樓一躍而下,目前變成植物人還躺在醫院病床上。她是我的同班同學,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只是她現在不會說話,也無法自行走路了。
那樣的彩夏——還會回來嗎?
「醫生也說過並非毫無機會,不是嗎?而且第一個聽說的人不就是你?」
頁: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