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型男索女 
樓主: 藍。

《三生三世,十裡桃花》唐七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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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3-10-2009 10:19:06 | 顯示全部樓層
  他這個沉沉的聲音實在好聽,我被灌得五迷三道的,腦子裡像攪著一鍋米糊糊,就順著他的話,上來些了。

  他挺身進來時,我抱著他的手沒控制住力道,指甲向皮肉裡一掐,他悶哼了聲,湊在我的耳邊低喘道:“明日要給你修修指甲。”

  從前在凡界擺攤子算命,生意清淡的時候,我除了看看話本子,時不時也會撈兩本正經書來瞧瞧。有本挺正經的書裡提到“發乎情,止

乎禮”,說情愛這個事可以於情理之中發生,但須得因道德禮儀而終止。與我一同擺攤子的十師兄覺得,提出這個說法的凡人大約是個神經

病。我甚贊同他。本上神十萬八千年地也難得有朵像樣的桃花,若還要時時地地克制自己,就忒自虐了。

  事後我靠在夜華的懷中,他側身把玩著我的頭發,不知在想些什麼。我覺得腦子裡那一鍋米糊糊還沒緩過勁來,仍舊糊著。

  糊了好一會兒,迷迷蒙蒙的,猛然卻想起件大事。

  阿彌陀佛,四哥說得也並不全錯,我萬兒八千年裡頭,極偶爾的,確實要粗神經一回。我上九重天來照看夜華照看了這麼久,竟將這樁

見著他就該立刻跟他提說的大事忘光了。

  我一個翻身起來,壓到夜華的胸膛上,同他眼睛對著眼睛道:“還記得西海時我說要同你退婚麼?”

  他一僵,垂下眼皮道:“記得。”

  我湊過去親了親他,同他鼻尖抵著鼻尖,道:“那時我沒瞧清自己的真心,說的那個話你莫放在心上,如今我們兩情相悅,自然不能退

婚,唔,我在西海時閒來無事推了推日子,九月初二宜嫁娶、宜興土、宜屠宰、宜祭祀,總之是個萬事皆宜的好日子,你看要不要同你爺爺

說說,我們九月初二那天把婚事辦了?”

  他眼皮猛地抬起來,一雙漆黑的眸子裡倒映出我的半張臉,半晌,低啞道:“你方才,說什麼?”

  我回過去在心中略過了過,覺得也沒說什麼出格的,唔,或許依著他們天宮的規矩,由夜華出面找天君商議來定下我和他的婚期,有些

不大合體統?

  我想了想,湊過去挨著他的臉道:“是我考慮得不周全,這個事由你去做確然顯得不大穩重,要不然我去找找我阿爹阿娘,終歸我們成

婚是樁大事,還是讓老人們提說才更妥當一些。”

  我說完這個話時,身上猛地一緊,被他狠狠摟住,我哼了一聲。他將我揉進懷中,頓了半晌,道:“再說一次,你想同我怎麼?”

  我愣了一愣。我想同他怎麼,方才不是說得很清楚了麼?正欲再答他一次,腦子卻在這時候猛然轉了個彎兒。咳咳,夜華他這是,怕他

這是拐著彎兒從我嘴巴裡套情話罷?

  他漆黑的發絲鋪下來同我的纏在一處,同樣漆黑的眼有如深潭,床帳中幽幽一縷桃花香,我臉紅了一紅,一番在嗓子口兒滾了兩三遭的

話,本想壓下去了,卻不曉得被什麼蠱惑,沒留神竟從唇齒間蹦了出來。我說:“我愛你,我想時時地地都同你在一處。”

  他沒答話。

  我們青丘的女子一向就是這麼坦白的,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但夜華自小在板正的九重天上長大,該不會,他嫌棄我這兩句話太浮蕩奔

放了罷?

  我正自糾結著,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翻身將我壓在底下,整個人伏到我的身上來。我吃力地抱著他光滑的脊背,整個人被他嚴絲合縫

貼得緊緊的。他咬著我的耳垂,壓著聲兒低低道:“淺淺,再為我生個孩子。”我只覺得轟地一聲,全身的血都立時躥上了耳根。耳根如同

蘸了鮮辣椒汁兒,火辣辣地燙。我覺得這個話有哪裡不對,一時卻也想不通透是哪裡不對。

  這一夜浮浮沉沉的,約摸昴日星君當值時才沉沉睡著。平生第一回曉得春宵苦短是個什麼滋味。


  第二十章(5)


  我醒過來時,殿中暗著,夜華仍睡得很沉。這麼一醒過來便能見著他,我覺得很圓滿。

  我微微向上挪了些,抵著他一張臉細細端詳。他這一張臉神似我師父墨淵,我卻從未將他認做墨淵過,如今瞧來,也有些微的不同。譬

如墨淵一雙眼便不似他這般漆黑,也不似他這般古水無波。

  墨淵生得這麼一張臉,我瞧著是無上尊崇的寶相莊嚴,夜華他生得這麼一張臉,我最近瞧著,卻總能瞧出幾分令自個兒心神一蕩的難言

之色。

  我抵著他的臉看了許久,看了一陣後瞌睡便又來了。我只道他沉睡著,翻了個身打算再去瞇一會兒,卻被他手伸過來一把撈進懷中。我

一驚。他仍閉著眼睛道:“你再看一會兒也無妨的,看累了便靠在我懷中躺一會兒罷,牆角終歸沒我懷裡暖和。”

  我耳根子一紅,訕訕干笑了兩聲,道:“你臉上有個蚊子,咳咳,正要幫你捉來著,你這麼一說話,把它嚇走了。”

  他哦了一聲,道:“不錯,你竟還有力氣起來幫我捉蚊子。”一個使力將我抱到了他的身上:“起來還是再睡一會兒?”

  我一只手抵著他的肩膀,注意不壓著他太甚,一只手摸著鼻頭道:“睡倒是還想睡,可身上黏黏糊糊的,也睡不大著了,叫他們頂兩桶

水進來,我們先沐個浴再接著睡罷。”

  他起身披了件衣裳下床,去喚小仙娥抬水了。

  經了這一夜,我覺得夜華他身上的傷大約已好得差不多,便放了大半的心,琢磨著尋常瞞著他添進他茶水的養生補氣的丹藥,也該適時

減些分量了。

  我同夜華那一紙婚約,天君不過文定之時送了些小禮,尚未過聘。我在心中計較著,已排好日子讓阿爹暗地裡去敲打敲打天君,催他盡

早過聘選日子,唔,當然,最好是選在九月初二。

  夜華如今沒剩多少的修為,我擔心他繼天君之位時過不了九道天雷八十一道荒火的大業。自古以來這個大業便是繼任天君和繼任天後一

同來受,我便想著快些同他成婚,屆時受這個大業時我便能代他受了。如今我身上的修為,雖當初封印擎蒼時折了不少,但獨個兒受個天雷

荒火的,大約也還受得起。但到時候怎麼將夜華騙倒,不許他出來,倒是個問題。夜華他顯見得沒我年輕時那麼好騙的。

  我想了許多,沐浴過後便漸漸地入睡,本以為這一樁樁一件件事已理得順風順水,卻沒想到一覺醒來之後,夜華一席話卻生生打翻了我

這個算盤。

  他將我摟在懷中,悶悶道,九月初二是不行了,我們這一趟大婚,至少還須得緩上兩個多月。

  因他這兩個多月,要下凡歷一個劫。

  這一個劫,同那四頭凶獸有脫不了的干系。

  自阿爹當年被那四頭畜生傷了後,我便有些不待見他們。初初我倒也自省過自己氣量狹小,如今卻覺得,這一番不待見,不待見得很有

道理。

  說夜華雖是奉天君的命去瀛洲毀的神芝草,但天君並未令他砍了父神留下的那四頭凶獸。父神身歸混沌這麼多年,用過的盤碗杯碟,即

便缺個角的都被他們天族的扛上九重天供著了,更遑論這注了父神一半神力的四頭凶獸。

  夜華毀了神芝草,是件大功德,砍了那四頭守草的凶獸,卻是件大罪過,功過相抵,還余了些罪過沒抵掉,便有了他下凡歷劫的這個懲

罰。

  所幸三千大千世界中的十億數凡世,天君老兒給夜華挑的這個凡世,它那處的時辰同我們四海八荒的神仙世界差得不是一星半點。我們

這處一日的時辰,它們那處便滿打滿算的一年。是以夜華雖正經地下去輪回轉世歷六十年的生死劫,也不過只同我分開兩個多月罷了。

  但即便只同夜華分開兩三個月,我也很捨不得。我不曉得自己對他的這個心是何時至此的,但將這個心思揣在懷中,我覺得甜蜜又惆悵



  大約我同夜華今年雙雙的流年不利,才無福消受這共結連理的好事。想到這裡,我歎了一歎,有些蕭瑟。

  夜華道:“你願意等我兩個月麼?”

  我掐指算了算,道:“你八月初下界,要在那處凡世裡待上兩個多月,唔,將婚期挪到十月吧,十月小陽春,桃李竟開,也是個好時候

。”想了想又擔憂道:“雖於我只是短短兩個月,於你卻也是極漫長的一生,司命給你寫的命格你有否看過?”

  上回司命給元貞寫的那個命格,我有幸拜讀後,深深為他的文采折服。

  我受少辛的托,去凡界將元貞的命格略略攪了一攪,沒能讓司命他費心安排的一場大戲正經擺出來,難保他沒在心中將我記上一筆。若

因此而讓他將這一筆報在夜華身上,安排出一段三角四角多角情……我打了個冷顫。

  夜華輕笑一聲,親了親我額角道:“我下界的這一番命格非是司命來寫,天君與諸位天尊商議,令司命星君將命薄上我那一頁留了白,

因緣如何,端看個人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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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3-10-2009 10:19:19 | 顯示全部樓層
  我略略寬了心,為保險起見,還是款款囑咐:“你這一趟下界歷劫,即便喝了幽冥司冥主殿中的忘川水,也萬不能娶旁的女子。”他沒

說話,我躊躇了一會兒,道:“我什麼都不擔心,就怕,呃,就怕你轉生一趟受罰歷劫,卻因而惹些不相干的桃花上來。你,你大約也曉得

,我這個人一向並不深明大義,眼睛裡很容不得沙子。”

  他撥開我垂在耳畔的頭發,撫著我的臉道:“如今連個桃花的影子都沒有,你便開始醋了?”

  我訕訕咳了兩聲,我信任夜華的情意,他若轉生也能記得我,我自然無需這般未雨綢繆。可仙者下界歷劫,一向有個變態的規矩,須得

灌那歷劫的仙者一大碗忘川水,忘盡前塵往事,待歸位後才能將往常諸般再回想起來。

  他攏了攏我的發,笑道:“若我那時惹了桃花回來,你待怎麼?”

  我想了想,覺得是時候放兩句狠話了,遂板起一張臉來,陰惻惻狀道:“若有那時候,我便將你搶回青丘,囚在狐狸洞中,你日日只能

見著我一個,用膳時只能見著我一個,看書時只能見著我一個,作畫時也只能見著我一個。”

  他眼中亮了一亮,手撥開我額前發絲,親著我的鼻梁,沉沉道:“你這樣說,我倒想你現在就將我搶回去。”

  —————————————————————————————————————————

  八月十五鬧中秋,廣寒宮裡年前的桂花釀存得老熟了,嫦娥令吳剛在砍樹之余挑著酒壇子,第一天到第三十六天的宮室挨個兒送了一壺

。我將送到洗梧宮的這壺溫了溫,同夜華各飲了兩盅,算是為他下界踐行。

  我原本想跟在他身旁守著,他不允,只讓我回青丘等著他。

  夜華不願我跟著,大約是怕我在凡界處處回護他,破戒使術法,反噬了自己。但我覺得能讓他少受些磨難,被自個兒的法術反噬個一兩

回也沒怎的。遂盤算著先做段戲回青丘,令他放心,待他喝了忘川水轉世投生後,我再厚顏些,找到他跟前去。

  愛一個人便是這樣了,處處都只想著所愛之人好,所愛之人好了,自己便也好了。這正是情愛的妙處,即便受罪吃苦頭,倘若心裡頭有

一個人揣著,天大的罪天大的苦頭,也不過一場甜蜜的煎熬。

  司命星君做給我一個人情,同我指了條通往夜華的明路。

  夜華歷劫的這一世,投身在江南一個世代書香的望族,叔伯祖父皆在廟堂上占著要職。

  司命興致勃勃,嘖嘖贊歎,說依他多年寫命格寫出來的經驗之談,這種家庭出身的孩子將來必定要承襲他父輩們的衣缽,憑一枝筆稈子

翻雲覆雨於朝野之巔,而夜華向來拿慣了筆桿子,這個生投得委實契合。

  但我曉得凡界此種世家大族最講究體統,教養孩子一板一眼,忒無趣,教養出的孩子也一板一眼,忒無趣,全不如鄉野間跑大的孩子來

得活潑乖巧。夜華本就不大活潑,我倒不指望他轉個生就能轉出活絡的性子來,只是擔憂他童年在這樣的世家裡,會過得寂寥空落。

  夜華投的這一方望族姓柳,本家大少爺夫人的肚子爭氣,將他生做了長孫,取名柳映,字照歌。我不大愛這個名,覺得文氣了些,同英

姿勃勃的夜華沒一絲合襯。


  第二十一章(1)


  我回青丘收拾了四五件衣裳,打了個包裹,再倒杯冷茶潤了潤嗓子,便火急火燎地趕去了折顏的十裡桃林,想厚顏無恥地再同他討些丹

藥。

  不過走到半路,便見著折顏踩著一朵祥雲急急奔過來,後頭還跟著騎了畢方的四哥。

  他們在我跟前剎住腳。

  四哥一雙眼睛冒光,道:“小五,大約你今日便能一償多年的夙願了。我們將將從西海趕回來,疊雍他昨夜折騰了一夜,今早折顏使追

魂術追他的魂,卻發現墨淵的魂已不在疊雍元神中。我們正打算去炎華洞中看看,墨淵睡了七萬年,想是挑著今天這個好日子,終於醒了 …

…”

  我愣了一愣,半晌沒轉過神來。待終於將這趟神轉過來時,我瞧得自己拉著四哥在我跟前一晃一晃的手,嗓子裡躥出結巴的幾個字:“

師、師父他醒了?他竟醒了?”

  四哥點頭,復蹙眉道:“你包裹落下雲頭了。”

  我曉得墨淵不出三個月便能醒來,掐指一算,今日離疊雍服丹那日卻還不滿兩月,這樣短的時日,他竟能醒過來。他真的醒過來了?

  七萬年,四海之內,六合之間,我避在青丘裡,雖沒歷那生靈塗炭天地暗換,卻也見著青丘的大澤旱了七百七十九回,見著那座百年便

移一丈的謁候山從燭陰他們洞府直移到阿爹阿娘的狐狸洞旁邊。七萬年,我人生的一半。我用一半的人生做的這唯一一件事便是候著師父他

老人家醒來。如今,他終於醒過來了。

  折顏在一旁低低一歎:“倒也不枉夜華那小子散了一身的修為。”

  我酸著眼角點了點頭。

  四哥笑道:“夜華那樁事我聽折顏說了,他倒是顆實實在在的情種。可你這時運也忒不濟了些,剛償清墨淵的債,又欠下夜華的。墨淵

你能還他七萬年的心頭血,這夜華的四萬年修為,你卻打算怎的?”

  我抽出折扇來擋住發酸的眼角,答他:“我同夜華終歸要做夫妻。我以為夫妻間相知相愛,誰欠誰的,便無須分得太清。”

  折顏站在雲頭笑了一聲,道:“這回你倒是悟得挺透徹。”

  畢方輕飄飄道了聲恭喜,我應承了,還了他一聲謝。

  折顏和四哥走在前頭,我撥轉雲頭,跟在後頭。夜華那處可暫緩一緩,當初我拜師昆侖虛學藝時,很不像樣,極難得在墨淵跟前盡兩回

弟子的孝道。後來懂事些,曉得盡孝時,他卻已躺在了炎華洞中。

  此番墨淵既醒了,我強抑住一腔的歡喜之情,很想立時便讓我這個師父看看,他這個最小的弟子也長大了,穩重了,曉得疼惜人了。

  小十七過得很好。

  因我做墨淵弟子時是個男弟子,正打算幻成當年司音的模樣,卻被折顏抬手止住了,道:“憑墨淵的修為,早看出你是女嬌娥,不拆穿

你不過是全你阿爹阿娘一個面子,你還當真以為自己唬弄了他兩萬年。”

  我收好折扇,做出笑來:“說得是,阿娘那個術法唬弄唬弄我十六個師兄還成,我一向就懷疑要唬弄成功師父他老人家有些勉強。”

  我們一行三個靠近楓夷山的半腰,我搶先按下雲頭,半山月桂,幽香陣陣。

  踩著這八月的清秋之氣,我一路撞進炎華洞中。

  繚繞的迷霧裡,洞的盡頭,正是墨淵長睡的那張冰榻。

  這樣要緊的時刻,眼睛卻有些模糊,我胡亂搭手去抹了把,手背指尖沾了些水澤。

  冰榻上隱隱綽綽坐著個人影。

  我幾步踉蹌過去。

  那側靠在冰榻上的,正是,正是我沉睡多年的師父墨淵。

  他偏頭瞧著近旁瓶子裡養的幾朵不值錢的野花。那神情姿態,同七萬年前沒一絲分別,卻看得我幾欲潸然淚下。

  七萬年前,我們師兄弟輪值打掃墨淵住的廂房,我有個好習慣,愛在屋裡的小瓶中插幾束應節的花枝。墨淵每每便是這麼細細一瞧,再

對我贊許一笑。

  那時我每每看到他對我這一個贊許的笑,便覺得自豪。

  我撞出的這一番動靜驚了他,他轉過頭來,屈腿抬手支著腮幫,淡淡一笑:“小十七?唔,果然是小十七。過來讓師父看看,這些年,

你長進得如何了。”

  我掐了把手頸子,揣著急擂鼓般的一副心跳聲,眼眶熱了幾熱,顫微微撲過去,抖著嗓子喊了聲師父,千回百轉的,又傷感又歡喜。

  他一把接過我,道:“怎麼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唔,這身裙子不錯。”

  折顏撩開霧色踏進來,後頭跟著四哥,笑道:“你睡了七萬年,可算醒了。”

  炎華洞中清冷,我打了個噴嚏,被四哥拖出了洞。折顏同墨淵一前一後踱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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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3-10-2009 10:19:30 | 顯示全部樓層
  當年昆侖虛上,我上頭的十六個師兄,除了九師兄令羽是墨淵撿回來的,另外十五個師兄的老子們在天族裡頭都挺有分量。七萬年前墨

淵仙逝後,聽說師兄們尋了我幾千年,未果。後來便一一被家裡人叫回去,履他們各自的使命去了。

  四哥曾悄悄去昆侖虛探過一回,回來後唏噓道,當年人丁興盛的昆侖虛,如今只剩一個令羽和幾個小童子撐著,可歎可歎。

  我不曉得若墨淵問起我昆侖虛,我該怎麼將這樁可歎的事說出口。

  我一路忐忑回狐狸洞。

  不想他開口問的第一件事卻並不是昆侖虛。

  他坐在狐狸洞中,迷谷泡上來一壺茶,我給他們一一倒了杯,趁我倒茶的這個空隙,他問折顏道:“我睡的這些年,你可曾見過一個孩

子,長得同我差不多的?”

  我手中瓷壺一偏,不留神,將大半水灑在了四哥膝頭。

  四哥咬牙切齒對著我笑了一笑,隱忍地將膝頭水拂去了。

  四海八荒這麼多年裡,我只見過一個人同墨淵長得差不離,這個人便是我的准夫婿夜華。

  夜華同墨淵長得一張臉,初初我雖有些奇怪,但並未覺得他們有何干系。

  我覺得大約長到極致的男子都會長成這個模樣,夜華標致得極致了,自然就是這個模樣了。

  但聽墨淵說話的這個勢頭,他們兩個,卻不僅像是有干系,且還像是有挺大的干系。

  我兌起一雙耳朵來切切聽著,折顏呵呵了兩聲,眼風裡瞟了我一眼,道:“確然有這麼一個人,你這小徒弟還同他挺相熟。”

  墨淵望過來看了我一眼,我臉皮紅了一紅。這境況有點像和情郎私定終身的小鴛鴦,卻運勢不好攤上個壞嘴巴的妹子,被這妹子當著大

庭廣眾將貼身揣著的風月事嚼給了爹娘,於是,我有點不好意思。

  折顏一而再再而三地給我遞眼色。我瞧他遞得眼都要抽筋了,只得故作從容道:“師父說的這個人,嘿嘿,大約正是徒弟的未婚夫,嘿

嘿,他們天族這一代的太子,嘿嘿嘿嘿……”

  墨淵浮茶水的手頓了一頓,低頭潤了口嗓子,半晌,不動聲色道:“這個選娘子的眼光,唔。”抬頭道:“你那未婚夫叫什麼?何時出

生的?”

  我老實報了。

  他掐指一算,淡淡然喝了口茶:“小十七,我同胞的親弟弟,就這麼給你拐了。”

  我五雷轟頂道:“啊?”

  眼風裡虛虛一瞟,不只我一個人,折顏和四哥這等比我更有見識的,也全目瞪口呆,一副被雷劈的模樣。

  墨淵轉著茶杯道:“怪不得你們驚訝,就連我也是在父親仙逝時才曉得的,當年母親雖只生下了我一個,我卻還有一個同胞的弟弟。”


  第二十一章(2)


  墨淵說,這件事須從母神懷上他們一對兄弟開始說起。

  說那一年,四極摧,九州崩。母神為了補撐天的四根大柱子,大大動了胎氣。生產時,便只能保住大的沒能保住小的。父神深覺對不住

小兒子,強留下了那本該化於天地間的小魂魄,養在自己的元神裡,想看看有沒有這個天數和機緣,能為小兒子做一個仙胎,令他再活過來

。父神耗一半的法力做成了仙胎,小兒子的魂魄卻無論如何也喚不醒。父神便將這仙胎化做一顆金光閃閃的鳥蛋,藏在了昆侖虛後山,打算

待小兒子的魂魄醒過來再用。

  可天命如此,沒等著他們小兒子的魂魄醒轉過來,母神父神已雙雙身歸混沌。

  父神仙逝前,才將這樁事說給墨淵聽了,並將元神中小兒子的魂剝了下來,一並托給墨淵。墨淵承了親兄弟的魂,也同父神一般,放在

元神中養著。滄田桑海桑海滄田,墨淵養在元神中的胞弟卻一直未能醒來。

  墨淵道:“大約我以元神祭東皇鍾時,他終於醒了。如今我能再回來,估摸也是我魂飛魄散之時,他費神將我散掉的魂一片一片收齊了

。我隱約間有這麼一些印象,一個小童子坐在我身旁補我的魂,七八千年的補,補到一半,卻有一道金光直達我們處的洞府,將他卷走了。

他走了之後,我便只能自己來補,多有不便,速度也慢下來。此番聽你們這個說法,他已是天族的太子,估摸那時天上的哪位夫人逛到昆侖

虛,吞下了父親當年埋下的那枚鳥蛋,仙胎在那位夫人腹中扎了根,才將他卷走的。”

  折顏干干笑了兩聲,道:“怪不得我聽說夜華那小子出生時,七十二只五彩鳥繞梁八十一日,東方的煙霞晃了三年,原來他竟是你的胞

弟。”

  方才初聽得這個消息時我五雷轟頂了一回,因從未想過有一日竟能和墨淵攀上這樣的親。如今聽他說完這段因果,我忒從容地進入了大

驚之後的大定境界,甚而覺得夜華他長得那個樣子,生來就該是墨淵的胞弟的。

  九重天上的史籍明明白白地記載道,父神只有墨淵一個兒子。可見這些寫史的神官們都是些靠不住的。信這些史籍,還不如信司命閒來

無事編的那些話本子。

  墨淵想去瞧一瞧夜華,但他將將醒來,要想恢復得往常那般,還須正經閉關修養個幾年。我擔心他身子骨不大靈便,冒然去凡界走一趟

於修養不利,便昧著良心找了個借口搪塞,約定待他將養好了,再把夜華帶到他的跟前來。

  炎華洞雖靈氣匯盛,但清寒太過,不大適宜此時墨淵將養了。他一心想回昆侖虛後山常年閉關的那處洞府住著,我雖不大願意他瞧著如

今昆侖虛淒清的模樣傷情,但到底紙包不住火,他終歸是要傷這麼一回情的。想著晚傷不如早傷,喝過兩回茶後,我便跟著墨淵同回昆侖虛

了。折顏和四哥閒來無事,也跟著,畢方便也跟著。

  我們一行五人飄著三朵祥雲挨近昆侖虛,四哥曾說見今的昆侖虛十分可歎。

  我果然歎了一歎。

  自山門往下,或立或蹲或坐著許多小神仙,紫氣青氣混作一團,氤得半座山雲蒸霞蔚,仙氣騰騰復騰騰,是個人都看得出它是座仙山。

  呃,我在此間學藝那兩萬年,昆侖虛一向低調,不過七萬年,它竟如此高調了?

  畢方駝著四哥,縮了爪子落下去,挑了個老實巴交的小仙攢拳求教。

  小神仙眨巴眨巴眼睛,道:“我也不曉得,我是出來打醬油的,路上聽說有道龍氣繞著隔壁山頭氤了三四天,許多仙友都湊來瞧熱鬧了

,我就一道來看看。這一趟沒白跑,那龍氣,嘖嘖嘖,不是一般的龍氣啊,真好看,我都坐在這裡看了兩天了。你把這個鳥放出去捉會兒蟲

子吧,下來和我們一同看,保准能飽你的眼福,我這還有個位置,來,我們倆蹲著擠一擠……”

  四哥道了謝,推辭了那小神仙的一腔好意,默默無言地回來,咳了聲:“沒什麼,他們仰慕昆侖虛的風采,特地過來膜拜膜拜。”

  折顏籠著袖子亦咳了聲,揶揄笑意從眼角布到眉稍,與墨淵道:“昆侖虛本就是龍骨頂出的一座仙山。許是它察覺你要回來了,振奮得

以龍氣相迎罷,是以吸引了周邊一些沒甚見識的小仙。”

  墨淵不動聲色地抽了抽嘴角。

  為了不打擾半座山的小神仙們看熱鬧,我們一行五個皆是隱身進的山門。九師兄忒因循守舊了些,山門的禁制數萬年如一日,絲毫未有

什麼推陳出新。

  我以為今日大約只能見著令羽,甫進山門,十來步開外列出的陣仗卻將我唬了一跳。我的十六個師兄,皆穿著當年昆侖虛做弟子時的道

袍,梳著道髻,分兩路列在丈寬的石道旁。

  院中的樹仍是當年西方梵境幾位佛陀過來吃茶時帶來的娑羅雙。我的十六位師兄垂著雙手肅穆立在娑羅雙樹下,仿佛七萬年來他們一直

這般立著。

  大師兄率先紅了眼圈,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顫聲道:“前幾日九師弟傳來消息,道昆侖虛龍氣沖天,時有龍吟之聲,不知是什麼兆頭,

我們師兄弟連夜趕回來,雖想過許是師父您老人家要回來的吉兆,卻總不能置信。今日在殿中覺察到您於山門外徘徊的氣澤,我們匆匆趕出

來,卻終趕不及去山門親自迎接您,師父,您走了七萬多年,總算是回來了。”話畢,已是泣不成聲。他面容雖還是年輕時的面容,年紀卻

也一大把了,哭得這樣,叫人鼻頭發酸。另外的十五個師兄也一一跪下泣不成聲。十六師兄子闌哭得尤其不成聲。

  墨淵沉了沉眼眸,道:“叫你們等得久了,都起來罷,屋裡敘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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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3-10-2009 10:19:41 | 顯示全部樓層
  這一番敘話,開初各位師兄先哭了一場,哭完了,便敘的是當年不慎被他們搞丟了的不才在下本上神,司音神君我。

  提到我,大師兄悲得幾欲岔氣。當年本是我給他們下藥,又盜了墨淵的仙體連夜趕下的昆侖虛。我的這一番錯處他絕口不提,只連聲道

沒能看住我,將我搞丟了,是他的錯。這些年他不停歇地找我,卻毫無音信,大約我已凶多吉少。他身為大師兄卻這般失職,連小師弟也保

不住,請師父重重責罰。

  我靠在四哥身旁,聽他這麼說,紅著眼圈趕緊坦白:“我沒有凶多吉少,我好端端地站在這兒,我不過換了身衣裳,我就是司音。”

  眾位師兄傻了一傻,大師兄一個趔趄摔倒在地,緩了好一會兒,爬起來抱住我抹著淚珠兒辛酸道:“九師弟說人人心中都有一個斷袖夢

,當年那鬼族二王子來拐你時,我打得他絕了這個夢,卻沒及時扼住你的這個夢,可憐的十七喲,如今你竟果然成了個斷袖,還成了個愛穿

女裝的斷袖……”

  四哥忍不住撲哧笑了聲。

  我忍著淚珠兒悲涼道:“大師兄,我這一張臉,你看著竟像是男扮女裝的麼?”

  十師兄拉開大師兄訥訥道:“你以前從不與我們共浴,竟是這個道理,原來十七你竟是個女兒家。”

  四哥拉長聲調道:“她是個女……嬌……娥……”

  我踢了他一腳。

  大師兄從前並不這樣,果然上了年紀,就容易多愁善感些。

  敘過我後,又敘了敘師兄們七萬年來各自開創的豐功偉業。

  我的這十六位師兄,年少時大多不像樣,我跟著他們,雖不再上樹打棗下河摸魚了,卻學會了斗雞走狗賽蛐蛐兒,學會了打馬看桃花、

喝酒品春宮,紈褲們做的事我一件件都做得嫻熟,瞞著師父在凡界胡天胡地,還自以為是顆千年難遇的風流種。

  將我帶成這樣,我的十六位師兄功不可沒。可就是將我帶成這個模樣的一堆師兄們,如今,他們竟一一成才了。老天排他們的命數時,

想必是打著瞌睡的。

  但老天打的這個瞌睡卻打得我很開懷,想必師父他老人家也很開懷。

  開懷一陣後,耳朵裡灌著師兄們的豐功偉業,再想想他們建功立業時我都做了些甚,兩相一對比,慘淡之情沿著我的脊梁背油然而生。

  四哥拿只筆在一旁刷刷記著,不時撫掌大喝:“傳奇,傳奇。”慘淡之情之外,便又令我油然而生一股丟人之情。

  十師兄安慰我道:“你是個女兒家,呃,女嬌娥麼,女嬌娥無須建什麼功立什麼業的,我的妹妹們便成天只想著嫁個好婆家,十七你只

須嫁個好婆家就圓滿了。”

  十六師兄笑嘻嘻道:“十七如今這年歲,不用說婆家了,孩子怕已經好幾個了罷,對了,何時讓師兄們見見你的夫君。你這個容貌品性

,也不知嫁到了怎樣一個夫君。”

  他這個話真是句句踩我的痛腳,我抹了把頭上的汗,訥訥干笑兩聲:“好說,好說,下下個月我大婚,屆時請你們吃酒。”

  墨淵一直坐在一旁微微抬著眼皮聽著,我那吃酒兩個字將將從口中蹦出去,他手中茶杯一歪,灑了半杯水出來。我趕緊沖過去收拾。折

顏咳了兩聲。


  第二十一章(3)


  九師兄令羽將昆侖虛打理得很妥帖,四哥個把月不回狐狸洞,他房中的灰便要積上半寸。我已七萬年不曾踏足昆侖虛,做弟子時睡的那

間廂房卻半點塵埃也無。我微有汗顏,躺在床榻之上,翻了個身。

  隔壁住的是十六師兄子闌。我聽得他敲了敲壁角,道:“十七,你睡著了麼?”

  我鼻孔裡哼了一聲,以示未睡著。但這一聲比蚊子的嗡嗡聲也大不了多少,我覺得他大約並未聽到,便應了聲:“尚未睡著。”

  他頓了一會兒,聲音挨著壁角飄過來,道:“這七萬年,為了師父,你受苦了。”

  我的印象當中,這位十六師兄總喜歡挑我的刺,同我反著行事。我說東他必然指西,我說甲好他必然將甲貶得一文不值。他如今說出這

個話,我不得不多個心眼疑一疑,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十六師兄,遂提高了聲調道:“你果然是子闌?”

  他默了一默,哼了聲:“活該你這麼多年嫁不出去。”

  他果然是子闌。

  我呵呵笑了兩聲,不同他計較,躺在床上再翻了個身。

  我活到現在這個歲數,雖歷了種種的憾事,但此時躺在昆侖虛這一張微薄的床榻上,卻覺得過去的種種憾事都算不得遺憾了。月光柔柔

照進來,窗外並無什麼特別風景。

  二哥常用知足常樂來陶冶我的心性。我從前不曉得什麼叫知足。覺得知足不如擅忘能樂。過日子過得稀裡糊塗顛三倒四。如今我曉得了

,擅忘不過是欺瞞自己來求得安樂日子。知足卻能令人真正放寬心。真正放寬心了,這安樂便是長久的安樂了。揣摩透了這個,一時間,我

覺得自己圓滿得很。迫不及待想說給夜華聽一聽。但此時的夜華大約聽不懂我說的這些。這個時辰,他大約正滿周歲了罷。唔,不知他滿周

歲時會是個什麼模樣。那眼睛是像他現在這樣寒潭似的麼?那鼻子是像他現在這樣高高挺挺的麼?唔,不曉得和團子長得像不像。

  我想了許多,漸漸地睡著了。

  墨淵回來這件大事不知怎的傳了開去,第二日一大早,天上飛的地上爬的,凡是有些靈根的,都曉得遠古掌樂司戰的上神回來了。

  傳聞裡說的是,墨淵他頭戴紫金冠,身披玄晶甲,腳蹬皂角靴,手握軒轅劍,懷裡揣著個嬌滴滴的小娘子,於八月十六未時三刻,威風

凌凌地落在了昆侖虛山頭。墨淵他落在昆侖虛山頭上時,沿著昆侖虛的長長一道山脈全震了三震,鳥獸們皆仰天長鳴,水中的魚龍們也浮出

來驚喜落淚。

  這傳聞編得忒不靠譜,聽得我們上下十七個師兄弟幾欲驚恐落淚。

  紫金冠玄晶甲皂角靴並軒轅劍正是墨淵出征的一貫裝束,七萬年來一直供在昆侖虛正廳中供我們做弟子的瞻仰。那嬌滴滴的小娘子,我

同四哥琢磨了許久,覺得指的大約是不才在下本上神我。

  這麼個不像樣的傳聞,卻傳得八荒眾神人人皆知,於是一撥接一撥地前來朝拜。

  墨淵他本打算回昆侖虛的第二日便閉關修養,如此,生生將日子往後順了好幾日。

  來朝拜的小神仙們全無甚特別,有的被大師兄二師兄帶到墨淵跟前說幾句話,有的便只在前廳喝兩口茶,歇歇就走了。只第三日中午來

的那個青年有些不同尋常。

  這個青年穿一身白袍,長得文文秀秀的,面上也挺和順。墨淵見著他時,冷淡神情微怔了一怔。

  白袍青年得以覲見墨淵,卻並不參拜行禮,只挑了一雙桃花眼,道:“許久不見上神,上神精神依舊。仲尹此番來昆侖虛,只因昨夜姐

姐與我托夢,讓我捎句話給上神,我姐姐,”他笑了笑,道:“她說她一個人,孤寂得很。”

  我招了近旁七師兄身邊伺候的一個童子過來,令他過去給那白袍的仲尹添一杯茶水。

  墨淵沒說話,只撐了腮淡淡靠著座旁的扶臂。

  折顏瞟了墨淵一眼,朝仲尹和善道:“仲尹小弟,你這可是在說笑了,你姐姐她已灰飛湮滅十來萬年了,又怎能托夢與你。”

  仲尹和氣地彎了彎眼角,道:“折顏上神委實錯怪仲尹,仲尹果真是來傳姐姐的話,沒半點旁的意思。我本不願費這個神,只是見夢中

姐姐實在可憐,有些不忍,今日才上的昆侖虛。折顏上神說仲尹的姐姐灰飛湮滅了,是以不能托夢給仲尹。可座上的墨淵上神當初也說是灰

飛湮滅了,如今卻還能回得來,我姐姐她雖灰飛湮滅,魂都不曉得散在哪裡了,托個夢給我,又有何不呢?”

  話畢矮身施了個禮,自出了正廳。

  待那叫仲尹的出得正廳,折顏念了句佛。

  墨淵從座上下來,沒說什麼,踱去後院了。我抬腳想跟過去瞧瞧,被折顏攔住了。

  二師兄苦著一張臉湊過來:“師父就這麼走了,若還有仙友來朝拜,該當如何?”

  折顏惆悵地望了望天,道:“都領去前廳喝茶罷,喝夠了送出去便是。唔,茶葉還夠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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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3-10-2009 10:20:01 | 顯示全部樓層
  我算了算,點頭道:“很夠,很夠。”

  我一向覺得我的師父墨淵,他是個有歷史的人。一切都有丁有卯,師父他果然是個有歷史的人。

  但聽那白袍的仲尹說的這麼只言片語,描繪的,卻仿佛是一段血雨腥風的歷史。我有些擔憂。本著做弟子該盡的孝道,打算將前廳的小

神仙招待完了,便去墨淵的廂房中寬慰寬慰他。

  是夜,待我敲開墨淵的房門,他正坐在一張古琴跟前沉思,暈黃的燭光映得他面上神色略顯滄桑。我立在門口愣了愣,他一雙眼從古琴

上頭抬起來,淡淡笑道:“站在門口做甚,進來罷。”

  我默默蹭過去,本意是前來寬慰他,憋了半日,卻一句話也沒憋出來。話說他的那樁事,我其實一星半點也不明了,但聽那白袍青年的

說法,躲不過是一段風月傷情。倘若是段風月傷情,若要規勸,一般須拿句什麼話做開頭來著?

  我正想得入神,耳中不意鑽進幾聲零落琴音。墨淵右手搭在琴弦上,隨意撥了撥,道:“你這個時時走神的毛病真是數萬年如一日。”

  我摸著鼻子笑了笑,笑罷湊到他近旁,拿捏出親切開解的口氣:“師父,人死不能復生,那仲尹大約也是掛念親姊,你卻別放在心上。



  他微怔了怔,低頭復隨意撥弄了三兩下琴弦,才淡淡道:“你今夜過來,只是為的這樁事?”

  我點了點頭。

  琴音繚亂處嘎然而止。

  他抬頭一雙眼瞧過來,瞧了我半晌,卻問了個毫無相關的問題,他問的是:“你對他,可是真心?”

  我反應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夜華,心中雖覺得在長輩跟前說這個事有些不好意思,但扭扭捏捏卻不是我一向的做派,遂摸了摸鼻

子誠實道:“真心。十二萬分的真心。”

  他轉開頭去,望著窗外半晌,道:“那便好,我便放心了。”

  呃,他今夜神色有些古怪,難道,難道是擔憂我做女兒家做得不太像樣,以至嫁得不好?我想通了這個道理,喜滋滋安撫他:“師父不

必憂心,夜華他很好,我們兩個情投意合,我對他真心,他對我也是一樣的。”

  他仍沒回過頭,只淡淡道:“夜深了,你回房歇著罷。”


  第二十一章(4)


  自那日後,墨淵難得到正廳來。我那夜跨了大半個庭院去寬慰他,待從他房中出來後才發覺並未寬慰到他什麼。我有些愧疚。大約這樣

的事,還是須得自個兒看開,旁人終究插不上手的罷。

  本以為見不到墨淵,便能澆一澆這些前來朝拜的小神仙們的熱情,不想他們依舊踴躍得很。且越到後頭,來喝茶的神仙們的時辰便拖得

越久,喝茶的盅數也日漸增多。四哥估摸這是一股攀比的邪風。正譬如我小時候同他也常攀比誰能在折顏處摘到更多的桃子,喝到更多的酒

。於是迫不得已貼了張告示,上頭明文告知了來昆侖虛朝拜的神仙們,每人只能領一盅茶喝,且不能添水。可即便如此,來朝賀的小仙仍前

僕後繼的,多得很。

  我在前廳裡頭扮茶博士扮了十二日,第十二日的夜裡,終於熬不住,將四哥拉到中庭的棗樹底下站了站,求他幫我瞞七八柱香的時辰,

好讓我去凡界走一趟,瞧瞧夜華。

  棗樹上結的冰糖棗已有拇指大小,果皮卻仍青著,不到入口的時節。四哥打下兩個來,掂在手中,道:“你這麼偷偷摸摸的,就為這個

事,該不是怕被你師兄們曉得了,笑話你兒女情長罷。”

  他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我這麼同我的師兄們全沒干系,不過擔憂墨淵曉得他胞弟在凡世歷劫,勢必要去瞅一瞅,凡世濁氣重,有礙他仙體恢復。四哥會這麼想

,大約他覺得女兒家面皮都薄些,即便我已上了歲數,亦不能例外。哪曉得我這一張臉皮竟比他估量的要厚上許多,辜負了他的信任,我微

有汗顏。

  四哥伸出三根手指頭來,道:“若是允你七八柱香,我今夜便無須睡了。頂多允你一柱香。夜華他不過下個凡世歷個劫數,沒甚大不了

的,這你也要跟去瞧上一瞧,黏他黏得忒緊了些。”

  我不動聲色地紅了紅耳根子。今日這工夫下得不是時候,我竟忘了下午他在回廊上同折顏爭了兩句口角。但能得一柱香的時辰也令我滿

足了,遂放開步子往山門走。

  他將手中掂著的兩粒棗子投進旁的荷塘,輕飄飄道了句:“若過了一柱香你還不回來,莫怪做哥哥的親自下來提你。”可見四哥他今日

堵折顏的氣堵得厲害。

  昆侖虛星河璀璨,夜色沉沉,凡界卻青天白日,碧空萬裡。我落在一間學塾的外頭,隱了行跡,聽得書聲琅琅飄出來:“叔向見韓宣子,

宣子憂貧,叔向賀之……”

  我循著琅琅的書聲往裡瞧,一眼便瞧中了坐在最後頭一個眉清目秀的孩子。這孩子的一張臉雖在凡人裡頭算出眾得很了,卻稍嫌稚嫩,

約莫張開了也及不上夜華那張中看,但眉眼間冷淡的神色卻搬了夜華十成十。

  書聲畢,授課的夫子睜眼瞟了瞟手中的課本,道:“照歌,你起來與他們解解這段吧。”眉眼冷淡的這個孩子應聲而起。我心中一顫。

本上神眼色忒好了些,這孩子果然是轉世的夜華。我就曉得,他無論轉成什麼模樣我都是認得他的。

  他一條一條解得頭頭是道,夫子拈著一把山羊胡子聽得頻頻嘉許,神色頗蕩漾,令我想起十六師兄子闌當年在課堂上的風光。

  這事其實是段丟臉的傷心事。當年本上神年少無知,被一眾干師兄帶得不上進慣了,課上墨淵講學,我覺得沒意思,便常與志趣相投的

十五師兄丟紙條傳小話,以此尋樂子。但我們道行淺學藝不精,十回裡頭有九回都要被墨淵逮住。墨淵他責罰人的法子萬古長青,一被逮住

,勢必是當著眾師兄的面背一段冗長的、枯燥的佛理。可憐我連他指定的那些佛理的邊邊角角是什麼都不曉得,更遑論當場誦出來。我躊躇

復躊躇,期期艾艾。十六師兄永遠是在這時候被提起來,當著我的面流暢背出那段佛理,等閒還能略略將誦的段子解一解。於是乎,凡是有

識之士,都立刻能一眼瞧出來我這個不長進的弟子,誠然的確是個不長進的弟子。

  十五師兄和我同病相憐,我們覺得子闌實在聰明得討人嫌,指天指地地發誓,一輩子都不跟這種聰明人相好,還寫了封書兩兩按了手印

,埋在昆侖虛中庭的棗樹底下,以此見證。

  可如今,夜華在學堂上的這幅聰明相,我瞧著,卻討人喜歡得很。

  我隱在學塾的窗格子外頭,直等到他們下學。

  兩個小書童幫夜華收拾了桌面,簇著他出了門。我也在後頭跟著,不曉得如何才能自然地顯出身形來湊上去跟他搭個訕。我輾轉著,猶

豫著,躊躇著。背後嗖嗖兩聲,我下意識一拂袖子,兩顆疾飛而來的小石頭立刻撥轉方向,咚咚砸在路旁一株老柳樹的樹干上。

  動靜引得夜華回頭,三四個半大小毛孩子唾了聲,跑開了。邊跑邊唱著一首童謠,這童謠一共七句話,道的是“米也貴,油也貴,柳家

生了個小殘廢。前世作孽今世償,天道輪回沒商量。縱然神童識字多,一個殘廢能如何。”我腦子裡轟了一聲。抬眼去看夜華的右臂。

  天君他奶奶的。夜華是他的親孫子,他一顆心卻也忒毒了些,轉個世也不給備副好肉身,夜華右臂的那管袖子,分明,分明是空蕩蕩的

!!!

  簇著夜華的兩個小書童忠心護主,要去追那幾個小兔崽子,被止住了。那幾個小兔崽子我瞧著眼熟,在腦中過了過才想起是夜華的幾個

同窗。身為過來人,他們的心思我自然摸得透徹,多半是自己功課不行瞧著夜華卻天縱奇才,於是生了嫉妒之心。可嫉妒歸嫉妒,默默在一

旁不待見便得了,編個這麼惡毒的兒歌委實太過。哼,這樣不長進的兔崽子,將來吃苦的時候,就曉得當年做這些混賬事的糊塗了。

  夜華左手拂了拂右臂那管空蕩蕩的袖子,微皺了皺眉,沒說什麼,轉身繼續往前走。我看在眼中,十分地心疼,卻又不能立刻顯出身形

,以防嚇著他們幾個,只能空把一腔心酸生生憋回肚裡去。

  我從黃昏跟到入夜,卻總沒找著合宜的時機在夜華跟前顯出真身來。那兩個小書童時時地地跟著他,跟得我分外火大。夜華他戌時末刻

爬上的床,兩個小書童寬了他的衣裳服侍他睡下,熄燈後立了半盞茶的功夫,終於打著呵欠退下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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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3-10-2009 10:20:13 | 顯示全部樓層
  我吁出一口氣來,解了隱身的訣,坐在夜華的床邊,借著窗外的月光,先挨近細細瞧了瞧他,再伸出手來隔著被子將他推醒。他嗯了一

聲,翻了個身,半坐起來朦朧道:“出什麼事了?”待看清坐在他跟前的不是他的書童而是我時,他愣了。他木愣愣呆望著我,半晌,閉上

眼睛復躺下去,口中含糊道了句:“原來是在做夢。”

  我心中匡啷一抖,急匆匆再將他搖起來,在他開口之前先截住話頭,問他:“你認得我?”我心知他必定不認得了,方才那句大約也只

是被鬧醒了隨口一說,可總還揣著一絲念想,強不過要親口問一問。

  他果然道:“不記得”,微皺了皺眉,大約瞌睡氣終於散光了,頓了半日,道:“我竟不是在做夢?”

  我從袖子裡掏出顆鴿蛋大小的夜明珠來,好歹借著點亮光,拉過他的手蹭了蹭臉,笑道:“你覺得是在夢裡頭麼?”

  他一張臉,竟漸漸紅了。

  我大為驚歎。轉生後的夜華,原來如此害羞的麼?

  我挨著他坐得更近些,他往後靠了靠,臉又紅了紅。這樣的夜華我從未見過,覺得新鮮得很,又往他跟前坐了坐,他干脆退到牆角了,

明明一張白淨的面皮已紅透了,面上卻還強裝淡定道:“你是誰,你是怎麼進的我房中的?”

  我想起從前看的一段名戲,講的是一個叫白秋練的白鱘精愛上一個叫慕蟾宮的少年公子,相思成疾,於是乎深夜相就,成其一段好事。

夜華這麼,令我起了一絲捉弄之心,遂掩面憂郁道:“妾本是青丘一名小仙,幾日前下界冶游,慕郎君風采,於郎君結念,甚而為郎憔悴,

相思成災,是以特來與郎一夜巫山。”末了再含羞帶怯瞟他一眼。這個話雖麻得我身上一陣緊似一陣,但瞟他的那個眼風,我自以為使得很

好。

  他呆了一呆。半晌,臉色血紅,掩著袖子咳了兩聲道:“可,可我只有十一歲。”

  ……

  一柱香的時辰很快便過了。轉世的夜華比他尋常要有趣很多。看來這個凡世的柳家教養孩子,比九重天上孤零零坐著的天君教養得法些

。我略略放寬了心。

  我未同他說什麼因果前世,他也信了我確然只是一個於偶然間為他的風采傾倒,動了凡心種了情根暗暗思慕上他的小仙。只不過一直糾

結於自己不過十一歲而已,是怎麼將我這看來已超了豆蔻年華許多的女神仙傾倒了的,且自己還殘了只手。

  於是乎勸服他的這個過程分外艱辛。

  我期待他能像一般孩子那麼好哄,但他這輩子投生投的是個神童,將要是個才子。才子這等人向來要比一般人更難得說動些,於是我只

能指天指地發誓做保,時不時還須得配上些柔弱悵然的眼風,低泣兩聲,這麼一通鬧騰,終歸使他相信了。

  臨別時我們彼此換了定情物,我給他的是當初下界幫元貞渡劫時他送的那個珠串。這個珠串能保他平安。我不能常陪著他,他帶上這個

珠串也可叫我不那麼憂心。他將脖子上套的玉佩取下來,套在我脖子上了。我湊到他耳邊,不忘將大事再囑托一遍:“萬不能娶旁的女子,

得空了我便多來看你,等你長大了,我就來嫁給你。”他紅著臉鎮定地點頭應了。


  第二十二章(1)


  我說得空了便多去瞧瞧夜華。可回到昆侖虛後,便一直沒能得出空來。

  墨淵終於定下了閉關修養的日子,在七日之後。折顏要為墨淵煉些丹藥,令他閉關時帶進洞裡去配著療養,點了我來幫他打下手。我成

天在藥房與丹房中徘徊來去,連歇下來喝口茶潤嗓子的空閒都沒有。趕在九月初二上午,將煉成的丹藥裝在一個玉瓶中呈給墨淵,讓他帶進

了洞。他入洞前神色懨懨,沒同眾師兄說什麼話,只單問了我一句:“夜華他對你好麼?”我誠實答了,他點了點頭,入了洞。

  墨淵入關後,總算沒神仙再來朝拜了。我數了數山上的茶葉,將將喝盡。

  十五個師兄一一告辭回自己任上,留下了各自的小童子幫著九師兄照應。我跟著折顏和四哥便也告辭下山。

  下山後,我一路飛奔前往凡界。

  算來夜華如今已該十八九歲了,凡人就數這個歲數的風華最茂,不曉得六日前才十一歲的小夜華,他在凡世裡風華茂起來時,會是個什

麼模樣。

  我懷著一顆激動的心,輕飄飄落在柳家大宅前。

  可將柳家的地皮一寸一寸翻遍了,也沒找著夜華。這一顆激動的心被冷水澆得個透心涼。

  我失望地出了柳家,找個僻靜處顯出身形來,想了想,走到柳府跟前找了個看門的小僕一問。這一問,才曉得夜華他早幾年便登科及第

,去這凡世的天子腳底下做官去了。

  柳府的小僕眼朝天豪情萬丈:“我們大少爺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神童,天縱奇才啊天縱奇才,十二歲就入了太學,五年前皇帝爺爺開恩

科,少爺隨便一考就考了個頭名的狀元,從翰林院編修平步青雲,如今已經做成了戶部的尚書大人,天縱奇才啊天縱奇才。”

  我對夜華做的什麼官沒興趣,但曉得他的落腳處在哪裡卻很欣慰,遂重抖擻起精神來,捏了個訣閃上雲頭,朝他們天子的腳底下奔過去



  我在尚書府的後花園裡尋得的夜華。

  我尋著他時,他身著黑緞料的常服,正同一個素服女子把酒看桃花。他坐的那一處,頭上一樹桃花開得煙煙霞霞。

  與他對案的素服女子像是說了句什麼,他端起案上酒盅,朝那女子盈盈笑了笑,那女子立刻害羞狀低了頭。

  他這一笑,雖和煦又親厚,看在我眼中卻十分刺目。

  六日不見,他當我的定情物白送了,果然給我惹了亂七八糟的情債麼?我醋意上湧,正待走近去探個究竟,背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多日不見上神,素錦在此給上神請安了。”

  我一愣,轉過身來。

  這隱身的術法本就只是個障眼法,障得了凡人的眼障不了神仙的眼。我看著跟前一襲長裙扮相樸素的素錦,頗有些不習慣道:“你怎麼

在此處?”

  她一雙眼瞧著我,微彎了彎:“君上一人在凡世歷劫,素錦擔心君上寂寞,特特做了君上心心念念的人放到他身旁陪著,今日西王母辦

茶會,素錦得了一個帖子,路過此處,便順道下來瞧瞧素錦做給君上的這個人,她將君上服侍得好不好。”

  我滯了滯,轉頭望向同夜華在一處的那個素服女子。方才沒太留神,如今一瞧,那女子果然只是個披了人皮的人偶。我摸出扇子淡淡敷

衍了句:“有心了。”

  她殷切望著我道:“上神可知素錦是按著誰的模樣做的這個人偶麼?”

  我偏頭細細打量了幾眼,沒覺得那素服女子一張臉有甚特別。

  她眼神飄渺道:“上神可聽說過,素素這個名字?”

  我心中一顫。素錦這小神仙近日果然大有長進,甫見便能精准地踩到我的痛腳。我怎麼會不曉得團子那跳了誅仙台的親娘,夜華那深愛

過的先夫人叫什麼名。但自從我察覺自己對夜華的心思後,便仔細打包了攸關團子他親娘的所有八卦,扔進箱子裡上三道鎖鎖了起來,發誓

絕不將這箱子打開,省得給自己找不痛快。我並不是夜華他愛上的第一個人,每每想起便遺憾神傷。但天數如此,也無從埋怨。只能歎一歎

時運不濟,情路多舛。

  素錦瞧了瞧我的神色,道:“上神無須介懷,如今君上是個凡人,才瞧不出他面前坐的是個人偶,能得一個成全,叫他把心心念念的夢

想圓滿了。待君上回歸正身,即便那人偶長的是素素的臉,依著君上的脾性,又焉能將一個人偶看在眼中。”

  她這是在告訴我,如今夜華已將這人偶十分地看在眼中了?

  我呵呵笑了兩聲:“你倒不怕夜華他回歸正身時,想起你誆他這一段,怪罪於你。”

  她神色僵了僵,勉強笑道:“素錦不過做出一個人偶來,放到君上府前的街市上,若君上對她無意,兩人便也只得一個擦肩之緣。但卻

是君上一眼瞧中了她,將她帶回了府中。倘若到時候君上怪罪素錦,素錦也無話可說。”

  我胸口一悶,撫著扇子沒答話。

  她柔柔一笑,道:“可見,若真是將一個人刻進骨子裡的喜歡,那即便是喝了幽冥司冥主的忘川水,也還能留得印象,轉回頭再愛上這

個人的。對了”她頓一頓,慢悠悠道:“上神可知,君上三百年來,一直在用結魄燈集素素的氣澤?”

  腦中剎時像拍過一個響鑼,震得我不知東南西北,胸中幾趟洶湧翻滾。

  他,夜華他此前是打算再做一個素素出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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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3-10-2009 10:20:26 | 顯示全部樓層
  六日前那一夜,我坐在夜華的床邊問他認不認得我,他說認不得。六年後,他卻將街上一個本該也認不得的女子領回了家中。果真是他

愛我不如他當初愛素素深,便識不得我。又或者說,或者說,三道鎖鎖住的那口箱子轟隆一聲打開,或者說只因我蒙上眼時有幾分像他那位

先夫人,夜華他才漸漸愛上的我?靈台上半分清明不在,腦子亂成一團糊糊,連累得心口也痛了幾痛。

  可縱然腦子裡亂成一團,我欽佩自己仍將上神的架子端得穩妥,從容狀道:“情愛這個事你參詳得不錯,果然要如此通透,才能忍著夜

華的忽視,還能在他側妃這個位置上一坐就是兩百多年。見今的小輩中,你尚算是識大體的了,做的這個人偶做得挺細致,讓她陪著夜華也

好,省了本上神許多功夫。回頭夜華若要怪你誆了她,本上神記得幫你說兩句好話。”

  她一臉的笑凝在面皮上,半日沒動彈,良久彎了彎嘴角,道:“多謝上神。”

  我抬手揮了揮,道:“西王母的茶會耽擱了就不好了。”

  她低頭跪安:“那素錦先退下了。”

  待素錦走後,我轉頭瞟一眼,那人偶正同夜華斟酒。桃樹上幾瓣桃花隨風飄下來,散在夜華的發上。那人偶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輕輕

一拂,將花瓣拂下去了。她抬起頭來望著夜華羞澀一笑,夜華沒說什麼,飲了杯酒。我的頭乍然痛起來。

  四哥時常說我這狐狸腦子裡頭筋沒長全,做事情全隨心而性,所幸阿爹阿娘造化好,才叫我沒吃多少大虧,但也很丟了些九尾白狐一族

的臉。固然我覺得他丟臉丟得比我多過幾重山去了,但念著他比我大,我讓著他。

  如今,我才覺得四哥說的話句句都是道理。我做事情著實隨心,又不大動腦子。譬如夜華最初同我表那個白,他說他喜歡我,他說著我

便聽著,從沒想過四海八荒一眾的女神仙裡頭他怎麼就偏偏瞧上了我,即便後來我也瞧上了他,兩情相悅之時,也沒想過去問問他這件要緊

事。若他果真是因著團子娘才喜歡的我,我白淺和一個替身、和眼下這個與他斟酒的人偶又有什麼分別。雖也曉得同個死人計較顯得忒沒肚

量,但情愛這個事,卻實實在在容不得人充體面大度。

  心頭一把邪火半天澆不下去,我揉著額角,覺得是時候把同夜華的一些事攤出來仔細想想了。遂捏訣上雲頭,一路迷迷瞪瞪回了青丘。


  第二十二章(2)


  當晚,我拿出結魄燈來在夜明珠底下觀賞。這盞燈一直放在西海大皇子處助他養氣凝神,墨淵醒後被折顏取了回來,一直擱在青丘。在

九重天上時,夜華沒問起,我便也忘了還。

  夜明珠鋪開的一片白光底下,這一盞結魄燈燃起黃豆大一點燈苗,瞧著無甚稀奇。可誰曉得,這無甚稀奇的一盞燈裡頭,卻盤著一個凡

人三百年的氣澤。

  我越想心頭越沉,素錦說的話雖不可全信,卻還有天庭中的小仙娥奈奈的話做保證,如今我得空來一樁樁一件件盤算過去,夜華他這三

百多年來確然是對團子的親娘情深似海。他是個長情之人,這似海的一腔深情,磨了三百年都沒被被磨成灰飛,怎麼一見著本上神,他就立

刻移情別戀了?

  我越想越覺得肝膽裡那把邪火燒得旺,連帶著肺腑之間爬過一道又一道的委屈。我愛夜華是因著他這個人而愛他,譬如他同我的師父長

得像,我也沒一刻將他當作墨淵過。若我也將他看做墨淵的替身,怕是每次見到他都要恭敬問安,半點褻瀆不得。

  我既是這樣對的他,自然希望他這樣對我。倘若他是因我像團子娘,而他對團子娘相思不得,這才轉而求其次尋的我。那我白淺委實受

不起他這個抬愛。

  迷谷在外頭低聲道:“姑姑,需同你抬些酒來麼?”

  我沉默應了。

  迷谷抬來的酒全是些沒存得老熟的新酒,陽剛之氣尚未被泥土調和得陰柔,灌進口中,嗓子處便是一股燥辣之意,燒得我發昏的腦袋愈

加昏沉。大約迷谷他見我今日回來時有些神不守捨,便心領神會了,才特特挑出的這些烈酒,一得令便搬進我房中。

  我喝得眼前的結魄燈由一盞變成了十盞,自覺喝得差不多了,便站起來跌跌撞撞去睡覺。朦朦朧朧卻睡不著,總覺得桌上有個東西亮亮

的,刺得人眼睛慌,難怪總睡不著。我坐在床沿上瞇著眼睛去看,依稀是盞燈。哦,大約是那盞結、結什麼玩意兒的燈來著?

  我想了半天沒想起來。

  那燈亮亮的亮得人心頭發緊,我身子軟著爬不起來,便隔著七八步去吹桌上的燈,吹了半晌沒吹熄,想用術法將它弄熄,卻一時間又想

不起熄燈的術法是哪一個。我唏噓了一聲倒霉,干脆隨便捏了個訣朝那結什麼玩意兒的燈一比。匡當一聲,那燈似乎碎了。也好,燈上的火

苗子總算熄了。

  這麼一折騰完,天上地下全開始轉圈圈,我立刻倒在床上睡死過去。

  這一睡,我睡了兩天,睡得想起了許多往事。

  原來五百多年前,擎蒼破出東皇鍾,我費力將他重新鎖進去後,並沒同阿爹阿娘他們說的那般,在狐狸洞裡安詳地睡了兩百一十二年,

而是被擎蒼種了封印,落在了東荒俊疾山上。

  什麼素素什麼團子娘什麼跳誅仙台的凡人,那根本統統都是彼時無能又無知的本上神老子我。

  我還奇怪飛升上神的這個劫怎的如此好歷,不過同擎蒼打了一架,短短睡了兩百一十二年,便在睡夢中位列上神了。三百年前從狐狸洞

中醒轉過來,我目瞪口呆瞧著自己從銀光閃閃變成金光閃閃的元神,還以為是老天做給我一個人情。感激地覺得這個老天爺他是個仁慈的老

天爺。

  殊不知,同擎蒼打那一架不過是個引子,我飛升上神歷的這個正經的劫,卻是一個情劫。我賠上一顆心不說,還賠了一雙眼睛。若不是

擎蒼當初將我的仙元封印了,跳誅仙台時還得賠進去一身修為。老天辦事情半點不含糊,仁慈仁慈,他仁慈個鬼。

  我總算明白過來夜華他在青丘時為何常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明白過來凡界住客棧那夜,朦朦朧朧的一句“我既望著你記起,又望

著你永不再記起”並不是我睡迷糊了幻聽,一切都有丁有卯,是夜華他當年冤枉了我,他覺得對不住我。

  他怕是永不能曉得我當初為何要給團子起名叫阿離,永不能曉得我為何要跳誅仙台。

  舊事紛至沓來,三百年前那三年的痛卻像就痛在昨天,什麼大義什麼道理,什麼為了維護我這一介凡人的周全而不得不為的不得為之,

此時我全不想管,也沒那個心思來管。我從這一場睡夢中醒來,只記得那三年,宿在一攬芳華中的一個個孤寂的夜,一點點被磨盡的卑微的

希望。這情緒一面倒向我撲過來,我覺得無盡蒼涼傷感。那三年,本上神活得何其膿包,何其悲情。

  我覺得如今我的這個心境,要在十月同夜華成親,有些難。我曉得自己仍愛他。三百年前我就被他迷得暈頭轉向,三百年後又被他迷得

暈頭轉向,可見是一場冤孽。愛他這個事我管不住自己的心,可想起三百年前的舊事,這顆愛他的心中卻硬氣地梗著一個大疙瘩,同樣地,

我消不了這個疙瘩。我不能原諒他。

  迷谷打水送進來供我洗漱,看了我一會兒,道:“姑姑,可要我再去抬些酒來?”

  我伸手抹了把臉,才發現滿手的水澤。

  迷谷果然抬了酒進來。上一頓我喝了七八壇,以為將四哥存的全喝完了。迷谷卻還能抬進來這麼五六壇,可見他那幾間茅棚中私藏了不

少。

  我每喝便醉,醉了便睡,睡醒又喝,再醉再睡,單調過了三四日。第五日傍晚醒過來,迷谷在我房中坐著,斂眉順目道:“姑姑著緊身

子些,窖中已無酒可搬了。”

  迷谷多慮,我身子沒什麼可操心,終歸只是沒力氣些,沒像鳳九那般不中用,傷個情喝個小酒喝得差點將黃膽吐出來。且經過這一番歷

練,大約酒量還能增進不少。

  沒了烈酒的滋潤,我的靈台得以恢復半扇清明。這半扇清明裡頭,叫我想起件無論如何也不能忘的大事。我那一雙長在素錦眼眶子裡頭

的眼睛,須得尋個時日討回來。

  那時我歷情劫,被素錦她趁火打劫奪了眼睛。如今我的劫既已經歷完了,那雙眼睛放在她眼眶子裡頭也終歸不大妥當,她自己想必養著

我的眼睛也不自在。

  擇日不如撞日,我喚出昆侖扇來,對著鏡子略整了整妝容。唔,臉色看起來不大好。為了不丟青丘的面子,只得翻出一盒胭脂來仔細抹

了抹。

  我容光煥發地上得九重天,捏個訣輕易避過南天門的天兵天將,一路暢通無阻直達洗梧宮中素錦住的暢和殿。

  典范她真會享福,正靠在一張貴妃榻上慢悠悠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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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3-10-2009 10:20:39 | 顯示全部樓層
  我顯出身形來,方進殿的一個侍茶小仙娥驚得呀一聲叫喚。典范刷地睜開眼睛,見著是我,一怔,嘴上道:“上神駕到,素錦不勝惶恐

。”翻身下榻的動作卻慢悠悠的,穩當當的,果然不勝惶恐。

  我在一旁坐了。她拿捏出個大方的笑容來,道:“素錦揣摩上神聖意,大約是來問君上的近況。若說起君上來,”頓了一頓,將那十分

大方的笑做得十二分大方:“凡世的那個素素,同君上處得很好,也將君上他照看得很好。”

  笑意襯得她面上那雙眼睛盈盈流光,我撫著扇面做出個從容的模樣來,道:“如此這般,自然最好。夜華這廂托你的照拂令我放了心,

是以今日,我便想著也來關懷關懷你。”

  她疑惑看我一眼。

  我端莊一笑:“素錦,本上神的眼睛你用了三百年,用得好不好?”

  她猛一抬頭,臉上的血色由潤紅至桃粉,再由桃粉至慘白,瞬間換了三個色,煞是有趣。她顫著嗓子道:“你、你方才說什麼?”

  我展開扇子笑道:“三百年前本上神歷情劫,丟了雙眼睛在你這裡,今日掂起這樁事,便特地過來取。你看,是你自己動手還是由本上

神親自動手?”

  她往後退了兩步,撞在身後貴妃塌的扶臂上,卻沒覺著似的,嘴唇哆嗦道:“你是,你是素素?”

  我不耐煩攤開扇面:“到底是由你親自剜還是本上神幫你剜?”

  她眼睛裡全無神采,手緊緊絞著衣袖,張了幾次口,卻一句完整的話也沒說出來。好半天,似哭似笑道:“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她明明

只是個凡人,怎麼會是你,她明明只是個凡人。”

  我端過旁的桌案上一杯熱氣騰騰的濃茶,奇道:“一個凡人怎麼,一個上神又怎麼。只因我三百年前化的是個凡人,膿包了些,你這個

小神仙便能來奪我的眼睛,匡我跳誅仙台了麼?”

  她腿一軟,歪了下去。“我、我”地我了半天沒我出個所以然來。

  我挨過去手撫上她的眼眶子,軟語道:“近日本上神人逢喜事,多喝了幾壇子酒,手有些抖,大約比你自個兒動手痛些,你多擔待。”

  我手尚沒下去,她已驚恐尖叫。我隨手打出一道仙障,隔在暢和殿前,保准那些小童子小宮娥即便聽到她這個聲兒也過不來。

  她瞳色散亂,兩只手死死抓住我的手,道:“你不能,你不能……”

  我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臉:“三百年前你就愛扮柔弱,我時時見得你你都分外柔弱,就不能讓本上神開開眼,看看你不柔弱時是個什麼模

樣麼?夜華剜我的眼時說欠人的終歸要還,當初你自己的眼睛是怎麼沒的,我們兩個心知肚明。我的眼睛是怎麼放到你眼眶子裡去的,我們

兩個也心知肚明。你倒說說,我為什麼不能拿回自己的眼睛,難道我那一雙眼睛在你眼眶子裡擱了三百年,就成你自己的東西了?”

  話畢,手上利索一動。她慘嚎了一聲。我靠近她耳畔:“三百年前那樁事,天君他悄悄辦了,今日這樁事,我便也悄悄辦了。當初你欠

我的共兩件,一件是眼睛,另一件是誅仙台。眼睛的債今日我便算你償了。誅仙台的債,要麼你也正經從那台子上跳下去一回,要麼你跟天

君說說,以你這微薄的仙力去守若水之濱囚著擎蒼的東皇鍾,永生永世再不上天。”

  她身子一抽一抽的,想是痛得緊了。此種痛苦我也遭過,大約估摸得出來。她痛得氣都抽不出來,卻硬逼著蹦了三個字:“我……決不

……”

  不錯,總算沒再同我扮柔弱,勉強硬氣了一回。我抬高她滿是血污的一張臉,笑了兩聲:“哦?那你是想讓本上神親自去同天君說。但

我這個人一向此時說一套,換個時辰說的又是另一套。若是我去同天君提說,就不曉得那時候說的還會不會是此時口中這一套了。”

  手底下她的身體僵了僵。繼而痛苦地蜷成一團。我心中念了句佛,善惡果報,天道輪回。


  第二十二章(3)


  畢方又出走了,四哥又去尋他了。十裡桃林中,只得折顏一個。

  當我將手上一雙血淋淋的眼睛遞給折顏時,他甚驚詫,對著日光端詳了半日,道:“這眼睛逾三百年竟還能尋得回來,是個奇事。”又

道:“你喝了我給的藥,如今卻又記起了那一段傷情的前程過往,也是個奇事。”

  這雙眼睛從一尊仙體上脫下來不能超過七七四十九日,否則便只能報廢了。折顏覺得稀奇,大約他以為當初我那眼睛丟了便是丟了,沒

想到卻安在了別人臉上,以至於今日將這眼睛要回來,還能重新安回我的眼眶子。

  我勉強笑了笑。

  他瞟了一眼我面上的神色,大約心領神會我不願談論當初的過往,便只善解人意咳了兩聲,沒再多問。

  折顏說他需花些時日來除這眼睛上的一些濁氣,除盡了再與我換眼。我欣然允之,順便從他後山中扛了幾缸子酒,騰上雲頭回了青丘。

  如此又是幾日醉生夢死。我囑咐迷谷幫我留意著九重天上太子側妃的動向,且近日青丘閉谷,我誰也不見。

  折顏釀的酒,其段數果然不知比迷谷私藏的高過幾重山,昨日竟醉得吐了膽汁,頭也疼得幾欲拿把劍沿著額角從左到右穿過去。但這麼

挺好,一閉眼就天旋地轉的,便再沒什麼空閒去想旁的事了。

  迷谷勸我緩一緩,好歹閒個一兩日莫再酗酒,多加保重。

  可此次與我以往傷情都十分不同,一日不醉便無法成眠。

  我醉得狠了便什麼也不曉得,但醉得不狠時,隱約記得迷谷常來同我說說話。他說了許多話,大多是些無關緊要之事。有兩樁我記得清

楚些,一樁是九重天上我著他多留意的那位太子側妃不曉得受了什麼刺激,終於悟了,向天君呈了書,甘願脫出天族的仙籍,到若水之濱一

面修行一面守東皇鍾。天君感念其善德,遂准了。一樁是下凡世歷劫的太子夜華,本應喝了忘川水什麼都記不得的,卻篤信鬼神,窮其一生

追尋青丘仙境,雖官至宰相然終身未娶,二十七歲郁郁病卒,遺言命其家僕將屍首燒成一團灰,和著貼身帶的一個珠串合葬。

  我不曉得迷谷說這樁事時我是不是灑了兩滴淚。若我當真灑了這麼兩滴淚,又是為什麼灑的呢?我喝得多了,腦子轉不快,想不大明白



  也不曉得過了幾日,迷谷急匆匆踏進狐狸洞,來傳話給我。說九重天上的太子殿下夜華君,已在青丘谷口等了七日,想要見我。

  迷谷說他守著我這個做姑姑的下給他的令,不敢放任何人進來,即便是夜華他也不敢放進來。但七日已過,夜華沒有半分要走的跡象,

他做不得主,於是只好進來通傳我,看看我的意思。

  我幾天沒轉的腦子終於轉起來。

  哦,夜華他在凡世時二十七歲便病卒了,兩把黃土一埋,自然要回歸正位。

  不曉得怎麼,心中突然一陣痛似一陣。我壓著心口順了桌腿軟下去,迷谷要來扶,我沒讓他扶。

  靠著桌腿望了一會兒房梁。我想見見夜華。

  我想問問他三百年前,果然是因素錦背叛他嫁給了天君,他傷情傷得狠了,才一狠之下取了化做個凡人的我?

  他可是真心愛上的我?他在天宮冷落我的那三年,可是為了我好?他愛著我的時候,是不是還愛著素錦?倘若是愛著的,那愛有多深?

若我不是被誆著跳下了誅仙台,他是不是就會心甘情願娶了素錦?他如今對我這樣深情的模樣,是否全因了心中三百年前的悔恨?

  越想越不能繼續想下去。我用手捂住眼睛,水澤大片大片從指縫中漫出去。若他說是呢?他全部都說是呢?

  我不曉得自己會不會動手殺了他。

  迷谷在一旁擔憂道:“姑姑,是見,還是不見呢?”

  我長吸一口氣,道:“不見。跟他說,讓他再不要到青丘來了。我明日便去找天君退婚。”

  良久,迷谷回來,在一旁默了一會兒,道:“太子殿下他,臉色十分不好。他在谷口站的這七日,一步也沒挪過地方。”

  我瞟了他一眼,灌了口酒,沒答話。

  他磨磨蹭蹭道:“太子殿下他托我帶句話給姑姑你。他想問問你,你當初說,若他在凡界惹了桃花,便將他綁回青丘來鎖著。縱然他在

凡界除開撿了個同你做凡人時一般模樣的侍女回家,伺候他病中的母親外,半朵桃花也沒招惹過,你當初許給他的這句話,卻還算數不算數

?”

  我一個酒壇子摔出去,失聲道:“不算數,什麼鬼話統統不算數,滾,你讓他滾,我半點都不想看到他。”

  我心中卻悲哀地曉得,自己不是不想見到他。只是心中梗著這一個結,不知道如何來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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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3-10-2009 10:20:56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日我並未上九重天去退婚。只覺得先姑且拖著罷,等哪日有心情再去。但短期內,怕是難得會有這個心情了。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迷谷說夜華他仍在谷口立著,沒挪一絲地方。我同他說,若他再提起夜華這個名字,便將他打回原形再去當

個萬兒八千年的迷谷樹,他才終於住了口。

  我已不再怎麼喝酒。因自從曉得夜華在青丘外頭立著時,我喝酒每每越喝越清醒,越清醒越傷情,越傷情越不能入睡。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個我精神頭忒不濟的當口,一日清晨醒來,卻感知到五百年前加諸在東皇鍾上封印擎蒼的那幾成仙力,有大波動。

  我心中突突跳了幾跳。果真是多事之秋,近日的事多得前僕後繼,半點不辜負“最煩惱是秋時”這個名號。大約,前鬼君擎蒼他又一輪

功德圓滿,要破出東皇鍾了。

  我匆匆洗了把臉,著迷谷趕緊去十裡桃林給折顏傳個話,讓他來幫我一把。

  五百年前擎蒼頭一回破出東皇鍾時,我勉強能攔住他將他重鎖回鍾裡。但一場架打得東皇鍾破損不少,我不得已只得耗五成修為將它補

好。如今身上還剩的這些修為,籠統一算,蠻攻也罷,智取也罷,倘若還有幾分自知之明,便該曉得無論如何也戰不過他。

  但擎蒼不是個善主,被關了這麼些年,保不准破鍾而出後狂性大發,要重啟這八荒神器之首滅噬諸天,將八荒四海並三千大千世界一應

燒成慘白灰燼。

  想到此處,方才睡夢中仍擾著我的風月煩惱事再不是煩惱事。我撈了昆侖扇,閃身縱上雲頭。急急朝若水奔去。打算在折顏趕來之前,

先勉力撐一撐,萬不能由著擎蒼將東皇鍾開啟了。

  我早曉得會在谷口處遇到夜華。他一直在這谷口等著,若我出青丘,勢必遇得到他。我閉了閉眼,假裝無動於衷從他身邊擦過。被他一

手握住了袖子。他一張臉白得嚇人。神情憔悴且疲憊。

  這個要緊功夫哪裡容得同他虛耗,我轉過頭一扇子斬斷被他拉著的那半管袖子。刺啦一聲,他愣了愣,喉嚨裡沙啞地滾出兩個字:“淺

……淺。”

  我沒搭理,轉身繼續朝若水奔。眼風裡虛虛一瞟,他亦騰了雲,在後頭跟著。

  多年以後,我常常想,那時候,那時候哪怕我就同他說上一句好話呢,哪怕就一句呢。可我只是冷冷瞟了他一眼。我一句話都沒有說。

  若水下視茫茫,一派滔天白浪,上空壓著沉沉的黑雲,高塔似的一座東皇鍾矗在若水之濱,搖晃間帶得一方土地轟隆鼓動。本應守著東

皇鍾的素錦不見蹤影,估計見著這陣仗心中害怕,找個地方躲了。

  半空的雲層中見得若水之野土地神的半顆腦袋。五百年前我同這土地有過一面之緣。他在雲縫中甚擔憂望著躁動的東皇鍾,轉頭一瞟,

見著我同夜華,趕緊拜上來惶恐道:“姑姑仙駕,若水神君已去天上搬救兵了,令小仙在此候著。此次擎蒼的這股怒氣尤其不同,若水下的

神君府都震了幾震,小仙的土地廟也……”他自絮絮說著,忽地鍾身閃過巨大白光,白光中隱隱現出一個人影來。

  我暗道不好,正欲沖下雲頭,身形卻忽地一滯。

  夜華他在背後使了個絆子,趁我不留神給我下了定身咒,且電光火石間還祭出個法器來捆住了我雙腳雙手。我動彈不得,眼看著擎蒼快

要從鍾裡出來了,急聲道:“你放開我。”

  他沒搭理,將我一把推給若水土地,輕飄飄道了句:“照看好她,無論發生什麼也別讓她從雲頭上跌下來。”話畢左手一翻,現出一柄

寒光泠泠的寶劍。

  我眼見著他持著這柄寶劍,迎風按下雲頭,直逼東皇鍾帶出的那片銀光,只覺得天都塌了。張了幾次口,全說不出話來,凌凌冷風掃得

我一雙眼生疼。夜華逼進那片銀光之時,我聽得自己絕望道:“土地,你放開我,你想個法子放開我,夜華他這是送死,他身上的那點修為

,這是在送死啊!”

  土地喃喃回應了些什麼,大約是說這法器自有竅門,他解不開,這定身咒也定得古怪,他仍解不開。

  求人不得只能自救,我凝氣欲將元神從體中提出,卻不想那法器不只鎖神仙的肉身,也鎖元神,我這一番拼死的掙扎全是無用。淚眼朦

朧中東皇鍾鍾身四周的銀光已漸漸散去,夜華同擎蒼斗法帶出的電閃雷鳴直達上天。土地在我們身旁做出一個小小的仙障來,以防我被這些

戾氣傷著。

  夜華他用來綁我的這個法器是個厲害法器,我大汗淋漓沖破了定身咒,卻怎麼也掙脫不開這個法器。

  天昏地暗間,土地在我耳旁道:“姑姑,此處仍有些危險,小仙這仙障也不知能撐住幾時,要不挪挪地方罷。”

  我聽得自己的聲音飄忽道:“你走罷,我在這裡陪著夜華。”

  我此時雖被捆著,是個廢物,於夜華他沒有一絲用處,即便如此,我也想陪著他,看著他。

  我從未見過夜華拿劍的模樣,沒想到他拿劍是這個模樣。

  傳聞夜華的劍術了得,他手中劍名青冥,那些仰慕他的小神仙稱青冥既出,九州失色。我初聽得這個說法,覺得大約是他們小一輩的浮

誇。今日見著青冥劍翻飛繚繞的劍花,九州失色誠然有些浮誇,但那光華卻著實令人眼花繚亂,一動一靜之間帶出的雷霆之氣,將我的眼晃

得一陣狠似一陣。

  他二人打得難分難解,我站得太高,並不大能留意到誰占了上風。但我曉得夜華他定然撐不得多久。我只盼著他能撐到折顏來,哪怕撐

得他爺爺派的一干不中用的天兵天將來也好。

  若水之濱飛沙走石,黃土漫天。忽聽得擎蒼長笑三聲,笑畢長咳了一陣,緩緩道:“今日敗給你,我不服。若不是五百年前的大傷尚未

將養好,今日出鍾又折了許多力氣,我絕無可能敗給你這黃毛小兒。”

  那一派濃濃的煙塵漸散開,夜華以劍支地,單膝半跪在地上,道:“終究你是敗了。”

  我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了下去,顫抖著與土地道:“下方沒什麼了,你快將我放到地上去……”

  土地手忙腳亂解仙障之時,東皇鍾爆出一片血色紅光。我靈台中半分清明不剩,擎蒼不是敗了麼?他既敗了,那東皇鍾緣何還能開啟?

  夜華亦猛抬頭,沉聲道“你在這鍾上頭動了什麼手腳?”

  擎蒼躺在塵土之上,微弱道:“你想曉得,為何我動也沒動東皇鍾,他卻仍能開啟,哈哈,我不過用了七萬年的時間,費了一番心思,

將我的命同它連在一起罷了。若我死了,這東皇鍾便會自發開啟。看來我是要死了,不曉得與我陪葬的,是小子你,還是八荒的眾仙……”

  他話尚未說完,我眼睜睜見著夜華撲進那一團紅蓮業火。

  是誰撕心裂肺的一聲尖叫:“不!”

  不,不能?抑或是不要、不許?東皇鍾開啟了又怎麼,八荒眾神都被焚盡又怎麼,終歸我們兩個是在一處的,燒成灰也是堆成一堆的灰

,你怎麼,你怎麼能丟下我一個人?

  夜華他撲進東皇鍾燃出的紅蓮業火時,鎖住我手腳的那一件法器忽然松了。是啊,若法器的主人修為散盡了,這法器自然再捆不住人了



  紅蓮的業火將半邊天際灼得血紅,若水之濱一派鬼氣深深,我拼出全身修為祭出昆侖扇朝東皇鍾撞去。鍾體晃了一晃。在那紅光之中,

我尋不見夜華的身影。

  仿若從地底傳來的惡鬼噬魂聲,那聲音漸漸匯集,像是千軍萬馬揚蹄而來,匡——,東皇鍾的悲鳴。

  紅光閃了幾閃,滅了。一個黑色的身影從東皇鍾頂跌落下來。

  我踉蹌過去接住他。退了兩退,跌在地上。他一張慘白的臉,嘴角溢出絲絲的血痕,靠在我的臂彎中,眼中深沉的黑。一身玄色的長袍

已被鮮血浸得透濕,卻因著那顏色,並看不出他渾身是血。

  折顏說:“我一向覺得夜華總穿玄色十分奇怪,那次同他喝酒時便問了一問,我本以為他是極喜歡這個顏色的,他端著酒杯半天,卻同

我開玩笑道,這個顏色不大好看,但很實用,譬如你哪天被人砍了一刀,血浸出來,也看不出那是一灘血,只以為你撞翻了水罐子,將水灑

在身上了。看不出來你受傷,你著緊的人自然便不會憂心了,你的仇人自然也不能因砍到了你而痛快了。”折顏告訴我這番話的時候,我也

欣慰夜華這悶葫蘆終於學會說玩笑話了。可到今日我才知道,他說的全是正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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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3-10-2009 10:21:12 | 顯示全部樓層
  三百年前,當我化成懵懂無知的素素時,自以為愛他愛得深入骨髓;待我失了記憶,只是青丘的白淺,當他自發貼上來說愛我,漸漸地

令我對他也情動時,也以為這便是愛得真心了。

  我不能原諒他當年不分青紅皂白剜了我的眼睛,逼得我跳下了誅仙台;不能原諒如今他口口聲聲地說愛我,不過是因著他當年欠了我的

債,覺得愧疚;不能原諒他至始至終,從不懂我。說到底,我白淺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到頭來,在情之一字上,卻自私得毫無道理,半點

沙子也容不得。可我前世今生接連兩次栽到他的身上,兩回深深動情都是因的他,如今想來,我也未必曾懂得他。

  譬如他為什麼總穿這一身玄袍。原來不是因為喜歡這個顏色,原來是為了不叫著緊的人憂心,不在仇人跟前示弱。我忘了,他一向是個

打落牙齒和血吞的。

  七萬年前,墨淵用元神生祭東皇鍾時,口中吐的血,比他現在嘴角溢出的這幾絲血痕,豈是多了百倍。他的修為遠比不上那時的墨淵,

那本應吐出的百倍的血,哪裡去了?

  我低下頭猛地咬住他的嘴唇,全顧不得他身體那微微的一震,只管用舌頭頂開他的齒關,用力探進他口中,能感到一股腥熱的東西沿著

我同他兩口膠合的縫隙蜿蜒淌下,他一雙眼睛黑得越發深沉。

  我同夜華,在我是白淺的這一世裡,相愛不過九重天上的個把月,最親密的,不過那幾夜。

  他一把推開我,咳得十分厲害,大口大口咳出的血刺得我的眼睛狠狠花了一花。推我那一把想是已使盡了他最後的力,他就那麼歪在地

上,胸膛不停地起伏,卻動彈不得。

  我爬過去將他重新抱住:“你又打算把他們全吞到肚子裡?你現在才多大的年紀,即便軟弱些,我也沒什麼可失望的。”

  他好容易平復了咳嗽,想抬起手來,卻終歸沒抬上來,明明連說話都吃力,卻還是裝得一副從容樣子,淡淡道:“我沒什麼,這樣的傷

,並不礙事。你,你別哭。”

  我兩只手都抱著他,沒法騰出手來抹臉,只瞧著他的眼睛:“用元神祭了東皇鍾的,除了墨淵,我還沒見到有誰逃過了灰飛煙滅的命運

,便是墨淵,也足足睡了七萬年。夜華,你騙不了我的,你要死了,對不對?”

  他身子一僵,閉上眼睛,道:“我聽說墨淵醒了,你同墨淵好好在一起,他會照顧好你,會比我做得更好,我很放心。你忘了我罷。”

  我怔怔望著他。

  那一剎那仿如亙古一般綿長,他猛地睜眼,喘著氣道:“我死也不可能說出那樣的話,我一生只愛你一個人,淺淺,你永遠不能忘了我

,若你膽敢忘了我,若你膽敢……”聲音卻慢慢沉了下去,復又低低響起:“我又能怎樣呢?”

  我靠近他耳邊道:“你不能死,夜華,你再撐一撐,我帶你去找墨淵,他會有辦法的。”他的身子卻慢慢沉了下去。

  我靠近他的耳邊大吼:“你若敢死,我立刻便去找折顏要藥水,把你忘得干干淨淨,一點也不剩。我會和墨淵、折顏還有四哥一起,過

得很好很好,永遠也不會再想起你。”

  他的身子一顫,半晌,扯出一個笑來,他說:“那樣也好。”

  他在這世上,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是,那樣也好。


  最後結局



  我坐在凡世一座樓子裡聽戲,夜華他離我而去已經三年整。

  三年前,若水一戰,擎蒼身死,夜華以元神祭東皇鍾,魂飛魄散,玉清昆侖扇承了我半生仙力,向東皇鍾那重重一撞,引得東皇鍾悲鳴

七日。

  折顏說,他趕到時,夜華已經氣絕多時,我渾身是血,披頭散發抱著他坐在東皇鍾底下,身周築起一道厚厚的仙障,誰也靠近不得,東

黃鍾悲鳴七日,引得八荒眾神仙齊聚若水。天君派了座下十四個仙伯來取夜華遺體,十四個仙伯在外頭祭出鳴雷閃電連劈了七天七夜,也沒

將那道仙障劈出個縫來。

  折顏道,我以為你要抱著夜華在若水之濱坐上一輩子,幸虧東皇鍾鍾聲傳得遠,擾了墨淵的清修,第八日上頭,將墨淵引來了。

  他說過的那些我全記不得,那時我只覺得夜華他死了,我便也死了。其實抱著他在若水之濱坐上一輩子也不錯,縱然他再也不能睜開眼

睛,再也不能勾起嘴角淡淡的笑,再也不能靠在我耳邊沉沉喚我的名字,再也不能……可至少我能看看他的臉,我曉得他在我旁邊。

  折顏說墨淵是在第八日上頭趕來的,他什麼時候來的我不清楚,朦朧中大約有個印象,那時我坐在東皇鍾底下腦中空空,前塵後事全不

曉得,恍一睜開眼卻見著墨淵他立在仙障之外,皺眉瞧著我。

  我一顆干成枯葉的心稍有些知覺,才反應過來自己仍然或者,夜華生祭了元神散了魂魄,夜華他死了。我看見墨淵他就在近處,覺得墨

淵他大約能有辦法救一救夜華,他當年也是歷了東皇鍾這個劫的,最後仍然回來了。我覺得只要能救得了夜華,只要能讓他再開口叫我一聲

淺淺,莫說七萬年,七十萬年我也能等得心甘。

  我撤了仙障,本想抱著夜華跪到墨淵身邊求他救一救,真要起來看時卻全身無力。等墨淵疾走兩步過來,檢視了半日,歎了口氣沉重道

:“置一副棺木,讓夜華他走得好些吧。”

  墨淵重回了昆侖墟。我將夜華帶回了青丘,十四個仙伯亦步亦趨跟著。我覺得夜華他是我的,我不能交給任何人。一串仙伯在谷口侯了

半月,無功而返,回九重天向天君復命。

  第二日,夜華他一雙爹娘便駕臨了青丘。

  他那面上溫婉又乖順的親娘氣的渾身發抖,濕透的秀帕一面揩拭眼角一面道:“我今年日始知你原來就是當年那個凡人素素,我兒夜華

卻是造了什麼孽,前後兩次都是栽在你身上,你做素素時他巴心巴肝為你,為了你甚至打算放棄太子位。你同昭仁公主之間的債,天君當年

判你還她眼睛,判你產下阿離後受三月雷劈之刑,你不過失了一雙眼睛罷了,我兒卻也代你受了雷刑,你便要死要活地去跳誅仙台。好,你

跳了,我兒夜華他也隨著你跳了。這是你飛升上神的一個劫,夜華他呢,兒他,他這一生自遇見你便沒一時快活過。他為你做了這麼多,你

又為他做了什麼?你什麼也沒做,卻心安理得霸著他。如今他死了,你連他的屍首也要霸占著嗎?我只問你,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憑什麼?



  我嗓子發澀,往後踉蹌了兩步,迷谷一把扶住我。

  夜華他爹在一旁道:“夠了,”又轉身與我道,“小兒誅殺鬼君擎倉,以元神阻擋東皇鍾滅噬諸天,乃是為天地大道而死,天君已有封

彰。樂胥之言皆為婦人之見,上神不必放在心上。然小兒的屍首,於情於理,上神確該歸還。上神雖與小兒有過一紙婚約,終未大婚,占著

小兒的屍首,於情於理,有些不合。小兒生前位列天族太子,天庭有不可廢的方圓規矩,小兒此種,理當葬在第三十六天的無妄海終,還請

上神成全。”

  夜華被帶回九重天那日,是個陰天,略有小風。

  我親遍了他的眉毛眼睛臉頰鼻梁,移向他的嘴唇時,心中存了極荒唐卑微的念頭,希望他能醒來,能抵著我的額頭告訴我:“我不過問

你開個玩笑。”可終歸是我的癡念妄想。

  夜華被他爹娘放進一副冰棺材裡頭,當著我的面,抬出了青丘,我只留下了他一襲染血的玄袍。

  此前折顏送了棵桃樹給我,我將它栽到了狐狸洞口,日日澆水添肥,不日這桃樹便長得枝枝杈杈。桃樹開出第一朵花那日,我將夜華留

下的玄袍收斂入棺,埋在這桃樹底下,做了個衣冠塚,不曉得待這棵桃樹繁華滿枝時,它會是個什麼模樣。

  連谷說:“姑姑,您還記得您有個兒子嗎,要將小殿下接回青丘嗎?”

  我搖了搖手。我自然記得我有個兒子,我給他起名叫阿離。但眼下我連自己都不大有功夫照顧,更遑論阿離。他在天上會被照顧的很好



  夜華被他爹娘帶走後,我在桃樹下枯坐了半月。整日裡渾渾噩噩,眼前常出現他的幻影,皆是一身玄袍,頭發柔柔散下來,發尾處拿根

帛帶綁了,或靠在我膝頭翻書,或坐在我對面擺一張幾作畫,水君布雨時,還會將我揉在懷中,幫我遮雨。枯坐在桃樹下著半月,我覺得夜

華他時時伴著我,我很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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