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型男索女 
樓主: 藍。

《帝王業》 第3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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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10:12:07 | 顯示全部樓層
  按宮制,又到了更替服色,換上春衣的時候。如今六宮無主,本該由皇后或太后來指定的服制,只得由我與少府寺一同署理。

  鳳池宮前,阿越領著幾名宮人,呈上今年新貢的各色錦緞紗羅供我過目,待我選定樣式顏色之後,再按照品階等級裁制新衣,依序賜給內外命婦。
  一幅幅華美眩目的織品,鋪開在殿前,將原本典雅清約的鳳池宮,渲染上一層層五光十色的華彩。鳳池宮原是母親未嫁時的寢殿,後來一直空置,至我幼時常常留宿宮中,這鳳池宮也就成了專供我出入歇宿的地方。看著娉婷的宮女們行走在雲錦紗羅之間,衣袂飄舉,仿如雲中仙姝。幾名活潑的小宮女嘻笑其間,有人用吳儂軟語唱起《子夜歌》,有人踏歌起舞,往日冷清的鳳池宮頓時春意盎然。見我含笑靜觀,她們愈發活潑起來,又有幾人大方地加入進去……宮中已許久不見這般歡悅景像。我經不住阿越她們的慫恿,一時頑心大起,也步入其中。隨著宮人宛轉歌喉,我又記起了生疏多年的舞步,仿佛重回少女之時,足尖點地,盈然飛旋……眼前繽紛飛掠,化作流光明彩,依稀韶年如夢。

  宛轉歌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我環顧四下,卻見眾人伏跪了一片,鴉雀無聲。霍然轉身,蕭綦站在殿門口,痴痴地看我,仿佛神魂俱攝。四月薰風,拂面而過,吹起四下紗羅縹緲。他徐步穿過繽紛雲錦,來到我跟前。急旋而止之下,我有些目眩,卻被他堪堪扶住。左右宮人悄無聲地退開,遠遠避到殿外。

  他纏綿迷離的目光怦然觸動我心,我仰首含笑望著他,以指尖輕拂過他胸膛、頸項、下頜……他微闔了眼,任憑我的手指一路滑過,氣息卻是漸漸急促。
  “別鬧,我還有事在身。”他竟板起臉來,一下握住我的手,不許我再動彈。這副正經模樣越發激起我的征服之心,順勢滑入他懷抱,勾住他頸項,眼眸輕睞,“有什麼事,比我更要緊?”他的目光終於迷亂,驟然俯身吻下……良久糾纏,彼此情難自禁之際,我喘息著抽身退開,笑睨了他,“王爺不是還有要事麼?”

  見他濃眉一揚,目中熾熱如火,我笑著轉身便逃,卻被腳下堆疊的錦羅絆住,立足不穩之下,被他不由分說拽倒在一地錦繡堆中……糾纏間,各自意亂情迷,巨幅的瑰麗雲錦將我們層層裹住,諸般羈絆都被拋開,只願就此墮入彼此眼中,永世沉淪。

  纏綿過後,蕭綦慵然倚躺在錦榻上,衣襟微敞,含笑看我梳頭整妝。殿前凌亂的錦緞綾羅,猶帶著片刻前的旖旎春色。

  我輓好髮髻,赤足走到殿前,在滿地散亂的綾羅中翻檢尋找。

  “你找什麼?”蕭綦詫異地問我。我低了頭,只顧翻找,“有段布料不見了。”

  他笑起來,“什麼稀罕的布料,值得這般看重。”

  我終於找到那半幅藕色布料,信手披在肩上,轉身朝他一笑,“找著了,你瞧,好不好看?”

  蕭綦笑道,“天人之姿,穿粗布也是美的。”

  “誰叫你看人了,是看這布料!”我嗔笑,揚起那幅似麻非麻,半絲半葛的布料讓他細看。蕭綦勉為其難的瞥了一眼,信口敷衍,“還好。”

  我側首笑看他,“這是織造司今年新貢上來,給宮女們裁衣用的,過去從未有過。這蠶絲裡摻入了上好的細麻,織就的衣料同樣柔軟細密,卻比平常絲帛廉價一半有餘。”他點了點頭,饒有意趣地看著我,“倒也能省下些用度,難得王妃也有勤儉持家之心。”

  我不理他的調笑,挑眉道,“假若讓內外諸命婦都換用這種布料為服制呢?”

  他一怔,旋即目光閃動,若有所悟。

  “王爺不妨猜猜,如此一來能減省朝廷多少用度?”我斜睨了他,淺笑不語。

  蕭綦皺眉,對這個問題全然一頭霧水。

  “整整三十萬兩銀子。”我笑道。

  “什麼!”蕭綦一驚,“此項用度有如此之巨?”

  我正色道,“不錯,宮中歷來奢華成風,內外命婦盡皆效仿,每年僅用在脂粉穿戴上的財力,就足夠一個州郡百姓的吃喝了。”

  蕭綦聞言一窒,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沉吟片刻道,“原來如此……如今南北各起戰事,雖然國庫充盈,尚無糧餉之虞,但能未雨綢繆,盡量節減開支用度,那是再好不過。”他深深看我,滿目嘉許欣慰之色,“難得你想得如此周全。”

  我轉眸一笑,“不過眼下朝政動盪,難得春回景明,人心稍定,京中親貴一向奢靡慣了,若強行裁減衣帛用度,難免有悖人情。還需想個妥當的法子,令她們心甘情願的照辦才好。”




乍寒(全)

  不久後便是一年一度的親蠶禮,每年仲春由皇后主祭,率領眾妃嬪命婦向蠶神嫘祖祭祀祈福,祈佑天下蠶桑豐足,織造興盛。

  耕織乃民生之本,每年的親蠶與谷祀兩大祀典,歷來倍受皇家重視。按照祖制,皇后主持祭祀之時,必須以黃羅鞠衣為禮服,佩綬、蔽膝、華帶與衣同色,相應衣飾俱有嚴格的規制。其餘妃嬪命婦的助蠶禮服,也由錦羅裁制,紋樣佩飾按品級予以區分。過去每年春天我都穿上青羅鸞紋助蠶服,跟隨母親參加親蠶禮。然而今年,我卻要代替姑姑登上延福殿祀壇,親自主持親蠶大典。

  太常寺長史不厭冗長地一樣樣報上祀典所需禮制器具。我一面聽著,一面凝眸細看那份奏表。報至主祭禮服時,長史面有難色,小心試探道,“不知主祭禮服,是否也照常制置備?”若按常制,那便是皇后特定的禮服了。如今朝中上下均以攝政王為尊,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下,所差不過是個虛名。本朝歷代皇后多出身於王氏,久而久之,王氏便有“後族”之稱。皇家禮官素來最善於迎奉上意,此番必然以為我會穿上皇后禮服。

  我淡淡抬眸,“今年事出特例,太皇太后因病不能主持祭典,實不得已而代之。服色雖小,攸關禮制事大,不可僭越。”

  “微臣知罪!”長史連連叩首,復又遲疑道,“只是王妃以主祭之尊,若只著助蠶服,也恐與禮不合。”

  “既然兩種服色都有不妥,那就另行裁制吧。”我不動聲色,只將奏表擱置一旁。

  次日,我讓阿越將新禮服的圖樣,連同指定的衣料交給少府寺,命其三日內製成。

  宣和二年季春,太史擇日,享先蠶氏於壇,豫章王妃代皇后行親蠶禮。

  侍女奉上新制的親蠶禮服,素紗內單,外罩雲青絲帛長衣,下著煙青流雲裳,廣袖削腰,繁瑣的佩綬羅帶一律免去,僅在圍裳中垂下纖長飄帶,形如鳳尾。周身無繡無華,裙袂處織出淡淡的鸞鳳暗紋,襯以環佩瓔珞。阿越將我長髮梳起,輓做傾鬟緩鬢,髻上加飾步搖,行止之間,款款搖曳。我端詳了片刻鏡中容顏,拈筆沾了一抹金箔硃砂,在額間淡淡描過。妝成,出鳳池宮,我乘了肩輿,垂下紗幄,仗衛內侍前導,行至延和宮東門。

  諸命婦早已於宮門迎候,均著繁盛禮服,高髻金飾,錦繡非凡。四名一品命婦趨前,行禮如儀,稱頌吉辭。內侍掀起垂幄珠簾,我伸手搭在導引女官臂上,緩緩步下肩輿。此時晨曦方現,霞光普照,莊穆的祀壇仿佛沐浴在隱約金光之中。

  我登上玉階,立定在晨光之下,衣袂飄舉,肅然焚香祈告。

  隨後,女官引領眾人至桑苑,內侍奉上銀鉤,我率先受鉤采桑,諸內外命婦以次效仿,各自采桑,盛入玉奩之中,至此禮成降壇。最後由內侍引入蠶室,略略看過今年的新蠶,便至後殿品茗敘話。

  諸位王公親眷坐在我身側,彼此素來熟識,當下也不拘禮。眾人紛紛對我的服色妝容大加稱羡,我淡然微笑,卻閉口不提更替服制之事。到底還是有人忍不住,好奇探問道,“王妃這身禮服不同往年式樣,衣料似絲非絲,似麻非麻,從來未曾見過,不知是何方進貢的珍品?”

  我溫言笑道,“倒也不是遠來的稀罕物,只是織造司今年新貢,從前自然是沒有的。我瞧著喜歡,便裁來做了禮服。”眾人恍然,難掩艷羡之色。左首的迎安侯夫人尤其欣嘆不已,我轉眸看她,含笑道,“夫人若是喜歡,回頭我叫人送些到府上。” 迎安侯夫人欣喜不已,連連稱謝,眾人艷羡之色更濃,令得迎安侯夫人甚是得意。

  不出三日,織造司來報,稱近日各府貴眷紛紛向織造司求取新帛。我早已吩咐過,無論何人求取,新帛概不準外流。眾人的胃口被吊了個十足,私下探問也問不出個究竟,越發好奇心癢。十日後,宮中頒下更替服制的懿旨,諸命婦朝服自此棄用綺羅,一律改用新帛。

  一夜之間,從宮中到京城,人人皆以穿新帛為榮,綾羅綺繡反淪為下品。

  而我沒有想到的是,不只新帛風靡了京華,連我一時興起描畫在額間的紋樣,也迅速傳遍坊間,無論仕女民婦皆以此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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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10:12:18 | 顯示全部樓層
  難得春日晴好,我閒坐廊下,信手撥動清籟古琴,心下又想起了哥哥。阿越輕巧地走到身邊,低聲道,“奴俾已將王妃賜下的衣飾送往景麟宮,蘇夫人收下後很是感激,囑奴俾回話,想當面來跟王妃道謝。”我淡淡應了一聲,“不必了,你平日常去走動,有事多多照應即可。”

  “是,奴俾明白。”阿越遲疑了一下子,欲言又止。我不動聲色,低頭撫過琴弦,卻聽阿越低聲道,“奴俾瞧著小郡主,好像不大對勁。”

  “小郡主有何事?”我一怔,原以為是錦兒有所怨言,卻不料是孩子有事。

  阿越蹙眉道,“蘇夫人原說小郡主感染風寒,不讓人探視,奴俾唯恐王妃擔心,便執意看了看小郡主……”

  “如何?”我蹙眉問道。

  她遲疑片刻,露出茫然神情,“奴俾似乎覺得,小郡主的眼睛竟似瞧不見人。”

  我一驚非輕,立刻站起身來,一面傳喚御醫,一面吩咐車駕往景麟宮而去。自從錦兒被禁足,我就再沒有踏入景麟宮,更沒去看過她和那孩子。每每想到她那日的言行,便覺得心寒煩亂,再也無法將她當作昔日的錦兒,怎麼看都是一個陌生的蘇夫人。至於她與子澹的事,我至今不知,也永遠不想知道。

  踏入景麟宮,錦兒已聞訊迎了出來,似乎沒料到我會突然而至,神色冷淡且慌亂。我無意與她寒喧,直言探望小郡主,命奶娘立刻抱了小郡主出來。錦兒臉色立變,慌忙說道,“孩子剛剛睡下,切莫將她吵醒了!”我蹙眉看她,“聽說小郡主感染風寒,我特地傳了御醫前來探視。難道孩子病了這麼些天,夫人一直不曾傳喚御醫?”錦兒臉色發白,低頭不再說話,手指卻狠狠絞緊。見她這般神色,我越發生疑,正欲開口,卻見奶娘抱著孩子從內殿出來。

  錦兒搶步上前欲奪過孩子,卻被阿越攔住。奶娘徑直將孩子抱到我面前,我遲疑了下,接過那兀自熟睡的孩子,心中頓時百味莫辨。這是我第一次抱著子澹的孩子,一想到這孩子身上留著和子澹同樣的血,我便不知該歡喜還是心酸……子澹,他終究還是我心底一處觸不得的裂痕。

  懷中女嬰有一張秀氣可人的小小面孔,沉睡間似一朵含苞的蓮花。我靜靜看她,心中漸覺柔軟,不由伸出手指輕撫她粉嫩臉頰。她小嘴微張,嚶嚀有聲,慢慢張開了眼睛。纖長睫毛下,那雙大而圓的眼睛木然望向我,眼珠一動不動,原本該是烏黑的瞳仁裡,竟蒙上一層令人心驚的灰。

  她似乎察覺出這是一個陌生的懷抱,頓時哇的一聲哭出來,四下扭頭尋找母親,那雙眼睛始終木然,不曾轉動一分。

我抬眸看向錦兒,手足陣陣發冷,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這孩子分明已經盲了,她的母親卻絕口不提,更不讓御醫來診治!

“孫太醫,你當真瞧仔細了?”我盯著伏跪在地的御醫,冷冷開口。

  沉寂如死的內室,左右都已屏退,奶娘抱走了哭鬧的小郡主,只剩御醫和我的貼身侍女。孫太醫是宮中老人,閱歷深厚,天大的變故也見識過,此刻卻匍匐在地,面色鐵青,僵了半晌才回稟道,“王妃明鑒,微臣雖愚鈍,這般淺顯癥狀尚不至於看錯!小郡主的眼睛的確是被人下藥灼傷,以至失明!”老太醫的語聲也因憤慨而顫抖--下藥灼傷,這般殘忍的手段簡直駭人聽聞,誰會對一個未滿周歲的女嬰下此毒手?。

  “是什麼藥,可還有救?”我咬了咬牙,心中的憤怒如烈火騰起,不可抑止。

  孫太醫須發微顫,“此藥只是極常見的明石散,但下毒手法十分殘忍。照傷勢看來,應當是以藥粉化在水中,每日滴蝕,漸漸造成灼傷,並非陡然致盲。所幸眼下發現得早,小郡主尚有微弱知覺,及時救治,或許還能留存少許目力。”

  這樣的傷即便治好也是半盲,這孩子的一雙眼,竟是就此廢了!我默然轉身,陡然拂袖將案上茶盞掃落在地。

  明石散是宮裡最常見的藥散,每間宮室都會用來摻在薰香之中,以避蚊蟲。這藥散清香無毒,雖可驅散蟲豸,對人卻無大礙。然而誰又想得到,將藥粉化在水中滴眼,卻可以緩慢灼傷眼眸,致使眼珠毀壞,終生失明!即便是兩軍陣前,面對流血驚變,橫屍當場的慘況,也不曾令我如此驚駭憤怒。

  什麼人,對一個小小嬰孩有這樣深的怨恨,竟能在侍衛森嚴的景麟宮下此毒手,更在我的眼皮底下公然傷害子澹的女兒!

  “來人!”我冷冷回頭,一字一句道,“即刻封閉景麟宮,但凡接近過小郡主的宮人,一併刑囚!”

  景麟宮內侍衛、宮人連帶雜役,一併被囚禁在訓誡司,近身服侍小郡主的宮女和奶娘,全都跪在殿前,由訓誡司嬤嬤一個個審訊。悲泣慘呼之聲,透過屏風傳來,一聲聲清晰入耳,如尖針直刺人心。但凡宮中之人,無不清楚訓誡司的手段,落在那些嬤嬤手裡,比死亡更加可怖。

  我端坐椅上,不語不動,冷冷看著跪在跟前的蒼白婦人。這個鬢發散亂,神情恍惚的婦人,就是與我一起長大,曾親如姐妹的錦兒嗎?

  她跪在跟前已經近一炷香時間,仿佛變成啞巴一般,死也不肯開口。

  暉州失散之後,到底經過了些什麼,讓昔日巧笑嫣然的錦兒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我只是沉默地看她,亦不開口逼問,寧願外面的宮人供出更可怕的主謀,也不願意印證我的猜想。外頭慘呼聲漸漸低微,錦兒的臉色越發蒼白,身子搖搖欲墜,卻仍抵死強撐。只過了片刻,訓誡司的徐嬤嬤步入屏風,俯身回稟,“啟稟王妃,奶娘袁氏、宮人彩環、雲珠均已招供,供詞謄錄在此,請王妃過目。”

  錦兒身子一顫,猛的抬起頭來,與我目光相觸,整個人似被抽去了筋骨一般。阿越接了那頁供詞,低頭呈遞於我,悄然退至一旁。室內彌散著淡淡的衡芷香氣,幽冷沁人。薄薄一頁供詞,看得我遍地生寒,雙手顫抖不已。

  奶娘供出,小郡主每晚與蘇夫人同睡,從未在旁人身邊過夜,每到夜晚,常在蘇夫人房裡大聲哭鬧,半宿方歇。

  彩環供認,蘇夫人月余前稱寢殿陳舊,多有蚊蟲,曾命她向內務司討要明石散。

  雲珠供出,她曾無意中發現小郡主眼睛有異,蘇夫人卻稱無礙,不準她聲張。

  我反覆將那幾句供詞看了又看,終於將這一頁薄紙劈面摔向蘇錦兒,喉頭哽住,竟說不出話來。錦兒顫然撿起那頁供詞,看了兩眼,肩背陣陣抽搐,整個人似瞬間枯槁下去。我寒聲問,“果真是你?”

  錦兒木然點頭。

  我抓起案上茶盞,用盡力氣摔向她,“混帳東西!”

  瓷盞正正砸在她肩頭,潑濕了她半身,碎片劃過額角,一縷鮮血淌下她慘白面頰,觸目驚心。阿越忙跪下來,一迭聲地勸我息怒。

  “你到底是不是她的母親,你還是不是人?”我語聲喑啞,憤怒得失去常態。

  錦兒緩緩抬起頭來,眼中一片血紅,映著面頰血痕,異常可怖。

  “我是不是她的母親?”她嘶聲重複我的話,陡然厲聲大笑,“我也希望不是!你以為我願意生下她,生下這個孽種,跟我一樣受盡苦楚嗎!”

  孽種,這兩個字如火舌一般燙到我。我霍然站起,全身僵冷如墜冰窖,“你說她是什麼?”

  錦兒慘笑道,“我說她是孽種,跟我一樣的孽種!”

  我倒抽一口冷氣,腳下一軟,跌坐回椅上。

  錦兒生在樂舞教坊,本是一個舞姬的私生女兒,直至她母親病死,也未告訴她生父是誰。樂坊裡這樣的孩子並不少見,通常男孩送人,女孩留下,長大後不是成為樂伎,就是被達官貴人收做婢妾。錦兒卻十分幸運,七歲那年被徐姑姑偶然看到,憐她孤苦,便帶進府來做了侍女。

  此刻,她卻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地說出來,這女孩兒是孽種,跟她一樣的孽種。我望著她,全身陣陣發涼,在心中盤桓過無數次的疑問,終於艱澀脫口,“錦兒,告訴我,暉州離散之後,到底發生過什麼?”她脣角陡地一抽,瞳仁緩緩收縮,慘然笑道,“郡主,你真想知道麼?”

  我起身走近她,抽出絲帕將她額角血跡拭去,心下一時不忍,“你起來說話。”

  她恍若未聞,依然跪跌在地,半仰了頭,拽住我的袖子,“殿下叫我從此忘了此事,再不必對旁人說起……可是,郡主想要知道,錦兒怎能隱瞞!”

  她的笑容令我心裡發涼,不覺退後一步,抽出袖子,“錦兒,你先起來。”

  “你還記得,在我十五歲生辰時,問過我的心願麼?”她目光緊緊盯著我。我記起來,那時我們已經去了暉州,在她年滿十五那天,我許諾替她達成一個心願。然而她始終不肯說,只說自己的心願都已經達成。那時我只以為她是孩子心性,什麼都不懂得。

  錦兒幽幽一笑,“那時我的心願,便是跟隨在殿下身邊,一輩子侍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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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10:12:40 | 顯示全部樓層
  我怔怔看她半晌,閉了眼,無聲嘆息。那些靜好甜美的歲月,她默默跟在我身邊,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在我和子澹的天地裡,她如同一個不出聲的擺設。可我們都忘了,她也是一樣的豆蔻年華,也一樣有少女萌動的春心。

  當日我在暉州遇劫,一連數日生死不知,她惶恐之餘,只想到將此事盡快告知子澹,又惟恐子澹接到我遇害的消息,不堪悲痛。她覺得這個時刻,必須有人陪在他身邊,便不顧一切地趕了去。一個孤身弱女,千里迢迢從暉州趕往皇陵……想起當年怯弱膽小的錦兒,竟不知她哪來的勇氣。

  那時子澹還未遭到幽禁,雖然遠在皇陵,仍是自由之身。錦兒說到此處,神色凄婉卻又溫柔無限,“我千辛萬苦去了皇陵,真的見到了他,想不到他那麼高興,看到我,竟然高興得流淚!”她眼中光彩綻放,似又回到與子澹重逢的那一瞬間,“看到他那樣高興,我再不忍心將噩耗告訴他。當時也不知怎麼鬼使神差,我竟騙了他,只想暫時瞞住他,不讓他傷心難過……我說,是郡主命我來此侍奉殿下,從此留在殿下身邊,他也半分不疑就信了。”

  “皇陵偏遠避塞,直到三個月後,我們才輾轉得知郡主脫險的消息。殿下也知道了我當日的謊話,他卻什麼都沒說,也沒有怨我。那時我便下定決心,從此生生死死都跟在殿下身邊。之後他被軟禁,被監禁,我都寸步不離陪在他身邊,只有我,再沒有旁人……”錦兒語聲平靜,脣角噙著一絲甜美笑容,猶自沉緬在只屬於她和子澹的思憶中。

  “本以為這一生就是這樣了,我伴著他,他伴著我,就在皇陵孤老一生也好……”錦兒的語聲驟然尖促,仿佛被人掐住脖頸,“後來他被單獨囚禁,不準女眷隨同,我單獨住在別室,每日只能探視他一次。有天夜裡,喝醉酒的軍士闖進我房中……”錦兒啞聲說不下去,我也再聽不下去,耳中嗡嗡作響,心中驚痛到無以復加。子澹,他那幾年的軟禁生涯竟凄慘至此,竟至遭受這樣的侮辱,連他的侍妾也被醉酒士兵姦污!

  “過後呢?”我閉了閉眼,隱忍心中痛楚,追問錦兒,“那個軍士現在何處?”

  錦兒神色漠然,“死了,那蠻子已被宋將軍處死了。”

  “蠻子?宋懷恩也知道此事?”我驚問。

  “知道。”錦兒幽幽一笑,“宋將軍是好人,待殿下多有照拂,可恨的只是那些禁軍……此事過後,宋將軍終於將那些禁軍撤走,將殿下身邊都換成了他的士兵,我這才不再擔驚受怕。”我明白過來,她說的是姑姑最早派去的禁內侍衛,盡是京中坐食皇糧的兵痞,其中不乏胡人血統的蠻子--當年哲宗皇帝曾將各族出色的武士編入禁軍,組建了一支奇怪的衛隊,並一代代傳沿下來。從此禁軍中也有了胡人血統的蠻子士兵,只是這些胡人多年生活在京中,與漢家通婚,言辭起居都與漢人無異。子澹身邊發生這樣的事,可恨懷恩竟不告訴我。

  錦兒顫聲道,“原本我是死也不會讓殿下知道此事,可是,可是……我竟……有……”

  我已然猜到了最壞的結果,再不忍聽她親口說出,“於是,子澹給了你名份,讓你將孩子生下?”

  錦兒掩面哽噎,“殿下說,終究是一個無辜生靈……”

  她陡然抬眼,直勾勾望向我,“這般仁慈的一個人,你們怎能那樣待他?旁人欺他辱他,連你也辜負他!跟了個有權有勢的豫章王,就忘了一心一意待你的三殿下,你可知他在皇陵日日夜夜都牽掛你,時時想著你,就如我時時想著他,他卻只當我是你的丫鬟,從不當我是他的女人……就算有這空頭的名份,我卻什麼都不是!”

  她目光如刀,一聲聲,一句句,都剜在我心頭。

  “我生的女兒,他口口聲聲叫她阿寶,連我的女兒也逃不出你的影子……豫章王妃,你憑什麼被他念念不忘?一個親手推他去送死的狠毒女人,也配讓他念念不忘?”她越說越是激憤,漸漸神色扭曲,狀若瘋狂。左右宮人將她按住,她仍掙扎著要逼近我跟前。

  我默然聽著她的喝罵,只覺滿心悲哀,半晌無言。

  “你的女兒長了一雙肖似胡人的眼睛,越是長大越是明顯,所以你便狠心將她眼珠灼去?”我站起身來,最後一次寒聲問她。

  她似被人猛的抽了一鞭,顫抖得說不出話,悲咽一聲,軟軟昏厥過去。

  這樁皇室醜聞一旦傳揚出去,子澹將聲名盡毀,皇室也將顏面掃地。

  如果換作姑姑,必然會毫不猶豫地處死錦兒和孩子,處死全部宮人,將這樁秘密永遠掩埋地下。

  然而面對錦兒,面對那可憐的孩子,我終究做不到這樣的狠絕。

  次日,景麟宮五名知情宮人被處死,小郡主被送入永安宮,交由仔細可靠的宮人照料。

  蘇氏以觸犯宮規為由,被逐出宮廷,謫往慈安寺修行思過,終生不得踏出寺門。




哀別(全)

  南征大軍自渡江之後,步步進逼,從水陸兩線夾攻,對南方宗室的勢力逐一合圍殲滅。叛軍主力被逼退到易州以北,遭遇前後大軍合圍,再無退路可逃。走投無路之下,各路叛軍內訌,反覆無常的晉安王自恃不曾正面與朝廷交戰,企圖擒住子律,借此向蕭綦獻媚請降,以求自保榮華。內亂中,晉安王夜襲行宮,殺了子律一個措手不及。子律在一眾死士護衛下,單騎出逃,趕往承惠王軍中,急調大軍反撲。

  兩軍激戰一天一夜,晉安王精於權謀,戰陣之上卻不敵承惠王驍勇,終被誅殺於陣前,叛軍自此大亂。為保軍心不墮,以建章王為首的江南宗室,只得倉促將子律推上皇位,在易州築起高台,草草登壇祭天,奉子律南面稱帝。

  消息傳來,滿朝文武為之憤然。子律稱帝,終於將篡位之罪坐實,蕭綦只等著這一時機,好將江南宗室一舉翦除。

  翌日,一道詔書公告天下,江南諸王擁戴叛臣篡位謀逆,罪在不赦,欽命南征大軍即刻平叛,逆黨首惡及相關從犯,無論身份爵位,一併誅殺,不得姑息。

  春末夏初,午後已經微微有些悶熱,湘妃竹簾半垂,隔開了外面灼人的陽光,篩下細碎光影,一道道灑在書案上。

  我執了紈素團扇,倚在蕭綦身側,一邊替他輕輕搖扇,一邊側首看他披閱奏摺。又是一份大破南方叛軍的捷報,奉遠郡王的殘部被追擊至郗川,大半歸降,其餘盡殲。蕭綦合上摺子,流露一絲笑意,鬢角卻有微微的汗珠。南方大局已定,子律兵敗潰亡只在早晚而已。

  我恍惚想起那個孤僻的孱弱少年。三個皇子之中,子隆糊塗莽撞,子澹逆來順受,唯獨他卻在宮變之日,冒死逃出皇城,南下起兵反抗。連我亦意料不到,最後堅持了皇室驕傲與勇氣的人竟然是他。若不是生在這亂世,他或許會成為一位博學賢明的親王,而不是如今受人唾棄的逆臣賊子。他和子澹流淌著相同的血脈,當他的頭顱被利刃斬下,送到主帥帳前,面對著自己的嫡親手足,他可會瞑目?而雙手從未沾染過鮮血的子澹,純善如白玉無瑕的子澹,卻要從血海屍山裡踏過,走向最殘酷的終點,親手取下兄長的頭顱,來終結這場戰爭。

  明明是初夏午後,卻有涼意透骨而過。

  愈經離亂,愈知珍惜……我無聲嘆息,收回恍惚的思緒,抽出絲帕替蕭綦拭去鬢邊汗珠。他抬首對我笑笑,復又專注於奏摺之中。

  “歇一會兒吧,這麼些摺子一時也看不完。”我柔聲勸他。

  “這都是要緊的事,拖延不得。”他頭也不抬,手邊那疊厚厚的摺子堆得似小山一般。

  我無奈而笑,擱了團扇,信手取過幾冊摺子翻看。最近捷報頻傳,十萬大軍繞道西疆,經商旅小道,越過流沙大漠,從背後奇襲突厥王城,猶如一柄尖刀,直插突厥心腹。突厥王久攻不下,更兼內外受敵之困,士氣已有潰散之像。而我軍後援充足,邊關將士奉命只守不攻,早已鬥志難耐,不斷上表請戰--這一疊奏疏裡,倒有一半都是請戰的。我一份份看去,不由深深微笑。

  “看到什麼這樣高興?”蕭綦擱了筆,抬頭一笑,將我攬到膝上。我將幾份請戰的奏疏拿給他看,他亦微笑,“時機未到,不過已經快了。”

  那巨幅的輿圖上,一片浩瀚邊荒又將燃起慘烈的戰火。斛律王子,賀蘭箴……這一戰之後,我們又將是敵是友?我怔怔望著那輿圖,一時間心緒起伏,莫辨喜憂。

  “南方戰事將息,子澹也快要回京了。”蕭綦忽而淡淡笑道,“如今蘇氏被逐,皇叔至今沒有正室,還需及早為他冊立正妃才是。”

  錦兒的餘生都將在青燈古佛下度過,而這已是我能給她最大的慈悲。或許遁入空門,對她亦是一種解脫。只是阿寶的去留,卻成了我最大的難題--她留在宮中始終是個大患,卻也再不能跟著她的母親,而子澹自顧不暇,只怕也照管不了這個孩子。一時之間,我也想不出兩全之計,只能暫時留她在宮中治療眼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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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10:13:01 | 顯示全部樓層
  蕭綦對錦兒的事並不在意,只覺孩子十分無辜,囑我留心看顧。

  然而子澹冊妃之事,由蕭綦親口提出,我亦懂得他的心意……他終究還是介懷的,或許只有子澹娶了妻,才能令他消除疑慮。子澹幽禁皇陵多年,以至誤了婚娶,至今也不曾冊立正妃。如今連錦兒也不在了,他身邊也的確需要一個女子照拂。只是蕭綦所謂的妥當之人,不外乎軍中權臣或其他心腹之家的女子。

  “子澹此番班師回朝,若能再擇配佳人,自然是喜上加喜,只是一時之間,要選配門庭合適的女子,也不是這般容易。”我故作輕描淡寫,嗔笑道,“反正也不急在這兩日,那麼些閨秀佳麗,叫人挑得眼花,總要慢慢來的。”我口中這般笑謔著,心裡卻無端泛起酸澀。

  耳邊一熱,卻是蕭綦的手指在我鬢邊撫過,“熱了麼,看你這一身汗……”

  也不待我回答,他便撥開我領口,露出微汗的肌膚。我側首垂眸,一時間不敢與他目光對視,竭力驅散心中那個青衫寥落的影子。蕭綦卻不再追問,仿佛方才的話題不曾提及,不知何時竟將我外袍解開,褪下拋在一旁。

  “你別鬧!”我驚呼一聲,閃躲著他不規矩的手。

  “出了這一身汗……”他笑得十分無賴,不由分說將我橫抱起來,“不如讓我侍侯王妃沐浴。”

  蘭湯池裡水霧氤氳,白芷睡蓮的花瓣漂浮其間,幽香襲人,泡在這池水中,令人半分不想動彈。

  我懶懶倚著溫潤的石壁,仰頭半張了口,等他將葡萄剝好,一粒粒喂到我口中。

  一點水珠掛在他濃黑飛揚的眉梢,半濕的髮髻松松綰住,水霧縹緲之間,別有一分落拓不羈的風流神韻……他似笑非笑地看我,剝好一粒葡萄,漫不經心地遞過來,卻在我張口的剎那縮回手去。我一點足尖,藉著水波盪漾之力,如游魚般滑掠而出,纏住他雙雙跌入一片水花飛濺中。我被他狼狽的樣子逗得大笑,忘了閃躲,笑聲未歇,卻被他探手抓住……一室旖旎,春色無限,慵懶的暮春午後,時光亦在纏綿間悄然流過。

  南征勝局將定,為激勵將士軍心,朝廷下旨犒賞--晉子澹為賢王,宋懷恩為大將軍,胡光烈為武衛侯,其餘將士均加封進階,厚賜金銀無數。

  子澹一直領著皇叔的虛銜,至此才算有了王爵。從前他以皇子的身份住在宮中,如今有了王爵,按例便要另行開府。

  尚繕司擇了京郊幾處棄置已久的宮苑報上來,打算從中挑選一處翻修以做賢王府。然而,出乎眾人意料之外,蕭綦竟下令將宮外最精巧奢華的一處皇家行館“芷苑”賜予子澹為府,重新修繕,大興土木,極盡堂皇富麗之能事,其豪奢處令京中王公豪族盡皆咋舌。

  起初人人皆以為,蕭綦將子澹逼上戰陣,必然是借刀殺人,令他死在陣前,以絕後患。可惜他們都看低了蕭綦的心胸和手段。

  蕭綦鐵腕平定了江南叛軍,雖將宗室最後的勢力徹底清除,卻不能就此與整個皇族決裂。無論在京中還是江南,王公親貴都有著盤根錯節的勢力,殺不絕也拔不完。一旦朝政穩定,經世治國,穩定民心,還要藉助他們的力量。此時此刻,蕭綦對子澹的優渥有加,無異於給世家親貴都服下了一粒定心丹。

  自從宮中傳出風聲,要在世家中挑選佳人冊立為賢王妃,一時引得議論紛紜,各大世家均在觀望揣測。

  站在塵封已久的芷苑門前,我久久駐足。

  這皇家宮苑出自一代名匠之手,背依紫宸山,枕傍翠微湖,與宮城遙遙相望,占盡上風上水。

  多年前,這裡本來不叫這個名字,直至成宗皇帝將此處賜給了子澹的母親,寵冠後宮的謝貴妃,因她閨名裡有個芷字,從此改名芷苑。謝貴妃生性愛靜,體弱多病,一向不慣在宮中居住。那年因了成宗皇帝的默許,搬來這裡休養,多日不曾回宮問安,由此觸怒姑姑,引出一場軒然大波。那之後,她鬱郁回到宮中,不出半年就病逝了。從此後,斜風細雨的芷苑,娉婷豆蔻、青衫翩翩的歲月,就此漸行漸遠。

  心口一絲微微的疼,牽動渺渺前事,恍然已如隔世。

  “王妃。”阿越輕細的聲音,將我自恍惚中喚醒。立在修整一新的玉階上,我仰頭凝望,蟠龍匾上金漆鮮亮的“賢王府”三字堂皇奪目。我回頭對身後諸命婦淡淡一笑,“耗費了這許多心思,賢王府總算是落成了,今日特意邀了諸位一同過來賞園,也看看今朝名匠營造的手筆,比之當年如何。” 眾人紛紛附和稱讚,一路行去,果然處處佳景,盡顯絕妙匠心,叫人讚嘆不已。

  昔日熟悉的景致,一幕幕映入眼簾,每經過一處,就似時光倒回了一分。這裡曾是謝貴妃居住過的地方,如今重回故園,也算是僅能給他的一分安慰了。

  我默然垂首,一時間心中黯然。卻聽身後隱隱有清脆笑語,回身看去,只見隨行女眷中一片紅袖綠鬢,幾名妙齡活潑的女孩兒自顧嘻笑作一團。身側的迎安侯夫人順著我的目光看去,忙笑道,“女兒家總是這般俏皮,失儀之處,還請王妃恕罪。”我一笑轉眸,卻不多言。這些個女孩兒都是賢王妃的備選閨秀,今日也是特意讓她們一道隨行賞園。走得一段,我漸漸有些疲乏,阿越見忙道,“前面水榭清涼,王妃跟諸位夫人不如稍事休息,納涼賞蓮,也是樂事。”我頷首一笑,攜眾人步入水榭。

  初夏濃蔭,涼風習習,水榭裡一片鶯聲笑語,蹁躚衣袂帶起暗香如縷。名門佳人,王侯千金,一個勝一個的裊娜嬌妍,放眼看去,怎一個亂花迷眼。
  曾幾何時,我也是這般無憂無慮。

  一陣清風撩起耳畔發絲,我抬手拂去,不經意間見一名淡淡紫衣的女子,獨自憑欄而立,裊弱身影在這錦繡叢中分外寥落。

  那紫衣女子盈盈立在闌干旁,望著池中星星點點盛開的白蘋,神情幽遠,兀自出神。我凝眸看向那娉婷身影,不知為何,自第一次在元宵夜宴見了她,便隱約覺得熟悉,分明不曾見過,卻好似故人一般。我心中微動,移步走到她身後,淡然笑道,“喜歡這白蘋麼?”

  顧采薇回眸一驚,忙屈身見禮。我莞爾道,“南方水澤最多這花了,這時節,想必處處綻放,最是清雅。”

  “是,南方風物宜人,很是令人嚮往。”顧采薇低垂了頭,語聲輕細,頰邊卻笑意深深。我不動聲色地掃了她一眼,轉眸看向一池白蘋,曼聲道,“登白蘋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顧采薇驟然雙頰暈紅,輕咬了嘴脣,一語不發。 我如何看不透這女兒家的心思,她是睹物思人,想起了我那遠在江南的哥哥。

  可惜這世上姻緣,又有幾人如意--她這一番相思,只怕是要空負流水了。且不論以哥哥的門庭地位,註定不能迎娶一個沒落門庭的女子為妻;就算拋開門庭,只怕哥哥也是無心再娶。當年與嫂嫂的一段恩怨,時隔經年,他都不曾放下。可嘆世事弄人,偏偏讓每個人都與最初的眷戀擦肩而過。

  顧采薇猶自垂首含羞,我不忍再看她,輕嘆一聲,“蘋花雖美,終究隨波逐流,與其空懷悵惘,不如珍重所有。”她抬首,怔怔地望著我,一雙流波妙目轉瞬黯然,似被陰雲遮蔽了星辰。到底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我心中微酸,輕拍了拍她手臂,心中憐惜又多幾分。

  除去顧采薇,其他名門閨秀卻無一人讓我看得入眼,偏偏她又心有所屬。

  我擱了手中名錄,定定對著一盞明燭出神--或許是子澹在我心中太過完美,皎皎如同天上月,放眼凡塵再無一人可匹配;也或許是我太自私,固執地守護著那份已經不屬於我的情懷,舍不得讓旁人分享了去。捫心自問,我對錦兒的所為,並非不介懷。

  想起了錦兒,又想起阿寶的眼疾毫無起色,越發心煩意亂。我起身踱到門邊,見天色已黑,阿越又一次催促,“王妃還是先用晚膳吧,王爺還在議事,一時也不會回府,這得等到什麼時候去了。”

  我卻全無胃口,莫名煩亂,索性屏退了左右侍女,獨自倚回錦榻,拿著一卷書悶悶翻看。不知不覺困意襲來,隱約似漂浮在雲端,周遭霧茫茫一片,不知身在何處。顧盼間,驀然見到母親,一身羽衣霓裳,明華高貴。她對我微笑,神情恬淡高華,隱有眷戀不捨,我張口欲喚她,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轉眼間,母親衣袂拂動,凌空飄舉,竟徐徐飛升而去。“母親!”我失聲大叫,猛然醒了過來。眼前羅帷低垂,紗幔半掩,我不知何時躺在了床上。
 
  床幔掀起,蕭綦趕了過來,“怎麼了,方才還睡得好好的。”

  “我夢到母親……”我只覺茫然若失,卻說不出心中是什麼滋味,方才的夢境仿佛還在眼前。

  “想念你母親,明天就去慈安寺瞧瞧她。” 蕭綦拿過床頭外袍給我披上,又俯身替我穿上鞋子,“方才見你睡得沉,沒有叫醒你,現在也該睡餓了吧?”他一面抱我下床,一面喚人傳膳。我懶懶依在他懷中,側首看他,很似乎久沒見他這般喜形於色,“什麼事這樣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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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10:13:12 | 顯示全部樓層
  他淡淡一笑,輕描淡寫道,“今日生擒了忽蘭。”

  突厥王最青睞的忽蘭王子,號稱突厥第一勇士,也是賀蘭箴最忌憚的對手。

  此番生擒了忽蘭,如同斷了突厥王一條臂膀,對突厥軍心撼動之大,士氣打擊之重,自然可想而知。然而更重要的是,忽蘭被生擒,恰成了牽制賀蘭箴最有力的籌碼。忽蘭一天不死,賀蘭箴即便登上王位,也一天不能心安。萬一賀蘭箴翻臉毀諾,我們亦可掉頭與忽蘭結盟,置他於腹背受敵之境。

  --猶記當年在寧朔,蕭綦與忽蘭聯手將賀蘭箴逼至絕境,卻又放過賀蘭,令他回歸突厥,成為威脅忽蘭的最有力棋子。至此,我不得不嘆服蕭綦的深謀遠慮,亦感嘆這世間果真沒有永久的盟友,也沒有永久的敵人。

  如此捷報,令人大感振奮,我連晚膳也顧不得用,纏著蕭綦將生擒忽蘭的經過細細講來。

  建武將軍徐景琿率三千兵馬出陣,以血肉為餌,捨命相搏,誘使忽蘭王子所率的八千鐵騎一路直追,一路且戰且退,將敵軍全部誘入鷯子峪。守候在此的三千弓弩手猝然發動伏擊,峪口兩千重甲步兵截斷敵軍後援,將突厥人堵在谷中。徐景琿率部折返,前鋒鐵騎如雷霆般殺到,直衝敵軍心腹。後路重甲兵士均白刃棄甲,各執刀斧殺入敵陣,予以迎頭痛擊。鷯子峪一戰,從正午殺到黃昏,徐景輝身負八處重傷,麾下將士死傷逾兩千,而八千突厥騎兵近半被屠,主將忽蘭王子與徐景輝交戰,被斬去一臂,負傷墮馬,旋即被擒。

  其餘突厥將士見大勢已去,紛紛棄械歸降,僅余不足千人的小隊拼死逃出,直奔軍中報訊。

  那一番風雲變色的血屠之景,饒是蕭綦淡淡講來,亦足以驚心動魄,令聽者膽寒。遙想當時情狀,我屏息失神,不覺手心盡是冷汗,長長吁了口氣,“這徐景琿真是神人,身負八處重傷,還能力斬強敵於馬下!”

  蕭綦大笑道,“如此虎將,在我麾下何止徐景琿一人!”

  窗外清冽月色,映著他臉上豪氣勃發,堅毅側臉仿佛籠上一層霜色,那蟠龍王袍上的金龍,仿佛隨時會躍入雲霄,森然搏人。恍惚間令我錯覺,似又回到了蒼茫肅殺塞外邊關。看慣了朝堂上莊穆雍容,習慣了煙羅帳裡百般纏綿,我幾乎淡忘了當年的震懾,淡忘了眼前之人,才是真正從刀山血海里踏過,歷經了修羅地獄,仗劍踏平山河,一步步登上這九重天闕的殺伐之神。

  一夜無夢,卻幾番從朦朧中醒來,總覺心緒不寧。

  輾轉直到天色將明,才迷糊睡去。剛合了眼,倏忽就敲過了五更。

  陡然聽得外頭一陣腳步匆忙,值宿內侍在外面撲通跪下,顫著嗓子通稟,“啟奏王爺王妃,慈安寺來人奏報--”

  我一驚,莫名的緊窒攥住心口,來不及開口,蕭綦已掀簾坐起,“慈安寺何事?”

  “昨夜三更時分,晉敏長公主薨逝了。”


  母親去得很安祥,連宿在外屋的徐姑姑也沒有聽見半分動靜。

  她就這樣靜靜地去了,素衣布襪,不染纖塵,躺在檀木禪床之上,眉目寧和,仿佛只是午間小睡而已,一個不經意的動作都會將她驚醒。

  “公主從來沒有睡得那樣遲,入夜還到庭中站了半晌,望著南邊出神,回房又念了半宿的經文。奴婢催她就寢,她卻說要念足九遍經文給小郡主祈福,少一遍都不行。”徐姑姑怔怔捧著母親的佛珠,眼淚簌簌落下,“公主她,是知道自己要去了罷。”

  我默然坐在母親身邊,伸手撫平她衣角的一道淺褶,唯恐手腳太重,驚擾了她的清眠。

  滄桑歲月,褪去了昔日國色天香的容顏,積淀為澄靜的光華,如玉中透出,照亮周圍的每一個人。

  母親是真正的金枝玉葉,只能活在錦繡琅苑之中,永世不能沾染塵垢,也承載不起半分沉重和黑暗。或許她真是謫入凡塵歷劫的仙子,如今終於脫了塵籍,羽化歸去;或許只有在清淨無塵,沒有恩怨利慾,沒有離合悲苦的地方,才是她最後的歸宿。

  我靜靜凝望母親聖潔睡顏,舍不得移開目光,舍不得離開她身旁。幼年往事紛蕓而至,母親的一顰一笑,一聲低喚,一句叮嚀,歷歷如在眼前。她在的時候,我總是怕她嘮叨,總覺諸事纏身,沒有閒暇和心力來陪伴她。母親從來不會埋怨,哪怕望眼欲穿地盼望我們,也只是默默守望在遠處,永遠體諒我們的不易。我知道她還想我再陪她去湯泉宮,知道她想去皇陵拜謁先祖陵寢,知道她想時常看到哥哥的兒女……這些我都知道,卻總是在無休止的繁擾中拖延過去,總覺得這些不是要緊事,母親反正會等著,任何時候都有她在我身後等著……我從未想到,有一天她會驟然撒手離去,連追悔的機會都不給我。

  親手為她更衣整妝,為她梳起髮髻……幼時都是母親為我做這一切,而我卻是最後一次親手侍候她。握著玉梳,我的手顫抖得無法舉起,一支玉簪久久都插不進她髮髻。徐姑姑早已哭成淚人兒,周遭一片泣聲,唯獨我欲哭無淚,心中只余空茫。

  慈安寺裡鐘聲長鳴,夏日陽光照得乾坤朗朗,天際熾白一片。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

  我立在菩提樹下,仰首見清風過處,木葉搖曳,久久不止。

  剎那間,鋪天蓋地的辛酸孤獨將我湮沒。

  阿越輕聲稟報說,蕭綦已到了正殿,聞訊趕來吊唁的命婦們也快到山門了。我戚然回頭,見她紅腫了雙目,默默呈上絲帕讓我淨面整妝,隱忍的悲戚之色不似旁人哭號露骨,愈見真摯可貴。我心中感動,握了握她纖削的手,讓她去陪伴悲傷過度的徐姑姑。

  我的目光越過她肩頭,看見長廊的盡頭,蕭綦玄衣素冠,大步踏來,偉岸身形仿佛將那灼人日光也擋在身後。

  陡然間,只覺周身力氣消失,腳下虛軟,再不能支撐。他一言不發將我攬入懷中,用力攬緊,眉宇間俱是深深疼惜。

  父親不知所蹤,母親撒手人寰,子澹終成陌路……如今除了哥哥,我也只剩蕭綦一個至親至愛之人,只剩他在我身邊,相扶相攜,將這漫長崎嶇的一生走完。

  淚水終於洶涌決堤,我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他,似抱住溺水時唯一的浮木。





傷疑

  母親的靈柩終究沒有回宮,也沒有回到鎮國公府。她曾說過無顏再入皇陵,也不願歸葬王氏,無論親族還是夫家,都不是她最終的歸宿。只有這遠離塵俗的慈安寺,是她餘生所寄,也是最終神魂皈依之地。母親既已寄身佛門,再不會留戀塵世榮華,身後哀榮太過喧嘩,反而非她所願。

  聞喪當日,諸命婦素服至慈安寺行奉慰禮;次日,百官入寺吊唁;京中高僧率寺中眾尼舉行法事,一連七日七夜,為母親念頌超度。

  最後的一晚,我素衣著孝,長跪靈前。

  蕭綦也留在寺中陪我送別母親最後一程。已是更深夜涼,他強行將我扶起來,“夜裡涼了,別再跪著,自己身子不好更要懂得愛惜!”我心中凄涼,只是搖頭。他嘆息道,“逝者已矣,珍重自己才可讓親人安心。”徐姑姑亦含淚勸慰,我無力掙扎,只得任由蕭綦扶我到椅中,黯然望向母親的靈柩,傷心無語。

  一名青衣女尼悄然行至徐姑姑身邊,低聲向她稟報了什麼。徐姑姑沉沉嘆了口氣,低頭沉吟不語,神色躊躇凄涼。我弱聲問她,“何事?”

  徐姑姑遲疑片刻,低聲道,“妙靜在外殿跪了半夜,懇求送別公主最後一程。”

  “誰是妙靜?”我一時恍惚。

  “是……”徐姑姑一頓,“是從前府裡的錦兒。”

  我抬眸看去,她卻垂下目光,不敢與我對視。徐姑姑知道錦兒的身份,卻只說是從前府裡舊人,顯然有戀舊回護之心,有意為錦兒求情。

  宮中獲罪被貶至慈安寺的女尼都住在山下寒舍,不得隨意進出,輕易上不了山門,更不得踏入母親所在的內院。錦兒此番能進得寺中,託人傳訊,足見徐姑姑平日對她多有關照。我不願在此刻見到她,卻不忍在母親靈前拂了徐姑姑的情面,只得疲憊地嘆息一聲,頷首道,“讓她進來吧。”

  那緇衣青帽的瘦削身影緩緩步入,短短時日,她竟已形銷骨立,枯瘦如柴。

  “錦兒拜見王爺。”她在蕭綦跟前跪下,並不朝我跪拜,語聲細若游絲,卻仍以從前的名字自稱,顯得十分核突。

  蕭綦蹙眉掃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徐姑姑臉色也變了,重重咳了一聲,“妙靜!王妃念在舊日主僕之情,允你前來拜祭,還不謝恩?”

  錦兒緩緩抬眸,森冷目光向我迫來,“謝恩?她於我何恩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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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10:16:27 | 顯示全部樓層
  “妙靜!”徐姑姑驚怒交集,臉色發青。

  我不願在母親靈前多生事端,疲憊地撐住額頭,不想再看她一眼,“今日不是你來吵鬧的時候,退下!”

  錦兒連聲冷笑,“今日不是時候?那王妃希望是何時,莫非要等我死後化為厲鬼……”

  “放肆!”蕭綦一聲怒斥,語聲低沉,卻令所有人心神為之一震。錦兒亦窒住,瑟然縮了縮肩頭,不敢直視蕭綦怒容。

  “靈堂之上豈容喧嘩,將這瘋婦拖出去,杖責二十。”蕭綦冷冷開口,不動聲色地握住了我的手。

  殿外侍衛應聲而入,錦兒似乎嚇得呆了,直勾勾盯著我,木然任由侍衛拖走。

  及至門口,她身子猛然一掙,死死扒住了門檻,嘶聲喊道,“王妃與皇叔有苟且私情,妾身手中鐵證如山,望王爺明察!”

  我只覺全身血脈直衝頭頂,後背卻幽幽的涼。

  這一句話,驚破靈堂的肅穆,如尖針刺進每個人耳中。眾人全都僵住,四下鴉雀無聲,只余死一般的寂靜,靈前縹緲的青煙繚繞不絕。我透過煙霧看去,周遭每個人地神情都看得那樣清楚,有人震駭、有人驚悸、有人了然……唯獨,不敢轉眸去看身側之人的反應。

  錦兒被侍衛摁在地下,倔■地昂了頭,直勾勾瞪著我,嘴角噙著一絲快意的笑。

  她在等著我開口,而我在等著身邊那人開口。這個時候,無論我說什麼都是多餘,而他只需一句話,一個念頭,甚至一個眼神……便足以將我打入萬丈深淵,將歷經生死得來的信任碾作粉碎。我垂眸看著錦兒,靜靜迎上她怨毒目光,心中無悲無怒,仿佛已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

  這一刻,比任何時候都艱難,比千萬年更漫長。蕭綦終於冷冷開口,漠然無動於衷,“攀誣皇室,擾亂靈堂,拖出去杖斃。”

  我閉上眼,整個人仿佛從懸崖邊走了一圈回來。兩旁侍衛立時拖了錦兒,猶如拖走一堆已經沒有生命的爛麻殘絮。

  “我有證據!王爺,王爺--”錦兒毫無掙扎之力,被倒拽往門外,兀自瘋狂嘶喊。

  “且慢!”我站起身,挺直背脊,喝住了侍衛。當著母親靈前,當著悠悠眾口,若容她布下疑忌的種子,往後流言四起,我將如何面對蕭綦,又置蕭綦的顏面於何地。我可以一再容忍她的挑釁,卻容不得她觸犯我最珍視的一切。

  “你既有證據,不妨呈上來給我瞧瞧,所謂苟且的真相究竟如何?”我淡淡開口,俯視她雙眼。

  她雙臂給侍衛架住,恨恨道,“當日皇叔出征前,曾有書信一封命我轉交豫章王妃,此信尚在我身上,個中私情,王爺一看便知。”

  我心中一凜,暗暗握緊了拳,卻已沒有猶疑的退路,“很好,呈上來。”

  徐姑姑躬身應命,親自上前捏住了錦兒下頜,令她不得出聲叫嚷,一手熟練地探入衣內。錦兒身子一僵,面容漲紅,痛得眼淚然滾落,喉間荷荷,卻掙扎不得。

  我冷眼看她,心中再沒有半分憐憫。徐姑姑是何等幹練人物,她自幼由宮中訓誡司調教,管教府中下人多年,這看似輕鬆的一捏,足以令錦兒痛不欲生。她原本一片好心照拂錦兒,更為她傳話求情,卻不料招來這場彌天大禍。愧恨之下,豈會不下重手。

  徐姑姑果然從錦兒貼身小衣內搜出書信一封,呈到我手中。

  那信封上墨跡確是子澹筆跡,前事如電光火石般掠過,剎那間,我手心全是冷汗。

  我不必拆看,亦能猜到子澹想說什麼……此去江南,手足相殘,他已早早存了赴死之心。他絕望之際寫下的書信,誤托了錦兒,被隱瞞至今,更成了錦兒反誣他與我私通的罪證。我心中痛楚莫名,卻不敢有分毫流露--薄薄一紙書函,捏在手中,無異於捏住了子澹的性命。

  我回轉身,沉靜地望向蕭綦,雙手將那封信遞上,“事關皇室聲譽,今日當著家母靈前,就請王爺拆驗此信,還妾身一個清白。”

  四目相對之下,如鋒如刃,如電如芒,剎那間穿透彼此。

  任何言語在這一刻都已多餘,若真有信任,又何需辯解;若心中坦蕩,又何需避忌。無愧則無畏,只是我實在累了,也已厭倦了無休止的忐忑擔憂,只覺疲憊不堪。他願信我也好,疑我也罷,我終究還有自己的尊嚴,絕不會任人看低半分。

  眼前水霧彌漫,心中悲酸一點點泅漫開來,蕭綦的面容在我眼中漸漸模糊。只聽見他緩緩開口,語聲不辨喜怒,“無稽之事,本王沒有興趣過目。”

  他接過那信函,抬手置於燭上,火苗倏然騰起,舔噬了信上字跡,寸寸飛灰散落。

  我不願在母親靈前大開殺戒,只命人將錦兒押回宮中訓誡司囚禁。

  母親大殮之後,按佛門喪制火化,享供奉於靈塔。一應喪儀未完之前,我不願離開慈安寺,務必親自將母親身後諸事料理完畢。蕭綦政事纏身,不能長久留在寺中陪我,只能先行回府。那日風波之後,看似一場大禍消彌於無形,他和我都絕口不再提及。

  然而他離去之際,默然凝望我許久,眼底終究流露出深深無奈與沉重--他那樣自負的一個人,從來不肯說出心底的苦,永遠沉默地背負起所有。只偶爾流露在眼中的一抹無奈,卻足以讓我痛徹心扉。子澹的書信終究在他心裡投下陰霾,既然再曠達的男子,也無法容忍妻子心中有他人的半分影子。我不知道究竟怎樣才能化解這心結,這其間牽扯了多少恩怨是非,豈是言語可以分辯。若要裝做視若無睹,繼續索取他的寬容,我也同樣做不到。或許暫時的分隔,讓彼此都沉靜下來,反而更好。徐姑姑勸慰我說,彌合裂痕,相思是最好的靈藥。

  數日之後,北邊又傳捷報,在我朝十萬大軍襄助之下,斛律王子發動奇襲,一舉攻陷了突厥王城,旋即截斷王城向邊境運送糧草的通道。這背後一刀,狠狠插向遠在陣前的突厥王,無異於致命之傷。彼時突厥王為報忽蘭王子被擒之仇,正連日瘋狂攻掠,激得我軍將士激憤若狂。蕭綦嚴令三軍只準守城,不得出戰。直待斛律王子一擊得手,立即開城出戰。三軍將士積蓄已久的士氣驟然爆發,如猛虎出枷,衝殺掠陣,銳不可擋。

  突厥王連遭重創,頓時陷入腹背受敵的窘境,死傷甚為慘重,終於棄下傷患,只率精壯兵馬冒險橫越大漠,一路向北面敗退。

  朝野上下振奮不已,此前對蕭綦派十萬大軍北上之舉,仍存微詞的朝臣,終於心悅誠服,無不稱頌攝政王英明決斷。

  我雖身在寺中,每日雖有內侍往來奏報宮中大事。阿越也說,王爺每日忙於朝政軍務,夜夜秉燭至深宵。

  這日傍晚,我正與徐姑姑對坐窗下,清點母親抄錄的厚厚幾冊經文。驀然間,天地變色,夏日暴雨突至,方才還是夕陽晴好,驟然變作瞑色昏昏,大雨傾盆。天際濃雲如墨,森然遮蔽了半空,狂風卷起滿庭木葉,青瓦木檐被豆大雨點抽打得劈剝作響。

  我望著滿天風雲變色,莫名一陣心悸,手中經卷跌落。徐姑姑忙起身放下垂簾,“這雨來得好急,王妃快回房裡去,當心受了涼。”

  我說不出這驚悸從何而來,只默然望向南方遙遠的天際,心中惴惴不安。回到房裡,閉門挑燈,卻不料這樣的天氣裡,太醫院的兩位醫侍還是冒雨而來,對每日例行的問安請脈半分不敢馬虎。兩人未到山門就遇上這場急雨,著實淋了個狼狽。我心中歉然,忙讓阿越奉上熱茶。

  我一向體弱,自母親喪後又消瘦了些,蕭綦擔憂我傷心太過,有損身體,便讓太醫院每日派人問安。

  “平日都是陳太醫,怎麼今日不見他來?”我隨口問道,只道是陳老太醫今日告假。

  “陳大人剛巧被王爺宣召入府,是以由下官暫代。”

  我心裡一緊,“王爺何事宣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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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10:16:53 | 顯示全部樓層
  “聽說是王爺略感風寒。”張太醫抬眼一看我臉色,忙欠身道,“王爺素來體魄強健,區區風寒不足為慮,王妃不必掛懷。”

  雨勢稍緩,兩名太醫告辭而去。阿越奉上參茶,我端了又擱下,一口未喝,踱到窗下凝望雨幕,復又折回案後,望了厚厚經卷出神。

  忽聽徐姑姑嘆了口氣,“瞧這神思不屬的樣子,只怕王妃的心,早不在自個兒身上了。”

  阿越輕笑,“太醫都說了不足為慮,王妃也不必太過擔憂。”

  我凝望窗外暮色,心中時緊時亂,本分不能安寧,眼看雨勢又急,天色漸漸就要黑盡了。

  “吩咐車駕,我要回府。”我驀的站起身來,話一出口,心中再無忐忑遲疑。
 
  輕簡的車駕一路疾馳,頂風冒雨回了王府。我疾步直入內院,迎面正遇上奉了藥往書房去的醫侍。濃重的藥味飄來,令我心中微窒,忙問那醫侍,“王爺怎麼樣?”

  醫侍稟道,“王爺連日操勞,疲乏過度,更兼心有郁結,以致外寒侵邪,雖無大恙,卻仍需調息靜養,切忌憂煩勞累。”

  我咬脣呆立片刻,親自接過那托盤,“將藥給我,你們都退下。”

  書房門外的侍衛被我悄然遣走,房中燈影昏昏,我徐步轉過屏風,見案幾上攤開的奏疏尚未看完,筆墨擱置一旁。窗下,蕭綦輕袍緩帶,負手而立,孤峭身影說不出的落寞清冷。我心底一酸,托了藥盞卻再邁不開步子,只怔怔望了他,不知如何開口。

  夜風穿窗而入,半掩的雕花長窗微動,他低低咳嗽了兩聲,肩頭微動,令我心中頓時揪緊。我忙上前將藥放到案幾上,他頭也不回地冷冷道,“放下,出去。”

  我將藥汁倒進碗中,柔聲笑道,“先喝了藥,再趕我不遲。”

  他驀然轉身,定定看我,眉目逆了光影,看不清此刻的神情。我笑了一笑,回頭垂眸,慢慢用小勺攪了攪湯藥,試著熱度是否合適。他負手不語,我亦專注地攪著湯藥,兩人默然相對,更漏聲遙遙傳來。

  他忽地笑了,聲音沙啞,沒有半分暖意,“這麼快得了消息?”

  我不知他為何偏偏有此一問,只得垂眸道,“內侍未曾說起,今日太醫院的人前來問安,我才知道。”

  “太醫院?”他蹙眉。我低了頭,越發歉疚,深悔自己的疏忽,連他病了也未能及時知曉,也難怪他不悅。

  “你不是為了子澹之事趕回來?”他語聲淡漠。

  “子澹?”我愕然抬眸,“子澹有何事?”

  他沉默片刻,淡淡道,“今日剛剛傳回的消息,叛臣子律在風臨洲兵敗,賢王子澹陣前縱敵,令子律逃脫,自身反為叛軍暗箭所傷。”

  一聲脆響,我失手跌了玉碗,藥汁四濺。

  “他……傷得怎樣?”我聲音發顫,唯恐聽到不祥的消息從他口中說出。

  蕭綦的目光藏在深濃陰影中,冷冷迫人,如冰雪般浸入我身子,“宋懷恩冒險出陣將子澹救回,傷勢尚不致命。”他盯著我,薄脣牽動,揚起一絲嘲諷的笑意,“只是賢王殿下聽聞子律出逃不成,被胡光烈當場斬殺之後,在營中拒不受醫,絕食求死。”

  一直以為我知他最深,豈知時光早已扭曲了一切,今日的子澹已經不復當年。

  我知道他是個柔若水堅如玉的性子,原以為放他在宋懷恩身邊,有個踏實強硬的人總能鎮得住他,好歹能護得平安周全,卻不料他求死之心如此決絕。

  “怎麼臉色都白了?”蕭綦似笑非笑地迫視我,“還好那一箭差了準頭,否則本王當真沒法向王妃交代。”

  他的話聽在耳中,如利刃刺向心頭。我緩緩俯下身去,一片片撿拾那滿地碎片,默然咬緊下脣。

  蕭綦陡然拽起我,揚手將我掌心碎瓷拂了出去,“已經摔了,你還能撿回一隻完整的瓷碗不成?”

  “就算是一隻瓷碗,用得久了,也舍不得丟。”我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想笑,眼角卻濕潤,淚光模糊了眼前,“身邊宮人,帳下親兵,相對多年也會生出分眷顧,何況是與我一起長大的子澹!我毀諾在先,移情在後,昔日兒女之情已成手足之念,如今不過想保他一條性命,安渡餘生,你連這也容不下麼?莫非定要逼我絕情絕義,將身邊親人一個個送到你劍下,才算忠貞不二?”

  一番話脫口而出,再沒有後悔的餘地,哪怕明知道是氣話,也收不回來了……我與他都僵住,四目凝對,一片死寂。

  “原來,你怨我如此之深。”他的面容冷寂,眼中再看不出喜怒。

  我想解釋,卻不知該說什麼,所有的話都僵在了脣邊。

  更漏聲聲,已經是夜涼人靜,月上中天,分明是如此良宵,卻寒如三冬。

  “時辰不早,你歇息吧。”他漠然開口,仿佛什麼也不曾發生,轉眼間斂去了喜怒,將一切情緒都藏入看不見的面具之下,語意卻透出深濃的涼。

  看著他抬步走了出去,挺拔身影步入重帷之中,分明觸手可及,卻似如隔深淵。我再也強抑心中惶恐,寧願他回頭、發怒、甚至與我爭執,都好過只給我一個冷漠慘淡的背影。我開始害怕,怕他丟下我一個人在這裡,再也不會回來……所有驕傲或委屈,都抵不過這一瞬的恐懼,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是這樣膽怯。

  我奔出去,踉蹌間掀倒了錦屏,巨大聲響令他在門前駐足,卻不回頭,身影依然冷硬如鐵。

  “不許你走!”我陡然從背後環住他,用盡全力將他抱住。

  捨棄了那麼多,才握住眼下的幸福,怎麼能再放手;傷害了那麼多,才守住最重要的一個,又怎麼能再失去。

  他一動不動地任由我擁住,僵冷的身子一分分軟了下來,良久才嘆息道,“阿嫵,我很累了。”

  我心如刀割,傷痛難言,“我知道。”

  他低低咳嗽,語聲落寞疲憊,“或許有一天,我也會傷會死,那時候,你會不會也這般回護於我?”

  我搖頭,失聲哽噎道,“你不會傷,也不會死!我不許你再說這種話!”

  他轉身凝望我,喟然一笑,眉宇間透出蒼涼,“阿嫵,我亦不是神。”

  我一震,抬眸怔怔看他,只覺他笑容倦淡,深涼徹骨。庭中月華如水如練,將碧樹玉階籠上淡淡清輝。

  “你還要多久才能長大?”他抬起我的臉,深深嘆息,不掩眼中失望之色。

  月色沁涼,比這更涼的,卻是我心。

  “我讓你很失望麼?”我笑了,頹然放開雙手,“我做了什麼,讓你如此失望?”一直以來,我的努力和捨棄,他都看不到麼,卻只為了一句氣話,就這樣輕易地失望……難道我不是凡人,難道我就沒有累和痛麼?我搖頭笑著,淚水紛落,一步步退了回去。他驀然伸手輓住我,欲將我攬入懷中,我決然抽身,端端向他俯身下拜,“妾身尚在孝中,不宜與王爺同室而居,望王爺見諒!”

  他的手僵在半空,定定看我半晌,頹然轉身而去。

  次日我便回了慈安寺,埋頭料理母親身後瑣事,絕足不再回府。蕭綦來看過我幾次,彼此只作若無其事,相對卻是疏離了許多。徐姑姑看在眼裡,只當我們是拌嘴鬥氣,惟恐僵持失和,一再催促我早些回府。我唯有苦笑推脫,藉口母親身後諸事已了,賴在寺中不肯回去。

  孤清的寺院裡,只有徐姑姑和阿越陪在我身邊。自母親辭世後,我夜夜都從夢裡驚醒,夢中總有凶惡的妖物在追我,時常恍惚看見鮮血流了遍地。唯一欣慰的是哥哥快要回來了,他接到喪訊,已在回京赴喪的路途中,再過幾日就要到了。

  又拖了數日,宮中長久無人主事,每日都由內侍往返奔走,我索性帶了徐姑姑回到宮中,住進了鳳池宮。

  無論徐姑姑和阿越怎麼勸說,我始終不願回到豫章王府,不願和蕭綦冷漠相對,也不願去嚮往後如何應對,只是覺得很累。長久以來的猜疑,終於在彼此心裡結成了怨,結成了傷,結下了解不開的結。

  子律的死亡,終結了這場戰爭,卻沒有終結更多的殺戮。

  南方宗室一敗塗地,諸王或死或降,叛軍兵馬死傷無數,狼煙過處,流血千里。南征大軍班師回朝,一併押解入京待罪的宗室親貴多達千人。

  北境勝局已定,大軍一路攻入突厥,兵臨王城,擁立斛律王子繼位,大開殺戒,誅滅反抗王族。

  突厥王敗逃西荒大漠,眾叛親離,被困多日,傷病交加之下,暴卒飛沙城,屍首被獻於斛律王帳前,曝曬城頭三日,不得殮葬。

  我早知賀蘭箴的狠決,卻未料到他對自己生身之父,亦能狠辣至此。回想當日,我卻總揮不去月色下那雙凄苦而怨毒的眼神……賀蘭箴,終究還是魔性深種,將自己一生都要葬送在仇恨二字上。突厥王死了,他也算報了平生大仇,接下來會不會就是蕭綦?

  所幸,他不會再有這個機會。唐競以鎮壓反叛王族,保護新君之名,屯兵十萬在突厥王城,挾制了初登王座的斛律王。新的突厥王,終究成為王座上的傀儡。這便是蕭綦早已謀定的大計,從此突厥俯首,永為我天朝屬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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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10:17:08 | 顯示全部樓層
  聽說忽蘭王子今日傍晚就要押解入京,京城百姓爭相上街,一睹昔日突厥第一勇士,淪為攝政王階下囚徒,奔走傳頌攝政王的英明威武。

  我合上書卷,再沒有心思看書,只望了天際流雲出神,怔怔想起多年前,我在城樓之上遙望他的身影……歲月似水,不覺經年。

  徐姑姑悄然進來,笑意盎然,欠身稟道,“王妃,方才內侍過來傳話,王爺今晚想在鳳池宮傳膳。”

  我怔了怔,淡淡垂眸道,“知道了,你去布置吧。”

  徐姑姑嘆口氣,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說什麼,蕭綦自然是有主動言和之意,她盼我不要一意偏執,再拂了蕭綦的心意。這幾天來,蕭綦忙於政事,仍時常來鳳池宮看我,卻從不開口言和,也不問我為何不肯回去,仿佛認定了我會如往常一般低頭認錯,求取他的寬容。或許看到我始終漠然無動於衷,他才漸漸焦慮,終於肯放下身段來求和。看著徐姑姑在外殿忙碌張羅,燃起龍涎香,挑上茜紗宮燈……我忽然泛起濃濃悲哀,什麼時候,我也變得像後宮妃嬪一樣,需要曲意承歡,費盡心思,才能討好我的丈夫。

  掌燈時分,蕭綦一臉倦色的步入殿中,神色卻溫煦寧和。我正懶懶倚了繡榻看書,只欠身向他笑了一笑,並不起身去迎他。

  他一身朝服地立在那裡,等了片刻,只得讓侍女上前替他寬去外袍。往常這是我親手做的,今日我卻故意視而不見。難得他倒沒有不悅之色,仍含笑走到我身邊,握了我的手,柔聲道,“叫你等久了,這便傳膳吧。”

  宮人捧了各色珍肴,魚貫而入,似乎特意為今晚做了一番準備,每樣菜式都格外精巧雅致,更是我素日喜歡的口味。馥郁酒香撲鼻而來,一名宮人捧了玉壺夜光杯,為我們各自斟上。蕭綦含笑凝視我,眸光溫柔,“這是三十年陳釀的青梅酒,好難得才找到。”我心下泛起暖意,含笑抬眸,卻與他灼灼目光相觸。

  “我許久不曾陪你喝過酒了。”他嘆息一聲,微微笑道,“怠慢佳人,當自罰三杯,向王妃陪罪。”

  我忍住笑意,側首不去理他,卻不經意瞥見那奉酒的宮人,綠鬢纖腰,清麗動人,依稀竟有些面熟。

  忽聽蕭綦笑嘆,“我竟不如一個女子吸引你?”

  回眸見他一臉的無奈,我忍俊不禁,斜斜睨他一眼,“一介武夫,怎能與美人相比。”

  那美貌宮人立在蕭綦身後,低垂粉頸,甚是嬌羞。我心中一動,從側面看去更覺此女眉目神態似曾相識,記憶深處仿佛有一處慢慢拱開……蕭綦已笑著舉杯,仰頭欲飲,我心念電閃,驀然脫口道,“慢著--”

  就在我開口的剎那,眼角寒光一閃,那宮女驟然動手,身形快如鬼魅,挾一抹刀光從背後撲向蕭綦。變起倉促之間,我不假思索,合身撲到蕭綦身上,猛的將他推開。耳邊寒氣掠過,似已觸到刀鋒的銳利,身子卻陡然一輕,被蕭綦攬在懷中,仰身急退,只覺一股凌厲的勁力隨他揮袖擊出……碎骨聲,痛哼聲,金鐵墜地聲,盡在電光火石的剎那發生!

  左右宮人驚呼聲這才響起,“有刺客!來人吶--”

  那宮女一擊失手,折身便往柱上撞去,頓時頭破血流,委頓倒地。

  我這才回過神來,緊緊抓住蕭綦,看到他安然無恙,這才渾身虛軟,張了口卻說不出話來。

  蕭綦猛的將我擁住,怒道,“你瘋了,誰要你撲上來的!”

  我正欲開口,眼前忽然有些發黑,身子立時軟了下去。

  “阿嫵,怎麼了?”蕭綦大驚。

  左手隱隱有一絲酸麻,我竭力抬起手來,手臂卻似有千斤重,只見手背上一道極淺極細的紅痕,滲出血絲,殷紅裡帶著一點慘碧……眼前一切都模糊變暗,人聲驚亂都離我遠去,唯一能感覺到的,只是他溫暖堅實的懷抱。

  隱約聽到他聲音沙啞地喚我,我睜大雙眼,他的面目卻陷入一片模糊。

  “當日,你問我會不會……”竭盡最後一絲清醒的意志,我闔眼嘆息,“傻子,我的命都給了你,還問會不會……“  

  --或許有一天,我也會傷會死,那時候,你會不會也這般回護於我?

  --是的,我會,我會拿自己的命來回護你。



遇刺

  這一覺睡得好沉,夢裡隱約見到母親,還有辭世多年的皇祖母,依稀又回到了承歡祖母膝下的無憂歲月……我閉目甜甜地笑,不想這麼快醒來。

  “我知道你醒了,睜開眼睛,求你睜開眼睛!”這哀慟的聲音讓我心口莫名抽痛,竭力掙脫睡意的泥沼,想要睜開眼,卻在一片迷濛光影裡,見到一雙赤紅的眸子,紅得似欲滴血。我陡然一顫,刺客,刀光,血痕,他驚駭的神情……那驚魂的一幕掠回腦中,激靈靈驚醒我,又記起了最後清醒的意念,記起他臉色蒼白,緊緊抱著我,滿目驚痛若狂的樣子。

  我合上眼,復又睜開,終於真真切切看見他的面容。

  “阿嫵……”他直直望著我,目光恍惚,好似不敢相信,連聲低喚我的名字。

  他的眼睛怎麼紅成這樣,我覺得心疼,想要抬手去撫他臉頰,卻驚覺周身毫無知覺,四肢肌體分明還在那裡,卻仿佛已不屬於我。

  “你睡了好久!” 他一瞬不瞬地看著我,手指顫顫撫過我臉頰,“老天總算將你還給我了!”

  我望住他,淚水潸然滾落,身子卻全然失去知覺,半分不能動彈。

  “太醫,太醫!”蕭綦緊握了我的手,回頭連聲急喚。太醫慌忙上前,凝神搭脈,半響才長吁了口氣,“王妃脈象平穩,毒性大有緩解,看來那雪山冰綃花果真有效。只是劇毒侵入經脈,眼下尚未除盡,以致肢體麻痺,全無知覺。”

  “肢體麻痺?”蕭綦驚怒,“如何才能解去毒質?”

  太醫惶然叩首,“那冰綃花藥性奇寒,以王妃的體質只怕難以承受,微臣只能冒險嘗試,以七味至陽至熱的藥物為輔,逐量下藥。眼下看來雖有解毒之效,卻難保不會傷及內腑,微臣不敢貿然下藥。”我恍恍惚惚聽著,心中隱約明白過來,太醫說的冰綃花想必是賀蘭箴送來的那支雪山奇花。當日突厥使臣稱其為異寶,可解毒療傷,想不到今日竟真的救我一命。

  卻聽蕭綦怒道,“我不想再聽這推三阻四之言,不管你用什麼藥,務必要讓王妃康復!”

  “王爺恕罪!”太醫驚惶,連連叩頭不止。

  我苦笑,卻無法出聲,只剩手指微微可動,便竭力輕叩他掌心。蕭綦俯身看來,與我目光相觸,似悲似狂,我從未在他眼中見過如此凄惻神色。

  冰綃華藥性奇寒,我若不能承受其效,大概會就此死去;如果不用此藥,我雖然能活,卻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兩者相較之下,蕭綦立時洞徹我的心意,想必他心中所想,也與我相同--只是,要由他來決定,又是何其艱難。

  “我明白。”蕭綦深深凝視我,決然一笑,“既然如此,我們便一起來博上一博!”

  太醫立刻開方煎藥,一碗濃濃藥汁,由蕭綦親手喂我喝下。

  宮人醫侍盡數退出外殿,空寂的寢殿內,宮燈低垂,將我們的影子長長投到地上。

  他扶起我,倚坐床頭,將我緊緊摟在懷中。不知是藥效發作,還是毒性作祟,我眼前昏黑,神智漸漸恍惚。

  “阿嫵!”他在我耳邊低喝,輕輕搖晃我,我的身體卻仍是沒有知覺。

  “我不準你睡,你給我好好睜大眼睛!”蕭綦抬起我臉龐,語聲緊窒,“我怕你一覺睡去,再也不會醒來……只要你好好熬過來,我什麼都答應,再不惹你傷心難過,好不好?”

  我心中似痛似甜,竭力睜開眼,給他一抹微笑。他的雙臂將我抱得那樣緊,即使身體沒有知覺,依然能聽到他的心跳。我想對他說,我還沒有看夠你的模樣,怎麼捨得就此睡去;我還要看著你長出白髮,與我一起變老。

  “我講故事給你聽,好不好?”他望著我尷尬地笑,第一次主動要求講故事,以往每次被我纏住,他都頭大如鬥。若說英明神武的攝政王還會害怕什麼事情,那一定是被他的王妃纏住講故事。我笑意深深,安靜地望著他,看他皺眉思索的樣子,心裡只覺酸酸軟軟……我默默想著,就算將在天亮之前死去,我也毫無恐懼,只因有他一直陪伴在身側。

  “講什麼好呢?”他苦惱地喃喃自語,我卻笑起來,他向來只會講些征戰疆場,攻城掠地的故事,血淋淋的,並不好玩。但只要是他的故事,我都百聽不厭。

  他環緊我,語聲越發溫柔,“我有沒有講過,第一次看見你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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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10:17:24 | 顯示全部樓層
  我睜大眼,第一次,那應該是在大婚拜堂的時候……他嘆了口氣,未語先笑,“那時你才十五歲,那麼小,幾乎還是一個孩子。”

  他悠悠笑道,“拜堂的時候,你一身繁複的宮裝,身形仍然十分嬌小,怎麼看都還是個小丫頭。想著我這麼一把年紀,卻要跟一個小丫頭入洞房,真是比攻下十座城池更令我為難!”他笑得可惡之極,我又氣又窘,只能以目光狠狠剜他,恨不得撲到他肩頭,咬上一口。

  “那之後,一別就是三年……當我得知你被劫持,怎麼都想不出我那王妃長得什麼樣子,只想到一個小孩被嚇得大哭的模樣。”他感喟道,“我派去的人一路跟著你們,不斷傳回消息,說你刺殺賀蘭箴,又縱火逃跑,還逼得賀蘭箴處死手下……我不能相信,這些事竟是一個小孩子做的。”

  我說不出話,淚水悄然涌上。

  “我一輩子也不能忘記,那一刻,血光烽煙,你在亂軍之中出現……”他驟然閉上眼,“你竟那樣耀眼,身後刀光劍影分毫不損你的容光,自己命懸敵手,卻沒有半分懼色。我從未見過一個女子,竟能如此決絕,如此凜烈!”他的聲音竟有一絲顫抖,“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幾乎錯過了什麼!”

  我望著他,淚水滑落,濕了鬢發。

  “一直以來,我夢寐以求的,可以並肩站在我身側,與我同生共死的女人,原本早就已經得到,我卻堪堪錯失了三年。”

  一點溫熱,滴落在我臉頰,竟是他的淚。他抱緊我,似恐一鬆手就會失去;他身上的溫熱,令我冰涼的身子漸漸回暖,一直暖到心底裡去。

  我驀然一顫,溫暖的感覺如此清晰……真的,我竟又感覺到他的體溫,又有了微弱的知覺。我竭盡全力,終於緩緩抬起右手,艱難地覆上他手背。

  他一震,呆了片刻,驀然驚跳起來,“你能動了!阿嫵,你能動了!”

  我亦欣喜若狂,仍由他將我擁入懷抱,再說不出話來。

  珠簾一掀,阿越托了藥盞進來,盈盈笑道,“王妃,藥煎好了,您今日氣色又好了許多呢。”

  正說笑間,徐姑姑肅容而入,見我正服藥,忙又笑道,“王妃這兩日好了許多,看來服完這帖藥,也該大好了。”

  我擱了藥盞,接過白絹拭了拭脣角,看她肅然神色,心下早已猜到幾分,“大理寺已經審出結果了?”

  徐姑姑欠身道,“是,刺客身份已經查明,確是宣和宮舊人,名喚柳盈。”

  宣和宮,子律昔年所居宮室。那晚我一眼瞧見那美貌宮女,便覺分外眼熟,如今想來,隱約就是當年子律身邊,十分受寵的一名侍女。她在宮中的時日甚長,卻無人知道她身負武功。徐姑姑臉色沉重,“宣和宮舊人本已悉數遣出,這柳盈原已被送到浣衣局,數日前卻被御膳司調了去。帶走她的人是御膳司一名副監,名喚李忠,此人事發當夜即已暴病而亡。”

  我不動聲色,只淡淡一笑。這殺人滅口的動作雖快,卻也在意料之中。

  綿延宮室,重重樓闕,誰也不知這偌大深宮之中,到底潛藏了多少秘密。

  當日姑姑遇刺之後,我曾借宮變之機,清洗宮禁,將效忠先皇的勢力盡數拔除。然而宮中盤根錯節的勢力錯綜複雜,為免牽連太眾,引得人心浮動,那一次的清洗僅僅點到為止。隨後姑姑謀逆事敗,宮中涉案者誅連甚廣,殺戮之重,使得宮中舊人膽寒心驚,整個宮闈都陷入恐慌之中。自我接掌後宮,著力安撫人心,平息動盪,雖然止了殺戮,但徹底清理宮禁的念頭,始終擱在心裡,只等待合適的時機到來。

  徐姑姑繼續說道,“王爺下令嚴查此案,大理寺已將御膳司相關人眾收押,浣衣局與柳盈過往相熟者,及宣和宮舊人一併下獄。”

  我沉吟了片刻,揚眉看她,“既然大理寺已著手審理,你不妨也再助他們一臂之力。”

  徐姑姑一怔,“王妃的意思是?”

  我斂去笑容,冷冷道,“宮中舊黨未除,如今也是時候好好查一查了。”

  “老奴明白了。”徐姑姑悚然一驚,旋即深深俯身。

  我緩緩道,“你傳話下去,宮中凡有過私下非議朝政、言行不檢、與舊黨過從甚密者,每供出一人,減罪一分;知情不報,禍連九族。”

  這宮中最不缺的就是人心之惡毒,為了自保,每個人都會爭先恐後攀咬他人。

  我要的就是人人自危,牽涉越廣越好。

  “老奴這就去辦。”徐姑姑躬身欲退。

  “慢著。”我叫住她,漠然開口,“有一個人,現在是用得著的時候了。”

  終年不見天日的囚室裡,陰森發霉的味道撲面而來,即使站在門口,也讓我遍體生涼。

  “這地方骯臢得很,王妃還是留步,讓奴婢將人提出來審吧?”訓誡司嬤嬤謙卑地陪笑。

  我蹙眉道,“徐姑姑跟我進來,其他人留在這裡,未經傳喚不得擅入。”

  徐姑姑在前提燈引路,穿過昏暗過道,越往裡越是森冷迫人。最後一間狹小的檻牢前,僅半尺見方的窗洞裡漏進些微光線,隱約照見地下一堆微微蠕動的物事。徐姑姑撥亮燈盞,光亮大盛,墻角一團黑乎乎的東西突然被光亮驚動,簌簌爬過腳下,竟然是碩大一隻蜘蛛,我失聲低呼,急急向後閃避。

  “王妃,當心些。”徐姑姑扶住我。

  地上那堆稻草破絮裡,忽然發出嘁的一聲冷笑,嘶啞不似人聲,“小郡主,你也來了?”

  若不細看,我幾乎認不出那一團污髒裡竟藏著個枯瘦如柴的女人,那似曾相識的蠟黃面孔,從亂發後緩緩抬起來,深凹眼珠直盯向我,“我就知道,你早晚也會來的,黃泉路上,錦兒會等著你的!”

  我藉著光細細看她,想在這張臉上,尋回一絲昔日的影子,終究卻是徒然。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到此刻還是放不下心中怨毒。 “錦兒,你可以安心地上路。”我靜靜看著她,“那個孩子我已安置妥當,子澹那裡,我會給他一個交代。”

  聽到這一聲“上路”,錦兒陡然一顫,軟軟倚著那堆破絮,目光發直。 我心下略有一絲惻然,“你有未了的心願,現在可以告訴我。”

  “到此時還在我面前裝什麼善人?只可惜殿下看錯了你,你才是最最毒辣的一個!”她■■冷笑,重重一口唾沫唾在我跟前。 “大膽!”徐姑姑怒斥。

  我定定看著眼前狀似瘋魔的婦人,良久,方緩緩道,“如你所言,王儇從來不是良善之人,否則今日囚在牢中待死的人,便不是你,而是我,甚至是我王氏滿門。” “你以為富貴榮華得來全不需代價?”我自嘲地一笑,“這些年,你只看到我無限風光,卻不曾見過我如履薄冰、心驚膽顫,並非只有你蘇錦兒命運多騫,這世上有一份風光,自有一份背後艱難。你本有過自己一番天地,何苦羡妒旁人?”

  錦兒慘笑,“我的天地,我何嘗有過自己的天地……打小圍著你轉,你便是天,便是地,你說要就要,說不要就拋開……我做夢也求不到的,在你眼
裡一文不值;就算我舍了命,也搏不來他認真看顧一眼,你卻那般作踐,逼得他為你去死!” 她的話,一聲聲,一字字刺進我心裡,直刺得血肉模糊。

   “不錯,你說的都不錯。”我依然在笑,一開口卻枯澀得不似自己的聲音,“這便是命,你和子澹,一個死不認命,一個認命到死,到頭來又是如何?總有些東西不得不爭,也總有些東西,不得不捨……就算你同我一樣生作金枝玉葉,不知取捨,也同樣是如今這般下場。”

  “你不過是命好,憑什麼就占盡一切!”她跌在那堆破絮上,嘶聲喊道,“就算下輩子做不成金枝玉葉,我寧願變豬變狗,也不要再做丫鬟!”

  她凄厲的哭聲迴盪在陰冷囚室,從四面八方向我迫來。

  我猝然回轉身,重重拂袖,“送蘇夫人上路。”

  蘇錦兒以行刺共謀之罪,被一道白綾賜死在囚室之中,共犯名冊之上也按下了她的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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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10:17:39 | 顯示全部樓層
  柳盈行刺一案原本與蘇錦兒的攀污毫無關係,外間只知蘇錦兒冒犯皇室,犯下死罪,卻不知我將她一併扯進此番謀刺之中,以逆謀共犯的罪名處死,便順理成章地讓錦兒成了指認同謀的一枚棋子--而且是死無對證,再不得翻身的死棋。被她臨死“招供”出的人,縱然渾身是嘴,也百口莫辯。

  被囚禁的御膳司、浣衣局宮人聞聽蘇錦兒認罪伏誅,一個個嚇得魂飛魄散,唯恐與逆黨沾上關係,等不及大理寺真正用刑,已經自起內亂,互相攀咬--人心之惡,比天下最鋒利的兵器,更能殺人於無形。一時間,牽涉入案之人不斷增加,共犯名錄一疊疊送往我眼前,整個宮闈都籠罩在一片恐懼惶惑之中。

  徐姑姑垂手而立,緘默不語。我面前薄薄一冊名錄攤開,寫滿細細密密的名字,這就是經過層層甄選,最終確定的共犯名錄。

  我一個個名字仔細看過,大多數名字都是皇室心腹舊人,也是我早有心清除之人,如今不過是挾柳盈之事一網打盡。

  誰又能料到,引發這一場血腥風波的由頭,不過是一個弱女子的痴烈。

  那柳盈出身將門,自幼入宮,伴在子律身邊,明是侍婢,暗是姬妾,早已對子律情根深種。若是太平年月,待子律封王冊妃,將她收為側室,原也可富貴清平過得一世。偏偏生逢亂世,子律叛逃謀反,陣前伏誅,落了個身敗名裂,屍骨無存的下場。尋常女子以死相殉倒也罷了,可嘆這柳盈竟是如此忠貞剛烈的性子,暗地隱忍,伺機行刺蕭綦,為子律復仇。

  小小宮人,縱然命如草芥,一旦逼到絕境,以命相搏,也有驚人之力。

  只是單憑她一己之力,若無人從旁相助,豈能在深宮之中來去自如。從浣衣局調入御膳司,是接近蕭綦的第一步;在御膳司從雜役晉身為奉膳,是第二步;最後秘藏劇毒,投毒於食在先,懷刃行刺在後,這行刺的計劃雖不怎麼高明,卻也步步為營,想必一路走來,都有高人暗中相助,為她打通關節,隱瞞遮掩。

  像柳盈一般效忠皇室的心腹舊屬,宮中不在少數,而有這番本事,暗掌各司權柄的人,更是屈指可數。這些人暗中聚結,心念舊主,對權臣武人心懷怨憤已久,雖沒有謀反的膽量和本事,卻如盜夜之鼠,伺機而動。

  翻到名冊的最後,赫然看見兩個熟悉的名字,令我悚然一驚,掌心滲出冷汗。

  我抬眼看向徐姑姑,“這份名冊,除了你我,還有誰見過?”

  “無人見過。”徐姑姑欠身回稟,臉色凝重。

  啪的一聲,我揚手將名冊擲到她腳下,“徐姑姑,你好糊塗!”

  名冊最後一頁赫然寫著永安宮中兩名主事嬤嬤的名字。她二人雖不是皇室舊黨,卻也因太皇太后而對蕭綦深懷怨憤。姑姑痴盲已久,她身邊的嬤嬤擅自生事,捲入此案,一旦傳揚出去,太皇太后豈能脫得了干係。

  日當正午,我踏入永安宮,身邊未帶侍從,只率了徐姑姑等貼身之人。

  我所過之處,眾人斂息俯首,肅寂的殿內只有裙袂曳地,錦緞滑過玉磚的悉簌聲和著步搖環佩,冷冷作響。

  太皇太后正在午睡,我沒有驚動她,即便她醒來,也不過是在另一場夢裡。望著姑姑蒼老乾枯,卻寧靜恬和的睡顏,我不知該羡慕還是悲哀。

  兩個嬤嬤已經身著素衣,散髮除釵,一動不動地跪在殿前。她二人跟隨姑姑多年,今日自知事敗,已無僥倖之心,但求速死。

  我從徐姑姑手中接過白綾,拋在她們跟前,“你們侍奉太皇太后多年,其行可誅,其心可憫,特賜你二人全屍歸葬。”

  獲罪賜死的宮人只得草席捲屍,亂葬郊野,若能留得全屍,歸葬故里,已經是莫大的恩惠。兩位嬤嬤對視一眼,平靜地直了身,朝我俯首,復又向內殿頓首三拜。

  吳嬤嬤拾起白綾,回首對鄭嬤嬤一笑,眼角皺紋深深,從容舒展,“我先去一步。”

  “我隨後就來。”鄭嬤嬤淺笑,神情仿若昔日少女般恬靜。

  徐姑姑別過頭,低垂了臉,肩頭微微顫抖。

  吳嬤嬤捧了白綾,隨著兩名內監,緩步走入後殿。

  永安宮兩名嬤嬤,以怠慢禮儀,侍候太皇太后不力之罪賜死。

  柳盈一案,牽連宮中大小執事,知情共犯竟達三百餘人。列入名冊中的一百三十八人,或為皇室心腹,或對朝政有誹謗非議,皆被訓誡司下獄。其餘人等多為相互攀污,罪證不足,被我下令赦出。獲釋人等,經過一番險死還生,無不感恩戴德,戰戰兢兢。

  大理寺查遍了柳盈九族,找出柳家有一房表親,將庶出女兒嫁與湘東侯為妾。

  朝中僅存的一支皇族余勢,正是以湘東侯為首的世家子弟,表面歸附蕭綦,實則私下聚議,對武人當權心懷不滿。這一脈餘孽,在朝堂上陽奉陰違,不時與蕭綦作對,暗諷武人亂政,鼓動世家子弟不忿之心,令蕭綦早已存了殺心。只是湘東侯為人陰刻謹慎,深藏不露,竟讓蕭綦遍布朝中的耳目,也抓不到他一絲把柄。

  殊料區區一出宮闈逆案,竟陰差陽錯地引出了湘東侯這一線關聯,將禍水從宮闈引向朝堂,矛頭直指皇黨餘孽--恐怕湘東侯做夢也想不到,他一世精明,費盡心機,卻因區區一個宮女,賠進了身家性命。

  罪證確鑿之下,蕭綦當即下令,將湘東侯滿門下獄,七日後處斬於市。相關從犯十五人一併處死,其餘涉案人等依律流放貶謫。一場謀刺風波,歷時月余,終以殺戮平息。經此一案,從宮廷到朝堂,如一場雷霆暴雨洗過,殘枝枯葉衝刷得乾乾淨淨,舊黨餘孽被全部肅清。



情切

  夏日喧暑褪去,秋意漸漸襲來。

  哥哥回京的這一天,恰逢雨後初晴,碧空如洗,天際流雲遮了淡淡遠山,一派高曠幽逸。

  朝陽門外,旌旄飄揚,黃傘青扇,朱牌龍旗,欽命河道總督、江夏王的儀仗逶迤而來。哥哥紫袍玉帶,雲錦風氅翻卷,當先一騎越眾而來。這熠然如星辰的男子,傾倒帝京無數少女的男子,是我引以為傲的哥哥。我站在蕭綦身側,深深凝望哥哥,一年之間,江南煙雨的輕軟,非但沒有為他平添風流,反而在他眉宇之間刻下了幾許持重從容。蕭綦與哥哥把臂而立,並肩踏上甬道。哥哥微微側首,含笑向我看來,秀眉微揚間,隱隱已有父親當年位極人臣的風采。此時此地,我至親至愛的兩個男子,攜手把臂,終於站到了一起。

  來不及洗去滿身風塵,哥哥便趕往慈安寺拜祭母親。母親靈前,我們兄妹二人靜靜相對,仿佛能感覺到母親冥冥中溫柔注視我們的眼神。

  又一個春夏秋冬無聲的過去了,母親走了,哥哥回來,而我,又闖過了無數風刀霜劍。

  “阿嫵”,哥哥柔聲喚我,眼眸中盛滿深深感傷,“哥哥真的很笨。”

  我將頭靠在他肩上,微微笑道,“笨哥哥才好讓我欺負呢。”

  哥哥揉了揉我的頭,將我攬住,“臭丫頭,還是這麼逞強好勝。”

  我閉了眼睛笑,“誰叫你那麼笨。”

  “這些年,一直讓你受委屈。”哥哥低低嘆息,衣襟上傳來木槿花的香氣,溫暖而恬靜,“往後哥哥會一直在你身邊,不再讓你一個人受累。”

  我伏在他肩頭,緊緊閉上眼睛,不讓淚水滑落。

  隨哥哥一起返京的,除了數名姬妾,還有一個令我意想不到的小人兒。侍妾朱顏為哥哥生下了一個玉雪可愛的女兒,取名卿儀。哥哥說,在他幾名兒女之中,唯獨卿儀與我小時候長得最像。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句話,連對小孩子一向避而遠之的蕭綦,也愛極了這孩子。

  夜裡沐浴之後,我散著濕發,懶懶倚在錦榻上,等長髮晾乾。

  蕭綦陪在旁邊,一面看奏摺,一面閒閒把玩著我的濕發。

  我想著卿儀可愛的模樣,突發異想,“我們把卿儀抱養過來,做女兒好不好?”蕭綦一怔,臉色立時罩上寒霜,“抱養別人的孩子做什麼,我們自己會有,不要整天胡思亂想。”我低了頭,心中一黯,默然說不出話來。他攬過我,眸光溫柔,“等你身子好起來,我們一定會有自己的孩子。”

  我別過頭,勉強一笑,岔開了話頭,“卿儀不是嫡出,等哥哥將來迎娶了正妃,還不知能否見容於她。”

  蕭綦笑了笑,“這倒難說,王夙姬妾成群,將來的江夏王妃若有你一半悍妒,只怕要家宅不寧了。”

  見我揚眉瞪他,蕭綦忙笑著改口,“可見,齊人之福實在是騙人的。”

  “是麼,我記得某人似乎也曾有過齊人之福呢。”我笑睨了他。

  蕭綦尷尬地咳嗽一聲,“陳年舊事,不提也罷……”

  永歷二年十月,賢王子澹率左右元帥暨三十萬南征大軍班師還朝。

  受俘的南方宗室,一併押解赴京,昔日王公親貴淪為階下囚徒,囚枷過市,百姓爭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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