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型男索女 
樓主: 藍。

《帝王業》 第3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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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10:18:36 | 顯示全部樓層
  蕭綦率百官出城相迎,親攜眾將至營中犒巡。朝堂上的蕭綦是高高在上的攝政王,而朝堂下的蕭綦,依然沒有丟棄武人的豪邁。

  我站在賢王府正堂,微微閉目,遙想朝陽門外,軍威■赫,旌旗蔽日的盛況,眼前浮現過一張張清晰面目--蕭綦傲岸睥睨,哥哥蘊雅風流,宋懷恩沉默堅毅,胡光烈意氣風發……最後,是子澹臨去時白衣勝雪的背影。

  此刻,我帶著一眾皇室親貴恭立在新落成的賢王府,迎候子澹歸來。

  門外夕陽餘暉在眼前暈開一片陸離光影,該來的終歸要來。

  我緩緩步出殿門,踏上紅氈金沙的甬道,茜金披紗漫卷如飛,率著身後華眾人迎向子澹的車駕。

  府門前儀仗■■,哥哥一騎白馬當先,紫轡雕鞍,丰神如玉,已經到了門前。身後卻是一乘輦車,四面垂下錦簾,並不見子澹身影。我怔忪間,哥哥已下馬立在一旁。內侍高唱,“恭迎賢王殿下回府--”

  輦前錦簾被侍者掀起,一隻蒼白修長的手探出,扶在侍者臂上,簾後傳來一陣咳嗽聲。一襲天青紋龍袍的子澹,金冠紫綬玉帶,被左右攙扶著步下輦車,寬大的袍服廣袖被風吹起高高揚起,修長身形越發單薄削瘦,似難勝衣。夕陽餘暉,投在他質如冰雪的容顏上,宛如透明一般。

  我定定望了他,心頭緊窒得無法呼吸。左右眾人齊齊俯身見禮,我亦僵直俯身。抬眸間,卻見子澹靜靜望住我,眼底暖意攸忽而逝,化為疏淡的笑。

  哥哥上前一步,立在我們中間,一手搭了子澹的臂,一手扶了我的肩,帶著他慣有的倜儻笑容,朗聲笑道,“賢王殿下車馬勞頓,我看這些虛禮就免了罷。這新建的賢王府,子澹你還未瞧過,可是費了阿嫵許多心血,連我那漱玉別苑也及不上了。”

  我莞爾,側身垂眸道,“賢王殿下風塵勞頓,且稍事歇息,今晚阿嫵已備了薄酒,借新邸為殿下洗塵。”

  “多謝王妃盛意。”子澹淡淡一笑,一語未成,陡然掩脣,咳嗽連連。

  我心驚,望向哥哥,與他憂慮目光相觸,頓覺揪心。

  華燈初上,宴開新邸。

  席間絲竹撩繞,觥籌交錯,恍若又見昔日皇家繁華。子澹坐在首座,已換了一身淡淡青衫,滿堂華彩之下,愈發顯得容色憔悴。酒過三巡,他頰上透出異樣的嫣紅,臉色卻蒼白得近乎透明。連左右都似察覺了他的不妥,停杯相顧竊竊,他仍是自己斟滿了酒,舉杯不停。

  我蹙眉望向哥哥,哥哥起身笑道,“許久不曾看過芷苑的月色,子澹,與我一同瞧瞧可好?”

  子澹已有幾分醉意,但笑不語,任由哥哥將他強行攙起,一手攜了酒壺,腳下微蹌地離去。

  我揉住隱隱作痛的額角,耳邊卻傳來左右嗡嗡切切的議論之聲。

  我起身環顧眾人,周遭頓時寂靜無聲。

  “時辰不早了,賢王殿下既已離席,今日就此宴罷,諸位都散了吧。”我淡淡說完,徑直拂袖而去,不願再與這幫趨炎附勢的皇親貴眷多作糾纏。這些人全憑一點裙帶血脈,終日飽食,趾高氣揚,一朝淪為他人刀下魚肉,不復往日風光,更加不思進取,只知趨炎附勢。說起來,這座中多有我叔伯之輩,不乏當年風流名士,今日在我面前卻百般阿諛,看盡顏色。我踏出正殿,被迎面晚風一吹,遍體透涼,腦中清醒過來,不由失笑。果真是越來越像蕭綦,不知不覺已習慣了站在寒族的位置看待世家。

  “江夏王在何處?”我蹙眉左右,庭院中竟不見他與子澹蹤影。

  “回稟王妃,江夏王已送賢王殿下回寢殿歇息。”

  我略一點頭,命其他人留在此處,只攜了阿越徑直往子澹寢宮而去。行至殿前蕙風連廊,忽見背靜處一個窈窕身形,正翹首望向子澹寢殿。

  “何人在此?” 我心下一凝,駐足喝問。

  那人一驚,只聽一個輕軟的熟悉聲音顫然道,“采薇參見王妃。”竟又是她,我松了口氣,方才險些以為是蕭綦布在此處的耳目。

  “你為何深夜孤身在此?”我心中憂煩,見她在此徘徊,更是不悅,不由聲色俱嚴。顧采薇屈膝跪下,滿面羞窘之色,卻又倔強地梗著脖子,咬脣不語。
  我嘆口氣,憐她痴妄,卻又有幾分敬她的執著,“我當日對你說過的話,你都忘了麼?”她低頭幽幽道,“王妃當日教誨,采薇牢記於心。只是,心之所寄,無怨無悔,采薇此身已誤,不敢再有奢求,所思所為,不過是從心所願而已。”我定定看她,這個飄零如花的弱女子,隨時會被命運卷向不可知的遠方,雖也難免自怨自艾,卻有勇氣說出這樣一番話,不畏世俗之見,足可欽佩。

  “你起來吧。”我嘆息一聲,“從心所願,難得你有這番勇氣……也罷,你隨我來。”她茫然起身,怯怯隨在我身後,一起步入殿中。

  甫一踏入殿門,一隻空杯被擲了出來,隨即是哥哥無奈的聲音響起,“子澹,你這種喝法,存心求死不成?”

  我立在門口,兩個正爭奪酒壺的男人同時轉過頭來,看著我愣住。我氣急,惱怒哥哥不知分寸,這種時候還縱容子澹酗酒。哥哥尷尬地接過侍女手中絲帕,胡亂擦拭身上酒污,“我是看不住他了,你來得正好。”子澹看我一眼,目光已經迷亂,轉過頭又開始給自己斟酒。

  “我已傳了醫侍過來,這裡有我,你先回去吧。”我側頭看向哥哥,哥哥似欲說什麼,卻又搖頭苦笑,“也好。”

  我側過身,“眼下還需勞煩你先送這位顧家妹妹回府。”

  哥哥這才注意到我身後的顧采薇,不由一怔。

  顧采薇滿面羞紅,垂首不語。

  望著他二人遠去身影,我無奈一笑,這世上傷心人已經夠多,能少一個是一個罷。

  左右侍從遠遠退了出去。

  我就站在子澹面前,他卻渾若無視,自顧斟酒舉杯,那蒼白修長的手,握著杯子,分明已經微微顫抖。我劈手奪了他酒壺,仰頭張口,就壺而飲。如瀑澆下的酒,濺灑了我一臉一身,入口冷冽辛辣,逼嗆得我淚水奪眶。他勉力探身,拉住我袖口。嗆啷一聲脆響,我揚手將那酒壺拋出,跌作粉碎。

  “你想喝酒,我陪你喝。”我回眸冷冷看他,這一句話,似曾相識,如今說來卻是心如刀割。子澹一向是不善飲酒的,什麼時候,他也學會了喝這樣凜烈的酒。他醉眼迷朦地望向我,隔了氤氳水霧,眼眸深處卻有瑩然水光閃動。

  “你到底是誰?阿嫵不會這個樣子,你……你不是她。” 子澹直直看我,已經蒼白如紙的臉色,越發煞白得怕人。

  我心中慘然,卻不得不笑,“對,我已不是從前的阿嫵,你也不再是從前的子澹。”

  “你……”子澹目光恍惚,“很像母后。”

  他忽而一笑,跌坐回椅上,鬢發散亂,神色凄迷,“阿嫵怎會變成母后呢,我真是醉了……阿嫵不會變,她說要等我回來,便一定會在搖光殿上等著我!”

  我不能再容他說下去,再禁不起這聲聲凌遲。我狠狠一咬脣,端起桌上半杯殘酒,潑上他的臉,“子澹,你看清楚,阿嫵已經變了,全天下的人都變了,只是你一個人不肯變而已!” 酒從他眉梢臉龐滴下,他仰起臉,閉目而笑,淚水沿著眼角滑落。

  我強抑心底悲酸,澀然笑道,“從前是誰對我說過,世間最貴重的莫過於生命!只要活著,便會有希望!我費了那麼多心思,就為了讓你好好活下去,可你……你怎能這樣傷害自己?”我再說不下去,頹然後退,只覺心灰意冷,“如果你以為一再傷害自己,我便會後悔難過……那你是想錯了!”

  我決然轉身,再不願看到他自曝自棄的樣子,哪怕多看一眼,都是令我無法承受的痛。

  “阿嫵!”身後傳來他低低的一聲呼喚,聽在耳中,哀極傷極。我心中窒住,腳下不由一頓,驟然被他從身後緊緊擁住。他冰涼雙脣落到我頸間,溫熱的淚,冰涼的脣,糾纏於我鬢發肌膚,絕望、熾熱而纏綿……這個懷抱如此熟悉,熟悉得讓人眷戀,眷戀得讓人沉淪。

  “不要走,不要離開我。”他的手緊緊環扣在我腰間,將我箍得不能動彈,仿佛用盡他全部的力量來抓住最後的浮木。

  “一切都變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我閉上眼,淚流滿面,“子澹,求你清醒過來,求你好好活下去!”

  他身子顫抖,抱著我不肯鬆手。我亦不再掙扎,任由他靜靜的抱著我,一動不動。

  良久,良久,我終於咬牙掙開他的懷抱,決然奔出殿門,再不回頭。


  受俘入京的江南宗室,謀反罪證確鑿者,立即賜死,家眷或流放邊荒,或貶入教坊;罪證不足者及一干從犯,押入天牢,嚴刑拷打,或畏刑招供,或含恨自盡。不出兩月,昔日金枝玉葉盡皆零落塵泥,凋敝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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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10:18:49 | 顯示全部樓層
  越郡最早奏報天降祥瑞,稱北面有龍雲升騰,霞光蔽日;隨即天下州郡紛紛上表,或說天現異象,雙日同懸中天;或說白虎出南山,化為紫芒衝宵而去;更有稱神龜出洛水,銜書報天機……京城街坊市井間,不知何時開始流傳一首民謠,最膾炙人口的一句是,“酟酌盡,雙燭傾”。看似一句普通的宴飲謠,卻有人附會說,酟酌二字,諧音天祚,而雙即是二,燭諧音主,這一句暗含的寓義,便是“天祚盡,歷二主而傾”。此言一出,街頭巷尾皆爭相傳誦此句,連宮中也有人私下議論。

  各州郡奏報祥瑞的摺子,蕭綦一概不置可否,對於市井諺謠也只作不知,越發令朝臣們摸不透他的心思,暗自揣測,不敢輕言妄議。

  世人皆知,如今幼帝病弱,常年幽居深宮,皇室根脈殆盡,僅剩賢王一人堪繼帝位。

  撫雲軒裡,落葉灑金。

  我與哥哥正對弈博殺得不亦樂乎,蕭綦雖不擅此道,也含笑立於一旁,觀棋不語。

  此局由哥哥執黑錯小目開局,初時哥哥四下搶占實地,此後頻頻長考。我則步步為營,似退實進,至中盤時故意賣個破綻,引哥哥一路快攻,貿然出動中腹幾枚孤子,結果越陷越多,中腹大龍苦活之後,上面小龍反被我斬殺。

  “好手段,殺得好!”蕭綦撫掌大笑。

  哥哥苦思半晌,執了子正待落下,聽得蕭綦此語,復又縮手,悶哼道,“觀棋不語真君子。”

  我笑著反詰,“落子有悔是小人。”

  哥哥縮到一半地手僵在那裡,瞪我一眼,只得原處落子。

  以蕭綦的棋道,也看出哥哥這一步是自尋死路,他笑聲一頓,與我對視,雙雙大笑。

  一片落葉輕旋著撲入軒內,恰恰飄落在榧木棋盤上,金黃落葉、瑪瑙棋子與古木紋理相映,端的古雅好看。

  “罷了,罷了!”哥哥索性推盤認輸,大嘆一聲,“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如今敢這樣與蕭綦說笑的人,只怕除了我,就只有哥哥了。他二人,論性情出身,都有天壤之別,原本各抱了成見,哥哥以蕭綦為草莽,蕭綦視哥哥為紈褲。如今放下成見,走到一處,才知彼此都是性情中人。在朝在私,一番相處下來,居然頗為投緣,大有知己之意。難得今日他二人都有閒暇,正笑謔間,一名內侍躬身而入,“啟稟王爺,武衛侯在殿外求見。”

  蕭綦斂去笑意,略一皺眉,眉宇間不怒自威。

  “這胡光烈還在吵鬧不休麼?”我笑著搖頭。

  “你們且消遣著,我去瞧瞧胡瘋子又發什麼瘋。”蕭綦亦笑,朝哥哥略一點頭,轉身離去。

  哥哥把玩著一枚瑪瑙棋子,斂了笑容,淡淡問我,“為何偏偏是這胡家的女子?”

  “胡氏有何不妥?”我抬眸看向哥哥。

  “將門之中,也不是挑不出娟雅淑女,這個胡氏年紀輕輕,聽說性情十分潑辣,如何能與子澹匹配,你這不是亂點鴛鴦麼?”哥哥蹙起秀揚的眉梢,側面看去十足俊雅,更令我想起了子澹鬱郁蹙眉的模樣,心中不由泛起刺痛。自從那夜之後,他以養病為名,既不上朝也不入宮,終日在賢王府閉門不出。

  我也再未踏入賢王府一步,倒是蕭綦親自去賢王府探望過他,我稱病不肯同去,蕭綦也並未堅持,回來只淡淡說,子澹氣色已見大好。哥哥卻時常出入賢王府,不時給送去子澹喜歡的詩書古畫和滋補珍品。聽哥哥說,子澹如今十分淡泊,雖少言寡歡,卻已不再酗酒,也肯用醫服藥了。只是哥哥身為宰輔,公務日漸繁忙,也不能時常陪伴子澹。

  與此同時,蕭綦催促我為子澹擇妃,也一日緊過一日。

  靖兒漸已長大,終不能長久稱病,幽居深宮。蕭綦已起了廢立之念,子澹遲早會繼位為帝。他的王妃便是未來的皇后人選,也是名義上的六宮之主。蕭綦對此格外看重,一心要選個軍中權臣的女兒安插在子澹身邊,我無法直接違逆他的意願,只能在選秀之時,盡力挑選個忠貞善良的好女子。

  原本我對待選的將門之女並未存過多少指望,只隨意點了幾名少女入宮待選,未曾想到,其中一名女子竟讓我刮目相看。

  “你並未見過胡氏,怎知她就一定不好,潑辣也未見得就是壞處。”我拈起那片枯葉信手把玩,微微一笑,“絲蘿非獨生,願托喬木。”

  哥哥神色一動,似有所了悟,“你說子澹是絲蘿?”

  我垂眸嘆息,“從前的子澹是弱柳,而今已成枯藤。唯有讓他與茁壯的喬木相依,或許才能重獲生機。”

  哥哥默然片刻,揚眉問道,“莫非你選的胡氏,倒是他的喬木?”

  我啞然一笑,卻無法回答哥哥這個問題。誰是誰的良木,誰又可依託終生,只怕世上無人說得清楚。

  這樁婚事,不僅哥哥置疑,連胡光烈也不肯將他幼妹嫁入皇家,為此不惜忤逆蕭綦,三番五次地鬧騰。這粗豪漢子倒是真心疼愛他那同父異母的妹妹,正如當年哥哥疼惜我一般。若不是親眼見了胡瑤,我絕想不到胡光烈會有這樣一個光艷可人的妹妹。胡瑤年紀雖輕,卻沒有一般小女兒之態,更沒有名門淑媛的驕矜,言行舉止透出一派磊落率真,隱隱有英爽之氣。那日見她紅衫似火,素顏生暈,朝我綻開明媚笑容,我頓覺被初春陽光所照亮。有這樣的女子陪在身邊,再深濃的陰霾,都會退散吧。看著胡瑤,連我亦覺得自己黯淡下去。她有青春、有朝氣,有著飛揚跳脫的活力,而我只有一顆被歲月磨礪得冷硬的心。或許只有她那樣明淨堅定的女子,才會是子澹的良伴。



姻約

  賢王冊妃大典擇吉舉行。

  大婚場面盛況空前,京中萬人空巷,爭睹皇家風華。賢王府喜紅燦金,一草一木都似染上了濃濃喜色。喜堂之上,蕭綦主婚,百官臨賀。入目喜紅,刺得我雙眼微微澀痛,遠遠的,看不清每個人的表情。也或許,只是我不想看見。

  子澹大婚後,很多瑣事也隨之塵埃落定,宮廷裡似乎又恢復了短暫的平靜。天氣一冷,我又時病時好,終日靜養,越發懶於動彈,只偶爾入宮探視姑姑和靖兒。

  靖兒四歲了,病情依然沒有絲毫起色,終日痴痴傻傻如一個布偶。

  這日天色晴好,我只攜了隨身侍女,牽著靖兒信步走在御苑之中,任陽光淡淡灑在身上。

  “天祚盡,歷二帝而傾”,民間市井流傳的那首宴謠,不是沒有深意的。朝堂上那麼多眼睛在看著,那麼多耳朵在聽著,早晚會有人發現小皇帝痴呆的秘密,他不能永遠躲在垂簾背後,做一個無聲無息的木偶。隨著蕭綦一步步接近帝位,靖兒存在的價值,越來越小了,也該到了他退場的時候。

  那首諺謠,是再明白不過的暗示。

  從痴呆的小皇帝手上奪走帝位雖然易如反掌,卻不是名正言順,明面上還欠了一份冠冕堂皇,水到渠成。這就像我和哥哥的那盤棋,一味進逼反落了下乘,到了這份火候上,反而要欲揚反抑,以退為進。弄權之術與王霸之道,歷來是缺一不可。靖兒只是當年不得已的傀儡,如今子澹已被削去了全部羽翼,也就成了最好的棋子。廢黜靖兒,擁立子澹,蕭綦依然大權獨攬……他離帝位每近一步,就意味著又一次屠戮或傾覆。

  只是靖兒實在是個可憐的孩子,或許離開這宮廷,對他也是一件幸事。

  我抱了孩子,坐在苑中默默出神,初冬的陽光灑在我們身上,這一刻寧靜安恬,仿佛遠離了帝王家的紛爭苦難,儼然一對平凡人家的母子。

  肩頭忽暖,一領羽紗披風搭在身上,蕭綦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濃眉微蹙,深深看我。

  冬日的陽光斜斜照下來,給他冷峻如削的側顏籠上淡淡光暈,玄黑錦袍上繡金紋龍張牙舞爪,似欲活過來一般。

  他撫了撫靖兒頭頂,淡然道,“過不多久,這孩子也該離開了。”

  “廢立之事,關係重大,你果真決定了麼?”我抬眸看他,他卻久久沉默,沒有回答。

  夕陽西沉,晚風帶了微微寒意,掠起他廣袖翻飛。

  他忽而笑了笑,“當年我曾說過,陪你看江南的杏花煙雨,還記得麼?”

  我怎會不記得,在寧朔城外,他說要陪我看盡海天一色、大漠長風、杏花煙雨……年年仲春,看著宮墻內杏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我都會想起他當日的話。

  我望進他眸中,無盡悵然,卻又甜蜜,“我以為你早已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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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10:19:08 | 顯示全部樓層
  “等這個冬天過去,我們就去江南。”蕭綦回頭凝視我,薄削的脣邊有一抹極淡的笑意掠過。

  我心中驀的一突,怔怔望了他,幾疑自己聽錯,“去江南?”

  他微微一笑,“到時,我還政給子澹,放下外物之羈,帶著你離開京城,你我二人遠遊江南,從此逍遙四海可好?”

  我僵住,分不清他是戲言,或是試探,只是萬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蕭綦深深看我,明犀目光似不放過我臉上一分一毫的變化,脣邊依然噙著莫測的笑意,“怎麼,你不喜歡?”

  我被他的目光迫得透不過氣來,良久,緩緩抬眸看他,“拋下天地雄心,只求一身逍遙,那便不是你蕭綦了。”

  蕭綦迫視我,目光深邃,眼中笑意更濃,“那要怎樣才是我?”

  拋開世間羈絆,雙雙遠遁江湖,只羡鴛鴦不羡仙--這也曾是我當年的夢想,假如我遇上的人不是蕭綦,或可讓這夢想成真。然而,當我遇著他,他亦遇著我,一路走來已再不能回頭,也不屑回頭!我們攜手砍開了叢叢荊棘,付出了太多的代價,彼此都已血痕斑斑,再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我們登上那至高的峰頂!

  “想明白了麼?”他迫近我,強烈的男子氣息籠罩下來,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問道,“阿嫵,我要聽見你的真話,一旦想好,就再不能搖擺猶疑!”

  我仰頭望著他,心中一片明徹,一字一句緩緩道,“我要看著你成就霸業,君臨天下。”

 
  廢立國君,關係重大,自然非同尋常,這一廢一立之間,絕容不得半點動盪。

  靖兒年幼病弱,恐難保社稷穩固,以這個理由將他廢黜,沒有人敢持有異議。攝政王有意廢君另立,這一風聲迅速在朝野傳開。賢王子澹從一個幽居閒人,變成眾所矚目的儲君。撲朔迷霧中,誰也猜不到蕭綦的心機,看不清未來變數究竟如何。

  然而朝中微妙的權力布局,已經開始變動,每一枚棋子都在蕭綦的操縱下,悄然移動,暗暗傾斜。

  命運的軌跡在不經意間更改,一場翻覆天地的大變局,不知不覺展開。

  這個冬天,過得格外悠長。

  臨近歲末的時候,南方兩大豪族,沈氏和吳氏同時入京朝覲。

  沈吳兩家均是江南望族,世襲高爵,令名遠達,在江南的聲望實不亞於王氏。此番朝中大勢變幻莫測,即便遠在江南的兩大豪族,也再按捺不住,名為覲見,實則專程為聯姻而來。攝政王不納姬妾,已是天下皆知之事,且蕭綦出身孤寒,沒有親族兄弟,如今與他最親厚的只有王氏。

  簌玉別苑中,哥哥張口銜過一旁侍姬剝好喂來的新橙,只笑不語,一派悠然自得。

  我揉了揉額頭,望著哥哥苦笑,“你倒輕鬆,現在兩大豪族的女兒爭相要嫁你,你說如何是好?”

  “要麼一併娶了,要麼一個都不娶!”哥哥笑謔道,身側八美環繞,鶯鶯燕燕,一派旖旎情致。

  “可惜我們只得一個江夏王,又不能拆作兩半,若是拆得開,早就動手將他拆作八份了。”說話的是哥哥最寵愛的侍妾朱顏,一口吳儂軟語,婉轉嬌嗔。
  哥哥幾乎給口中橙子噎住,瞪了她,啼笑皆非。我轉眸一笑,“不如將你家王爺入贅過去,省得分來拆去的麻煩。”朱顏掩口輕笑,“如果真是如此,還請王妃開恩,將奴家也陪嫁了去,給王爺做伴。”另一名美姬笑道,“又娶又嫁,那豈不是太讓人占了便宜?”

  眾姬妾笑鬧做一團,我卻心中陡然一動。

  我幾乎忘記了,叔父膝下還有兩個女兒,當年隨嬸嬸回歸琅玡故里,已經多年不曾相見,如今算來也該有十五六歲了。

  剛剛結束了戰爭的浩劫,江南人心浮動,朝野上下都在期待這一場聯姻之喜,希望借此驅散殺戮留下的陰霾。

  哥哥屏退了眾姬,只余我們兄妹二人,我正色問他,是否真的願與江南豪族聯姻。

  他卻無所謂的笑笑,“人家閨閣千金不遠千里嫁了來,我總不能拒之門外。”

  我凝眸望向他,“哥哥,這麼多女子當中,可有哪一個,在你心中勝過任何人,世間只有她是最好?”

  哥哥不假思索地搖頭笑道,“每個女子都很好,我待她們每一個都是真心,也都是相同的,分不出誰是最好。”

  “嫂嫂呢?”我靜靜看著他,“連她,你也不曾真心相待過?”哥哥陡然沉默下去,臉上笑意斂盡。我從不曾刻意追問他的那段往事,只恐令他傷心,如今我卻再不願看他沉溺在往事裡,從此將心扉封閉。

  “故人已矣,如今說出來,想必她也不會怪我了。”哥哥嘆息一聲,緩緩開口,“你說得不錯,我的確錯待了她,直始至終都不曾對她真心相待。”

  我怔住,卻聽哥哥徐徐道出那一段塵封往事,“當年我與桓宓的婚事,本是源於一場賭約。我初見桓宓時,並不覺得她如何貌美,只因她性子冷傲,對我不屑一顧,反倒激起我好勝之心。當時年少輕狂,便與子隆……先帝打賭,誓要打動那桓宓的芳心。先帝早已知道桓宓將被冊立為子律的正妃,我卻全然蒙在鼓中,被他大大地戲弄了。恰好那時父親正在考慮我的婚事,我看上桓宓的事被他知道,原以為會招來他一頓痛斥,卻不料他非但點頭認可,更決意將桓宓聘為我的妻子!我啼笑皆非之下,不敢違逆父親的意願,且對桓宓也存了好勝征服之心,便一口答允下來……待我得知她與子律原有婚約,且自幼兩情相悅,卻已經為時晚矣!賜婚的旨意已頒下,一切無可輓回!”

  一句戲言,一個賭約,毀了兩段錦繡姻緣,更令嫂嫂與子律抱恨終生!我怔怔聽來,只覺滿心悲涼。

  哥哥神色沉痛,“自此大錯鑄成,子律與我反目成仇,我亦無顏見他,無顏面對桓宓。我一氣之下遠遊江南,卻不料……”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這些年來哥哥再不願娶妻,寧肯流連花叢,也不肯真心接納一個女子,他是害怕再次傷害旁人,害怕有人成為第二個桓宓。

  “你我的婚姻娶嫁,都由不得自己心意,與其作繭自縛,倒不如及時行樂。”哥哥勾起薄脣,又是慵懶如常的笑,語意中卻有了幾分悵然。

  不經意間,我想起了那夜為他不辭風露立中宵的痴心女子,我握住哥哥的手,嘆息道,“哥哥,你只是還未遇見那個人。或許有一天,當你遇上了才會明白,能夠全心愛戀一個人,也令他全心愛戀你,那才是時間最深摯的情意。”

  哥哥怔怔望了滿庭木葉紛飛,半晌才回過頭來,罕有的認真沉靜,“我寧願永遠不會遇到那樣一個人”

  數日之後,我以太皇太后的名義頒下賜婚的懿旨。

  沈氏嫡長女沈霖許嫁江夏王王夙為正妃;信遠侯長女王佩,加封宣寧郡主,賜婚銀青光祿大夫吳雋。

  數年間,我的家族歷經起伏,幾乎登上了權力之顛,又險些跌落萬丈之淵。所幸,那一切都已經過去,今日的王氏總算在我手中重新崛起,任憑風雲變幻,天下第一豪族的高望依舊不墮。

  母親喪期未過,哥哥迎娶沈氏最快也要明年夏天,而宣寧郡主與吳雋的婚期,也因長公主喪期之故,定在三個月後。

  哥哥派人從琅玡故里迎來了我的嬸母和兩位妹妹,暫居於鎮國公府。

  嬸母她們到京的次日,蕭綦下了早朝,特地和我一起前往府中探望。

  昨夜下過一場小雪,晨光初綻,積雪未消,朱門深苑內,一派瓊枝玉樹,恍若仙宮。

  “到底是名門風流,不同尋常。”蕭綦含笑讚許,“鎮國公府的氣派,比之皇宮內苑也不遑多讓,不愧為鐘鼎世家!”

  我微笑,目光緩緩移過熟悉的一草一木,心中卻是酸澀黯然。他只看到眼前草木磚石的堂皇,空有金堂玉馬,又哪裡及得上昔日的繁盛氣象。蕭綦握住了我的手,輕輕將我攬住,雖不言語,目光中盡是了然和寬慰。我柔柔看他,心中亦是暖意融融。轉過連廊,不經意間瞥見那嶙峋假山,我不覺展顏而笑,“你瞧那裡,從前我和哥哥常常躲在假山背後,丟雪團嚇唬小丫鬟,等把人嚇哭了,哥哥再去扮好人,哄小姑娘開心。”

  蕭綦笑著捏了捏我鼻尖,“打小就這麼淘氣!”

  我躲開他,忽起頑心,提了裙袂往苑子裡奔去。長長裙袂一路掃過積雪,絳紫綃紗拂過瓊枝,宮緞綴珠繡鞋上盡是碎雪屑。

  “小心地上滑!”蕭綦皺眉,趕上來捉住我,眼底卻是笑意深深。我趁機抓了一把雪,往他領口撒去,卻被他不著痕跡地躲過。

  “你站著,不準動來動去,我都丟不到你!”我跺腳,抓了滿滿一捧雪,用力撒向他,忽覺身後有疾風襲來--

  “當心!”蕭綦驟然搶上前來,我眼前一花,被他猛的拽住,耳邊有什麼東西呼的掠過,眼前雪末簌簌灑落。我愕然抬頭,見蕭綦將我護在懷中,他肩頭卻被一個大雪團砸中,落了一身的碎雪,狼狽不堪。

  蕭綦臉色一沉,轉頭向假山後看去,“何人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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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10:19:39 | 顯示全部樓層
  我亦愕然,卻見眼前一亮,一抹緋紅倩影轉了出來。一股冰雪似的人兒裹在大紅羽紗斗篷底下,巧笑倩兮,明眸盼兮,令雪地紅梅也黯然失色。

  “阿嫵姐姐!”可人兒脆生生一聲喚,烏溜溜的眼珠從我身上轉向蕭綦,俏皮地一吐舌頭,“姐夫你好凶呢!”

  我與蕭綦面面相覷。

  “你是倩兒?”我怔怔望著眼前少女,不敢相信記憶中那個胖乎乎的傻丫頭,就是眼前這明媚不可方物的少女,我的堂妹,王倩。

  “叩見王爺、王妃。”嬸母穿戴了湛青雲錦一品誥命朝服,領了兩個女兒,向我們俯身行禮。

  釵環搖曳,映著鬢間斑白,仍難掩她清傲氣度,雍容面貌。我扶起她,凝眸端詳,眼前卻浮現姑姑滄桑憔悴的面容。她們妯娌二人原本年歲相仿,如今卻似相差了十餘歲。嬸母也出身名門,本與姑姑是自幼相熟的手帕交,嫁入王氏以後更添妯娌之親,誰料日後漸生嫌隙,兩人越走越遠,最終姐妹反目。

  那一年,姑姑不顧嬸母求情,將她唯一的兒子送往軍中歷練,欲讓他承襲慶陽王衣缽。

  我記憶中的堂兄王楷,是個穎悟敏達,滿懷一腔報國熱血的少年,卻生來體弱多病,到了軍中不習北方水土,不久就病倒,未及回京,竟病逝在外。嬸母遭遇喪子之痛,偏在此時,哥哥王夙被加封顯爵,嬸母由此認定了姑姑偏袒長房,將堂兄之死怪罪在她頭上,對她恨之入骨,乃至對我們長房一門都心生怨懟。

  及至當年逼宮一戰,叔父遇刺身亡,嬸母心灰意冷之下帶了兩名庶出女兒返回琅玡故里,多年不肯再與我們來往。

  兩個堂妹都是叔父的妾室所生,生母早逝,自幼由嬸母養育,倒也情同己出。她們離去的時候,長女王佩才十歲,次女王倩不到九歲。一別數年,當年追在我身後,一口一個“阿嫵姐姐”的小丫頭,已出落成眼前娉婷的美人。倩兒俏生生立在一旁,卻衝旁邊那少女佻皮地眨眼。她身旁的高挑少女垂首斂眉,穿一襲湖藍雲裳,雲髻斜輓,眉目娟美如畫。

  “我總記得佩兒小時候怯生生的模樣,想不到如今已出落成如此佳人。”我拉起佩兒的手,含笑嘆道,“倩兒也幾乎讓我認不出來了。”

  佩兒臉上微微紅了,低頭也不說話,甚至不敢抬頭看我。

  嬸母欠身一笑,“妾身僻居鄉間,疏於教導,適才倩兒無禮,對王爺多有冒犯,乞望見諒。”

  她神情語氣還是帶著淡淡矜傲,比之當年仍慈和了許多,想來歲月漫漫,再高的心氣也該平了。

  蕭綦容色和煦,執晚輩之禮,陪了我與嬸母溫言寒喧。此次佩兒遠嫁江南,原以為嬸母會不捨,我已想好了如何說服她,卻不料嬸母非但沒有反對,反倒很是欣慰。她握了佩兒的手,嘆息道,“這孩子嫁了過去,也算終身有托,好過跟著我過冷清日子。”她話裡有幾分凄酸意味,我正欲開口,蕭綦已淡淡笑道,“如今宣寧郡主遠嫁,老夫人年事已高,僻居故里未免孤獨,不如回到京中,也好有個關照。”

  嬸母含笑點頭,“故里偏遠,到底不比京裡人物繁華。此番回來,送了佩兒出閣,也就只剩倩兒這丫頭讓我掛心了。”

  “娘!”倩兒打斷嬸母的話,嬌嗔跺腳。嬸母寵溺地看她一眼,笑而不語。我與蕭綦亦是相視一笑。

  正敘話間,一名侍衛入內,向蕭綦低聲稟報了什麼,但見蕭綦臉色立時沉下。

  蕭綦起身向嬸母告辭,留下我在府中陪嬸母敘話。我和嬸母一起送他至門口,他轉身對我柔聲道,“今日穿得單薄,不可出去玩雪。”

  當著嬸母和佩兒她們,我不料他會如此仔細,不覺臉上一熱。身後一聲輕笑,又是倩兒捂了嘴,促狹地望著蕭綦。

  蕭綦反倒十分泰然,深深看我一眼,笑著轉身離去。

  “阿嫵嫁得好夫婿。”嬸母微笑望著我,端了茶淺淺一啜,“當初你姑姑真好眼光。”

  “姻緣之事,各有各的緣法。”提及姑姑,我不願多言,只淡淡一笑,轉開了話題,“佩兒的夫婿亦是雅名遠達的才子,過些日子入京迎親,嬸母見了,只怕更是歡喜。”那兩姐妹都被嬸母遣走,此時若佩兒也在,不知道羞成什麼樣子。

  嬸母擱了茶盞,卻幽幽一嘆,“佩兒這孩子……實在命苦。”

  “怎麼?”我蹙眉看向她。

  嬸母嘆息,“從前你也知道,佩兒先天不足,一向體弱多病,就跟她生母當年一樣……她生母是難產而亡,我總擔心這孩子日後嫁人生子,只怕過不了那一關,索性讓她不要生育為好。”

  我心中猛地一抽,聽得嬸母似乎又說了什麼,我心思恍惚,卻沒有聽清,直到她重重喚我一聲,方才回過神來。

  嬸母微眯了眼,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目光中似藏了細細針尖。

  “阿嫵,你在想什麼?”她含笑開口,神色又回覆了之前的慈和。

  我迎上她探究的目光,暗自斂定心神,“話雖如此,佩兒遠嫁吳氏,若沒有子嗣,只怕於往後十分不利。”

  嬸母點頭道,“是以,我想選兩個妥貼的丫鬟一併陪嫁過去,將來生下孩子再過繼給佩兒。”

  我微微皺了眉,心底莫名掠過錦兒的影子,頓生黯然。嬸母的話似沙子一樣揉進我心頭,隱隱難受,卻又想不出如何應對,只得默然點頭。

  雖然我與蕭綦一直無所出,外面也只道是我體弱多病的緣故,並不知曉我可能永無子嗣。

  然而嬸母方才一閃而過的神情,隱隱讓我覺得古怪,雖說不上有何不妥,卻本能的防備,不願讓她知道真相。


廢立

  回府之後我才知道,果然又有了麻煩。

  子澹與胡妃大婚之後,原本一直相安無事,以他的性子斷不會讓一個女子太過難堪。昨晚卻不知為了什麼事,胡瑤竟連夜負氣回了娘家,惹得胡光烈一早找上賢王府生事。子澹閉門不應,任他在門前吵鬧,一時間鬧得不可開交。左右勸他不住,只得派人飛馬向蕭綦奏報。

  這一次胡光烈實在太不知輕重,惹得蕭綦動了真怒,命人將他綁了,打入大牢。

  眼下蕭綦正要扶子澹登基,胡光烈卻仍仗著一貫的跋扈,鬧出這樣的麻煩,莫說蕭綦動怒,連我亦覺得這蠻漢太欠教訓。過了兩日,胡瑤終於耐不住了,入府求見我,替她哥哥求情。短短時日裡那神采飛揚的女子竟憔悴了許多。問她前因後果,她卻怎麼都不肯說,只是一味自責。我一時也不知道如何勸慰她,反倒隨她一起心酸。莫非是我錯了,只顧給子澹尋得依託,卻賠上了另一個人的快樂。
 
  我帶了胡瑤去向蕭綦求情,這次懲處胡光烈,也不單是為了他大鬧賢王府。蕭綦雖倚重這員虎將,卻也惱他一貫張狂跋扈,早有心剎剎他的氣焰,好讓他知道些分寸。既然有我求情,蕭綦也就順水推舟,放了胡光烈出來,革去半年奉祿,責他登門賠罪。

  子澹婚後,我再沒有踏入賢王府。送胡瑤回府,到了門前,我猶豫片刻,終究還是掉頭而去。

  元宵過後第三日,太醫院呈上奏摺,稱皇上所染痺症,日漸加重,痊愈之機渺茫。

  群臣紛紛上表稱皇上年幼,更染沉痾不起,難當社稷大任,奏請太皇太后與攝政王另議新君繼位,以保皇統穩固。

  蕭綦數次請子澹入宮議政,子澹始終稱病,閉門不出。

  這日的廷議,事關宗廟祭祀大典,閣輔公卿齊集,唯獨不見子澹。王府來人回話,卻說賢王殿下酒醉未醒,群臣相顧竊竊,令蕭綦大為光火,當庭命典儀衛官奉了龍輦,去賢王府迎候,便是抬也要將賢王抬進宮來。龍輦,是皇帝御用之物--蕭綦此語一出,其意昭然,用心再明白不過。

  太常寺卿礙於職守,匍匐進言,稱賢王只是親王身份,若龍輦相迎,恐有僭越之嫌。

  話音未落,蕭綦冷笑,“本王給得,他便當得,何謂僭越?”

  太常寺卿冷汗如漿,重重叩首。公卿大臣伏跪了一地,汗不敢出,再無一人進言。蕭綦攝政以來,行事深沉嚴恪,武人霸氣已刻意收斂,鮮少在朝堂之上流露,今日卻悍然將皇統禮制踏於足下。我抱住靖兒坐在垂簾之後,心中一片了然--蕭綦是要借此立威,給即將登基的新君子澹一個下馬威;更讓朝中諸人看個明白,天子威儀在他蕭綦眼中不過玩物爾,生殺予奪,唯他一人獨尊。

  未幾,賢王子澹被龍輦迎入宮中。

  嚴冬時節,他竟只穿了單衣常服,廣袖敞襟,不著冠,不戴簪,散髮赤足的任人扶了,酩酊踏入殿來。前人有“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傾”一語,儼然便是眼前的子澹。蕭綦命人在御座之下設了錦榻,左右侍從扶子澹入座。眾目睽睽之下,他竟醉臥金殿,就此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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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10:22:50 | 顯示全部樓層
  那樣優雅驕傲的子澹,身負皇族最後尊嚴的子澹,如今傾頹如酒徒,連素日最珍重的風度儀容也全然不顧,索性任人擺布,自暴自棄,既不得自由,亦不再反抗。

  看著子澹近在咫尺,我忽然間忘了所有,只想掀簾而出,將滿殿文武統統趕走,誰也不能再將憐憫鄙棄的目光投向他--陡然間,一道深涼目光落到我身上,只是不著痕跡的一瞥,卻令我全身血液為之凝結。

  那睥睨眾生的攝政王,正是我的丈夫,也是令子澹萬劫不復之人--若說將子澹推入這境地的人是蕭綦,我便是他最大的幫凶。
 
  我在這一剎那恍惚,第一次開始懷疑,一直以來,是否真的是我錯了。或許我不該千方百計要子澹活下來,這樣屈辱的活,殘忍更甚於死亡;或許我不該一廂情願為他謀取姻緣,強加的美滿之下,卻是他的無望沉淪。我閉了眼,猝然側首,不敢再看子澹一眼。

  丹陛之下的群臣三呼千歲,高冠朱纓,蟒袍玉帶,這些高貴的頭顱此刻低伏在蕭綦腳下,卑微如螻蟻。

  數百年皇統至尊,一夕踏於腳下,這便是帝王天威。

  望著蕭綦的身影,我漸漸覺得寒冷。


  承康三年正月,明景帝因病遜位。

  太皇太后準輔政豫章王蕭綦所奏,冊立賢王為帝,廢明景帝為長沙王。

  正月二十一日,賢王子澹於承天殿登基,冊立王妃胡氏為皇后,生母謝氏追謚為孝純昱寧皇太后。改年號元熙。隨即大赦天下,加封群臣,擢升左僕射王夙為左相,宋懷恩為右相。新君入主乾元宮,同日,廢帝長沙王遷出,暫居永年殿。

  子澹登基三日後,蕭綦上表辭去輔政之職,眾臣長跪於承天殿外,伏乞收回成命。蕭綦不允,摺子遞到子澹手裡,他自是不置一詞,此事就這樣懸在了那裡。表面看來,蕭綦已然還政,退居王府,輕從簡出。然而左右二相依然事事向他稟奏,朝政的核心依然不變,權力層層交織,被看不見的線密密牽引,最終匯入蕭綦手中。

  早春新柳,萌發淡淡綠芽。

  窗外鶯聲宛轉啼嚀,我慵然支起身子,一晌貪眠,不覺已近正午。如今靖兒遜位,不再需要每日早起攜他上朝,頓覺閒散逍遙。

  “阿越。”我喚了兩聲不見人影,心下奇怪,徑自揮開紗幔,赤足踏了絲履,步出內室。到底是春回漸暖,只披一件單紗長衣也不覺得冷,迎面有輕風透簾而入,捎來淡淡草葉清香,頓覺神清氣爽。推開長窗,我俯身出去,正欲深嗅庭花芬芳。忽然腰間一緊,被人從後面攬住,來不及出聲已跌入他溫暖的懷抱。

  我輕笑,順勢靠在他胸前,並不回頭,只賴在他臂彎中。

  “穿這點衣服就跑出來,當心著涼。”他收緊雙臂,將我整個人環住。

  “又不會冷,我已經被你養得很壯了,你不覺得我胖了麼?”我掙開他,笑著旋身一轉,誰知腳下一個不穩,堪堪撞上他,驚叫一聲仰後便倒。

  蕭綦大笑,伸臂將我打橫抱起,徑直抱入榻上。

  “我才睡醒,這不算……”我尷尬地笑,“我真的有長胖一些嘛。”

  “是,是胖了些。”他啼笑皆非,“抱起來跟貓兒一樣沉了。”

  我用力拍開他探入我衣襟的手,“王爺現在很清閒嗎,大白天賴在閨房裡尋歡。”

  他一本正經點頭,“不錯,本王賦閒在家,無所事事,只得沉迷於閨房之樂。”

  我笑著推他,忽覺耳畔一熱,被他銜咬住耳垂,頓時半身酥軟,一聲嚶嚀還未出口,便被他的吻封在了脣間。

  一室春光,旖旎萬千。纏綿過後,我伏在他胸前,溫熱的男子氣息拂在頸間。他忽然嘆息一聲,“你要乖乖把身子養好,越來越健壯,才能生下我們的孩子。”

  旖旎情迷之際,他的話,忽然如一桶冰水澆下。我閉了眼,一動不動,任由他輕撫我臉頰,嘴脣印上我額頭,我縮身避開,從指尖到心底都有些僵冷。

  蕭綦握了我冰涼的手,拉過錦被將我裹住,“手怎麼冰成了這樣?”

  我無言以對,低垂了臉,怕被他看見我眼中的歉疚,心中一片慘淡。

  午後來人稟報,請蕭綦入宮議事。

  他離府之後,我閒來無事,帶了阿越在苑中翦除花枝。

  大概真是著涼了,我漸漸有些頭疼,阿越忙扶我回房,召了醫侍來診脈。

  靠在榻上,不覺昏昏睡去。夢裡只覺到處都是嶙峋怪石,森然藤蔓,擋在我面前,怎麼也邁不過去,走了許久許久,還在原地,腳下忽被怪藤纏上,沿著我的腿簌簌爬上來……我聽見自己一聲尖叫,猛地自噩夢裡掙醒。

  阿越奔過來,慌忙拿絲帕給我擦汗,“王妃,您這是怎麼了?”

  我說不出話來,只覺後背一片冰涼,全是冷汗。

  醫侍恰好到了,忙為我診脈,只說偶感風寒,並無大礙,且從近日的脈象看來,氣血虧損之症大有好轉。

  我沉吟道,“已調養了這麼些年,還是於生育有虞嗎?”

  “這個……”醫侍沉吟良久,“以眼下看來,王妃若能繼續調養,應當康復有望,只是切忌憂思過勞。即便完全康復,孕育子嗣仍是不易。”

  我心中欣喜,卻是不動聲色地遣退了醫侍,囑他暫勿告訴王爺。

  新晉的太醫院長史是南方人,遊歷廣博,見解獨到。他讓我每日浸浴藥湯,朝晚各一次,以此讓血脈順暢,精氣旺盛。每日內服外浸,並輔以施針。蕭綦起初十分緊張,不肯讓我輕易嘗試,而我一力堅持,數日下來見我臉色紅潤,一切安好,這才准許太醫繼續施藥。

  這半年多來,我竟奇跡般沒有病過,太醫也說我漸漸康健了起來。

  我試探著說服蕭綦,或許是時候停藥了。然而他堅決不允,不許我再冒一次風險。

  然而太醫也說,我服藥多年,如今停下只怕已經太晚,再有子嗣的可能微乎其微。這令我剛剛看到的一線希望再次失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已經習慣了無數次的失望。只是這一次,我尤其不甘心--連嘗試的機會都不曾有過,就逼著我放棄。

  陽春三月,萬物始萌。

  銀青光祿大夫吳雋入京迎親,宣寧郡主下嫁江南。兩大豪族的聯姻轟動京城,大婚場面極盡奢華■赫。郡主離京之日,街頭萬人空巷,此後一連十數日,依然沸沸傳言著那一天的盛況。王氏的聲望,如日中天。

  自佩兒嫁後,便只剩下嬸母與倩兒相依獨守在諾大的鎮國公府。哥哥憐憫她們母女孤寂,又喜歡倩兒天真無邪,時常接她們母女到江夏王府客居小住。

  我原以為嬸母未必肯放下昔年怨隙,未料她如今卻似毫無芥蒂,短短時日裡,與哥哥府中一眾姬妾盡皆熟識,相處甚歡,更讓倩兒跟著哥哥學畫。哥哥說倩兒頗有幾分肖似我少年時候,蕭綦也曾讚嘆過王氏的女兒個個是頂尖人物,令得嬸母十分喜悅。

  漸漸我卻發覺,嬸母越來越喜歡帶著倩兒出入豫章王府,名為探訪我,每次卻都趁蕭綦在府的時候上門。倩兒時常纏著蕭綦,甚至要蕭綦教她騎術,令得蕭綦頭疼不已。嬸母也總是有意無意在蕭綦面前提到哥哥的兒女,提到我身子病弱云云。

  我寧願是自己心底狹隘,想得太多。然而初時不動聲色,冷眼靜觀,嬸母似乎以為我真的孱弱無能,越發明目張膽地試探起來。

  我素來有午後小憩的習慣,往往此時蕭綦會隻身在書房翻閱公函。一日午後,我醒來便聽在外間有隱約笑聲,起來看時,竟是倩兒帶著哥哥的小女兒卿儀在庭中嘻戲,蕭綦恰從書房過來,立足廊下定定出神地看著這一幕--鮮妍活潑的少女,逗弄著粉妝玉琢的孩子,身邊花團錦簇,溫暖地叫人心酸。

  我靜靜放下簾子,一言不發轉身回了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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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10:23:02 | 顯示全部樓層
  倩兒走後,我怔怔坐在廊下,凝望滿庭繁花出神。手中把玩著一枚精巧奇麗的玉簪,原本是想見著倩兒送給她的……蕭綦不知何時來到我身邊,閒閒敘話家常,我心情低抑,寡言少應,他見我心緒不佳,也便靜了下來。隔了半晌,忽笑道,“方才見著倩兒逗弄卿儀,著實有趣。”

  叮的一聲,那玉簪不知為何竟被我隨手敲斷。

  對於嬸母,我可以謙和有禮,敬她為尊長,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可以忘乎所以。

  之後嬸母一連數次登門求見,都被我以臥病為由擋了回去。她又設法讓哥哥來邀約我們往別館赴宴,三番五次之後,也不見她再有新的花樣。

  今日我卻親自帶了徐姑姑回府探視她,乍見我登門,嬸母倒是十分詫異。敘話之間,我主動提及哥哥的兒女異常可愛。

  嬸母與我對坐,微微嘆息,“你這身子自小單薄,調養了許多年,怎麼也不見好。只可惜長公主去得太早,她素來喜歡孩子,若是有生之年能夠看到你的兒女,只怕再無遺憾。”我抬眼看她,微微蹙眉道,“嬸母說得是。阿嫵未能了卻母親這個心願,一直深以為憾。”

  嬸母垂首嘆息,欲言又止。我忽而問道,“倩兒今年也快十五了吧?”

  “是,這孩子年歲也不小了。”嬸母一怔,忙笑著接口,眸子在我臉上一轉。

  我含笑點頭,“倩兒生性活潑,叫我看著很是羡慕,若是能有她常在身邊,我那府裡也會熱鬧許多。”

  “只怕這孩子太過頑劣。”嬸母忙笑道,眼中有機芒一閃而過,“你若嫌府裡清淨,倒可時常讓她去陪陪你。”

  我笑了笑,話鋒陡轉,“那樣再好不好,只是如今到了京裡,處處不比得在故里,倩兒終究是名門閨秀,終日玩鬧也是不妥,我看還需個穩當的人時時在左右提點才好。”嬸母沉吟不答,目光閃爍,似在揣摩我這話裡的用意。我不待她作答,回首喚來徐姑姑,“嬸母大概還記得故人吧?自母親去後,徐姑姑一直跟在我身邊,這數十年來,雖名為主僕,我卻視她如親人。”徐姑姑含笑不語,目光沉靜。

  “我想著,嬸母離京已有多年,這府中諸事荒廢,不能沒有個打點管事的人。”我微笑道,“況且徐姑姑在宮中多年,深諳禮儀規制,有她在跟前,時時提點,也無需送倩兒到宮裡,請教習嬤嬤來教導了。”嬸母臉色一僵,怔在那裡,不知如何作答。我的話全無漏洞可駁,聽來俱是好意,嬸母無奈之下也推辭不得,只能訕訕應了。從此有了徐姑姑在一旁,她母女一舉一動,都在我眼中。我淡淡含笑望向嬸母,在她眼裡看見了令我滿意的警怯。

  昔日她費盡心思也鬥不過姑姑,如今若是欺我年輕,且不妨來試試。

  至此後,嬸母收斂了許多,只是仍時常讓倩兒去哥哥那裡。我只作不知,有時在哥哥府中遇見倩兒,也一樣言笑晏晏,時而還教她些琴技。倩兒似乎有些怕我,在哥哥面前一副嬌痴活潑,見了我便斂聲斂息,格外本分。我看她畢竟還是個孩子,亦不忍給她冷遇。



妄思

  轉眼哥哥的生辰就要到了。

  他素來是愛熱鬧的人,每年生辰都要宴飲歡聚,與至親好友不醉不休。這次我和蕭綦著實花了許多心思,為他預備下一份好禮。前人札記中有載,魏人賈■家財千金,字識廣博,曾讓老翁乘小舟到黃河中流,用葫蘆接黃河崑崙源的水,一天僅能盛七八升,水色過夜轉為絳紅。用這種水釀的酒,名為“崑崙觴”,其味芳香甘冽,世間罕有。賈■曾以三十斛“崑崙觴”,進獻魏莊帝。

  哥哥曾和我打賭,不相信這個傳說是真。而今蕭綦尋來釀造名匠,我親自按古方嘗試,費盡巧思,總算釀成。

  玉甌揭開,酒香鬱郁如迷,彌漫了滿庭。

  “這是……崑崙觴!”哥哥怔住,旋即望向我,深深動容,“阿嫵,你仍記得崑崙觴。”

  “是,我一直記得。”我與哥哥相視莞爾,不需多言,彼此已能明白對方心意。我們生來便是富貴無極,這世上珍罕之物,幾乎沒有得不到的,只除了那傳說中的縹緲奇異之物。也因此,令哥哥對古籍記載中一切稀奇古怪之物大有興趣。當年他對崑崙觴嚮往不已,卻不相信世上真有這樣的酒。於是,我便對他說,這世上有的,我會想盡辦法得到,若是世上沒有,我便自己造出來。

  那時候,哥哥聽了我的豪言大笑不已,對我說,阿嫵,但願你一生都能有此豪情。

  今日是江夏王府家宴,座上倒有大半是哥哥的姬妾,一派衣香鬢影,鶯聲鸝語。各房姬妾丫鬟不只在宴會上爭奇鬥妍,更是一個個挖空心思獻上壽禮,以博哥哥欣然一顧。滿目琳琅,看得我目不暇給,連蕭綦也連連笑嘆。

  我斜眸看蕭綦,低低一笑,“看人坐擁群美,大享艷福,某人可有悔意?”

  他側首一笑,“縱有百媚千嬌,也不及眼前這一個。”

  我垂眸,笑而不語,心中如飲甘醴,卻又透了些許心酸。為著他這一句,為著守護我的唯一,這一生到底還有多少風浪等著我去擋?

  不經意間側首,看向偏席的嬸母和倩兒,卻見倩兒一雙水靈明眸,直勾勾望住我和蕭綦,瀲灩間透著殷殷熱切,又似有無盡悵惘。

  我惕然一驚,回望蕭綦,他毫無察覺,自顧與哥哥舉杯對飲。再轉去看倩兒,她已半垂了臉,靜靜坐在那裡,還未長足身量,細削肩頭透出隱隱落寞。

  少女心事,我豈會不識--這孩子,莫不是真對蕭綦動了心思。心頭百般滋味涌上,我執了杯,卻失去飲酒的興致。

  “怎麼,累了麼?”蕭綦的聲音喚回我神思,抬眸觸上他關切眼神,我只能淡淡搖頭。

  酒至半酣,座中諸人皆有些醺然。嬸母忽欠身笑道,“小女不才,今日也略備了份薄禮獻壽。”

  哥哥大笑,“嬸母客氣了,倩兒有這份心意,叫人好生快慰。”

  倩兒落落大方的起身,笑盈盈走到面前,“蒙夙哥哥教導,倩兒斗膽塗鴉,給夙哥哥賀壽,請夙哥哥、姐夫、姐姐指教。”

  哥哥拍手稱妙,嬸母身後一名侍女捧了卷軸,款步近前。

  “這孩子倒是伶巧有趣。”蕭綦含笑贊道。我淡淡看了嬸母一眼,微笑回望蕭綦,“都快十五了,哪裡還是孩子,你倒把人看低了。”

  他若有所思,“十五?”

  我心中一頓,面上依然含笑,屏息聽他說出下文。

  “你嫁我時,也是這般年紀。”他悵然一笑,將我的手緊緊握了,“你那般年少,我卻讓你受了許多的委屈,所幸如今還來得及補償。”

  我心中一酸,竟說不出話來,只反手與他十指緊扣。

  卻聽席間一片讚嘆之聲,倩兒已親手將侍女手中畫卷展開。見畫上是兩名雲髻高輓的女仙,比肩攜手而立,飄飄若在雲端,筆觸雖稚氣孱弱,倒也頗為傳神,畫上人物看去格外眼熟。

  “你這是畫了美人贈我?”哥哥附掌大笑。

  倩兒抬頭,臉頰升起紅暈,飛快向我們這邊瞟了一眼,咬脣道,“這是湘妃圖。”

  “娥皇女英?”哥哥一怔,凝神再看那畫,目光微微變了。不只哥哥臉色有異,連蕭綦亦斂了笑容,眉心微蹙地看向那畫卷。

  我凝眸看去,那畫中兩名女仙,依稀面貌相似,仔細分辨,分明一個略似倩兒眉目,一個卻有我的神韻。

  座中有人尚渾然不覺,也有人聽出了弦外之音,一時間陷入微妙的沉寂之中。

  “倩兒這是嫌我府裡不夠熱鬧,要我將朱顏那美貌的小妹也一併納了麼?”哥哥不羈大笑,不著痕跡地引開了話頭。

  侍妾朱顏是個直性情的女子,不諳所以,立時接口笑啐,“我家妹子早許了人家,王爺莫非想強奪民女?”

  我牽動脣角,截了她話頭笑道,“只怕是你家王爺自作多情,誤會了倩兒的用心。”

  倩兒抬眸看我,一張粉臉立時羞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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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10:23:13 | 顯示全部樓層
  “我瞧這畫,倒不像為你夙哥哥而作呢。”我笑謔道,“倩兒,我猜得對是不對?”

  哥哥與蕭綦一齊朝我看來,倩兒更是粉面通紅,咬了脣,將頭深深垂下。

  我淡淡掃過眾人,見嬸母難抑笑意,蕭綦緊鎖眉峰,哥哥欲言又止。

  “哥哥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將這畫好生裱藏了,送往江南吳家,玉成一樁美事。”

  倩兒身子一震,臉色頓時蒼白,哥哥如釋重負,蕭綦似笑非笑,嬸母呆若木雞--每個人的神色清楚映入我眼中。我笑著迎上所有人的目光,毫不退縮。
  想做娥皇女英,可惜嬸母你看錯了人。


  宴罷回府,一路上獨自靠在鸞車裡,心緒黯然。

  方才一幕,雖逞了一時意氣,然而氣頭過去之後,我卻沒有半分喜悅得意。同姓同宗的姐妹,何以走到這一步,僅僅就為了一個男人,還是為了這個男人手上的無上權勢?我的勝利,踏在另一個女子的慘淡之上,有何可喜。到了府前,我徑直下了鸞車,不待蕭綦過來攙輓,拂袖直入內院,沒有心思說笑半分。

  卸去脂粉釵飾,我披散長髮,怔怔坐在鏡前,握了玉梳,凝視著一盞琉璃宮燈出神。

  蕭綦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我身後,默然看著鏡中的我,並不言語,眼裡隱隱有歉疚之色。

  良久,他嘆息一聲,將我輕攬入懷中,手指穿過我濃密長髮,指縫裡透下絲絲旖旎。

  支撐了許久的倔強意氣,在這一刻化為烏有,只剩下深深疲倦與辛酸。

  今日我可以逐走一個倩兒,往後呢,我還需要提防多少人,多少次的明槍暗劍?即便恩愛不衰,我能一生一世留住蕭綦的心,可是眼前這個男人,首先是雄霸天下之主,其次才是我的夫君。我與江山,在他心中的份量,我從來不敢妄自去揣測。

  那些山盟海誓,一朝擺在江山社稷面前,不過鴻毛而已。

  “我從未對人講過我的家世。”他沉聲開口,在這樣的時候,說出毫不相干的話。

  我一時怔住,若說豫章王蕭綦傳奇般的出身,早已是世人皆知--一個出身寒微的扈州庶人,親族俱亡於戰禍,自幼從軍,從小小士卒累升軍功,終至權傾天下。

  伴隨數年,我從未主動提及過他的身世,我唯恐門庭之見引他不快。

  “其實,我尚有族人在世。”他笑容淡淡,神色平靜。

  我猛然抬眸,愕然望著他。他的眼神卻飄向我身後不可知的遠方,緩緩道,“我生在廣陵,而非扈州。”

  “廣陵蕭氏?”我訝然,那個清名遠達的世家,以孤高和才名聞世,素來不屑與權貴相攀附,歷代僻居廣陵,門庭之見只怕是諸多世家裡最重的。

  蕭綦淡然一笑,流露些許自嘲,“不錯,扈州是先母的家鄉,她確是出身寒族。”

  “先母連妾侍都不算,不知何故得以生下我,被視為家門之辱。她病逝那年,我十一歲,兩年之後先父也逝去。我就此偷了些銀子跑出蕭家,一路往扈州去。半路丟了盤纏,饑寒交迫,正好遇上募兵,就此投身軍中。原本只想混個飽暖,未知卻有今日。”他三言兩語說來,帶了漫不經心的漠然,仿佛只在說一段故事,與自己並無關係。我心裡酸楚莫名,分明感覺到那個倔強少年的孤獨悲辛。雖感同身受,卻難以言表。我只能默默握住他的手。

  “我有過些侍妾,每有侍寢,必定賜藥。”蕭綦的聲音沉了下去,“我生平最恨寒仕之別,嫡庶之差,我的子女若也有生母身份之差,往後難免要承受同樣的不公。在沒有遇見能夠成為我正妻的女子之前,我寧肯不留旁人的子嗣。”

  我說不出話來,默默攥住他的手,心中百味莫辨。

  “上天對我何其垂顧,今生得妻如你。”他低下頭來,深深看我,“可這世事總不能盡如人意。軍中多年,我殺戮無數,鐵蹄過處不知多少婦孺慘死。如果上天因此降下責罰,讓我終生無嗣,那也無可怨怪。”他這樣講,分明是故意讓我寬慰,越是如此,我心中越是凄楚不已。

  “我已想好了。”蕭綦含笑看著我,說來輕描淡寫,“若是我們終生未有所出,便從宗親裡過繼一個孩子,你看可好?”

  我閉上眼,淚水如斷線之珠。

  他,竟然為我捨棄嫡親血脈,甘願無嗣無後。

  如此深情,如此至義,縱是舍盡一生,亦不足以相酬。



  徐姑姑一早向我稟報,說倩兒受辱之後,不堪委屈,昨夜幾乎要投繯,寧死不肯嫁往江南。

  我正拿了小銀剪修理花枝,聽她說罷,手上微微用力,喀的將一截枝條絞斷。

  “如果真的想死,只怕不是幾乎,而是已經了。”我漠然丟下斷枝,無動於衷。動輒求死,以命相脅的女子,我素來最是厭惡。性命是父母所賜,若連自己都不看重,誰還會來看重你。如此愚蠢的女子,實在不值憐惜。

  “那麼,奴婢這就去籌備婚事。”徐姑姑從不多言,只欠身等我示下。

  我默然半晌,在庭院裡粉白嫣紅的桃花隨風飄落,繽紛灑了一地,轉眼零落成泥。千百年來,大概世間女子的命運十之八九,都如這花事易逝罷。
  我嘆口氣,“終歸是王叔父的女兒,雖是庶出,也不能就這麼無名無份的嫁了。”

  徐姑姑緩緩一笑,“王妃心地仁厚。”

  我想起嬸母那無時不在算計的眼神,實在無法對她寬仁,淡淡道,“另外擇個匹配的人家,將她遠遠嫁了,不可再生風浪。嬸母就暫且看管在鎮國公府,喜事過後便將她遣回故里。”

  經過倩兒一事,我真正覺得心涼了。來自親族的威脅,真正令我覺得惶恐,令我懷疑還有什麼人值得相信。

  我不知道究竟還有多少人在明處暗處覬覦著我的一切,在他們看來,我風光無限,擁有世間女子最渴求的一切,卻不知道,我手中握住了多少,另一隻手也就失去了多少。一個倩兒可以逐走,若是往後再有十個百個倩兒,我又該怎麼辦。

  沒有子嗣,終究是我致命的軟肋,只怕也是蕭綦的軟肋。如果沒有一個孩子來承襲我們親手開創的一切,百年之後,他的江山、我的家族,又該交由誰來庇佑?

  我不甘心就此放棄,思慮再三,終於下定決心一博。

  一切都在我的計算之下悄然進行,我每日悄悄減少藥的用量,最後徹底將藥停下。多年來我再未抗拒過服藥,蕭綦早已放鬆了戒備,不再注意此事。
  餘下的,我只能向上天默禱,祈求再賜我一次機會,為此我願折壽十年而不悔。

  兩日後,蕭綦收到一冊奏表,我恰好親手奉了茶去書房,卻見他負手立在那裡,蹙眉若有所思。

  “在想什麼?”我笑吟吟將茶擱到案上。

  “阿嫵,你過來。”蕭綦抬頭,面色肅然地看著我,將那奏表遞到我面前。我凝眸看去,赫然有一句躍入眼中--“天子征伐,惟在元戎,四海遠夷,但既懾服。今叩懇天朝賜降王氏女,自此締結姻盟,邦睦祥和,永息干戈於日後……”我一驚非小,忙拿起來細看,卻聽蕭綦在一旁淡淡道,“是賀蘭箴。”

  我僵住,目光久久盤桓在“賜降王氏女”這五個字上。

  每當我快要將這個名字永遠遺忘的時候,他總會以莫名奇詭的方式出現,仿佛是為了提醒我,遙遠的北疆還有這麼一個人存在,不容我將他忘卻。他已身為突厥王,即便要向皇室求親,也該求降宗室女兒。王氏這一代人丁稀薄,我與佩兒均已嫁為人婦,僅剩下一個倩兒尚在閨中。賀蘭箴這是指明了求娶我的堂妹。

  兩國聯姻是澤及萬民的大事,豈能如此意氣用事。嫁誰過去,哪裡由得他來指名點姓。原本是締結姻盟的好事,卻又故意做得這般狂妄。

  我心中五味莫辨,轉頭望向蕭綦,苦笑道,“他這不是指明要倩兒麼?”

  蕭綦笑道,“雖身為傀儡之主,這口氣倒是狂妄如昔。”

  “那你允還是不允?”我一時忐忑。

  “你以為呢?”蕭綦亦微微蹙眉。

  我一時怔住,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數擾亂了思緒。倩兒再不懂事,終究也是和我同宗同姓的女子,若將她遠嫁突厥,是否會就此毀了她一生。

  窗外淡淡陽光將我們籠罩,空中漂浮著細小的微塵,時光仿佛凝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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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10:23:25 | 顯示全部樓層
  良久之後,他淡淡開口,“和親倒是好事,我正想尋個時機,另派妥當的人過去,將唐競召回。”

  唐競素來是他的心腹愛將,深受倚重,更助賀蘭奪嫡,挾制突厥立下大功,至此鎮守北疆,坐擁數十萬兵權,儼然封疆大吏,身份僅次於胡宋二人之下。

  我微覺意外,“唐競並無過錯,此番何以突然召回?”

  “唐競為人陰刻,與同僚素來不睦,最近軍中彈劾他的摺子越來越多,雖說難免有嫉妒之嫌,但眾人同持一辭,未必不是事出有因。”蕭綦深蹙眉頭,面有憂色。

  我默然,更換北疆大吏不是小事,何況還有突厥在側,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當此緊要之際,蕭綦不希望多生事端,既然賀蘭箴要王氏女下嫁,便如他所願。

  讓倩兒和親之事就此定下,我命人傳倩兒次日入府,由我親口來告訴她。

  沐浴之後,我正梳妝輓髻,倩兒已經到了,我便讓她在前廳先候著。

  過了片刻,阿越匆匆進來告訴我,二小姐不顧侍從勸阻,徑直闖進書房找到王爺哭鬧,似乎已知道和親的消息。

  我一驚,和親之議竟然這麼快就透露出去,想來定是哥哥身邊與嬸母交好的侍妾傳遞了消息。無奈之下,我只得吩咐阿越,“你去那邊看看,若有事情即刻來回我,若是無事,便領她來內室見我。”

  只過了片刻,阿越便回來了,臉上紅紅的,一副欲笑又強忍的模樣。

  我詫異地看她,“怎麼?”

  “二小姐真是……”阿越漲紅臉,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她竟在王爺跟前哭鬧尋死,險些一頭往屏風撞去!”

  我蹙眉道,“之後呢?”

  阿越噗哧一笑,“王爺只說了一句,那是王妃喜歡的紫檀木,別碰壞了!”

  倩兒進來時還紅著眼圈,見了我立刻重重跪倒,哭著求我讓她留下,寧願削髮出家也不遠嫁突厥。

  我靜靜看她,一直以來,只當她是個莽撞無知的孩子,心地總不會壞到哪裡去。此時凝神看去,回想起她每每出現的情景……第一次在鎮國公府,她明艷無端,大膽向蕭綦投擲雪球;壽宴上明送秋波,直道仰慕之情;王府裡委屈哭訴,以死拒婚……似乎每一次都那樣恰到好處,或天真,或痴情,或可憐,足以撩撥起男子的憐愛之心。如果這個男子不是蕭綦,而是哥哥,是子澹,或是別人……我無法設想另一種結果會是怎樣,有些誘惑,並不是每一個男子都捨得拒絕。

  普天下的男子,十之八九總是喜歡溫順的弱質女流,並非每人都能如蕭綦一般放下俗見,由衷去欣賞一個與自己比肩的女子。

  神思恍惚飄遠,往事驟然浮上心頭。當年見謝貴妃柔弱無爭,也曾為她深感不平,問姑姑為什麼不能放過她。姑姑當時答我的話,此刻清晰回響在耳邊--“這宮裡沒有一個是無辜之人,等你長大便會明白,最可怕的女人不是言行咄咄之人,而是旁人都以為天真柔弱之人。”

  冷意漸漸侵進身子,和風拂袖,竟帶起一陣寒意。

  倩兒垂首立在面前,怯生生一雙淚眼不敢直視我,紅菱似的脣瓣咬了又咬,許久才哽咽著開口,“倩兒知道錯了,但憑姐姐責罰,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求能讓倩兒留在娘的身邊!她一生孤苦,有生之年只求安穩度日,別無他念……如今姐姐已經遠嫁了,若再讓令母親承受骨肉分離之痛,姐姐,您又於心何忍!”

  看似楚楚可憐的小人兒,句句話都直逼要害,柔順羔羊的外表下,終於現出小獸的利齒來。

  我緩緩開口,“倩兒,你可想清楚了,果真不願和親麼?”

  “但憑姐姐作主,即便讓倩兒另許人家,也不敢再有怨言。”她明眸微轉,依然細聲哽咽。

  另許一段姻緣倒也是一條不錯的退路,如此一來,裡子面子也都有了。我微微一笑,這孩子小小年紀,心機如此之深,眼見情勢不利倒也懂得退守自保。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瞧著她,“只是此時再找退路已經遲了,我曾給過你選擇的餘地,是你自己貪心不足。”

  倩兒一時僵住,料不到我會突然沉下臉來,將一切說透,頓時啞口無言。

  “你我不是外人,那些虛話假話也都免了吧。”我仍是微笑,語聲卻已冷透,“眼下你仍有兩條路可選,要麼和親突厥,要麼削髮出家。”

  倩兒的臉色在瞬間慘白如紙,終於明白我是動了真怒,明白我一旦翻臉,便再不留情。

  今日一個王倩便敢挑釁於我,若不殺一儆百,日後還會有更多人以為可以欺我心軟,斗膽覬覦我的一切。

  我為庇佑我的家族,固然可以不擇手段,自然也敢於不惜代價,拔除身側隱患。

  她跪倒,膝蓋撞在冷硬的地上,淚水滾滾而下,“姐姐,倩兒錯了!往日是我存了非分之想,如今已知悔改,求姐姐念在同為王家女兒的份上,饒恕倩兒!”

  “和親已成定局,你早做準備吧。”我站起身來,心下煩亂,再不願與她糾纏。

  她驀的拽住我衣袖,哭叫道,“難道你定要趕盡殺絕麼?”

  我不怒反笑,回首看著她,一字一句緩緩道,“若是趕盡殺絕,你此刻已不在這裡!”

  她被我話語中寒意震住,滿臉駭茫,直勾勾盯了我看,似乎突然間不認得我了。

  “姐姐你好手段……”倩兒慘笑,臉上漸漸浮出絕望神色,嬌怯褪盡,眸子裡迸出針尖似的寒芒。

  她昂起頭,倔強地咬了脣,拂袖站起--眼前此刻才是真正的倩兒,是嬸母一手教養出來的好女兒,那個天真無邪的女孩不過是層虛殼。

  “你再美貌狠毒,也總有老去的一天。你不能生育,沒有兒女,將來總有女人取代你,奪去你現在的一切!到那時,孤獨終老,晚景凄涼,便是你的報應!”她陡然笑了出聲,越笑越是開心,仿佛看見了最好笑不過的事情。

  是什麼將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兒變得這般世故,讓一個稚齡少女,竟有如此之深的怨毒。

  冷汗滲出後背,手腳陣陣冰涼,我竭力抑住胸口的翻涌,沉聲道,“來人,送二小姐回府!”

  看著倩兒的背影漸漸遠離,我只覺陣陣眩暈,張口喚來阿越,卻驟然墜入黑暗之中。



悲歡

  明綃煙羅帳外,跪了一地的太醫,蕭綦負了手,來回急急踱步。

  從來沒有這麼多人一起進到內室,太醫院內所有醫侍幾乎都在這裡了。睜開眼看到的這一幕,讓我心裡陡然抽緊,驚恐得不能出聲。當年小產後的記憶驀然躍出腦海,難道這一次,又是同樣的結果……我再不敢想,極力撐起身子,卻驚動了簾外的侍女,低呼一聲,“王妃醒來了!”

  蕭綦霍然轉身,大步奔到床前,不顧外人在側,一手掀開床幔,定定望住我,竟似說不出話來。

  眾人忙躬身退出,轉眼只剩我與他二人,默然相對。我突然害怕像上次那樣,從他口中聽到最壞的結果。然而,他猛然拽住我,啞聲道,“你怎麼敢瞞著我冒這樣的風險!”我怔怔望著他,恍惚想著,他到底知道了,這麼說……仿佛有什麼撞入心口,迅速在身子裡綻開,迸出萬千光芒,照得眼前熾亮。

  “阿嫵!你這傻丫頭……”他聲音哽住,小心翼翼地抱著我,似捧著易碎的輕瓷在掌心,眼中分不清是驚是喜是怒。我呆呆望著他,直至他狂熱的吻落在我額頭、臉頰、嘴脣……我不敢相信,上天的眷顧來得這般容易,我夢寐以求的孩子就這樣悄然來到了。

  沒等我們從驚喜緊張中回過神來,道賀的人已經快要踏斷王府的門檻。

  上一次的意外還令我們心有餘悸,太醫尤其擔心我難以承受再一次的波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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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10:23:36 | 顯示全部樓層
  蕭綦下了一道完全不可理喻的禁令,將我禁足在內室整整三日,不許離開床榻,不許任何人打擾我的休養,連哥哥和胡皇后都被他拒之門外。直至太醫確定我康健無恙之後,才解除禁令,還回我自由身。每個人都喜形於色,但潛藏在這欣喜背後的,卻是更多憂慮。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稍有不慎,將會面臨怎樣的危險。蕭綦更是喜憂難分,終日提心吊膽。

  連太醫也擔心我不能承受生育之苦,偏偏世事神奇,我非但沒有纏綿病榻,反而精神大好,連從前一向挑揀厭惡的食物也突然喜歡起來,不再如往常一樣畏寒怕冷,整個人都似有了無窮活力。徐姑姑笑著嘆息說,這孩子必定是個淘氣的小世子。阿越卻說,她希望是個美如仙子的小郡主。世子與郡主的意義自然大大不同,之前我也曾心心念念期盼過男孩兒,可是到了此時,卻陡然覺得那一切都不重要,只要是我們的孩子就足夠了。

  哥哥終於得以見我,踏進門來就大罵蕭綦太混帳,怎麼能將舅父擋在外頭。他雖已是兒女繞膝,第一次做了舅父仍是高興得眉飛色舞。隨他同來的侍妾只有碧色一人,往日總跟在他身邊的朱顏卻不見了。我隨口問及朱顏,哥哥的臉色卻立時沉鬱下去。

  哥哥告訴我,當日蕭綦將倩兒和嬸母都幽禁在鎮國公府。然而趁徐姑姑入府照看我,她母女二人竟連夜出逃,驚動了午門戍衛,被當場擒住,此事立即傳遍帝京,鬧得人盡皆知。而我被蕭綦困在府中,竟然不知半點音訊。”

  我驚怒交集,“真是糊塗透頂!鎮國公府是什麼地方,怎會由得她們說逃就逃?”

  哥哥面色鐵青,“是朱顏暗中襄助,讓她們混在侍女之中逃出。”

  “朱顏?”我看著哥哥臉色,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心中只為朱顏惋惜不已。

  “此事是我疏忽了,竟未料到嬸母會存心利用於她。”哥哥沉沉嘆息。

  嬸母與朱顏一向來往甚密,更私下認她做了義女。我原只當朱顏出身寒微,自幼無母,只想攀個王氏尊長做靠山。如今看來,她竟是真對嬸母如此言聽計從,也真心將倩兒視為妹妹一般回護。朱顏爽朗率直的笑顏掠過眼前,那紅衣翩躚,笑靨如花的女子,可知一時的糊塗,已將自己推入深淵。

  王氏之女將要和親突厥,已經傳遍帝京。然而王倩突然私逃,鬧得人盡皆知,一夜之間讓整個京城都傳遍了王氏的笑話。堂堂左相大人,縱容婢妾助堂妹私逃,置和親大事於不顧--這話傳揚開來,哥哥非但顏面無存,更難辭管束不嚴的罪咎。

  各種流言紛起,壞事總是以最快的速度傳開,越是強壓,越是傳揚得更廣。

  王倩是再不能做為和親的人選了,無奈之下,我只能從宗室女兒之中另行擇人,做為太后的義女,充作王氏女兒去和親。

  到了眼下的地步,我不得不站出來收拾殘局,以堵悠悠眾口。

  越是狼狽的時候,越不能流露半分疲態。梳妝畢,我緩緩轉身,凝視鏡中的自己--宮錦華服,廣袖博帶,峨嵯高髻上鳳釵橫斜,寶光流轉。珠屑丹砂勻施雙頰,掩去容色的蒼白,眉心點染的一抹緋紅平添了肅殺的艷色。這似曾相識的容光裡,我分明照出了姑姑當年的影子。

  儀仗■赫,扈從嚴整,長驅直入宮禁。

  胡皇后鳳冠朝服,匆匆迎出中宮正殿。

  “臣妾叩見皇后。”我欠身,被胡皇后搶上前扶住。

  “快快平身,王妃萬金之軀,不必多禮。”胡皇后雖也被我來勢所驚,仍鎮定得體,不失六宮之主風範。

  我不再與她謙辭客套,正色道,“臣妾今日特來向皇后請罪。”

  胡皇后大驚,惶恐道,“王妃何出此言?”

  “臣妾管教無方,以致舍妹年少妄為,前日犯下大錯,想必皇后已經得知。”我淡淡看她。

  胡皇后怔了怔,乾脆地一點頭,“略有耳聞。”

  我肅然道,“此事由臣妾管教不嚴而起,自是難辭其咎。王倩一人之失,延誤和親大事,令家國蒙羞。臣妾今日便將信遠侯母女執送御前,聽憑皇后發落。”

  內侍將嬸母母女帶了上來。數日不見,嬸母鬢發凌亂,老態盡顯,倩兒容色也黯淡了幾分,卻仍倔強如故。

  徐姑姑惱恨她母女,顯然下了狠手整治,跟著後頭的四個嬤嬤,盡是訓誡司裡酷厲聞名之人。

  “雖說情有可原,但你二人所作所為,終究是太過糊塗。”胡皇后側首看我,見我點頭,便端肅神色道,“念在信遠侯一生忠顯,本宮從輕論處……”

  “皇后,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可礙於門庭,有違公正。”我打斷胡皇后的話,冷冷開口,“臣妾懇請,將信遠侯夫人送往慈安寺思過,王倩行為不檢,應送入訓誡司管教懲戒。”

  胡皇后一窒,左右皆懾然無聲。訓誡司這三個字,是每個宮人最不願聽見的噩夢,那意味著往後的日子都將生不如死。

  嬸母跌到地上,雙目發直,仿若失神。倩兒掙扎了要去攙扶她,被徐姑姑上前一步,擋在面前。

  倩兒回頭,恨恨盯著我,“阿嫵姐姐,聽說你有了身孕,倩兒還沒來得及跟你道喜,你千萬保重身體,千萬別有閃失,否則就是一屍兩……”

  她最後一個“命”字尚未出口,被徐姑姑抬手一記耳光重重摑上,打得她直往後跌去。

  “倩兒!”嬸母尖叫,奮力撲到她身邊,還未觸到她衣角,即被兩名嬤嬤拽回。

  嬸母終於歇斯底裡,“你們害死我一個兒子,又來害我女兒,遲早你們滿門都會遭報應!”

  “帶下去。”我無動於衷地聽嬸母一路叫罵,與倩兒一起被拖了出去。

  胡皇后坐在一旁,低頭沉默,臉色蒼白,似乎猶未從震駭中回緩過來。

  倩兒之罪可輕可重,憑了蕭綦的權勢,就算我要強壓下來,也無人敢當面置喙。

  然而我對嬸母和倩兒的懲處之嚴酷,震懾了所有等著看戲的人,在眾人來不及非議之前,就已生生扼住了他們的口。

  哥哥與蕭綦商議和親之事直到傍晚,便留在府中用膳。

  席間正說笑間,阿越匆匆進來,稟報江夏王府總管有急事求見。

  “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能追到這裡來。”哥哥沉下臉,大為不悅,這幾日他為著朱顏之事已經甚為煩心。

  我心頭掠過一抹莫名的不祥,正欲勸慰他,卻見那總管奔了進來,連禮數也未行得周全,便跪倒在地,面色如土,“稟王爺,府中出事了。”

  “又鬧什麼?”哥哥頭也不抬,重重擱了銀箸,端起酒杯。

  “朱夫人自盡了。”

  一聲清脆裂響,玉杯從哥哥手中滑脫,跌個粉碎。

  朱顏一向是哥哥最喜歡的侍妾,即便犯下這樣的過錯,哥哥也不曾嚴責,只是將她禁足,令她閉門思過,一連數日不曾理會。

  誰也想不到,性烈如火的朱顏不堪哥哥的冷落,也承受不了府中其他姬妾的嘲諷,竟然懸梁自盡。而挑唆眾姬妾落井下石,對朱顏惡言相激的人,正是與她一同入府,感情篤深的姐妹--碧色。哥哥只看得到平日裡奼紫嫣紅,各逞風流,背後裡爭寵算計的一面卻藏在花團錦繡之下,唯獨他一人看不見而已。

  朱顏之死,以及眾姬爭寵背後的殘酷,令哥哥心灰意冷。昔年嫂嫂的死,已令他自責至今,如今他越發認定自己命中帶煞,凡是他身邊的女人都難逃凄涼結局。

  朱顏殮葬三日之後,哥哥將府中沒有子女的姬妾盡數遣出,厚賜金銀還鄉。

  哥哥是真正憐香惜玉之人,即便狠毒如碧色,也不忍處死,只將她逐出了府去。

  他說天下女子皆是可憐人,這句話由哥哥口中說出,不知道是頓悟,還是無奈。

  我陪著哥哥,看著他親手封閉了漱玉別館。昔日無限風流,都被關在那扇沉沉大門背後,落鎖塵封。

  他孑然轉身,依舊白衣如雪,鴉鬢玉冠,猶帶幾分不羈,眼底卻掩不去那淡淡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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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10:23:51 | 顯示全部樓層
  “我們回去罷。”我如幼時一般偎在他身邊,牽了他的手。他垂首看我,目光溫暖。

  徐姑姑深恨嬸母母女,認定一切是非都是她們弄鬼,若不是她們也不會害得哥哥傷心若此。

  她陪著我沿紫蘿小徑徐步行來,一路念叨著我太過心軟,應該直接將王倩賜死,永絕後患。

  許久不曾見她如此大動肝火,畢竟哥哥也是她親眼看著長大的孩子。

  紫藤枝條從頭頂垂落,粉紫花朵累累,蕊絲輕顫。

  我嘆了口氣,將雙手伸出,纖長指尖蒼白得沒有血色,“這雙手已染過血腥無數,我只希望永不沾染到親人的血。”

  徐姑姑目光震動,長嘆了一聲,仍遲疑道,“老奴只擔心往後留下禍患。”

  我笑了笑,心中無盡蕭索,“所謂後患,不過是自己的膽怯……愛憎福禍,都在我自己手裡,輪不到旁人來左右。”

  挑選為和親公主的宗室女兒名錄,我反反覆復看了數遍,都挑不出一個合意的人。但凡有些聲望勢力的世家,都舍不得讓女兒遠嫁異邦,能報上來的人選,都是些沒落門庭的女子。我不需要這個女子如何美貌聰慧,但求她忠貞可靠,務必效忠家國,效忠蕭綦。

  一籌莫展之中,顧采薇卻突然登門求見。我也許久沒見著她了,那日一別,倒不知她現今如何。

  這女孩兒不是輕易求人的性子,今日突然登門,大概又是因為哥哥。

  阿越照我吩咐,帶了她徑直來書齋見我。今日天色陰沉,我懶得動彈,只在書齋閒坐,翻看些古舊的曲譜。

  垂簾半卷,一襲緋紅衫裙的倩影娉婷入內,盈盈下拜,向我問安。

  這身妝容精緻明麗,襯得她越發清麗絕倫,眉目間淡淡含笑,不似往日憂鬱憔悴。

  “好標緻的人兒。”我笑贊道,“坐罷,在我這裡不必拘禮。”

  她依言落座,輕輕細細地開口,“恭喜王妃。”

  我笑笑,“多謝你有心了。”

  “采薇疏於禮數,道賀來遲。”她聲細如蚊,臉頰通紅,好似萬難開口。

  我實在忍俊不禁,打趣她道,“分明說不慣這些場面話,好端端學什麼虛禮。”

  她滿面通紅地咬了脣,卻又長長喘一口氣,自己也笑出來。看著她嬌憨羞窘的模樣,我對她越發多了幾分好感。

  “不是虛禮,我是真心高興的。”她抬起頭,眼眸晶亮。

  她的話,讓我心頭驀的一暖。 “我明白。”我微笑看著她,柔聲道,“采薇,你和別人不同,你說恭喜就一定是真心恭喜我,這份心意比任何賀禮都貴重,多謝你。” 她又臉紅,低了頭,但笑不語。我靜靜等了半晌不見她說話,忽覺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了,莫非她上門只為道賀,並無所求。

  正欲開口,卻見她屈身又是一跪,直直跪在我跟前,“王妃,采薇今日登門,一為道賀,二來有事相求。”

  這女孩兒什麼都好,就是有些拘謹彆扭,我笑了笑,“你且說來聽聽。” “采薇冒昧自請,甘願嫁往突厥。”她低了頭,不辨神色,聲音卻是堅定。 我幾疑自己聽錯,愕然看了看她,心中這才漸漸回過味中,“為什麼?” 她似早已準備好了說辭,侃侃說了一通大義之言,仿佛背誦一般流暢。 “這些話留給朝官去說,我只問你的真話。”我蹙眉,站起身來,走到她面前。 顧采薇也不抬頭,也不回話,瘦削雙肩微微顫抖,半晌終於抬起頭來,淚眼盈盈,目光卻是堅定無比,“既然求他一顧也不可得,那便讓他永遠記得我。”

  “胡鬧!”我拂袖轉身,“你以為這樣做,江夏王就會輓留你麼?” 顧采薇猛地搖頭,“不是的!” “兒女之情,豈能與家國大事混為一談。”我背轉身,厲聲斥責,“這種話我不想再聽,你回去罷。” 身後碰的一聲,她竟以額觸地,重重叩在地上。 “此生不得所愛,縱然嫁與他人,也是鬱郁一生。王妃,您也是女子,求您體恤采薇!” 我惱怒,“你還如此年輕,說什麼鬱郁一生!”
 
  徐姑姑掀簾進來,大概在外頭聽見我的怒斥,見了這副情狀,便沉了臉冷冷道,“王妃需靜心修養,不得吵鬧打擾。”

  我苦笑,擺了擺手,“我累了,你退下罷。”顧采薇跪在那裡,只是默默流淚,倔強地不肯起身。捺下不忍之心,我徑直拂袖離去,交代徐姑姑不可對她無禮,只要不吵鬧生事,就由她去罷。我靠在榻上,蹙眉沉吟,思索著顧采薇究竟出了什麼事,以至灰心絕望至此……不覺昏昏睡去。

  一覺醒來已是傍晚,剛梳洗了起身,就見蕭綦步入房中。他劈面就問,“門口那女子是怎麼回事?”

  “什么女子?”我莫名所以。

  “就是那什麼……”他皺眉,一時想不起來名字,“那顧家的女兒。”

  我啊了一聲,“顧采薇!她還在?”蕭綦點頭,“正是她,是你罰她跪在門口?出什麼差錯了?”我頓時愕然無語,此刻天色已經黑盡,濃雲密布,隱隱有風雨將至,夜風吹的垂簾嘩嘩作響。派了人去江夏王府請哥哥過來,哥哥卻久久未至。夜風裡已經帶了些許雨意,風雨將至,顧采薇還執拗地跪在門前,已經快一天了。

  “阿夙如果不來,她打算一直跪死在這裡?”蕭綦不耐皺眉。

  “什麼話。”我挑眉瞪他,復又嘆息,“那也是個可憐可敬的女子,不要這樣說她。”

  蕭綦訝然,“難得你會說一個小女子可敬。”

  我嘆息,“她敢堅持,既不放棄心中夢想,也不求非分之念。”

  蕭綦默然片刻,點頭道,“實屬難得。”

  一陣風卷得珠簾高高拋起,清越脆響不絕,聽在耳中越發叫人心裡煩亂。

  侍女忙將長窗合上。

  “江夏王到了。”阿越挑起簾子,低聲稟報。

  我與蕭綦詫異回首,見哥哥白衣落寞的出現在門口。

  “哥哥,你和她到底怎麼回事?”我蹙了眉,又不知該從何問起。

  他倦怠地揮退了侍女,鬱郁坐下來。

  “我見過采薇了,她不肯聽我勸。”哥哥臉上一絲笑意也無,也不見了平素的瀟灑落拓。

  “她不是一心盼你回心轉意麼?”我愕然不解。

  哥哥端了茶盞,默默出神,也不回答。

  我欲再問,卻見蕭綦微微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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