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驚訝尚未成形便被深墨般的眸色吞噬,夜天凌沉聲道:“五弟此話,有何根據?”
夜天清冷哼道:“三日前大軍安營北地,第二日拔營行軍遲戍不見了蹤影,後經人奏稟我方知道,他竟早有效力西突厥射護可汗之意,此去其心可昭。聽說這遲戍原本便是塞外人氏,不知四哥是否知情?”
夜天凌面色不波,於清王的問話不答,是塞外人氏又如何?他問道:“是何人奏稟遲戍有不軌之心?”
他在眾將中淡淡看去,一名軍將上前一步:“末將邱平義,行軍以來一直和遲戍共處一帳,遲戍曾游說末將與之一同叛投西突厥,末將不為所動他便獨自去了!”
夜天凌目中似有暗影沉沉:“遲戍曾同你提起叛投突厥之事?”
“是!”
“何時?”
“初入漠北之時,已有多日。”
“是以你早便知道他要投敵?”
“不錯!”
“你確定他投敵之意無誤?”
“末將確定!”
“絕無異議?”
“……絕無異議!”
夜天凌唇角祭出絲淡冷的鋒芒:“你知情不報,令遲戍順利離開營中,而致大軍困於此處延誤戰機,如此該當何罪!”
邱平義猛的一怔,抬起頭來看向幾位王爺。
清王神色陰沉,十一面帶懶散謔笑,其中凌王面無情緒,然眼中冷鋒如刃,洞人肺腑,令他渾身震顫,急忙垂首。
“五弟,此事依軍法何處?”夜天凌轉頭問道。
夜天清看向俯首在地的邱平義,平聲說道:“叛國者誅斬九族,隱瞞、藏匿、知而不報者,以同罪論,可依情不涉親族。”他說的極慢,一字一句皆清楚無比。
“邱平義,你可聽明白了?”凌王緩緩說道。
邱平義扶在佩劍上的手青筋突起,突然斜身拜下:“末將明白,還請王爺寬赦末將親族,不勝感激!”話落之時猛然拔劍出鞘,橫往頸中一抹,眾人尚未及反應,鮮血三尺,已飛濺帳中。
不料有此一幕,眾將皆驚,十一已邁出一步欲出手阻攔,但仍是遲了。
夜天凌目視大將伏屍眼前,那口古井一瞬的驚濤駭浪,到了井口也只見無底幽深,只是眉心不留痕跡的一緊,漠然說道:“眾將聽令,回營整頓各部,即刻快襲烏滸河!”
眾將領命而去,立即有人進帳收拾了邱平義的屍體。
夜天清看著地上血跡長歎一聲:“幸好是四哥領兵在前,不但無恙反而大敗谷蘭王,這幾日接應不上,真是讓我捏了把汗。接下來這仗,四哥怎麼打算?”
“谷蘭王敗走葉撒城,意在等待休斜王支援,我們務必要在烏滸河殲滅休斜王軍隊。”夜天凌道:“此戰要勝在一個快字。”
夜天清道:“如今大軍會合一處,逐個擊破,他們絕不是對手。”
卻見夜天凌面色微變,抬手撫上左胸,十一搶上前去扶住:“四哥!”
夜天清驚問:“四哥受了傷?”
十一劍眉緊蹙,神色極為懊惱:“遇了突襲,四哥是替我擋了一箭。”
“傷的怎樣?”夜天清急忙道:“速宣軍醫看看。”
夜天凌微微閉目,忍下喉間一股異樣的腥甜,說道:“不必,此事無需聲張,軍中的確有人與突厥通風報信,否則不可能將我們一舉一動摸得如此清楚。”豈止是清楚,他眼中泛起深深冷意,他同十一喬裝離軍之事對方竟都知曉,難道真的是遲戍?
夜天清已“砰”的以手擊案:“遲戍投靠突厥,可惡至極,可見異族之人,終不可信!”話出忽覺不妥,凌王之母蓮妃便是前柔然族的長公主,異族兩字不能亂提。他對夜天凌一禮:“四哥……抱歉,我非有心……”
似是未聽出他話中之意,夜天凌微微抬手:“當務之急是眼前一戰。”
“但四哥的傷?”夜天清略有遲疑。
“並不礙事。”夜天凌淡淡道。
夜天清點頭道:“十一弟先陪四哥歇息一會兒,我親自去督軍,盡快出擊。”
“有勞五弟。”
待清王出帳,夜天凌閉目養神略事調息,胸間頻頻襲來的劇痛逐漸緩和。
稍傾,他冷眼看向地上未盡的血跡,邱平義自刎謝罪,便將遲戍釘死在了叛軍的罪上,十分出乎意料,卻叫人不得不信他所說之言。
所有矛頭都指向遲戍,大將叛國,待回天都那些御史們必然又要糾纏不休。
十一在身旁沉思一會兒,突然說道:“四哥,事情蹊蹺,即便是遲戍叛投了西突厥,那日追擊我們的卻似乎並非射護的軍隊。”
“不錯,更像東突厥始羅的部將。”夜天凌站起來,這始羅可汗帶了公主入天都晉見天帝,以示不與西突厥聯手,看來還是不耐寂寞。“走吧。傳令下去,遲戍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冷冷說道,同十一步出帳外。
前塵今生幾度情
天都伊歌雄踞大正江上游,屏倚岐山,東逾麓江,南系易水。其城依山而擴,城池宏偉,岐山首高二十余丈,尾七十丈,天子帝宮以此為基,周迴四十八裡,遙遙高於伊歌城,巨制恢弘,雄渾壯麗。
伊歌城順勢而下,街道平直成縱橫經緯狀,將整個城池分為大小九九八十一坊。
上九坊地勢略低於帝宮,圈列其外,坊間府邸星羅棋布,高簷飛柱,華美風流。麓江、易水在遠郊寶麓山脈交匯而成的楚堰江橫穿天都街坊,入此一分為二,其中一支帶入帝宮,名為上九河,金水玉帶,兩側以盤螭雕欄護衛,專供皇族出入之用。
此時一艘鎏金溢彩的丹鳳飛雲舟自帝宮駛出,前後各有八艘略小的虎賁舟船隨護,以明紫廣帆開道順水,徐徐轉入楚堰江正江,向西而行。
雲舟上層寬闊的通廊中,一個女子撥開長垂的幕紗緩步走出,她走的極慢,步履輕緩,長長的青蓮裙裾拖曳身後,強調了身姿的緲縵。烏發流瀉肩頭,以素青色絲帶束成墜雲髻,帶身纖裊,隨著她的步履輕輕飄逸。
迎臨江風習緩,她似踏於凌波走到雕欄之側,扶著舷窗向外看去,清風拂面,淡紗掠過她容顏飄飛,驚鴻一瞥。
她看著簾幕翻飛外的江天,神情冷淡,眸中一片空澈。容顏上渺遠冰雪的顏色有種攝人的高貴的美,她只是安靜的站著,縱衣衫飄拂恍若洛神臨水,卻有入骨的清冷淡在周身。
這一方空間,江上喧囂遠遠的退離在她的冰姿風神中,泠泠然無聲逸去。
“蓮妃姐姐,站了這麼久,在看什麼?”舫中傳來一帶溫柔的聲音,纖美的宮裝麗人手扶著侍女轉出竹簾。
蓮妃回頭,淡淡說道:“沒什麼。”聲音清漠,如她的眉眼。
蘇淑妃輕輕遣退侍女,步來近前。芙蓉絹裳,煙籠輕柔,眉清目秀,溫婉如水,弱柳扶風一行一動裡的柔軟,款款叫人如沐春暉。她已並不年輕,但歲月仿佛並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她有著與蓮妃不同的美。
“許久不曾出宮,這坊間熱鬧比起深宮景致倒別有一番風味。”她微笑著說道,似是對蓮妃的淡漠習以為常。
甲板處腳步聲響,大步走上個眉目飛揚的年輕男子,他在那精雕的船欄前一站,手中折扇拂撩開幔紗,笑著上前對蘇淑妃和蓮妃行禮:“兒臣命人備了新鮮瓜果,兩位母妃可要些什麼?兒臣叫他們送上來。”
蘇淑妃目露柔和:“漓兒,你總是這麼風風火火的,什麼時候能像你四哥,沉穩著點兒。”
蓮妃對十二皇子夜天漓的見禮只輕輕頷首,見提到自己兒子,如若未聞,依舊靜靠在簾前。
夜天漓笑道:“母妃放我像四哥一樣領兵出戰突厥,我便是不沉穩也得沉穩了。”
提到漠北頻頻進犯的異族,蘇淑妃些微的蹙眉,十一皇子夜天澈帶軍出征,如今前方竟許久不見消息,她這做母親的心裡日夜擔憂。
她往身畔看去,此次出擊突厥是四皇子的主帥,蓮妃卻漠然相待,便如那個戰功赫赫的冷面王爺並非她親生,根本與她毫無關系,更甚陌路。
母親的淡,兒子的冷,如一道相連的鴻溝,隔閡間卻又如此相像。
今日在蓮池宮,天帝如降聖旨般要她與蘇淑妃同去度佛寺祈福,她靜靜看著天帝,以一種漠離的姿態俯身應命,領旨登舟,卻哪有半絲是為了兒子。
但這也不是一日了,四皇子自出生便由太後撫養,母子間生疏的很,蘇淑妃輕輕歎了口氣,對夜天漓道:“你待有了你四哥的本事再說。”
“母妃便只准十一哥隨四哥歷練,把我看在身邊。”夜天漓嘻笑:“可是捨不得兒子?”正笑著,卻突然船身猛的搖晃,幾人不曾防備都踉蹌一步,身後侍女急忙上前來攙扶。
蓮妃臉上波瀾不見,淡淡拂開侍女的手。
夜天漓抬手攙住蘇淑妃:“母妃小心!”隨即長眉一擰,怫然不悅:“怎麼回事?”他轉身喝問。
此時放眼看去,竟是有艘畫舫破水而來,正撞上他們乘坐的丹鳳飛雲舟,雖力道不大,但也阻了船駕前行。
下層侍衛怒責呵斥聲響起,夜天漓對蘇淑妃和蓮妃道:“讓母妃受驚了,兒臣去看看。” 轉身冷哼一聲,大步走下去。
精巧秀美的小畫舫此時一片狼藉,卿塵她們被從大船待至此處,不知冥魘的同伴做了何等手腳,讓船驟然失控。
長門幫的人極力返舵,兩相較勁,形成巨大的推力斜沖內江,丹鳳飛雲舟正經過,不巧迎面撞上,畫舫被龐大的雲舟帶的再橫轉一彎,險些翻覆江中。
船身猛的搖晃,冥魘一把扶空,卿塵被拋撞在對面艙壁上,艙內幾案移位,金樽玉盞紛紛跌落。
身影一閃帶著劍光寒氣,一個黑衣人掠至冥魘身邊:“走!”
艙外傳來喝呼聲,船身微沉,已有侍衛落在船上。
冥魘看了卿塵一眼,返身同那人奔向後艙,混亂處雙雙縱入水中,消失了蹤影。
一瞬間橫生變故,胡三娘等幾人見勢不妙,抽身而退,不遠處泊著的大船迅速起錨,趁亂離開此地。
卿塵同碧瑤她們扶持站穩,船上長門幫來不及逃脫的幫眾被侍衛拿下,押在一旁。
船艙處珠簾大開,夜天漓步入船艙,怒目掃過亂成一團的局面,“發生何事?”
一個身著丹香飛紗綃裙,身量窈窕的貌美女子急忙俯身在旁,聲音嬌媚的說道:“奴家見過十二王爺。”
夜天漓抬眼看去:“嗯?這不是天舞醉坊的武娉婷嗎?你好大的膽子,如此混鬧!”他往卿塵等人打量過去,身旁侍衛將翻到的事物稍加清理,以便通過。
卿塵心中微微一動,這眉眼英氣,讓她有種熟悉的感覺,卻一時想不清楚。
武娉婷心裡忐忑,眼前這十二王爺因是當今聖上膝下最小的皇子,倍受恩寵,性情驕縱不羈,平日天都中人人都要避讓三分,今日竟偏沖撞了他,她勉強露出個還算動人的笑容:“奴家……奴家帶姑娘們……游河……誰知驚擾了……”
話未說完,夜天漓冷眉喝道:“大膽!武娉婷你當本王是什麼人,容你欺瞞!豈有這樣游河的?”
“十二弟這是和誰動氣呢?”艙外突然傳來一人的聲音。
如珠玉輕擊,那聲音潤朗,船艙中的混亂紛雜似乎隨著這一句話風息雲退,當真化作了游河賞景的雅致風流。
夜天漓一愣,起身道:“七哥,你怎會在此?”來人卻是夜天漓的皇兄,七皇子夜天湛。
垂簾微掀,夜天湛緩步而入,眾人入眼一襲雨過天晴色長衫,織錦的料子舒雅,藍似靜川明波,著在他身上隨著那閒閒步履,叫人仿佛看見玉樹映碧水,朗月上東山。
他手執一支白玉笛,含笑的眸子掃過眾人,春風拂面,溫文爾雅。
卿塵抬眸看去,卻渾身一震,呆立當場。怔視著身前翩翩微笑的人,她驀然扭頭,心間波濤狂湧。
“我正回府經過,看淑妃娘娘的座舟停在江中,便過來看看。”夜天湛掃視滿船狼藉,問道:“出了何事?”
夜天漓道:“這恰是京畿司的職轄,正好便有勞七哥,橫撞母妃座舟,得給我個交待。”
夜天湛笑道:“什麼人竟招惹你這個霸王。”俊目身前一帶,看往伏了一地的人。
武娉婷迎上他的目光行了個禮,匆匆展開笑意嬌聲說道:“七爺……”,一旁夜天漓打斷她:“若還是游河,你便不必說了!”
武娉婷見兩位王爺插了手,知道今天這事絕不能善終了,繞是她見過不少世面,不由得也慌亂起來,一時竟不知如何說辭。
此時夜天湛對卿塵等幾個女子微一抬頭:“要她們說。”
船上這幾日,碧瑤她們早把卿塵當成主心骨,凡事聽她決斷,目光齊齊向她看去。
卿塵睫毛投在眼底的淡影微微一動,兩泓深湖般的眸光幽涼而冷漠的望向夜天湛,這眉眼,這神情,這身形,如月如玉俊朗瀟灑,分明便是李唐。
七情六欲翻亂了滿心,莫名喜悅過後的恨惱傷痛如影隨形,原來說不傷心都是自欺欺人。澀楚滋味凝成冷利的薄冰直沖心間,堵的胸口刺痛難耐,她意興闌珊的將眼眸重新垂下,望著地板上狼藉的碎盞流水,淡淡說道:“這些人用卑鄙手段……”
身邊忽然幾聲驚呼,未及抬頭,她被人猛然攬向一旁。
眼前白影驟閃,“當”的一聲金玉交擊的聲響後,有什麼東西墜落艙板之上,白影回轉,落入夜天湛手中。
喝斥混亂再次充斥艙中,而那支白玉笛靜陳指間,夜天湛手攬卿塵,唇角似乎仍帶著閒逸淺笑:“姑娘小心。”
卿塵一步退離他的手臂,落在地上的是柄飛刀,長門幫中有人趁侍衛不覺之時忽然發難,不知是拼死一搏還是做了殺人滅口的打算。
她望向被夜天湛玉笛逼退一旁正押在侍衛刀下掙扎的人,眼中並無慌亂驚怕,反而泛起不屑的鄙夷,如同一道冷冷的浮光,“殺了我一個 ,還有多少人在,你們敢做又何必怕別人說!”她掉開目光,不再看他們,卻也沒有謝過夜天湛援手施救。
夜天湛眸心一動,含笑再次將她打量,問道:“究竟發生何事?”
卿塵說道:“這些人不擇手段綁了許多女子,沿途販賣至此處,賣到什麼天舞醉坊,想必不是什麼好地方。她們都是清白人家的女子,被強擄到此處父母親人難免傷心牽掛,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苦頭,請……七爺為她們做主。”
溫朗的眼中無聲掠過極微淡的精光,似冷月照水一晃,然而夜天湛盯住她看了半天,卻問道:“她們?那你呢?”
卿塵細眉一挑,低頭深長的呼吸,抑下心間煩躁:“我無牽無掛孑然一身,到何處也都一樣。”
“你是要我救你們?”
“是。”
夜天湛眼中閃過興味:“既然到哪兒都是一樣,又何必求救?”
卿塵道:“我一樣,她們不一樣,七爺如心存慈善,請帶她們出這火坑。”
她絕口不提請一並搭救自己,卻半晌不見回答,剛要抬頭,聽到那樣漫不經心的聲音緩緩道:“我又為何要救她們?”
卿塵眼波微動,深靜裡堪堪隱去了絲怒意,盈盈鳳目一抬,風姿秀穩:“天子腳下,皇城之中,有人目無綱法,仗勢欺人,為非作歹,逼良為娼。國家法紀何在,天家顏面何存?七爺貴為皇子,上承天恩,下擁黎民,不會袖手旁觀。” 她靜立著,復扭頭對夜天漓瀲灩笑去:“七爺不管,還有十二爺。”
夜天湛抬手將方要開口的十二弟止住,還是那樣不慍不火:“管自然是要管,只不過既在天都地界,這該是京畿司的職責,要經實查審問方可定案,諸位姑娘少不得羈押入獄過堂聽審。而掌管京畿司的五皇兄受命帶兵在外,一時怕不得歸,看幾位嬌弱模樣,難道受得了那牢獄之苦?”
卿塵聽他口氣中並非沒有松動余地:“七爺要怎樣才肯救人?”
夜天湛把玩玉笛,修指白玉瑩潤相稱,流動著優雅的光澤:“那便看人值不值得救。”
卿塵稍許沉默,目光落在他手中玉笛之上,抬頭道:“若如此,不知七爺可願與我賭一局。七爺若贏了,一切隨您處置,我若贏了,便請七爺援手搭救她們幾人。”
夜天湛饒有興趣的聽著她的提議,“怎麼賭,你說來聽聽?”
卿塵說道:“七爺隨身攜帶玉笛,想必深通音律,小女子身無長技,但也會彈兩首曲子,琴笛本可和奏,這船上現成有琴,不若我彈上一曲,七爺若能以笛聲相和則算七爺贏,若不能則算我贏。七爺以為如何?”
此言一出,便見旁邊夜天漓搖頭笑了,武娉婷竟也露出點兒輕松神色,天都上下八十一坊人盡皆知,湛王一支玉笛名動京華無人能及,卿塵此舉無異自斷出路。
此時夜天湛靜靜看了她一會兒,道:“好,你去試試琴吧。”
兩個侍衛幫忙將摔落的琴擺好,卿塵重新調音試弦,琴並不是好琴,但也勉強湊合。
她在長案前席地而坐,白衣裙裾灑落身後,似一抹從容的雲跡,她目光投向夜天湛,夜天湛揚起嘴角微微抬手,示意她可以開始。
她靜靜側首,心中掠過無數琴曲,秀美的手指輕輕滑過細弦,左手如蘭,撫上古琴一端。
她不再理會眾人,平靜無波的目光落在前方空處,徐徐抬起的右手順著此時的心境,突然彈撥琴弦。
錚然一聲,清脆中略帶了些暗啞,在座每個人心裡似乎都被什麼東西猛的劃過,隨著這烈烈弦音不由自主心神微顫。
正是一首千古名曲《十面埋伏》,只是琵琶換作了古琴。
弦弦聲急,一張質樸的古琴在纖弱手指下居然生出金戈鐵馬的氣勢。
人人眼前仿佛看到行營千裡,兵馬嘶鳴,決戰在即,風雲暗動,一顆心仿佛被這肅殺的音色緩緩提高吊到不能承受的極至。
正在暗處心驚,忽然急弦突起,“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千軍萬馬橫掃大漠,風沙狂湧天地失色。
琴音搖曳之中,暗雲馳騁,驚心動魄;細弦波蕩之時,殺氣四溢,駭人聽聞。
卿塵指下既有萬千氣勢,又時而弦輕音低,稍現即逝的幽咽糾纏其中,承輔跌宕。
夜天湛玉笛在手,卻始終沒有舉到唇邊,只是靜靜的握著聽曲,仿佛早已隨著這七弦琴音到了浩瀚沙場,劍氣激蕩,兵鋒壓城。
待到蕭索的低音轉回,琴音順勢高起,大開大闔,大有直拔雲霄之勢,不由得叫滿艙人聞音色變。
卿塵星眸低垂,琴音越拔越高,指下陡然用力,卻聽“砰”的一聲悶響,古琴再承受不住這激蕩氣度,猛的長弦崩斷,音消曲散。
白玉般的手指被斷裂的琴弦裂出一道傷口,鮮血瞬間湧出,滴在琴上,仿若濺開紅梅艷艷。
卿塵卻無動於衷,只是凝眸看那張琴,認真的神情使人覺得她所有感情都傾注其中,專注的叫人不安。
半晌,她看到一雙白底皂靴停在了琴前,沿著那抹晴藍的長衫向上看去,對上的是夜天湛清泉蕩漾的雙眼。
他伸手遞過一方絲帕,見她不接,握起她的手,替她裹上傷口,動作輕柔。一邊吩咐道:“尋個去處安頓這幾位姑娘先住下,好生看待。將剩下眾人押入京畿司大牢,帶我令牌封了天舞醉坊,若有人敢反抗,一並拿下。”
此言一出,武娉婷大驚失色,不想一向以溫煦賢德著稱的湛王下手居然雷厲風行毫不留情,跪下求道:“七爺,且看在……看在郭大人份上……”
夜天湛淡淡一瞥:“本王自不會忘了郭其,讓他等著大理寺問罪吧。”
說罷對身後哭求再不理會,只看住卿塵仰頭時略帶疑問的雙眸。
那深深的眸中幽靜的一墨顏色震撼著他,心中似是空卻了一方,說不出的滋味悄悄蔓延。
許久,他微笑著搖了搖頭,低低說道:“我輸了,即便能合上這曲子也合不上你曲中心境。”
一個溫婉纖弱的女子,究竟是什麼事情,竟使這一首琴曲之中飽含了如此的荒涼激昂,殺氣哀烈,更有一份揮之不去的淒幽。
卿塵凝視他俊雅面容,唇角慢慢向上挑起,露出苦澀的微笑,她輕輕起身,“多謝七……”話未說完,突然一陣心悸,眼前一片天旋地轉,人便落向琴前。
心力耗盡,如那斷弦崩裂,居然再也堅持不住。
夜天湛眼明手快,及時將她扶住,看了看她的情形,眉頭微皺,一把將她輕盈的身子打橫抱起,邁向艙外。
卿塵一陣暈眩過後,勉力睜開眼睛,看到俯身注視自己的夜天湛,那溫柔神情脈脈無語,和李唐如此相像,恍惚中時光回暖,相擁低語,輕柔沉醉。
她動了動手想去觸摸那依稀熟悉的眼睛,卻又疲憊的放棄,心力交瘁的感覺緩緩將她淹沒。
笛音深處水雲天
紫綃煙羅帳,羊脂白玉枕,卿塵在榻上撐坐起來,身子卻微微無力,復又一晃。
帳間懸著一雙鏤空雕銀熏香球,繚繞傳來安神的藥物淡香,無怪睡了這麼久,她扶著床榻下地。
屋中並無繁復裝飾,卻處處可見風雅別致。長案之上放著玉竹筆架,幾方雪色箋紙,琉璃闊口的平盞盛以清水浮著一葉水蓮花,素葉白瓣,干淨裡透著些許貴氣,襯的一室清雅。明窗暖光,灑上細編竹席,讓她想起將她安置此處的那個人,夏日炙熱的氣息中心底卻有些異常的黯涼,她環視四周,目光落在牆上一幅畫卷之上。
畫中繪的是夜湖月荷,她站在滿室明亮之中看去,微風緩緩入室,這畫似乎輕輕帶出一脈月華銀光,清涼舒雅。著眼處輕碧一色,用了寫意之筆淡墨鉤形,揮灑描潤,攜月影風光於隨性之間,落於夜色深處,明暗鋪陳,幽遠淡去。微風翩影,波光朦朧,中鋒走筆飄逸,收鋒落筆處卻以幾點工筆細繪,夭夭碧枝,皎皎風荷,輕粉淡白,珠圓玉潤,娉婷搖曳於月夜碧波,纖毫微現,玲瓏生姿。
遠看清輝飄灑,近處風情萬種,人於畫前,如在畫中,仿佛當真置身月色荷間,賞風邀月,無比的雅致。
她在畫前立了半晌,心中微贊,卻見卷軸盡處題著幾句詩,記的正是畫中景致:煙籠浮淡月,月移邀清風,風影送荷碧,碧波凝翠煙。
詩首尾相接,以連巧為游戲,但不仄不韻,也不甚上口,她念了一遍側頭蹙眉,卻突然眼中一掠而過詫異神色。
詩下附著題語:辛酉年仲夏夜奉旨錄大哥、五弟、九弟、十一弟聯詩雅作於凝翠亭,以記七弟妙筆丹青。
落款處書有一字----凌。
她抬手撫摸最後那字,筆鋒峻拔,傲逸沉穩,與這幽美的月荷略顯銳朗,似乎是冷硬了些。便如畫卷舒展時,平江靜流忽起一峰,江流在此嘎然而斷,激起浪濤拍岸,然山映水,水帶山,卻不能言說的別成一番風骨。
這字,這落款,觸手處幾乎可以清晰感覺到落筆的銳力,如帶刀削,令她不知不覺想起一人,她猶疑的揣摩著,沒有聽見有人進了室中。
“鳳姑娘醒了?”一把柔雅好聽的招呼聲傳入耳中,她一驚回頭。
說話的是個身量高挑纖裊的女子,婀娜移步來到身邊,含笑看她。一旁隨著的侍女說道:“這是我們府中靳王妃。”
卿塵眼眸輕抬,斂衽以禮:“見過王妃。”
靳妃對侍女吩咐:“去請周醫侍,便說是我這裡看病。”
卿塵道:“不敢勞煩醫侍,我自己略知醫理,一點小毛病並無大礙。”
靳妃略有些驚訝:“不想鳳姑娘非但彈的好琴,還通曉醫術,如此蘭心蕙質當真叫人見了便喜歡。不過還是看看放心,七爺將你托給我照顧,可不能馬虎。”
卿塵微微一笑,也不再行推辭:“琴技醫術皆一知半解,會而不精,如此有勞王妃費心。”
靳妃笑道:“你在楚堰江上一曲琴音讓七爺甘為下風,如今伊歌城中都傳成奇談了,咱們七爺的玉笛還從未在他人之前落過第二,能得他稱贊的又豈會是凡音俗曲?”
卿塵想起撞船、求救、賭琴、暈倒的一幕幕,仿佛覺得又跌入了一場莫明其妙的鬧劇中,回身處角色劇情走馬燈似的轉,叫人應接不暇。她暗自歎息,往那畫中看去:“畫境意趣,琴音人心,我那時心中急於求勝,琴音起落外露,失於尖刻悲憤,怕七爺其實是不屑一和。”
那刻手觸琴弦的感覺,似是要將這多日來壓抑的傷痛苦悶盡數付之一曲,揚破雲霄,利弦劃開手指飛血濺出時,心裡竟無比的暢快。她輕輕一握手,指尖一絲傷口扯出些隱約的疼痛。
靳妃道:“我雖沒聽著曲子,但七爺既評了‘劍膽琴心’四個字,想必是哀而不傷,激而不烈,讓他真心贊賞的。”見她正看著那畫,便又說道:“這是七爺的親筆,畫裡是這府中的閒玉湖的荷花,你若覺得悶可以去那裡走走,這幾日荷花正吐苞,看著就快開了呢。”
卿塵說道:“這畫和詩似乎不是出自一人手筆。”
靳妃望著那詩笑道:“說起這首詩,還是件樂事。這是那年七爺請了皇上和諸位王爺來府中賞荷,大家高興多飲了幾杯,七爺借酒作了此畫,太子殿下他們在旁看著隨口聯了幾句。誰知正讓皇上聽見了,立刻就笑說‘把這幾句歪詩題了畫上掛起來,讓他們幾個酒醒了自己看看。’在場只凌王爺一個沒醉的,便提了筆錄在畫上。過幾日太子他們再來府裡,一見這詩,十一王爺當時便將茶噴了,問他們那晚多少佳句,怎麼單錄了這首七歪八扭的。凌王爺瞅著他,給了兩個字,‘奉旨’。最後他們說什麼也不准將畫再掛前廳,七爺無奈,只好挪到此處。這說起來,都是好幾年的事了,閒玉湖的荷花年年開得好,倒也少再那麼熱鬧過。”
卿塵將詩再念,莞爾一笑,說道:“原來這是凌王爺的字,我還以為這個‘凌’字是題詩人的名字呢。”
靳妃道:“這正是凌王爺的名諱,當今天家夜姓,凌王排行第四,行‘天’字輩,單名一個‘凌’字,封為凌王,像咱們七爺便封的湛王。”
卿塵眼中波光一揚,手在身側緊緊握起,她松手撫上胸口,心頭一跳一跳的很是驚喜,幾乎忍不住要脫口呼出“夜天凌”三個字!
恰好醫侍來了,靳妃道:“可是還覺得不舒服,快叫醫侍看看。”
“多謝王妃。”卿塵展開笑顏,世上竟會有這麼巧的事?醫侍在她的笑中一愣,回過神來上前診脈,開了方子低頭退下。
靳妃對方才那個侍女道:“素兒,你跟周醫侍去配藥,別馬虎了。”
素兒答應著帶醫侍出去,外面傳來問安的聲音,似是有人低聲問了句什麼,而後剛才醫侍說道:“……那位姑娘心血氣弱,虧損不足,近日怕是又受了些顛簸勞累,但調理幾日便也無妨。”
一個溫玉般的聲音道:“知道了,你將藥仔細配好,去前面領賞。”隨著說話腳步聲便近了。
靳妃站起來迎出去:“是七爺回來了。”
庭風溫暖,帶過廊前幾朵花葉,夜天湛自簾前邁步進來,唇邊一抹淡淡的微笑,立如蘭芝玉樹,笑似朗月溫潤,倜儻中無處不帶著叫人心曠神怡的和雅,許是陽光太耀,刺的卿塵微微側首,避開他看來的眼眸。
“這裡住的可習慣?”夜天湛溫和的聲音叫她心中一窒,她靜靜福了下去:“多謝七爺搭救之恩。”
夜天湛道:“舉手之勞,何必言謝?何況‘天子腳下,皇城之中,有人目無綱法,仗勢欺人,為非作歹,逼良
為娼。’我這上承天恩,下擁黎民的皇子,怎也不能袖手旁觀。”他語中略帶笑意,卻並不叫人覺得調侃局促,適
然如話閒常。
卿塵不想他竟將自己在船上的話原本說來,只好說道:“與七爺是舉手之勞,與我們這些女子卻是大恩了,該
謝還是要謝。”她抬頭,卻發現靳妃不知何時已帶著侍女離開,屋中只剩了她們倆人。
夜天湛說道:“這案子我既管了,長門幫和天舞醉坊在天都的人就一個也走不了,如今也大多押在獄中了,你
若覺得身子好些,便帶你去看看,看是否有漏網的。”
卿塵立刻道:“那現在便去吧。”
王府侍衛備好了馬,矯健神駿,金雕玉鞍,想必都是精挑細選過的良駒,夜天湛看了看卿塵,回頭說道:“今
日備車吧。”
卿塵道:“我會騎馬。”
夜天湛微笑道:“如此便換匹小巧些的馬匹。”
卿塵上前撫摸馬身,略一揚眸:“不必了。”總不會以後隨時隨地都有人特意給你備車換馬,她打量那馬匹,
不想以前去跑馬場中的玩樂倒在此處派上用場,雖然這馬是高大了些,也沒有騎裝,但想必都是一樣。
她吐了口氣,踩上腳蹬,手扶馬身微微用力,側身跨上馬鞍。馬因為她躍起時手上加大的力道不安的躁動了一
步,她身子不由偏晃,卻咬牙借了腰上巧力穩穩翻上馬背。低頭見夜天湛贊許的笑了笑,姿勢大概還算可以,但手
心已經出了一層汗。
夜天湛接過侍衛遞上來的馬韁,干淨利落拂衣上馬:“走吧。”
卿塵淺淺一笑,輕帶韁繩,夜天湛似乎為了遷就她,只是同她馭馬緩行,並不快跑。待到走了些時候,見她已
略微適應這匹馬,才加快了腳步。
卿塵一面走著一面打量伊歌城,但見寬近百步的街道兩邊盡是店鋪商坊,行人往來商賈如雲,店家叫賣迎客,
熙熙攘攘中時見胡商胡女,服飾別致多姿,更在這繁華中增添熱鬧。
路過幾間華麗的樓坊,她看到其中一家高掛著“天舞醉坊”四個大字,紅墨描金,歌坊裝飾精美,尚能見倚紅
偎翠,香車寶馬的風流影子,但門前兩道醒目的白色封條卻將這雕欄畫棟無情封禁,門口亦有黑衣帶甲侍衛把守。
夜天湛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笑道:“封了天舞醉坊還不到兩天,不想連右相衛宗平都欲過問,這底下牽扯起來
倒有不少官司。”
卿塵心中輕歎,只差一步,她現在便是在此處了,不知那又是怎樣一番境地。無論如何她對夜天湛的援手終是
存了感激,說道:“想必給你惹了不少麻煩。”
夜天湛道:“不怕,麻煩也未必盡是麻煩,凡事都有個利弊。”
正說話間,突然城門處一陣喧囂,守門將士以長戈擋開行人,強行讓出道路,幾匹駿馬快奔而過,帶起煙塵飛
揚。
錦衣玉袍,光鮮神氣,馬上幾個年輕人呼嘯揚鞭,所過之處眾人紛紛讓路,他們卻絲毫不曾減速,瞬間經過卿
塵身邊。卿塵不料他們便這樣沖過去,來不及避開,身下的馬突然受驚嘶鳴一聲幾乎便要立起,幸而夜天湛眼疾手
快,一把扯住馬韁才免去一場混亂。
卿塵伸手輕拍馬身以示安慰,皺眉向前看去,那些人已奔出幾步,其中卻有人猛提馬韁回身立住:“七哥!怎
麼是你們?”卻是夜天漓。
他一停下,其他眾人亦勒馬回來,見了夜天湛都紛紛下馬:“見過七爺!”
夜天湛掃眼一看,盡是些仕族閥門子弟,平日囂張慣了,難怪這麼不知收斂。他眉梢不易察覺的一蹙,卻並未
出言斥責,淡淡說了句:“免了。”對夜天漓問道:“干什麼去?在城中橫沖直撞也不怕驚著行人。”
夜天漓正打量卿塵,認出她後笑道:“原來是鳳姑娘,抱歉,方才一時跑的快了,驚嚇了你的馬。”再對夜天
湛道:“剛從上林苑回來,大伙兒今天獵了只豹子,興致正高難免忘了這些,七哥教訓的是。” 他馬上正拴著不少
獵物,看來的確所獲頗豐。
卿塵頷首施禮,對他們招搖過市甚不以為然,叫了聲:“十二王爺。”
夜天湛道:“整日快馬急馳,少不了淑妃娘娘知道又是一頓責備。”
夜天漓笑說:“那便不讓母妃知道,七哥這是去哪兒?”
“京畿司。”夜天湛說道。
夜天漓對身後諸人揮手:“你們先走,去裳樂坊吩咐他們做了野味,點了酒菜都記我賬上!”眾人答應著行禮
去了,夜天漓扭頭說道:“長門幫那些亂賊都歸案了嗎?我同你們一起去看看,七哥,聽說衛宗平要保郭其?”
“說不上是保,”夜天湛道,幾人緩緩並肩前行:“他只是想將案子壓下罷了。”方才見眾人間也有衛家大公
子衛騫在,老子正為案子頭疼,他大少爺惹了是非倒還玩得盡興,有個位列三公的父親和貴為太子妃的姐姐倒真高
枕無憂。
“衛家難道真攪在這事裡?”夜天漓道:“他們沒想到七哥當日便奏知父皇徹查了吧,哼!郭其難道還想給天
舞醉坊撐腰?”
夜天湛笑道:“你一回宮便告了天舞醉坊沖撞娘娘座舟的御狀,想不即刻徹查也難,這一條再加上販賣女子,
郭其哪裡撐的住,他能不把衛家往外搬嗎?衛宗平倒是看准了現在正同突厥的交戰,郭其在兵部擔著督辦糧草的重
任,父皇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輕易動他,想將這事往後拖,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卿塵在旁邊默默聽著,至此忍不住看了夜天湛一眼,入眼的側顏俊朗如玉,驀然同心底最深處的模樣重合,揪
的人心頭狠狠一痛。她出神的看著那熟悉的眉眼神情,那馬背上挺拔身姿,沒有聽清他們又說了什麼,更沒有看到
夜天湛有意無意往她這兒一瞥,隨即唇角逸出一縷春風般的微笑。
隔著京畿司大牢粗壯的柵欄,卿塵再一次看到了胡三娘。
和其他人不同,她被單獨關在了一間牢房,懨懨的靠在牆壁之側,神情有些萎靡。但便是這樣狼狽的情況下,
她渾身仍帶著種柔若無骨的媚意,妖冶撩人。她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看到卿塵時眼中毫不掩飾的閃過恨意,卿塵
站在牢外看了她一眼,她冷笑說道:“不想這次栽在你這個丫頭手中,你究竟是什麼人,竟能調動京畿衛和神策軍
搜捕我們,下手如此狠辣,難道要將長門幫盡數剿滅!”
卿塵覺得十分好笑,京畿衛和神策軍,她還不知道是什麼呢,果決無情調兵圍剿的應該是夜天湛吧,她微微扭
頭,卻只看到夜天湛對她溫雅微笑,雲淡風輕。
她搖頭對胡三娘說道:“我什麼人也不是,你們不過是作惡太多,報應到了,即便今天沒有我,一樣會落得如
此下場。不過如果我真能調動你所說的京畿衛和神策軍,那便剿滅了長門幫也是應該的,難道留著你們繼續禍害女
子?”
胡三娘自牢中站起來,深美的眼睛死死盯著她:“我胡三娘會記得你。”
卿塵從容站在那兒,神色平靜的和她對視,那恨意和她眼中的明澈一觸,便無處容身般消失了無影無蹤,她淡
淡說道:“如此多謝了,但我不打算記著你。”
說罷她轉身對夜天湛道:“我認得的人都在這兒了,其他的沒有見過。”
夜天湛始終陪在身邊,點頭道:“那麼走吧。”
出了牢房,他說道:“看這個女子形貌打扮不像是中原人,倒似是胡女。”
卿塵搖頭:“我並不知道她的底細,只知道她似乎在長門幫中地位比較特殊。”
夜天湛道:“自東突厥歸降,這些年漠北和西域的胡人有不少南來經商,如今天都城中並不稀奇,歌舞坊中也
常常見著胡女,倒真的有些亂了。”
卿塵隨口說道:“往來通商是互利互惠的好事,諸國皆來貿易,說明天朝的盛世強大吸引了他們,越多的人來
,越多的貨物交往盈利,如此下去更會造就天朝的繁華。固國本,通四境,則強盛而不衰,何況貿易其實比戰爭更
容易控制其他國家。”
夜天湛停下腳步向她看來:“這倒是少見的說法。”
卿塵眉梢一挑,淡笑道:“我隨口說說,你別見怪。人多則生雜亂也是難免,平民百姓還都仰仗你們管制約束
,才有太平日子。”
這時夜天漓自別處牢房走了回來,一邊笑一邊說道:“七哥,天舞醉坊的歌女竟也都被你羈押了,裡面一群鶯
鶯燕燕哭哭啼啼,大牢裡難得見這樣的風景。”
夜天湛微微一笑:“她們說起來也就是受了連累,裡面並沒有幾個真正與案子相關的,過幾天沒什麼便會放回
去。”
“七哥憐香惜玉。”夜天漓笑說:“這案子打算怎麼辦?”
夜天湛道:“京畿衛畢竟是五哥職轄,我不過在他帶兵時暫代其職,應該等他回來最後定奪,除非父皇另有旨
意。”
卿塵無意輕輕將眉一緊,他看了看她:“你放心,我經了手的事,便有始有終。何況這是輸給你的,必定給你
一個交待。”
卿塵目光在他眸心停留了稍許,垂眸道:“我還是那句話,多謝七爺。”
那明亮而柔和的眼神依然會灼的心底燒痛,她恨自己沒出息,她可以從容凝視任何一個人的眼睛,唯獨除卻眼
前一模一樣的溫柔。這會讓她想起美夢迷醉後落空的痛,這種痛能不知不覺在心底慢慢生滿荊棘,逐漸將人帶入窒
息的深淵。
想忘而不能忘時,才知道漠然下埋藏的記憶原來已經深入骨血,每一次觸動都可以碎裂心腑。
接天蓮葉無窮碧
漠北的天空空曠而荒涼,夜幕降臨時雲淡星稀,遙遠的青黑底子上摻雜著深淺的灰色,風過帶起沙塵一卷打在
營帳之上,“呼啦”作響。
日前一場追擊戰,在烏滸河旁殲滅西突厥休斜王部隊近兩萬人,生擒休斜王極其部將、官員三十八名,降敵四
千七百人。營中士氣極為高漲,各處燃起火堆,飲酒吃肉,以示慶祝。
有人唱,有人笑,有人喊,有人哭,生死浴血能活著歸來的將士,借著慶勝的一刻發洩著情緒,中軍亦沒有下
令約束。稍事休整後大軍即將全力追擊倉惶退往燕然山的西突厥谷蘭王,屆時依舊是以命博命的血戰。
戰場上不知何時便會降臨的死亡,使得每一次營火都格外明亮盛大,醉飲高歌君莫笑,明日何處埋身骨,人生
在世便是一刻縱歡,此時一去再不返。
中軍一座較大的軍帳離著熱鬧的篝火並不十分遠,但所有哭笑到了此處似乎都化作無聲,火光明晃下有種格格
不入的孤寂,仿佛只有天上幾點稀疏的星子落在其間,異常安靜。其後幾座營帳雖也有火光人聲,但相較四周便收
斂很多,整齊的安扎在主帳之後,不時有巡邏士兵出入經過,松弛的氣氛中不動聲色的保持著警戒。
夜天凌獨自在主帳之中,一燈明照,投在他眼前的突厥地圖之上,亦映的臉顏側影輪廓深邃,如若刀削。
“四爺!”親衛統領衛長征入內求見,渾身風塵僕僕,似是剛從什麼地方趕回來。
夜天凌自地圖上抬起頭來:“如何?”
衛長征遞上一包東西:“這幾天屬下帶兄弟們幾乎尋遍整個屏疊山,只找到這些東西散落各處,遇到山間兩戶
人家亦打聽過,都說以前認識那位姑娘,但已經很久不見了。”
夜天凌伸手將他呈上的東西一翻,正是那日幾本醫書,他眉間輕微的印上一抹蹙痕,站起來走了幾步,說道:
“你自神機營抽調一百名熟悉江湖的兄弟繼續暗中尋找,南沿布勒河往橫嶺,北上東突厥,無論生死絕不會無緣無
故失了蹤影,還有,一並留意查訪遲戍的消息。”
“屬下遵命!”衛長征應命退出。
夜天凌轉身繼續看向地圖,繼而抬頭思量,眸中深黑純粹如同夜色,將一片光影靜然覆滅。許久後目光落在那
幾本醫書上,他抬手取過,上面依稀殘留著竹屋中燈色清淺,伊人以手支頤靜閱書卷的痕跡。若不是一動則牽扯傷
處的疼痛仍極為真實,幾乎讓人以為是前塵乾坤入夢,轉眼一晃便散盡蹤影。
除了那本《冥經論》外,書頁因為浸了水多處模糊不清,他翻動幾頁,拂衣坐於案前,靜看一會兒,提筆補寫
了幾處,如此慢慢看下去。
帳幕忽被掀開,十一大步走進來,身上帶著炭火和烤肉的炙熱氣息,立刻將帳中的清寂同外面的熱鬧混雜起來
:“四哥!怎麼不去外面看看,唐初這小子和我比箭,快連軍甲都輸上了!”
夜天凌淡淡一笑:“他哪一次比箭贏過你,竟然還不長記性。”
十一在案前坐下:“我剛才遠遠好像見是長征回來了,有消息嗎?”
夜天凌緩緩搖頭:“只找到幾本書。”
十一明朗的臉上顯出些憂慮:“這麼多天了,只怕是……凶多吉少,終究連累了她。”
夜天凌目光外前方落去,過了一會兒,說道:“一天找不到便找下去,是凶是吉必要見著人才能說。”
天都的夜晚不同於漠北,風暖人靜,花草蔥蘢處幽香旖旎,不時飄閃著飛蟲的微光,螢螢一晃穿過夜色,輕巧
的落去遠處,再一閃,卻又點點來了近前。
月影悄上東山,如同一雙清寂的眼眸,在漸深的夜下灑照著安靜淡然的銀光。
卿塵立在窗前仰首以望,室中尚留著些湯藥的味道,靳妃剛來看她服了醫侍開出的藥,坐著聊了會兒,便又遣
人送來了補血益氣的首烏白鳳湯。這幾日她待卿塵如同姐妹,諸多事情都親自過問,替她想的周到,倆人慢慢相熟
,倒是話語投機。
天朝皇族之下,有鳳、蘇、靳、衛四大仕族,其中歷代鴻儒高士層出不窮,分別執掌朝野政要,更加上代代與
皇族聯姻,自天朝開國至今已成蔚然氣候,形成盤根錯節的閥門勢力。
靳妃出身四大仕族之一的靳家,雖只是夜天湛的側妃,但嫁入湛王府後夜天湛亦未曾冊立正妃,府中唯有兩房
侍妾。多年來王府上下對她都以王妃相稱,並不稱夫人,內外諸事也皆由她掌管。靳妃為人處事高貴柔和,同夜天
湛的風華溫雅相得益彰,便如紫籐綽約依於蘭芝玉樹,樹朗花輕賞心悅目,使整個湛王府總透著種舒緩的閒適,含
笑倜儻的風流浸透著一草一木,如同春日不敗,清風流暢,雍容並雅致。
夜天湛幾日來似乎都極為忙碌,卿塵自那天從京畿司回來便再沒見到他。她並不知道,天舞醉坊的案子如今在
天都掀起軒然大波,天朝朝中局勢也因此而起了極大的一次震動。
天舞醉坊在伊歌城經營多年,原是最具盛名的歌坊,其後牽扯著的閥門衛家權勢極深。右相衛宗平為相多年,
其女貴為太子妃,非但與左相鳳衍針鋒相對各自把持朝政一方,同湛王也一向貌合神離。今次天舞醉坊交結長門幫
正與衛家大少爺衛騫有著莫大的關系,衛宗平雖事先並不知情,然事情至此卻必要極力掩蓋。
夜天湛將天舞醉坊封禁之後,下令大肆搜捕長門幫沸揚天都,果然驚動了天帝。事關朝中大臣與江湖幫派結黨
為禍,天帝對外戚勢力早有顧忌,聽聞此事更添惱火,卻因國有戰事在外,暫且按壓不發。
數日之後漠北傳來捷報,西突厥休斜王遭擒,谷蘭王接連大敗退出燕然山以北,射護可汗遣使者求和,請求息
戰。
至此天朝大軍全勝,再無顧慮,天帝即刻下旨革郭其兵部侍郎之職,將此事交移刑部及大理寺聯辦,並命七皇
子夜天湛主理會審。如今三省、六部、九司各級戒嚴查辦,聲勢驚人。
卿塵是這案子中關鍵的證人,一直被安置在湛王府,她勉強住了幾日,方才對靳妃提出想要離開。
靳妃望著她,微笑著問了她一句:“你要去哪裡呢?”
去哪裡呢?她也默然自問,一時竟無話作答。
卻是靳妃說道:“難得你我這麼投緣,你既然只此一身並無去處,便在我這裡住著又何妨?至少得將身子先調
理好了。再說,畢竟案子沒有了結,七爺知道也定不會同意你走。”
卿塵對著漸漸升上天空的明月苦笑,當失去之時,才知道一個“家”字對人原來如此重要,沒有家,你便永遠
如同浮萍漂泊,無論做什麼都像漂在空中,無依無靠,甚至有時候會迷失了自己,心念頹廢。
她站了一會兒,漫無目的沿長廊緩步。走了不遠,漸聞清香撲面,回廊一轉,眼前豁然開朗,一望無際的湖水
展現在眼前,垂柳依岸,碧葉連天,湖中的荷花伴著細柳長堤遙遙沒於漸濃的夜色中,遠看月光輕紗般朦朧飄拂,
如同一片幽長的夢境。
水中延伸著九曲回廊,連著立在湖中心的凝翠亭,廊前隔幾步便懸著盞青紗明燈,一直通往亭中,映入清水暗
波,幽幽然溫柔盈岸。
她獨自往湖中走去,四面深夜靜謐,夏日微風薰然,穿枝過葉迎面撫來,碧色荷姿,或有含苞待放,或有迎風
展顏,凌水依波,娉婷綽約。
在枝葉的清香中沿著凝翠亭的台階邁下幾步,坐於臨水之處望著月影發呆,她伸手出去,月影在指尖盈盈一晃
,伴著漣漪碎成金光片片,幽然蕩向湖心。
安靜看著水光搖動,心緒亦仿佛暗波起伏,卻偏覺得空落落無處著力,飄蕩蕩恍然失落。
忽然之間,無邊寧靜的夜裡響起悠然笛聲,她詫異抬頭,看到不遠處與凝翠亭相連的白石拱橋上,瀟灑立著一
人。
白衣,長橋,玉笛,眼前是十裡碧荷,天上是月華如練,他的眼中清波蕩漾,湛湛溫柔似水。
清亮的笛音自夜天湛唇間飄然婉轉,時而悠揚低訴,時而清高淡逸,時而跳脫歡悅,時而柔情無限,似水月清
光交織成了一張柔柔的網,流瀉在閒玉湖上。
明月一輪,當空灑下金輝銀光,落在水中如碎玉浮動,粼粼點點。花間荷葉也似鑲上了一層淡淡珠光,光彩朦
朧,清靈中別添嫵媚。
卿塵似被蠱惑了,默默站起在湖心一動不動凝望著橋上的身影,天邊滿月之下,波光繁華處投落她一身黯然神
傷的清寂,她仿佛癡立在夢中,看著前塵的影子,今生的自己。
一時間四處安寂,只有夜天湛幽美的笛音在閒玉湖上空起起落落,隨風飄蕩,那笛音一絲一轉纏進心底,繞出
隔了愛恨的情絲萬縷。
她無聲的描摹著他的眼睛,他的微笑,他的柔情,多年以前他是誰,多年以後他又是誰,臉上淺淺清愁心間利
刃交織和著淚水徐徐滑落,跌碎在湖水中,激起道道苦澀的觳紋。
誰說情深不悔,誰說生死相依,誰說此生與共,誰說海枯石爛!
原來萬紫千紅開遍,到如今都化作斷井殘垣。
若說有緣,為何他要負心欺她,若說無緣,為何在此,還要遇到他。
笛聲余音裊裊,悠然沉寂,夜天湛目光籠住她的眼睛,隔著夜色深深看她。
相對而立,凝眸咫尺,遠近紗燈溫柔照出一對風華絕代的剪影,隨著一波輕蕩,重疊而後消失。
他含笑緩步穿過回廊,走至她身前,月影清亮斜灑倆人之間,朦朧處他俯身低頭,輕輕抬手撫上她的臉龐,手
中溫暖拭去了冰涼的淚痕。
他低聲說道:“不論流淚還是笑,你都很美。”
“不論流淚還是笑,你都很美。”牽手處,細語時,多少記憶如同巨石迎面撞來,卿塵猛然後退扶住欄桿,眼
底驚起碎裂的傷痛,夜天湛微微愣愕的時候,她返身沖出凝翠亭一步也不想再停留。
山有木兮木有枝
“人生運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
一折墨痕斷在半路,有些拖泥帶水的凝滯,卿塵頹然停筆,將箋紙緩緩握起,揉作一團。
案前已經丟了幾張寫廢的,仍是靜不下心來,她握著筆緊緊將眉頭一皺,記憶中從來就沒有像現在這樣消沉和
狼狽過,不是茫然失神,便是心浮氣躁,每每一閉目,心間便會響起陣陣飄蕩的笛聲,如真似幻,如影隨形。
她有些惱恨的將筆丟下,站起來走到廊前卻突然停住,轉身回到案前,盯著筆墨看了一會兒,毫無儀態的掠開
長裙偏坐席上,伸手用力磨墨。
一方圓雕玉帶硯被磨的“哧哧”作響,墨痕一道深似一道,圈圈溢滿了一盞,她的動作卻越來越慢,逐漸的平
緩下來。
剛垂手舒了口氣,外面傳來靳妃的聲音:“卿塵在嗎?”
卿塵忙將裙裾一拂換了端正的跪坐姿勢,靳妃已步了進來。
靳妃今天穿了件雲英淺紫疊襟輕羅衣,下配長褶留仙裙,斜斜以玉簪挽了雲鬢偏垂,窈窕大方。看到案上的筆
墨,她笑道:“每天都見你練字,字是越來越好了。”
卿塵說道:“是寫的不好才要練,左右也無事可做。”
靳妃道:“看來是個閒不得的人,前幾天你不是問我有什麼事可幫忙,如今還真有件事要你幫我。”
“是什麼事?”卿塵問道。
“你跟我來。”靳妃挽了她的手往閒玉湖那邊去。
沿湖跨過白玉拱橋轉出柳蔭深處,臨岸依波是一方水榭,平簷素金並不十分華麗,但台閣相連半凌碧水,放眼
空闊,迎面湖中的荷花不似夜晚看時那般連綿不絕,一枝一葉都娉婷,點綴著夏日萬裡長空。
踏入水榭,香木寬廊垂著碧色紗幕,微風一起,淺淡的花紋游走在荷香之間,攜著湖水的清爽,靳妃說道:“
這是煙波送爽齋,裡面有很多外面不易見到的藏書,交給別人我不放心,你若願意,我就把這兒拜托你。”
“是府中的書房?”卿塵欣喜問道:“裡面的書我可以看嗎?”
“自然可以。”靳妃帶她走過台榭,步履輕柔:“既交給你打理還有什麼不可以,只是千萬別亂了丟了,這些
繁雜的事情不知你願不願做?”
“怎會不願,”卿塵說道:“既有事做,又有書看,我真的要多謝王妃。”
靳妃扭頭看她:“怎麼聽著還這麼生疏?我比你虛長幾歲,你不介意便叫我一聲姐姐,這才不見外。”
卿塵靜默了稍許,清麗一笑:“姐姐說的是。”
“這就對了。”靳妃笑道:“你不妨先在這兒四處看看,若有什麼事便再問我。”
卿塵待靳妃離開,步子輕巧的往水榭深處走去,長長的裙袂飄帶身後如雲,同碧紗輕幕一並緲縵浮於清風淡香
,方才懨懨的心情也散了大半。
過了臨風回廊,水榭的主體其實建在岸上,先前幾進都放著各色書籍,其收藏之豐富單是瀏覽書目便要許久,
待步入裡面,才是真正的書房。
書房裡的書少些,但顯然常有人翻動,她抽了幾本看,見是《國策》、《從鑒》、《治語》、《六韜》、《武
經》等不甚易懂的書,當中的紫檀虎雕寬案上,端硯墨,黃玉筆,雪濤箋,處處灑掃的一塵不染,散放著一本《遺
史書話》,旁邊是些疊摞的本章。
案後擋著墨色灑金屏風,其旁透花清水冰紋盞中植了紫蕊水仙,白石綠葉,玉瓣輕盈,悄然綻放著高潔與雋雅
。室中擺設處處隨意而透著清貴,卿塵目光落在一件翠色剔透的翡石雕玩上,她隱約猜到這不是普通人的書房,湛
王府中恐怕只有一個人會在如此清靜的地方,看些這樣的書。
剛剛提起的興致頓時落了幾分,她站在案前隨手拿了樣東西翻了翻,一見之下卻是夜天湛陳奏天舞醉坊一案的
本章,猶豫了片刻,終究禁不住想知道案情瀏覽了下去。
一遍看過後並未十分清楚,只覺得本章上的字潤朗倜儻,風骨清和,落筆走勢間近乎完美的搭配,字字珠璣,
通篇如玉帶織錦,幾乎叫人沉迷字中而忘了裡前寫的是什麼。看到最後幾筆朱墨,批著“慎重,嚴辦”四個字,她
默默細想,再回頭看了一遍。方知原來這樣簡單的案子,說小,可以只辦一個天舞醉坊,說大,可以上至三公九卿
,牽帶內外六部。從這奏本上看,此處引出朝中大臣借勢枉法營私牟利諸般情況,矛頭所指是一塊深黑腐敗的泥潭
,尤其是歌舞坊這類暴利行業下的官商勾結,似乎遭了措手不及的狠狠打擊。
除了聽說過的衛尉卿郭其外,尚有一連串牽涉其中的重臣,卿塵甚至有些懷疑這是否是夜天湛的奏本,其語言
之犀利不留情面和他平素的溫和相差甚遠,叫人不太相信出自他的手筆。
不過千余字,卻得用七心八竅仔細推敲,她將奏本放回原處,方察覺待了這麼久,天色已近黃昏。室內的光線
漸漸暗了下來,她起身將兩盞琉璃銀燈點燃,稍稍整理了一下書案,走出了煙波送爽齋。一面走一面想,如今既已
答應了靳妃,也不好再去說不願,白日裡夜天湛似乎並不常在府中,如果稍加留意錯開時間應該不會遇上,這些書
籍對她很有吸引力,她不想錯過。
剛走入長堤柳蔭,忽然有個黑衣人閃至身旁,將她一把帶入樹影深處。在她脫口驚呼之時,那人手指在唇間一
按,將面紗取下。
“冥魘?”卿塵驚奇問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冥魘依舊是那副冷淡模樣:“找了幾日才知道你被單獨囚禁在湛王府,跟我走吧。”
“去哪兒?”
“你想待在這兒?”冥魘說著將面紗重新籠上,回頭問道。
卿塵鳳目無奈的輕輕一揚,看著冥魘露於面紗外漠然的眉眼:“說實話並不想,但沒有人囚禁我,我也不習慣
糊裡糊塗跟別人走。”
冥魘聞言微微皺眉:“我大哥想見你。”
“你大哥是誰,為什麼想見我?”卿塵再問。
“見了後自然會知道。”
卿塵說道:“即便我跟你出去,也應該和七殿下或是王妃說一聲,不能不辭而別。”
冥魘道:“不必了。”說罷伸手將她攔腰挽住,緊接著袖中射出一道黑索搭上朱紅高牆,足尖輕點,身子便借
力掠起輕巧的飄往牆外。
“這樣不行……”卿塵話未落音,倆人尚在半空,忽見一點白光驚如閃電,直襲冥魘背心。
輕嘯聲中,來勢凌厲,冥魘心中微驚,袖刀緋色一閃揮手擊出,和來人凌空交手,身子卻不緩,反而借勢一升
。
那白光毫無停滯,穿過薄刀一晃化作千重萬影,迎面逼來,幾乎封死冥魘所有的出路。
冥魘半空無處借力,身形急退飄落地上。
暮色柳下,夜天湛身著一襲明淨的水藍色長衫,氣定神閒握著玉笛,唇角略含笑意:“姑娘好身手,只是出入
此間也該和主人打個招呼,何況還帶走我府中之人。”
冥魘將他打量,冷冷道:“得罪了,我今天要帶她走。”
卿塵不料竟被夜天湛遇上,正想這事情如何解釋,冥魘手中薄刀已再次襲向夜天湛,趁機返身帶她掠起。
夜天湛眼中笑意一盛,映著精光微現,手中玉笛斜點破入薄刀攻勢,一道寒光如影飛穿,“叮當”不絕的金玉
相交聲中,卿塵只覺得身子一輕,已被他搶手攬過,接著眼前紅光飛起,冥魘其中一柄薄刀脫手而出,而玉笛攻勢
不減,夾著清銳的光影直點向她的咽喉。
卿塵脫口阻止:“住手!”
玉笛聞聲收勢,瀟灑自如,方才的凌厲瞬間消於無形,夜天湛低頭看向她,眉梢微揚。
“她是我的朋友。”卿塵急忙說道。
“若是朋友,以後可以走大門進來。”夜天湛微微笑道:“否則侍衛們大概會覺得很沒面子。”他笑中的語氣
淡淡的,卻叫人感覺今日湛王府當差的侍衛恐怕要受責罰。
“她是誤會我被囚禁在王府,並非有意如此。”卿塵說道,一邊對冥魘輕輕搖頭。
夜天湛目光落在她眼中,神色淡雅:“哦?那方才倒是我魯莽了。”他俯身將那柄激飛的刀揀起,看向冥魘:
“艷帶桃色,光似流水,想必姑娘也和這刀一樣美。”說罷將刀托在掌心,遞還過去。
冥魘眼中閃過戒備,冷然看著他。
夜天湛含笑而立,似乎方才根本沒有同人交過手,刀光劍影都在他翩翩如玉的笑中化入了無形,這一方天地只
余柳輕風暖,新月微明。
卿塵說道:“抱歉驚擾了王府,能讓她走嗎?”
夜天湛微微低頭:“你要同她一起走?”
卿塵眼眸靜靜垂下,冥魘今天進了湛王府,可以是尋找一個朋友,也可以是私闖、圖謀不軌,甚至行刺。若夜
天湛執意追究,他能兩天便使長門幫在伊歌再難立足,想必冥魘也會很麻煩。她抬頭迎上夜天湛目中的詢問,說道
:“既然是誤會,我並不一定要跟她走。”說話時她看向冥魘,接過夜天湛手中的薄刀交給她。
夜天湛眼中拂過俊朗的明亮,他扭頭說道:“那這位姑娘意下如何?”
冥魘略一沉默,對卿塵道:“我會再找你。”說罷看了夜天湛一眼,身形掠起,便消失在紅牆碧瓦之外。
夜天湛搖頭失笑:“這倒真是比走正門方便許多。”
暮靄沉沉遠帶長堤,堤上一行煙柳,月色悄然掛起枝頭,如一幕安靜的畫影。黃昏暖暮中卿塵看不清夜天湛的
神情,只能感覺到他身上帶來淡淡的湖水的清爽,松散而舒緩。
“去過那兒了?”夜天湛舉步往煙波送爽齋走去,問她。
卿塵卻站著沒動,說道:“我不打擾殿下了。”
夜天湛停住腳步,回頭笑道:“你為何躲著我,我會吃人嗎?”
卿塵一愣,說道:“應該不會。”
夜天湛忍俊不禁,只笑著看她。這話讓卿塵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她挑了挑眉梢,不由得亦揚起唇角。
兩人間的氣氛輕松下來,夜天湛眉眼暖暖的覆在暮色之下,有著溫柔的清朗,“帶你去看看煙波送爽齋的入夜
的景致,不同於白日,和在凝翠亭也十分不一樣。”
沿著柳堤,走到湖上時清風拂面而來,卿塵扭頭問道:“這兒是你的書房?”
夜天湛點頭:“你若是平日練字看書都可以來這兒,下人們未經吩咐不會來打擾,既清靜又方便。若想看醫書
也有不少,你自己找找。”
卿塵道:“此間藏書可謂包羅萬象,難道你都一一看過了?”
夜天湛負手身後,閒閒說道:“多數看過,但天都藏書當屬東宮太子府中為最,太子殿下文華高絕愛書如命,
我這裡的書尚不及其萬一。”
卿塵突然一抿嘴,他問道:“笑什麼?”
卿塵道:“我想起你那幅畫中題的詩。”
夜天湛望向湖中輕輕一笑,笑中有些不明的清淡,卻又似乎帶著點兒懷念的意味:“我一幅最為得意的好畫,
他們也真捨得糟蹋。”
煙波送爽齋中因夜天湛回來多了幾個侍從,其中一個上前道:“殿下,前面已備好晚膳了。”
“挪到這邊。”夜天湛吩咐道,“看看我既不吃人,平日都吃什麼。”他扭頭一句笑語,便將卿塵借口離開的
話擋了回去。
碧紗影裡臨水布案而坐,侍從很快上了幾樣精致的菜餚,而後皆盡退了下去。
卿塵安靜坐於夜天湛對面,席間有酒,她突然很有痛飲一醉的沖動。
酒有荷葉的清香,她淺淺的啜了小口,再進半杯,隨著仰頭的幅度一傾而入喉,不烈,卻勾的人神志飄忽,舒
舒服服的暖著。
夜天湛起初陪她飲了兩杯,忽爾察覺她喝的很快,夾了菜布在她面前:“慢些喝。”
卿塵鳳目揚起看了看他,酒上雙頰緋色新,眸底淡淡的清波帶來,竟叫他微有失神。
她沒有理他,徑自將酒灌了下去,連日來束手束腳彷徨的感覺隨著酒的誘惑直直逼上心頭,倘再不能發洩出來
,她就要在這樣的壓抑中窒息過去。若舉杯能消愁,她願把盞長醉,或者醒來便發現不過是黃粱一夢,是誰和自己
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再添酒,半杯入腹,半杯卻灑了湖中,卿塵咬著唇微微瞇眼,將手一松,白玉杯“噗”的落了水中,幽幽沉了
下去。她靠在欄前低眸看著閒玉湖一波一波的蕩漾,月色很淡,落在她的側臉上朦朧,卻籠不住如玉的一抹流光。
“卿塵,”夜天湛看了她半晌問道:“你到底能不能喝酒?”
卿塵站起來,扶著木欄綽約而立,清風牽著廣袖飄逸,月光似緲緲的浮動在她的笑中,她不答話,只看著他慢
慢問:“你是誰?”
神色迷離,翦水雙瞳卻深的清澈,執意要將他看穿,“告訴我你是誰?”她再問。
夜天湛放下銀箸,微笑著將她扶住,回答道:“夜天湛。”
“夜天湛。”卿塵重復了一遍:“你是夜天湛。”她突然抬頭璨然一笑,月光、湖波、晚燈都斂在她眸底的澄
透中陷了進去,化作深淺光澤,透過清亮的霧氣緩慢升起。她心裡清晰無比,凝眸看著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一個漩渦
,踏著湖中的月色不回頭的走著,直到和另外一個自己重合,月影的光華下她獨自站著,看向無盡的前方。
夜天湛攔住她執壺的手,柔聲說道:“酒已經沒了,不喝了,好嗎?”
“嗯。”卿塵乖巧的將酒交給他:“我想聽你吹笛子。”
“好。”夜天湛答應她,卿塵以手支額坐在案前,安靜的等著。
夜天湛輕撫玉笛,榭下水波靜靜拍著欄桿,他望著卿塵好一會兒,對她暖暖一笑。
修長的手指起起落落,笛聲便輕緩的響起,音色並不清越,低吟徘徊,只在倆人之間,只有他們聽的到。曲調
清和古雅,聲聲歎脈,仿佛自遠古紅塵中生出了繁華萬千的明亮,落在心間最柔軟的地方,照亮了闌珊的一方。
卿塵唇角始終帶著笑,笑容干淨而明澈,碧紗的飛影在眼前變得朦朧,寧靜的化作另一方天地。什麼都沒有,
只有柔和的笛聲繾綣飄蕩,脈脈的陪伴著她。
她看向夜天湛的眸中有著醉色的浮光,話語也飄忽,慵然伏於案上低聲問,“你是不是,命運給我的補償?”
不期望任何回答,她沉沉閉上了眼睛。
夜天湛將玉笛放在一旁,俯身輕輕將卿塵抱起,她渾身無力柔若無骨,只星眸半睜迷濛的看了他一眼,復又闔
上,安靜的靠在他臂彎中。
他笑著搖頭,今日這酒似乎並不是很烈,不想她居然如此不勝酒力。
將她送回住處,他站在榻前看了她一會兒。印象中她的臉色常常有些蒼白,但此時淡淡的幾許紅暈仿佛一抹妖
嬈桃色,落了嫵媚於冰肌玉骨,格外的動人。籠煙般的眉清秀,顧盼生姿的明眸被睫毛的淺影遮擋,使她的容顏柔
和而寧靜,那微抿的櫻唇線條淡薄隱約,在夜色下如同藏了一個秘密,而唇角如玉的淺笑便是不經意的誘惑,叫人
一點點兒沉淪。
他含笑看著醉臥玉枕的女子,突然微微俯身,蘭芷般的清氣帶著溫暖的酒香,幾乎便叫他恍惚墜落下去,但他
在咫尺間停住,只是伸手攏了攏她的發絲,無聲的輕歎。
他直起身來,唇角彎起一個舒緩的弧度,用目光描摹著她媚色中的清雋,心情突然變得暢快。這個女子,他從
見她的第一眼便奇特的被她吸引,他想用心去靠近她,而不是逢場作戲的唐突。
他轉身緩步走到案前,略一思索,瀟灑執筆落墨: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婉翼清兮,倩若春簇。
有鳳求凰,上下其音。濯我羽兮,得棲良木。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思君子兮,難調機杼。
有花並蒂,枝結連理。適我願兮,歲歲親睦。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情脈脈兮,說於朝暮。
有琴邀瑟,充耳秀盈。貽我心兮,得攜鴛鷺。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顛倒思兮,難得傾訴。
蘭桂齊芳,龜齡鶴壽。抒我意兮,長伴君處。
這首古曲《比目》,希望她醒來看到,能有一笑。
莫道天命知幾許
天日晴朗,清晨還能見到的幾縷淡雲隨了風絲絲散去,空中只剩下如洗碧藍,一望無際,陽光毫無顧忌的鋪展
開來,亮得人眼難開。濃郁花陰下透著幾分清涼的影子,枝間蟬兒伴著微風細細吟唱,愈顯得一方清靜。
卿塵抱著幾本書往煙波送爽齋走去,神情略有些懶懶的意味。昨晚又翻了一夜的書,這些天煙波送爽齋中奇門
異類的筆記幾乎都被她查了個遍,卻依舊沒有見到那所謂巫族的禁術,她悶悶的邁著步子,下意識的把弄手腕上的
碧璽,低頭歎氣。
兩個平日在府中伺候的侍從正在煙波送爽齋前嘀咕什麼,看到卿塵過來都是面上一喜,其中一個遠遠便迎上前
叫道:“鳳姑娘!”
“秦越,是七殿下回來了嗎?”卿塵隨口問道。
“回來了,”秦越作了個揖:“殿下在裡面大發雷霆,我們沒人敢進去奉茶,拜托姑娘。”
以夜天湛的性子,竟也有大發雷霆的時候,卿塵在水榭廊前站住,奇怪問道:“出了什麼事?”
“我們也不清楚,只聽著殿下似是震怒,”秦越苦著臉說道:“這時候進去沒准就落個不是。”
卿塵失笑:“敢情是想找我給你當替死鬼?”
“姑娘就當可憐我們,殿下總不會對您發脾氣。”秦越又作了個揖,麻利的自另外一人手中接過茶盤,低頭懇
求。
卿塵眉梢淡淡一掠,還是自他手裡接過茶,又回身問道:“還有誰在裡面?”
秦越道:“殷家舅爺和大少爺。”
卿塵點了點頭,端著茶走往書房,在門口聽見夜天湛的聲音:“舅舅,殷家的生意已經夠多了,哪一處不足不
夠,偏要去淌歌舞坊這潭渾水?” 溫朗中不急不徐,他的語氣聽起來和往常沒什麼不同,稍加留意,方能察覺多了
幾分疏離。
“殿下說的是,但事已至此,還是要想想辦法才好,何況這次的事到了現在,牽扯進來的也不止殷家一個。”
一個略老些的聲音慢慢說道。
卿塵輕咳了一聲,伸手打起垂簾,屋中靠窗坐著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正是夜天湛的嫡親舅舅,戶部尚書殷監
正,其旁一個身著錦衫的年輕人則是殷家大公子。
夜天湛坐在案前,面色淡淡倒不像發怒的樣子,只是眉宇間絲毫不見往日的溫和,那神情令屋中顯得有些肅穆
。見卿塵進來,他眼中的淡漠似是微緩,卿塵對他笑了笑,將茶輕放在三人面前。
夜天湛繼續對殷監正說道:“事情我會想辦法,舅舅和表哥先回去吧,該放的早放,莫再拖泥帶水。”
殷監正和兒子對視一眼,都知夜天湛面上雖仍是溫文如常,實際已怒極,此時什麼話也不宜再說,便起身告辭
出去。
卿塵心中暗想,這茶真是多余,回頭定要找秦越算賬。
夜天湛一言不發凝視案前稍許,緩緩吸了口氣,伸手拿了方涼巾拭手,閉目沉思。他不知想到了什麼,手裡涼
巾有意無意的狠狠握下,便有水從指縫流出來,滴到一旁的奏章上。
“哎!”卿塵輕聲提醒,伸手將奏章抽出,夜天湛驀地睜開眼睛,見她拎了本濕了一角的奏章正無奈的站著,
眸中秋水般清明的光澤拂過他的眼底,。
他淡淡牽了牽嘴角,卿塵抬手將奏章上的水跡拭去,放回他手邊,他看了一眼說道:“丟了吧。”
卿塵抬眸以問,夜天湛眼角輕輕往上一掠,說道:“得重新擬了。”
卿塵也沒說什麼,轉身取了火折子過來就著個銅盆將奏章一燃,丟進去看著燒了。
夜天湛拿起茶盞微微啜了口,問她:“這幾日常和十二弟一起出去?”
“嗯。”卿塵道:“我想熟悉一下伊歌城,有幾次都遇上十二殿下,他便帶我看了些地方,城中有意思的去處
似乎他都知道。”
夜天湛道:“十二弟是有名的會玩會樂。”卿塵接道:“如假包換的花花公子瀟灑王爺,倒不似你每天都忙的
不可開交。”
夜天湛道:“過幾日便清閒了,屆時是該帶你好好在天都轉轉,有些去處十二弟也未必知道。”
“那自然好。”卿塵笑說。
“殿下,”秦越在外面低聲道:“莫先生來了,見不見?”
“莫先生?”夜天湛一怔問道:“哪個莫先生?”
“以前欽天監的莫先生。”
“哦?”夜天湛自案前站起來:“莫不平莫先生?”
“正是。”
夜天湛說道:“還不快請!”說罷竟親自迎了出去。
卿塵有些驚奇,夜天湛能在煙波送爽齋見的客必是極為重要的人或私密之交,但這般親自相迎的卻也不多。她
隨後走出:“你有客人,我先回去了。”
夜天湛道:“一起見見,莫先生早年是我和幾位皇兄的老師,曾任欽天監正卿,素來被稱為我朝星相第一人。
他辭官後已有多年不見,聽說雲游四海去了,我看你這幾日總翻看些奇門五行的書,應當有興趣和他談談。”
卿塵眼底微微一亮,此時便是能走也絕不走了。說話間秦越已引著一位老者遠遠過來,夜天湛笑道:“十余年
不見,莫先生何時回的天都?”
莫不平亦拱手笑道:“老夫昨日才到天都,方才路過時見湛王府紅光隱隱,一時興起便進來看看是否有什麼喜
事,還望七殿下不怪唐突。”
夜天湛俊眸含笑,有意無意的往卿塵這邊帶過,莫不平隨著他目光在卿塵臉上停留一下,眼底無聲掠過隱約的
探尋,夜天湛介紹道:“這位是鳳卿塵鳳姑娘。”
卿塵抬眼打量,這莫不平除了頜下一縷五柳胡須看去有幾分仙風道骨外,相貌平平毫無過人之處,但她清晰的
感覺到他看向自己的眼睛深湛非常,意味平平的目光在身前一落,便似是知曉了些什麼,讓人有些說不出來異樣。
她穩下心中奇異,淺笑著對莫不平施禮道:“見過莫先生。”
莫不平微微點頭還了一禮,伸手捋著五柳須。
幾人進了煙波送爽齋,夜天湛卻不在書房停留。水榭曲折處往後還有幾進亭台,走去似乎極深,待了過幾轉方
到盡頭,是一間茶室。
茶室依著一側山巖,幕紗重重送著微風,半邊灑著點點枝葉斑駁的光影,清涼而幽靜。當中擺著張雲杉古樹根
雕茶桌,桌上一套紫砂八瓣瓜稜形茶具流線圓潤隱有光澤,可見是有人常用的。四面架上放著各色精巧的封口玉瓷
小壇,保存著不同的茶葉。
有清泉水不知來自何處,隨竹節相連引來近旁注入一個小小的白石淺潭,竹節隨水時而輕輕一落,水入石中其
聲琤琮,如微風輕點瑤琴,襯得滿室清靜。
夜天湛親手取水烹茶,一縷微微的水氣盈繞開來,卿塵接過他手中的瓷壇道:“你陪莫先生說話,讓我來吧。
”
夜天湛雖將瓷壇遞到她手中,卻道:“沖茶可是門學問。”
卿塵望向他眼中那一抹湛湛清水,淡淡笑道:“品茶也是學問。”開罐茶香撲鼻,“可是武夷大紅袍?”
夜天湛欣然點頭,卿塵垂眸靜坐,取過茶挾子用沸水將茶具一一熱燙洗淨,依次放置一旁,再用茶勺取了稍許
茶葉傾於雪紙上略分粗細。素綠的茶葉襯著她修長瑩白的手指微動,茶葉悉窣,賞心悅目。
她取了茶中最粗者填在盞底,次用細末填於中層,稍粗之茶撒在其上,待茶入了茶甌,便提起一旁小火爐上燒
著的執壺,抬手懸壺高沖,注水入甌。
強勁的水流使茶葉在甌中轉動起來,熱力直透甌底,茶香散開,頓時溢滿了淨室一屋。
卿塵靜看著清水逸出甌口,手執茶筅將飄浮在茶湯表面的泡沫輕柔擊拂干淨,茶中色澤漸開,層層珠璣磊落,
明淨生輝,一芽一葉一旗一槍,浮沉舒展光亮鮮活。她卻不急,用青花透亮的蓋子蓋在甌上,再提銚淋遍外壁。
水氣沿著茶甌渺渺繚繞,稍會兒後卿塵放下執壺,素手挾住茶甌口沿,食指抵住甌蓋的鈕,在茶甌的口沿與蓋
之間露出一條水縫,一個關公巡城,將茶水注入弧形排開的各個小茶盅,待茶水剩得稍許,再一點點滴到各杯中,
使得茶色濃淡均勻。
夜天湛見她手法嫻熟,顯然不是第一次沖茶,微微點頭,卿塵端杯微笑奉茶:“請殿下和莫先生指正。”
觀杯中茶色橙黃明亮,聞茶之香氣飄溢馥郁,輕雲淡生,華采煥然,輕啜一口,巖韻十足,齒頰留香,香高持
久而不脫原茶桂花真味,夜天湛不禁贊道:“好茶,早不知你這麼好的茶藝。”
卿塵道:“這是茶好,尤其還是水好。大紅袍本就講究三分茶七分水,這水清澈甘冽,滋味甜醇,才更添茶香
。”
夜天湛道:“沖茶之水,山水為上,江河次之,井水為下,這道‘半日泉’的泉水,入茶的滋味算是上品。今
天莫先生來,十有八九還是念著我的茶吧?”
莫不平回味無窮的品完杯中之茶,任卿塵又將沖好的第二湯斟入杯中,笑道:“如此七殿下是心疼老夫喝茶了
?”
夜天湛溫雅一笑,做個請的手勢。
莫不平閉目細品半日,對卿塵道:“鳳姑娘這置茶的心境一番從容氣象,淡然自若,著實難得。老夫品茶無數
,此盞茶淡,卻深得大紅袍之霸道,烈氣於溫婉之中時隱時現聚而不散,好啊!”
卿塵道:“我於茶道得之皮毛而已,還請莫先生不吝賜教。”
莫不平聞言捋著胡須說道:“為茶之道便如撫琴弈子,其中只在一個意境,得其技易,知其道難。鳳姑娘以心
入茶,渾然神骨天成,老夫豈敢言教?”
這一盞茶,帶的人心緒從容,夜天湛漫不經心看了卿塵一眼,忽然覺得她身上帶著無數的謎團。琴技茶藝言行
舉止,她不像尋常人家的女兒,她的過去隱約到一無所有,眼前更是撲朔迷離,如同煙波濃霧下的閒玉湖,深靜幽
遠,神秘的總叫人忍不住想去探究。
卿塵笑了笑,放下茶盞問道:“方才聽說莫先生相術天下第一,七殿下可是試過?”
夜天湛微笑,看定莫不平:“幾年之前莫先生便說天機不可洩露,如今可還是這句話?”
莫不平看著夜天湛神采清雅的面容,旋而笑著低頭品茶。
夜天湛身為皇子,已然尊貴非常,現在既問天命,這一問一答,並非普通的問答。
莫不平啜完一杯茶,見夜天湛依然不著痕跡的看著自己,知道他是不打算再聽搪塞,悠悠說道:“七殿下尊貴
不止於此,老夫言盡於此。”
此言意喻非常,夜天湛不露心緒,面帶淡笑,對莫不平舉杯道:“先生請。”
莫不平拈須點頭,飲了一口茶,卻若有所思的看向卿塵。
卿塵此時正將沸水再次注入甌中,沖泡第五道茶。心中只覺莫不平這老家伙所言相術,分明是大耍太極拳。以
夜天湛如今聲望地位,只要不是天災人禍鬼迷心竅,自會步步晉封爵位,莫不平這句“尊貴不止於此”,明擺著是
太極九段的路數,千年得道老狐狸一只,真假難辨。
萬事皆由心生,一樣的話,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心思,便有了不一樣的答案,不一樣的世間天地。
莫不平自是不知卿塵這一番腹誹,只是深深打量她。他與相術之上研浸一生,確實頗具心得,但眼前這女子看
去渾身澄透言笑清澈,卻偏偏是他生平首次見到一個參不透的,他既不能知其過去,亦不能知其未來。如此異數叫
人驚奇,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鳳姑娘,不知老夫可否請問一下生辰八字,或者可以推知姑娘的命數?”
他看了卿塵這麼久卻如此相詢,夜天湛倒是上了心,朝野皆知莫不平一雙火眼金睛,推知天命向來不問生辰,
為何今日竟有了例外?
卿塵這邊卻一愣,生辰八字?若論生辰八字,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的,她哪裡一時間便說的出來?
她不慌不忙的將茶一一斟入各人杯中,先說道:“聽說極品大紅袍沖泡九遍仍是香醇十足,這茶確實是難得的
好茶,無怪莫先生十余年未在天都,一回京就來七殿下這裡。”有了這幾句話的時間緩沖,心中打定主意,托了茶
盅對莫不平淡定一笑:“莫先生,品茶不言天命,既有天定,我等凡人何苦自擾?”
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叫莫不平好生無奈,從來只有他拒絕別人的時侯,還不見有人不想知曉自己命運的。
眼見卿塵一臉從容靜漠,他不死心的又問一句:“鳳姑娘難道不想知道?”
卿塵唇角淡笑,望去的一泓秋水幽然不見深淺,悠悠道:“知即是不知,不知即是知。”
莫不平碰了第二個軟釘子,眸色中略過絲絲光澤,更加深了幾分。
紗幕輕飛習習送爽,穿過茶香滿室,卿塵輕啜了一小口茶。
此時夜天湛突然問道:“那先生看卿塵的面相,可有所得?”
誰知莫不平卻半日不語,待卿塵幾乎將杯中茶飲盡實在沉不住氣再抬頭時,他慢慢說道:“老夫不知。”
“此話怎講?”夜天湛愕然道。
莫不平一雙銳利的老眼再次審視卿塵,卿塵壓住情緒平靜的和他對視。最後莫不平搖了搖頭坦然道:“老夫就
是看不出鳳姑娘的面相,所以才相詢生辰。”
此言一出,夜天湛十分驚詫,卿塵見面前兩人不約而同的看向自己,只好繼續不動聲色淺淺笑道:“不知道以
後會發生什麼,活著才有趣,若是什麼都知道了,反到沒了這樂趣。偏偏我是個生怕活著沒了趣的人,如此甚好。
不如以茶代酒,陪莫先生飲一杯吧。”舉杯飲茶,寬寬的袖子擋下來,避過了夜天湛研判十足的目光。
一個時辰之後,卿塵看著夜天湛送莫不平走出水榭,快步進了書房翻找天干地支時辰圖。手指沿著書頁一溜劃
下,將自己的生日對照出來,子丑寅卯牢記在心,免得再被問個啞口無言。
她皺著眉心歎了口氣,知曉未來的機會錯過了,方才旁敲側擊的問了莫不平幾句關於巫族的事情,他竟也不十
分清楚。外面夏日炎炎,她心中涼涼的一縷失望,來易來,奈何去卻難去,怎能不叫人心生煩悶?
夜天湛送客回來似是心裡想著什麼事,站在窗前遠遠望著閒玉湖中接天碧荷,突然問她:“你看這湖中的荷花
今年開的如何?”
“極好。”卿塵說道,復又加了句:“但我沒見過往年是什麼樣子。”
“起初種的並不多,慢慢竟也占了半湖顏色,似乎年年開花年年多些。”夜天湛微微一笑,揚聲叫道:“秦越
!”
秦越立刻應聲進來:“殿下!”
“將凝翠亭四面整理清爽,下月初九我要在閒玉湖宴客。”夜天湛未曾回頭,仍舊看著湖波清遠,淡聲說道。
“下月初九?”秦越抬頭道:“那日不是殿下的壽辰嗎?”
夜天湛點頭:“別忘了將幾位殿下都喜歡的桃夭美酒多備下些。”
聽是要宴請各位殿下,秦越不敢馬虎,答應著即刻去辦。
卿塵笑問:“原來初九是你生日,你有沒有想要的禮物?”
這倒把夜天湛問的一愣,回身打量她半晌,今天還確實有一樣要想的,低頭說道:“我要什麼,你便送?”
卿塵爽快答應:“只要我能做到,便一定遂你心願,但你不能故意難為人。”
“好。”夜天湛步到桌邊:“我要的東西,你現在就能給。”
卿塵想了想,猜不出他是想要什麼,於是道:“那你說來聽聽?”
只見夜天湛抽出一張雪濤箋,挑支狼毫筆輕輕在硯中潤了墨,遞到她面前:“你的生辰八字。”
“嗯?”卿塵不想他要的壽禮竟是這個,當真是出乎意料:“想知道告訴你便是,何必頂個壽禮這麼大帽子?
”
夜天湛搖頭:“方才莫先生一再相問你都不說,我怕你現在也不肯。”
想起方才的事,卿塵嘴角牽了牽,慶幸在他進來之前已經翻過天干地支圖,不至於再被問個措手不及,接過他
遞來的筆:“這又不是什麼不可說的秘密,只是不想告訴他罷了。”
夜天湛靜立案前,拿起紙來看,待到墨干,將那張紙收好:“我記得了。”
卿塵笑道:“這真是你要的壽禮?”
夜天湛認真點了點頭:“沒錯。”
如此簡單,卿塵恍惚了一下,面前的夜天湛似乎又一次和李唐重疊在一起。
同樣的面孔底下,雖是不同的人,但一樣的體貼寵溺,一樣的柔情似水,一樣的從不讓對方為難,一樣的風度
翩翩關照有加,有哪個女子能不為此沉迷?
想忘掉,這段時間一直在為此努力,卻每每在看到夜天湛時覺得便要功虧一簣,愛了恨了,為何深深淺淺,連
自己都不知究竟用情幾分?
或許,即便她現在堅決不願承認,曾經交出的那顆心原來真誠的近乎脆弱。那一刻心間的碎裂,執著的凝固在
遠遠未知的地方,直到很久以後才傳來碎片墜落的聲音,擲上冰冷的地面,清晰而決絕。
她眉心輕鎖,正在上揚的嘴角收斂了笑意,眸底掠過黯然卻又隨即浮起一抹倔強。沒想到無意眸光轉過,卻猛
的萬分尷尬,夜天湛正似笑非笑端詳著她臉上精彩的表情,看來已經看了好久。
她像是偷糖被逮到了一般怔然無語,卻見夜天湛今天眉宇間始終隱著的陰霾終於散開,他揚唇輕輕的對她笑起
來,俊美無雙的眼中掠過風華無限,那溫柔瞬間包裹了全身,她愣愣的站在他身前,竟就這樣沉浸在了裡面,不想
不願不能自拔。
淺碧輕紅復卿卿
天色清明微微隱沒在漸暗的天邊,桃花心木低窗竹簾半卷,透過碧紗送進絲絲涼風。廊前桂子香氣依稀糾纏,
一株亭亭如蓋的桂樹半遮庭院,暗香浮動,只是醉人。
卿塵扭頭望向窗外,終於被那若有若無的淡香吸引,推門走了出去。新月如痕,無垠清遠,四周靜謐如夢境沉
沉,仿佛能聽到朵朵桂花在夜色深處悄然綻放,清風穿過樹梢,流連忘返。
桂子月中落,又何須淺碧輕紅,素雅之中自有梅蘭不及的風姿,無比的寧靜和舒泰。
隔著月色閒玉湖上的燈火似是漂浮在極遠的地方,湛王府今日熱鬧的很,她有些刻意的躲開了這樣的熱鬧,蒼
穹深處有著另外一個世界,她每夜都仰首凝望,似乎那裡才真正屬於她。正站在樹下開始發愣,突然有東西從眼前
晃過,她吃了一驚,未回頭便聽到陣爽快的笑聲,夜天漓懶洋洋以手撐樹拎著枝桂花丟給她,笑問道:“愣著想什
麼呢,神游太虛,再看便飛上月亮成仙了。”
卿塵問道:“你不在凝翠亭怎麼跑到這兒來?”
夜天漓挑挑眉,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凝翠亭那有什麼意思,父皇今天也在,說什麼話都得掂量著悶的人要
命。走,我帶你去找好酒喝,七哥這兒最好的酒是府裡自己釀的荷葉酒,不比天都桃夭差。”
提起那荷葉酒卿塵立刻覺得臉上發燒,幸好天色昏暗夜天漓看不清楚,她堅決搖頭:“我不喝酒。”
夜天漓也不管,拖了她便走:“喝不喝的嘗嘗怕什麼。”
卿塵輕聲嚷道:“陪你找酒看你喝酒都行,但我不喝!”
“偷來的酒格外香,不信一會兒你試試看。”夜天漓笑的賊兮兮的,哪兒有半分王爺樣子,他對湛王府倒熟門
熟路,放輕步子七彎八拐淨挑安靜的地方走,竟一路都沒遇上人。
花影重重,倆人轉到個花牆拐角處,突然聽到對面過來腳步聲,聲音即亂且急。夜天漓“咦”了一聲伸手拽卿
塵要躲開,那邊卻匆忙轉出幾個人,當前一人走的甚急,冷不防便撞在卿塵身上。她沒想到有人如此冒失,往後踉
蹌幾步險些跌倒,幸而夜天漓在身後及時一扶,還沒看清來人,對方已怒喝:“混帳奴才!瞎了眼了?”
卿塵聽著這無禮的言語沒作聲,只是鳳目微挑,淡淡打量來人。那人一時沒看見夜天漓站在燈影裡,只當她是
湛王府中的侍女,見她也不行禮也不說話,心中火起,揚手便要向她臉上扇去。
“三哥!”旁邊兩人不約而同喝止,夜天漓一步擋在了卿塵身前,另外卻是夜天湛將那人手攔下,而和卿塵撞
了個滿懷的,正是當今和太子同出一胞,如今被封為濟王的三皇子夜天濟。
夜天湛陪在濟王身邊,神色溫潤如常,細看去卻似乎微帶著些焦急,扭頭問卿塵:“沒事吧?”
卿塵聽他叫三哥,心知便是濟王了,今天這日子不好掃興,便輕輕搖頭。
濟王當時便一愣,懲戒個侍女,不想兩個皇弟竟都攔他。再打量卿塵,見她神情淡淡夜色下看不甚清晰,白衣
素裙容顏平常,但眉眼中卻自有一種不屈於人的高潔氣度。方要開口相詢,前方鬧哄哄的一群人奔過來,當先有人
抱著個昏迷不醒的孩子,幾個嬤嬤跟著急得亂抹淚。這孩子正是濟王膝下獨子元廷,方才偷溜出了宴席自己去玩,
不知怎麼竟暈倒了,濟王他們正是得了信,才從前面匆忙趕來。
濟王見兒子小臉蒼白如紙手腳冰涼,也顧不得其他,急對身邊人喝道:“太醫呢,怎麼還沒到?”
夜天湛勸道:“三哥稍安毋躁,已去傳太醫了。”
夜天漓見元廷呼吸微弱,看情形竟不是很好,輕聲對卿塵道:“我們的酒是泡湯了,三哥方才定是心裡著急才
莽撞了些,你也別放在心上。”
卿塵對他笑了笑表示算了,突然看到元廷小手中緊攥著一把花草樣的東西,凝神分辨了下,略有些吃驚:“草
烏!”
“什麼?”夜天漓問道。
“是致命的毒草。”卿塵說道,見元廷呼吸急促,渾身僵直,輕輕一拉夜天湛:“讓我看看。”
夜天湛想起她懂得醫術,點頭讓開,卿塵上前看了看元廷手中的草葉,又伸手撥看他眼瞼,一邊把脈一邊道:
“是草烏的劇毒,快!去找些甘草或蜂蜜,遲了便來不及了!”
不等夜天湛再吩咐,府裡內侍早一溜煙跑了去拿。卿塵伸手將元廷反抱過來,依次按上頰車、下關、大迎幾處
穴位慢慢使他緊咬的牙關松開,再用手指壓他的舌根引他嘔吐,元廷“哇”的嗆咳,將吃進去的東西吐出大半。
濟王見元廷難受的模樣,喝道:“你這是干什麼!”
夜天湛攔住他:“三哥,不妨信她。”
此時小廝已將蜂蜜甘草一並拿了來,卿塵輕輕捏著元廷齒頰盡量給他喂服,不過稍會兒,元廷身子微暖,呼吸
似也順暢了些。
卿塵再把了脈,抬頭對夜天湛道:“得用藥清了余毒才行,先送到屋內平躺,給他喝點兒水。”
宮中太醫此時匆匆趕來,卿塵便讓開一旁,聽到太醫診後道:“確實是草烏的劇毒,幸好施救及時才保得性命
。”
卿塵見元廷性命已無礙又有太醫在旁,趁大家不注意便悄悄起身離開。夜天漓一回頭看見剛要喊她,卻見夜天
湛已轉身跟去,便笑了笑作罷。
夜風送來湖水潮濕的味道,將忙亂的氣氛舒緩幾分。夜天湛走到卿塵身後,卿塵回頭見他含笑看著自己,目光
在夜色下溫潤而柔和,亦對他微微一笑。
夜天湛緩步沿著青石小路往花影深處走去:“今天要多謝你,元廷若有什麼意外我還真不好和三哥交待。”
卿塵看著幾絲落花在暗中飄遠,微笑說道:“不必謝我,這解毒的法子我是在煙波送爽齋翻書看的,要謝便謝
你自己收藏了那麼多好書。”
夜天湛道:“如此那些醫書都送給你,我留著不看白白浪費。”
卿塵道:“今天做壽的人倒送我一份大禮,哪有這個道理?不過你那些書確實是珍藏的版本,不要白不要。”
夜天湛呵呵一笑,卻見秦越小跑找過來,俯身道:“七爺,前面傳話,皇上要見卿塵姑娘。”
卿塵一愣:“見我?”
夜天湛也頗為意外,沉吟一下道:“無防,我同你一起過去。”
侍從在前提了一行琉璃燈沿閒玉湖回廊蜿蜒而行,遠遠那迤邐燈火下,卿塵白衣勝雪仿若流洩於夜色縹緲,襯
著夜天湛水藍色輕衫倜儻,翩若驚鴻,在湖中一轉好似自碧葉荷色間雙雙凌波而來,玉容俊顏,清逸風流,叫人幾
疑是看著畫境。
濟王他們已先一步過來,正和天帝回話。凝翠亭裡明燈點綴,依主次布著低案,玉盞金杯琥珀光,華貴中處處
清雅,夜天湛眼中蘊著風華笑意,帶著卿塵步入其中,對天帝俯身道:“父皇,這位便是卿塵姑娘。”
卿塵見夜天湛對那人說話,便知道這位一身雲青龍紋長衫的老人便是當今天帝,還不及看清身邊其他人,便有
一道深銳的目光直投眼底。
居然有心頭微凜的感覺,她悄然挑挑眉梢,不急不緩斂衣施禮道:“皇上萬福。”
一把威嚴沉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免了,朕聽說方才是你醫好了元廷?”
卿塵嘴角始終帶著那淺淺一笑,從容謝恩起身,答道:“回皇上,是。”
趁隙往前一看,天帝身邊坐著東宮太子夜天灝,雲色長衫紫綬緩帶,俊面白皙如美玉,渾身一脈書卷氣儒雅溫
文,他極安靜的坐著,卻自有這夜色也難以掩蓋的高貴氣質,如果說天帝是讓人不敢忤逆的峻嚴威儀,而他便是讓
人無法褻瀆的高潔出塵。
“嗯,不錯,”天帝說道:“抬起頭來讓朕看看。”
卿塵聞言抬頭,眸光靜靜便對上天帝的眼睛。
極深沉的一雙眼睛,似乎可以包容所有情緒,喜怒哀樂到了這裡都一晃而無,滴水不漏,而後產生一種居高臨
下的肅穆。她有些好奇的看著天帝,淡然自若的神情下沒有回避或是懼怕,同樣的平靜無波。
如此對視說起來已是冒犯天顏,天帝似是故意不發一言,卿塵亦不曾垂下目光,夜天湛眉梢極輕的一緊方要說
話,太子卻突然在旁說道:“父皇,你看這卿塵姑娘可有些像一個人?”夜天湛即刻笑說:“大哥也看出來了,若
說乍見是覺得有點兒像,但再看又有些不同。”
在座諸人都上了心,卿塵疑惑的掠了夜天湛一眼,卻聽天帝笑道:“可是說鸞飛?”
“正是。”太子道:“剛剛遠遠看去,我還以為是鸞飛來了。”
卿塵還沒有把這話中意思弄清,卻又聽夜天漓跟上一句:“其實若說像,我倒覺得更像九嫂些。”
被比來看去,卿塵面上雖帶著笑心裡卻別扭,看向夜天漓的目光有些想找他麻煩的心思,此時她聽到一個聲音
緩緩說:“是像纖舞。”心中無端的一緊,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的抓了下,這聲音中不知為何帶著那樣沉痛的
感覺,依稀有什麼哀傷無法化解,叫人不由得替他傷心斷腸。
說話的是另一位皇子,夜天漓倒收起了跳脫的笑意,略覺抱歉的說道:“九哥,我並非有心……”
九皇子夜天溟臉上浮起絲苦笑,搖頭道:“我知道。”說罷眼光淡淡的落在卿塵身上:“倒不是眉眼像,只是
這形貌之間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不知哪裡竟有些神似,大哥方才以為是鸞飛隨父皇來了,我倒誤以為纖舞又活了過
來。哈,鸞飛和纖舞她們姐妹本就是一個模子刻出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