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型男索女 
樓主: 藍。

《 醉 玲 瓏 》 作者:十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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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5-10-2009 19:15:01 | 顯示全部樓層
  夜天灝終忍不住投去探詢一瞥:“怎麼?”
  卿塵見他終於還是著急,說道:“已不礙事了,現如今看起來人倒豐腴不少。”
  心中出乎意料的一松,依稀記起那日冒雪出京,夜天灝眼中出現痛楚而摻雜了矛盾的神色。長風肆虐,大雪凜冽,有個身影一路相隨,從伊歌城往北若遠若近的跟在後面,踉蹌深雪之中。長長的黑色斗篷隱隱掩住了身形,遮擋面容,他卻一眼便知是誰。
  心裡最溫柔的地方被緊緊壓著,幾乎要透不過氣來,抑的人要發狂。雖狠心看也不看她,卻是因早就鐫刻的深了,一動便痛徹骨髓。
  那日鸞飛聽聞天帝旨意,情願自己隨夜天灝遠赴涿州,也是因此不慎動了胎氣,卿塵想了想,終也沒再細告訴夜天灝。他對鸞飛依舊掛心,如此便好。
  夜天灝沉默了一會兒,道:“多謝你。”
  卿塵笑道:“我也是受人所托,何況,鸞飛畢竟是我妹妹。”
  夜天灝將心中抑悶的情緒斂去,也笑道:“你同四弟萬事小心,只別走我和鸞飛的老路便好。”
  卿塵一愣,宮中人人都以為她是湛王的人,不想夜天灝竟看的明白,卻亦或就是太明白了,反難得糊塗。
  夜天灝見她吃驚,說道:“四弟自小常同我一起吃住,不免比他人多幾分了解。這宮中人人污濁在裡面,唯他有一份真心待我。只是他一直是那冷淡性子,心裡有事也是不願說的,若哪日有了沖撞,你倒擔待著些。”
  深瞳瀲灩,淡淡波光終透了真切堅實,卿塵說道:“我認定了他,便就是他了。”
  夜天灝那一抹爽朗再現:“四弟比我有福氣。”
  卿塵大方道:“往來都是緣份,你也莫錯過了。”
  夜天灝語中深帶了感慨:“各人各命,造化弄人。”
  卿塵道:“命雖天定,卻亦由人,只看你和老天誰強些。”正是夜天凌曾說過的話。
  夜天灝笑道:“也就是你如此性子降的住他!”
  卿塵笑而不語,眼底無垠溫柔,深深如許。柔情底處,印著抹清冷的堅定,她不知道路有多遠多久多難,但她知道,自己同他,已沒有人能再放手。
  天朝《禁中起居注》,卷五十七,第十三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二十六日。
  “……仁王入見,呈《列國奇志》稿,帝悅,徹夜與之論。聖武二十六年春,擢仁王進英華殿太常司,主修歷朝通史。”

  只舟行見水窮處

  天朝《禁中起居注》,卷五十七,第十三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二十六日。
  “帝微恙,召九卿以議儲,眾推湛王,仕族文者三千聯名書,具湛王賢。帝愈,不復議。”
  翠瓦金簷,早春的晴朗在重閣飛宇流溢了琉璃色彩,陽光下漸漸透出些清晰。遠望梨花正盛,冽風中幾樹繁花落蕊芬芳,雪壓春庭,襯著朱紅宮牆瑩瑩鋪了開來,暗香浮動。
  卿塵一身淡藍色的貢絹春衫,輕柔飄逸,遠遠看去便如這春日裡一道煙波浩渺的湖光,一籠煙嵐濃淺回轉,款款靜立在樹下。幾縷春風輕搖,花雨紛飛,她伸手接住了一瓣,修長指間落著一抹瑩白,微黃的蕊絲輕顫了顫,不勝嬌羞的柔弱,恍惚間只以為輕雪未融,然那一襲靈動春意是掩也掩不住了。
  她抬頭深舒了口氣,握緊了手指,細眉微鎖,似是遇上了什麼難解之事。
  春來乍暖,仍是涼意十足,天帝前些日子微感了風寒,朝中立時便將立儲之事提了出來。
  或者迫於形勢,天帝召眾臣公卿推議儲君,今日朝上,除兩位首輔丞相,三院六部九司竟有半數推舉了湛王,更有甚者,仕族文人聯名保薦,上《賢王書》以求立湛王為儲君。湛王之勢不可遏,盛在一時。
  太後自建章宮休養慈駕剛回,卿塵奉天帝旨前去陪伴,近幾日並未在致遠殿,但也知早朝上夜天凌一手提拔起來的官員,包括兵部,都不約而同上了立湛王的折子。就連褚元敬都不知為何,推立九王爺的折子早擬好了,卻被夜天凌昨夜深更一道急令改了內容,這裡面透著的奇怪,無由的叫人不安。
  夜天凌落的一招絕棋。若如前議,令湛王同九王成犄角之勢鼎立,隔岸觀火,網寬線長,兵行穩妥。如今他反手一力將夜天湛托上巔峰,峰凌絕頂光芒萬丈,雲端之下卻是萬丈深淵。
  欲揚先抑欲擒故縱,這法子是卿塵出的,她怎麼也沒想落到了夜天湛身上。心裡說不難受,只是騙自己。
  劍走偏鋒,一招之下斷死湛王之路,卻棄他者不論,令九王安然隱在暗處伺機而動,卿塵第一次覺得猜不透夜天凌究竟在想什麼。奇險快狠,深穩詭絕,便如傳說他行軍布陣,他人無論是身在局裡還是立身局外,都深惑其中。
  宮中不期而遇,她默隨夜天湛走了半日,卻幾度隱忍心中掙扎,話到嘴邊生生咽住。若設法點醒他的險境,便是將夜天凌至於危處,面上看起來雍容祥和的大明宮,暗波之中動輒生死,刀尖劍峰上,她既選了他,便死也要護著他跟著他幫著他,她只有他。
  揉碎一抹輕香,指尖抵在掌心隱隱的痛,春日晴空如夜天湛風神俊朗的笑,印在心底,此時想來竟深刻如斯。
  救命之恩,收留之情,扶助之意,他時時都在身邊,而自己終究是放開了手。
  或者,便從未將手伸出。
  緩緩轉身過,落蕊掠了一肩,任其飄零,無心去看。
  卿塵方要舉步,但見宮屏迤邐彩裳雲動,正迎面遇上殷皇後鑾駕。往旁輕輕一避,疊起些許心事,斂襟施禮下去:“見過皇後娘娘。”
  殷皇後優雅站定,春光下五鳳朝陽宮裝華美耀目:“免了吧。”卿塵謹慎抬頭,卻意外見那精致妝容漾出親和笑意,不免微覺奇怪。
  殷皇後凝眸細細打量卿塵,梨花樹下柔雪淺舞,她便輕盈立著,款款淡淡,明明灩灩,翩然宛轉的輕羅宮裝固然嬌柔,美中卻暗斂冰雪之姿,一籠清光傲潔,一抹秋水入神,讓人掉不開眼,也難怪夜天湛鍾情於她。說道:“越發出挑的清麗了,別說皇上捨不得,本宮看著也喜歡。”
  卿塵聽她這話,心中突的一跳,但如今已養成了習慣,面如止水,靜靜回道:“皇上同娘娘恩典,卿塵惶恐。”殷皇後面前,她是無論如何也不露半分心性,亦十二萬分的警醒,絕不肯有一絲疏漏。
  殷皇後看了看她空著的一截皓腕處,竟笑道:“湛兒既把那串冰藍晶給了你,你便戴上無妨,不必顧及著本宮,空置著也辜負了那寶物。”
  話中有意,卿塵暗鎖輕眉,低聲道:“卿塵不敢。”
  殷皇後微笑抬了抬手:“本宮只有這麼一個兒子,斷不會為難你們,如今你只要好生侍奉皇上便是。”
  卿塵被這話驚震,直到殷皇後鑾駕遠去,仍怔在當場,幾乎忘了自己原是要去看蓮妃的。過了許久,才慢慢往蓮池宮走去。
  飄逸宮裝如同濛濛煙水,自白玉橋上穩秀的掠過,淡波一現,清遠脫俗。沿著雕龍畫鳳的玉欄,金水河幽幽一脈,隱隱環入了宮城深處。
  羽林侍衛見了卿塵,紛紛恭敬行禮。如今的羽林軍,怕已無人再敢輕看,明槍劍冷,甲胄森嚴,總覺比之前多了些叫人說不出的肅穆來。
  卿塵沒有像往常一樣微微笑應,只點了點頭。行走間一瞥,不去細看,連她也難發現羽林軍中慢慢替換了些新面孔,夜天凌那一道嚴令才不過數月而已。
  舉步踏入蓮池宮,早春來到,這裡卻依然未脫冬的清寂,疏疏朗朗,靜的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卿塵忽然一頓,折入園中小徑,蓮池宮正殿,天帝正緩步拾階而下,身後跟著孫仕安。
  避了開去,卿塵不欲讓天帝看到自己來此處,卻聽天帝站在庭中半晌,突然說道:“仕安,朕記得這處原種了一片滿庭芳,如今卻怎麼不見了?”
  孫仕安道:“回皇上,蓮妃娘娘不喜滿庭芳紛鬧,當年便清去了。”
  “哦。”天帝想了想:“還是你記得清楚,朕都忘了。”
  孫仕安道:“皇上日理萬機,操心的是天下,這些事就讓老奴替皇上記著也一樣。”
  天帝點頭:“蓮池宮建了快三十年了,看起來同當初也沒什麼變化,連裡面的人也是一樣,終不待見朕,連兒子也不上心。”
  孫仕安卻不敢貿然回答,只揣摩著道:“蓮妃娘娘便是這個性子,終有一日知道皇上的苦心。”
  天帝一笑:“朕哪裡再有個三十年啊。”語中盡是感慨,聽起來竟有些蕭索意味。
  孫仕安忙道:“皇上福壽康健,老奴還要再伺候皇上幾個三十年呢。”
  “聽聽,你都也跟了朕大半輩子了。”天帝說道:“不必忌諱言老,朕這幾日常覺得力不從心,是老了啊。”
  孫仕安道:“近日政務繁多,皇上何不命清平郡主回來,也好分憂。”
  天帝聲音肅沉,冷冷透著股靜穆:“朕身邊的人,他們哪個不打上了主意,卿塵這個‘修儀’,是早晚要去的。朕倒要看看,除了湛王,還有哪個也有這心思。”
  孫仕安道:“老奴在一旁看著,清平郡主倒是忠心為君,政務上比先前鸞飛小姐絲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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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5-10-2009 19:15:12 | 顯示全部樓層
  天帝道:“若單說政務,她比鸞飛處的通透清楚,膽識見地也有過之而無不及,是塊可雕琢的料。但在朕身旁,要看她知不知道該如何把握分寸,再說吧,看她便也能知他們幾個。”
  卿塵心中一凜,既在天帝身側又是鳳家之女,她這個修儀真真是樞紐中的一扣。天帝對這些兒子們一一都看在眼裡,也將她看在眼裡。
  此人彼人,是弈者又是棋子,進退攻守,分也分不清。
  孫仕安隨著天帝漸漸遠去了,聲音再也聽不清楚,卿塵心中卻明鏡一般,寒風淡淡,方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只一步啊,一步之差便不是這個局了。
  風冷料峭,竟仍是透骨的冰寒,卿塵靜靜回身離開了蓮池宮,一路低頭,思量著天帝同孫仕安的對話。
  延熙宮中常年縈繞著若有若無的檀香氣,叫人心池安寧,饒是重重心事也靜淡幾分。太後正同碧瑤說話,見了卿塵回來,問道:“你這丫頭哪裡瘋去了,半天都不見人影?”
  卿塵微笑著道:“太後找我嗎?”
  碧瑤說道:“郡主也真是,偏偏這時候不在,四爺來了半日,前腳剛走。”
  卿塵一笑,淡淡道:“既是四爺陪太後說話,正好我就得空偷閒嘛。”
  太後招手令卿塵來身邊,挽起手細細看她,慈目中透著欣慰:“你可知凌兒今天為何而來?”
  卿塵原本便紛雜的心情緩緩的沉下去,低聲道:“還請太後示下。”
  “害羞呢?”太後見她低垂著眸子,笑說道:“凌兒這冷脾氣,如今可算是轉彎了,終於應著個人能降住他,方才竟是來求我指婚的。卿塵,哀家問你,你可願意?”
  細微的一點淡淡喜悅,在卿塵心底沖出塵埃“撲”的綻放開來,然而瞬間落入了無盡深淵,猶如黑夜一抹煙花,短暫而燦爛。
  是這一日,曾經看著他清峻的雙眸想像過,曾經在他溫暖的懷中憧憬過,曾經夜深人靜時悄悄泛起漣漪,曾經晨光瀲灩中飛起心思,就在眼前了,就在指尖了,就在唇邊了。
  卿塵慢慢站起來,長垂的發絲遮住了容顏,她離開錦榻,跪在了太後面前,一字一句的回道:“太後,卿塵……不願。”
  屋中一滯,太後同碧瑤都面色詫異看著神情冷淡的她。碧瑤同她情意深厚,多少也知她心事,急說道:“郡主,你這是……”
  卿塵叩了個頭,說道:“卿塵仗著太後疼愛,斗膽請太後收回成命……”話未說完,心中已酸楚難耐,晶瑩剔透的淚水串串點點,早抑不住滾落滿襟,竟再也說不下去。
  太後看著卿塵眉宇間的淒傷,放下手中的茶盞,揮手譴退碧瑤:“你先起來。”
  卿塵輕輕叩了個頭,默然起身。太後說道:“凌兒從小在延熙宮長大,他那個脾氣哀家知道,整天對人冷冷淡淡,心性又傲氣,不是個好相處的人,這麼多年也沒人讓他看得上眼,但今天他來求我指婚,哀家卻看得出他是真心真意的。卿塵,你跟了哀家這麼久,女兒家的心事哀家多少也看得明白,你倒是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兒,你為什麼不願意?”
  卿塵臉上淚痕未干,神情卻不再有異樣,她淡淡說道:“卿塵和四爺,無緣。”
  太後道:“怎麼這麼說?”
  卿塵道:“太後剛才也說了,四爺的性子並不好相處,多少時候他都是令人害怕的。何況,鸞飛剛剛出事不久,卿塵只想一心一意侍奉天帝,沒有,也不敢有別的心思。”
  太後半合著眼思量了一會兒,再睜開眼睛其中多了幾分了然的惋惜,輕歎道:“哀家是過來人,這生在天家,想要得個知心人難如登天,本以為你們倆會是一雙好姻緣,可你既不願,不管是為什麼,哀家也不能強求。”
  淚已積滿了心底,然也冷到了平靜,卿塵眼底覆著一抹不易察覺力持的堅銳,低聲道:“謝太後恩典。”
  太後搖頭:“這真的是緣份不到啊!”

  如寄空翠渺煙霏

  順水行舟,槳櫓輕搖,水波破開漣漪,一暈蕩著一暈,楚堰江到了靜處,兩岸映著一片湖光山色,似是滿城風雨喧鬧撇在了春色迷濛外,只剩下煙波浩渺,欲近似遠的,將盛世天都遙遙拋卻,紅塵已萬丈。
  便有弱柳扶風,悄吐了嫩芽,清新一枝梨花自岸上伸綻開來,臨水斜照,落下碎芳點點,潤在風裡,淡淡地沿了江水歸去。老漁翁粗糙的手有力的握著槳桿,只一蕩,船便徐徐的行著。看看船頭始終立著的女子,一襲纖秀背影裹在流澹回轉的煙嵐輕絹中,靜的似乎融入了這濃稠淡渺山光水色,一時竟覺得小舟已隨她凝佇,反是這山這水,悠悠的退了開去。
  自上了船,也不說去哪兒,就這麼隨波逐流。一程一道的過了,眼見這天色漸沉,家裡老婆子必已升了炊煙,等著開飯,小孫兒也不知是不是哭鬧起來。老漁翁搖搖頭又蕩了一櫓,瞇眼看去,遠遠江上來了駕小船,聽來水聲,不多會兒便到了近前。
  船雖不大,卻透著氣派,持槳的人倨傲中帶著禮數,抱拳道:“老人家,我家公子想過船去,還請兩邊一靠。”
  老漁翁磕磕煙嘴,笑道:“小船被這位姑娘包下了,得問問客家才行。”
  說話間那船一晃,艙中走出個藍衫公子,俊眉星目,溫文如玉,唇邊一抹儒雅笑意,壓的這泠泠春寒也一暖,對方轉身過來的女子說道:“卿塵。”
  卿塵見是夜天湛,先是一愣:“是你?”
  兩船輕靠,這邊小舟微微一沉,夜天湛已落步身前:“隔了船說話不方便,不如到這邊船上。”
  卿塵沉吟一下,點了點頭。秦越早一旁付了船錢,老漁翁惦著手中沉沉銀子,也不知是遇上了哪家公侯小姐,眼見一對神仙般的人物隨船去了,心底嘖嘖稱奇。
  船行緩緩,遠日斜下,在江面細細粼粼覆上了一道波光,漸漸斂入了煙青色天水中。卿塵同夜天湛並肩立於船頭,輕風吹的衣袂翩然,宛似出水洛神迎風飄舉,淡光灑金落了滿身,如仙般脫俗,一時叫夜天湛看的離不開眼。
  卿塵心裡郁結,不想說話,只是靜靜看著遠處,夜天湛陪她站了一會兒,說道:“說是你不舒服,回相府住幾日,怎麼了?”
  卿塵想起自己出宮的借口,笑了笑:“沒什麼,只是跟了天帝這麼多日子,有些心力不支的感覺,想歇歇。你怎麼會尋到這裡?”
  夜天湛深深看了她一眼,雖不多說,眸底卻是細密關心,道:“秦越說在楚堰江見你上船,我便沿江過來,不想竟真遇上了。”
  卿塵將拂在臉側的秀發掠回耳後:“江上爽闊,比宮中是另一番風景。”
  夜天湛舉目遠望,四合暮下,山水影影綽綽的模糊在天邊,梨花煙雨籠入一川輕暮,不再清晰,問她道:“你想出宮嗎?”
  卿塵抬頭,也不知何時,江中圈圈點點起了漣漪,氤氳濕潤,雨意盈滿了江畔。
  暮雨清新不期而至,潤潤的隨風撲來。夜天湛側身,自然而然將她擋在雨後,衣襟立時細細著上了幾點濃重顏色:“春早天涼,莫要著了寒氣,先入艙裡去吧。”
  卿塵伸出手掌,接落幾點雨絲,涼涼的印在掌心中,微笑說:“我沒有那麼嬌弱,只有出宮才得這樣閒情,是的,我從來沒有這樣想出宮過。”
  夜天湛注視著茫茫前方:“或者再忍幾日便好,昨日我已求了母後,向父皇請旨賜婚了。”
  卿塵猛的轉頭過來,夜天湛目不轉睛的看著她,眼中落滿了清亮雨絲。卿塵抑聲問了句:“為什麼?”那個若隱若現的猜測終於彰顯出來,一切都有了解釋。殷皇後態度改變,突然親近,夜天凌中途轉意,要將他置入不歸之路,都為他這一步,或者就連天帝,也不能再縱他榮耀下去了。
  夜天湛灑然一笑,笑中帶著幾分隱現的澀楚:“我知道你或者還不願,但我還是做了,卿塵,我早便不該讓你離開我那裡,這一次我不會再放過這個機會。”
  “即便賠上你現在所有的一切也願意?”卿塵直視著他,有些絕情的問道。
  夜天湛眼中掠過一道精光,聲音卻依然溫潤如玉:“現在所有一切,歷了十幾年經營追求,一步步到今日,豈是那麼容易傾覆放手。沒有這些,即便能留你在身邊,也無法護你周全,我不會賠上。”
  卿塵仰頭讓雨絲撲面襲來,深吸了口氣,用一種暗到死寂的聲音說道:“我即便成了你的王妃又如何,我待你之心,連靳妃姐姐一分也及不上,你要我做什麼?你對我越好,便是對自己越殘忍。”
  夜天湛眸中的柔軟凝滯了一下,聲音有些淡啞,說道:“相處日久,難道就無一絲感覺?”
  “有,不但有而且很強烈,從第一眼開始直到現在。”卿塵狠心說道:“但你對我來說是另一個人,一個我愛過的人,也是我現在恨著的人,我想忘卻忘不掉。每看到你就如同看到他,因為你和他生的一模一樣,如果我說愛你,那麼我其實是沒有放開對他的愛,我會選擇任何人,但沒有辦法選擇你,我不知道對著你該怎樣,你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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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5-10-2009 19:15:26 | 顯示全部樓層
  強烈而直白,那一刻她是寧文清而不是鳳卿塵,破釜沉舟般的話語自口中毫不猶豫的說出,帶著壓抑了許久的情緒。斷了他的心意,是給他一條生路,也同樣放了自己生路。李唐也好,他也好,她統統不要,統統忘掉,她只要那一個人。
  或者是因雨意,夜天湛臉色微微有些蒼白,卿塵看不清面前這雙清湛的眼中現在是什麼神情,只能感覺他猛然轉身離開。然而就在這時,夜天湛卻又停下了腳步,回身過來,良久看她。
  卿塵寂靜的回視他,眸中深不見底。直到他終於長歎一聲:“就算如此,我也認了。”玉樹臨風,灑然江上,夜天湛眼梢微微上挑,同樣平靜的說。
  卿塵只覺得四周雷聲悶的人心頭發慌,身子不由的晃了晃,扶住船舷:“我這一生或許注定是要欠你的。”一字一句錯錯落落而下,敲在人心頭。
  夜天湛似乎笑了笑:“欠著好,總有還的時日。”
  已是盡心無奈,也不想再說,卿塵鎖攏眉心,避開他,淡淡說道:“四面樓到了,我在這裡下船,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府去吧。”
  夜天湛道:“你不回相府?”
  卿塵其實本就不想回相府去住,只說道:“我晚些時候自會回去。”
  夜天湛點點頭:“我送你上去。”看來已然恢復了常態,溫柔依舊,船緩緩靠上棧頭。
  卿塵攔住他:“不必,雨下的大了,何必折騰。”秦越見雨越落越急,遞上了傘,天邊隱隱雷聲,由遠至近悶響著滾滾而來,天地昏暗,想必立刻便是一場大雨要來了。
  卿塵將傘一撐,往岸上邁去,誰知腳下不穩船身晃蕩,冷不防歪了下。不及心驚,有人在旁一把扶來,夜天湛已將她護在懷中穩穩立住。卿塵急忙往後退開,躲過他的手臂:“多謝你。”
  一步之遙,夜天湛反手將她握住,雨中俊眸流光清朗:“無論如何,我認定了你就絕不後悔,總有一日,你會把我當我。”
  卿塵輕輕的將手掙脫出來,避開他的目光:“七爺請回吧。”
  夜天湛眼中含了千言萬語,但還是終究一笑,回身上船離去。卿塵怔怔看著被急雨籠罩的江堤,轉身,突然見四面樓門前,一個熟悉的人影立在那裡。
  不知何時而來,夜天凌暗沉的眼中冷冷一片,注視著傘下的她,注視著這風雨中長浪拍岸的楚堰江。

  誠知此恨人人有

  木棧兩頭,一段若遠若近的距離,倆人靜靜立在那裡,誰都沒有說話。
  風意早就失了春日的柔軟,掀的卿塵手中竹傘晃動,伴著震耳悶雷,一道驚電裂開烏雲,在暗空中劃出灼目的長光。
  電閃之下,卿塵清楚的看到夜天凌眼底鋒稜暗肆,怒海狂湧,終於明白為什麼戰場上殺人如麻的將軍也會抵不過他凌厲注視而汗流浹背匍匐在地,就連肆虐的閃電都退怯了去,那攝人目光如同一把利劍直逼心底,讓她感覺喘不過氣來的悶痛。
  卿塵穩了穩心神,舉步向前走去,頭頂翻滾的雷電聽在耳裡並不真切,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只能見到他的眼睛,天地間仿若只剩了那雙眼睛,看著自己,清晰如許。
  急雨斜斜打了滿身,羅絹帶著雨水緊貼著,透心的冰冷。他來了,她有多少話想同他說,現在,他來了。
  夜天凌一動不動的看著她,沉厲狂暗夾雜著深切的撕痛在眼中,卿塵叫道:“四哥。”
  “難怪,”夜天凌冷冷聲音沒有一絲感情:“我在這兒等你半天了。”
  卿塵低聲問道:“你見過太後了嗎?”
  夜天凌眼裡怒意閃過,一把將她的頭抬起,低頭俯視,聲音喑啞:“難怪你追問褚元敬為什麼我要那麼做,難怪你不願皇祖母賜婚,難怪四處找不到你,原來是他。”
  油紙傘跌落雨裡翻滾著被吹入了黑暗中,卿塵感到他的手狠狠的握著自己,因為用力過度而微抖著,掙扎說道:“不是……”
  “那是什麼?”夜天凌抑聲道:“你親口拒婚,我亦親眼看見。”
  他眼裡的傷怒同這語氣,像把尖刀一樣刺入卿塵心頭,一刀刀刺著,痛的她幾欲窒息,倔強的揚頭道:“是……是……你放手!”
  夜天凌猛的松手,卿塵踉蹌扶住一旁欄桿,心裡那痛絲毫未緩,越發翻湧起來,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只靠在那兒喘息。
  夜天凌見她慘白著臉不答,一陣怒意夾雜著心痛湧上,劍眉緊蹙,像是極力在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忽爾仰頭閉目雨水激了一身一臉,轉身拂袖而去。
  “四哥……”卿塵想叫他,眼前卻忽然一黑,心口抽起一道劇痛。冥魘隨夜天凌自宮中回來,早和謝經在樓中看著倆人情形不對,卻誰也不敢上前,此時見夜天凌突然離開,雨中卿塵搖搖欲墜,雙雙搶出來扶住:“鳳主!”
  卿塵恍惚見了他們倆個,艱難說道:“跟去……看看……莫要出……出事……”
  謝經對冥魘一示意,冥魘展開身形,沿江岸追去。
  謝經扶著卿塵,只見她渾身濕透,蒼白面色上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早已流盡了楚痛,淹沒一切。
  兵部衙門府前,攔門百年的兩株老樹桃花虯枝盎然,雖沒有依水堤旁“一色錦屏三十裡”的繁麗,卻也熱熱鬧鬧綻了滿樹。雨打春庭零落了些,紅粉嫩白碎錦似的鋪了一地,如今風一輕,柔柔灑灑飄揚起來,倒給這兵戈肅殺的衙門口添了幾分旖旎光景。
  衙門裡出入的武官兵將,本就都是些豪放不羈的人,沒有哪個有閒情駐足賞春,反而比平時更多了匆忙,甲胄長靴下不免踐踏了落紅,一晃,便碾入了塵中。
  自凌王同十一王爺提了設北疆都護府的條陳,天帝尚未有所決斷,南靖侯府六百裡加急傳報,年前南靖侯重病,四月乙丑薨於鎮州。
  王侯封地本是世襲罔替的制度,理應由南靖侯長子繼爵掌管南疆,但老侯爺長子失德無能,其他五個兒子多有不服,竟亂起靈前,一發不可收拾,直鬧到朝廷來請決斷。
  此正是撤藩的一道間隙,天帝召眾臣議,凌王雖力主撤藩,卻反對急功近利,認為尚非時機。向天帝進言分地而封,請將南靖侯封地化為六郡分封給南靖侯六個兒子,如此各有牽制,藩王的權利亦被無形中削弱。若是此時下詔撤藩,四藩歷來互通聲氣,牽一發而動全身,一旦異心亂起,朝廷尚未准備充足,海防、邊陲、關隴都將陷入危中,穩扎穩打,才是上策。天帝納了凌王之議,但為防南藩有變,軍中仍是厲兵秣馬,以備戰事,兵部自然是緊起了弦,一刻也不得歇。
  連著忙了幾日,夜天凌同十一出了兵部衙門,一陣暖風輕盈,落花飄灑夾著微香拂面而來,絲絲點點沾上素淨黑衣,他側頭避了避,眉峰緊鎖,深海般的眼底一片暗沉,連這明媚春光都冷了去,近日這副神情叫整個兵部人人小心翼翼,誰也不敢出半點兒疏漏,生怕惹火上身。
  十一憂心忡忡的看著夜天凌,落後一步,對衛長征低聲道:“這到底怎麼回事兒?”
  衛長征輕聲道:“我也不知道,昨天問過晏奚,他只說大雨那日四爺從外面回來,自己站在落遠軒園裡傾盆大雨整整淋了一宿,四爺不開口,誰也不敢問是怎麼了。”
  十一皺眉,他深知能將夜天凌惹成這樣定不是小事,思量著上前道:“四哥,父皇前些日子賜下來宅子修整的差不多了,武英園連著暢音園,離你府裡只一條街,我和十二弟將過牆打通,左右連著,兩邊往來方便。”
  夜天凌停了下:“倒是不錯,什麼時候搬過去?”
  “下個月吧。”十一道:“幾天不得清閒,好容易沒事了,不如陪我去園子裡看看?”
  夜天凌雖心裡抑悶,卻也不願掃他興,便道:“也好。”
  武英園同暢音園兩處王府花園,對稱而建,裡面景致就如翻轉了一般相近相襯,是伊歌城中極難得的府院。天帝日前賜給了蘇淑妃所生的兩個兒子,降旨擴建修繕為新王府,可謂聖恩眷隆。
  嫩柳吐翠,春池冰融,園中曲徑通幽,錯錯落落,四下芳菲怡人。泠泠冽冽的一道清泉自地下引至石上,融融流了一帶碧水,分花拂柳曲曲折折往暢音園去了。
  夜天凌負手入了園子深處,對這滿眼春色視而不見,眉心始終緊著。
  只這一點空隙,沒有軍務沒有政事,那種感覺便如影隨形的湧了上來,無比清晰的一幕,紅桃、輕柳、醉香、流泉,都如她,笑盈盈清冽冽的在自己面前,一翦秋水似的明淨,一籠新月般的輕柔,從沒有此刻樣的清晰。
  那一道利痛,自心口直浸入骨髓,只腦中有一絲兒空閒,便是她,滿了心懷。
  冷面下隱著能融了冰川的火,灼的五髒欲焚,他閉了閉目,唇角凌厲的銳成一刃。耳邊突然傳來說話聲:“沿這邊過去便是十一哥的武英園,咱們看看去。”聽上去是夜天漓的聲音。
  似是有人應了一聲,夜天漓又道:“春雨才過幾日,竟桃花都開了。卿塵,去年冬天咱們還說下了雪飲酒賞梅,誰知被平隸疫情攪了,如今換做飲酒桃林,不也是美事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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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5-10-2009 19:15:37 | 顯示全部樓層
  卿塵似是笑了笑,說道:“若能尋得‘桃夭’美酒來,才配這美景。”
  夜天漓道:“這有什麼難,倒是你沒精打采的,怎麼好好的說病就病了呢?好些了便該出來走走,總悶在屋裡也不行。”
  卿塵淡聲道:“什麼大驚小怪的,不過懶得動,皇上都放我歇著了,你還特地拉我來這兒。”
  這熟悉的聲音叫夜天凌猛一晃神,十一笑道:“不想正遇上他們……”一扭頭,見夜天凌面色清冷,眼中隱隱掠過一絲銳光,愣了愣。
  夜天凌沉聲道:“十一弟,我府中還有事,先走一步。”說罷竟便轉身出了武英園。

  抽刀斷水水更流

  “四哥!”十一叫了聲,突然頓住,心中恍然。身後夜天漓已喊道:“今日真巧了,十一哥也在園中。”
  十一回頭道:“剛從兵部出來,就順便過來看看。”留神見卿塵目視蜿蜒消失在山石後的小徑,輕眉微籠,眼中濛濛一片淒清,襯著月白衣衫臉色也淡淡,靜的有些深暗意味。
  夜天漓仍是那副散漫模樣,月白窄袖長衫下舉手投足都是不羈,笑說:“聽說兵部最近忙的人仰馬翻,幾天都見不到你,母妃今早還說呢。”
  十一道:“也就這一陣,再忙也不及四哥,都幾日沒正經合眼了。”卻見卿塵細眉微微一蹙,轉而又恢復了平淡模樣。
  “四哥是越發嚴厲了。”夜天漓笑道:“我們才說飲酒賞花,正要差人去找你們,也不知四哥、七哥他們是不是空閒。”
  卿塵眸底滯了下,攔住夜天漓:“他們都忙著,人多了反亂,就我們三個人好了。”
  “也好。”夜天漓只道她不愛喧鬧,沒往深處想,轉身吩咐人去辦酒,幾人往桃林過去。遠遠就見雲蒸霞蔚,絢爛無邊,當真是芳菲四月,人間美景。
  十一借個機會將卿塵扯到一邊,低聲問道:“你和四哥怎麼了?”
  卿塵鳳眸低垂,淡淡說道:“沒事。”
  十一一皺眉:“還說沒事?一個玩命似的難為自己,一個病倒一場臉現在還慘白著,好端端會這樣?”
  卿塵抬頭,對他一笑,很認真的說:“真的沒事,只是一點誤會,過些時日自然便好。”
  十一道:“既知是誤會,怎不解釋清楚?”
  一抹桃色自卿塵眼中掠過,她悠悠看著那桃林:“不解釋自有不解釋的好處,也不必解釋。”想了想又道:“往後你們不要常來找我,但凡行事,謹慎收斂。”
  十一自她話中查知了幾分不尋常,夜天漓在前面招呼道:“你們倆快些。”他不便多言,只說道:“四哥這幾天心情可壞到家了。”
  風過芳菲起,翩躚發間,卿塵只應了一聲“嗯”,便轉身先行。
  桃林下輕紅鋪了一地,夜天漓已伸手將一小壇“桃夭”拍開,花香添了酒香,清清冽冽溢了開來,未飲人已醉。
  幾人尋了一方平石,隨意而坐,卿塵將那銜珠杯執起,白玉中一抹嫣然酒紅,妖嬈萬分。抿一小口,既不烈,亦不嗆人,只是一點飄忽瑩徹的酒意,滿是桃花繽紛的風流,偏生又化進喉舌一般,縷縷醇厚香釅。
  仰頭入喉,那一股暖流自腹中直沖上來,不覺雙頰已微熱,方才清淡的醇綿,慢慢便回出些莫名的酸澀,裊裊纏綿四肢百骸。
  這酒,淺酌豪飲都是蕩氣回腸。
  十一早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好酒,桃夭引鶴,醉中風流。”
  卿塵抬手斟酒,舉杯道:“借這灼灼桃花烈烈美酒,賀你二人即將新遷府第之喜。”兄弟倆人笑受了。
  桃花影裡落英繽紛,幾巡過後,十一忽覺卿塵今日已飲了數杯,一擋她:“這酒後勁烈,你又沒酒量,別多喝了。”
  卿塵笑推他:“任你醉中風流,不容我酒裡乾坤?”斜靠著一株桃樹,腮側淡飛輕霞,星眸微熏,眼底卻清凌一片,朦朧笑意似幻似真,映在那瓊漿玉液中。
  她看得清楚,揚眉一笑。
  再斟滿,同夜天漓飲一杯,夜天漓興起,擊節吟道:“酒醒只在花間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開花落年復年。”
  卿塵搖手:“你這個不好,聽我的。”又灌一杯酒,將那白玉杯丟下,半醉中偏偏心底明晃晃的亮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鍾鼓饌玉何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長興高歌,一氣而成,拂袖將那桃花揚的滿天,只覺胸口熱辣辣的,那酒不知怎麼化出了淚,沾惹落紅紛紛。
  “好詩!”夜天漓方贊道,突然見卿塵落下淚來,不禁詫異:“這是怎麼了?”
  卿塵笑道:“來,再喝!”
  十一已將她杯子拿開:“卿塵!”
  卿塵見他喝阻,也不去找杯子,揮手道:“好吧,已經醉了,我不喝了。”靠在桃枝間,仰起頭,妖艷桃紅在她水濛濛的眸底映的清澈。
  腦中千頭萬緒,也不知在想什麼,只是這酒像掀開了五髒六腑,將沉澱至深的東西一並翻騰上來,抑也抑不住。恍惚間似是回到了屬於自己的地方,也曾同那些朋友買酒言歡,高談闊論,笑燈紅酒綠,將年華縱歌。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她嘲弄地看了看衣間桃花,糊塗了,忘了現在她是誰呢,果然酒是會醉人的。是醉又如何?
  長石白玉廣場,平坦莊嚴,寬十丈有余,遙接致遠殿前殿。一旁大道兩側植著各色樹木,雖都是參天直立,卻因廣場的空闊而顯不出十分的高大,數日春風過,雨水又足,如今枝頭已綻出巴掌大的小葉,陽光下輕蔭點點,十分的愜意招展著。
  夜天凌踏上殿前的玉階,當職的內侍上前道:“四爺,皇上今天在武台殿,請您和十一爺來了便即刻過去。”
  夜天凌點點頭,也沒說話,負手而行,若有所思。“四哥!”十一在身旁說道:“你就這樣去見父皇?”
  “怎麼了?”夜天凌停下腳步。
  十一道:“眼下大好春光,你卻一臉的冷霜看著倒像三九嚴寒,父皇能不問嗎?”
  夜天凌眉心微皺,高處望去,大明宮北側岐山一脈峰巒起伏,如今盡帶春意,深淺翠綠層層疊疊,叫人眼前一新。他站在殿前靜了靜心,轉身道:“走吧。”
  十一暗中搖頭,說是誤會,卻也不知要僵到什麼時候。進了武台殿,沒想到卿塵竟在,接連幾天早朝沒見到她,倆人都以為她尚未回宮。夜天凌身形猛的一頓,卿塵正在和天帝說話,此時聞聲回頭,本來便沒多少血色的臉上似乎更添了蒼白,卻襯的一雙眼睛越發幽深,如同星夜,平靜中無垠,無聲,無喜,無怒。
  “兒臣見過父皇。”
  “四爺,十一爺。”
  淡到極至的聲音,聽在耳中卻如千斤,夜天凌面無表情的看向他處,卿塵亦靜靜的轉身重新面對天帝身前的皇輿江山圖。
  “卿塵,給他們看看。”天帝抬手命夜天凌和十一起身,仍舊注視著地圖在想事情。
  卿塵自龍案上取過一道本章,猶豫了一下,上前遞到十一手中。十一背著天帝,目光中帶著擔憂的在卿塵和夜天凌之間看過,卿塵緩聲說道:“這是東屏侯上的本章,主要是請求增加海防軍費,擴招新水軍。原因是自去年始東海一線常常遭到倭寇襲擊,今年已有二百八十多艘商船或漁船遭劫,所受損失折合白銀大約五十四萬兩。其中最嚴重的一次是本月壬午,倭寇竟攻到督都府陳兵重防的近海,雖被擊退,但雙方都損失較大,應該只能說是慘勝。”
  夜天凌接過十一遞來的本章,習慣性的並沒有立刻翻看,而是聽卿塵略說重點,聽到這裡問道:“四個月來二百八十多艘船遭劫,那就是說每天都能遇上倭寇?”
  卿塵道:“照這個數字推算,是每天至少有兩艘船遇事,聽起來非常頻繁。”
  “未免太過頻繁。”夜天凌道。
  “倭寇攻到近海,是上岸交戰了還是海戰,這不是小事,究竟是個什麼狀況?”十一也思量著道。
  “本章中一筆帶過,語焉不詳,顯然重點不在此。”卿塵道,夜天凌這時才瀏覽了一下本章:“重點在軍費。”
  天帝此時轉身問道:“凌兒你怎麼看?”
  夜天凌斟酌了一下,說道:“兒臣認為,這道本章應該駁回。”
  “說說看。”天帝道。
  夜天凌道:“東屏侯此時上這種本章,顯然是因南藩六郡之事投石問路來的,既然定了要撤藩,便沒有必要再往裡面填銀子。何況,去年年底新水軍軍費剛增了四十萬,現在竟再要六十萬,也沒有這個道理。”
  “那倭寇呢?”天帝再問。
  夜天凌略一沉思:“禁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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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5-10-2009 19:15:53 | 顯示全部樓層
  天帝蹙眉思量:“禁海?”
  “皇上,”卿塵淡聲說道:“四爺的說法有欠考慮,禁海一事不可輕易為之。”
  天帝道:“怎麼說?”
  卿塵稟道:“東南沿海一線的商船貿易多年來都是當地稅收之重,亦是百姓生存之道,一旦禁海,兩面都將失去依恃。何況,我們能禁的只是自己的船只,倭寇卻不會遵守禁令,如此不但不能解決問題,反成了因噎廢食。對倭寇越是忌諱退避,他們便越張狂,以攻為守才是根本。”
  十一十分詫異的看向卿塵,夜天凌眼底一動,天帝道:“卿塵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夜天凌聲音中不帶絲毫感情,說道:“兒臣所說的禁海,並不是全面封禁,倭寇出沒之地多在東海一線,越往南則越少,所謂禁,是要擇其重點,亦是在限定的時日中。之所以要禁海,是因為現在沒有精力同時應對北疆和東海兩面的負擔,只能先以一方為重。出擊倭寇說起來容易,實際上每年人力物力的消耗幾乎同沿海州郡所收繳稅銀相抵消,禁海節省的軍費足以彌補損失,所以這六十萬軍費的本章,還是應該駁回。”
  天帝看了眼卿塵,卿塵淡眉輕掠,說道:“我倒覺得,這本章可以准。”夜天凌和十一不約而同的皺眉,今天似乎夜天凌所提的每一條意見,卿塵一定有相反的看法。
  卿塵在他們各自不同的眼光中緩緩說道:“朝廷定了撤藩,對四藩來說絕對不是個好消息,他們也不可能束手待斃,一個不慎遭其反噬,後果不堪設想。既然知道東屏侯這道本章有目的,便應該順水推舟,大大方方的准了他,表面上不露絲毫異樣,消除他們的戒心,才是穩妥之計。”
  夜天凌冷聲道:“東屏侯若是真因撤藩而有異動,這六十萬的軍費豈不正中他下懷?”
  卿塵立刻道:“並不是說准了本章便要給錢,六十萬兩也不是小數目,哪裡是說拿便拿的。四爺現在接手戶部,難道沒有法子可以拖?去年的四十萬軍費還有二十萬沒兌現呢,慢慢耗著,耗到無疾而終。”
  夜天凌道:“如此一來,出擊倭寇還是一句空話。”
  十一暗中以眼神示意卿塵,卿塵卻視而不見,說道:“但禁海非但事關重大,而且也不能解決根本。”
  夜天凌道:“禁海是緩兵之計,目前而言就事論事,難道有更好的法子?”
  天帝忽然一抬手:“這是爭什麼呢!”他們倆猛然收聲,天帝目光威嚴的一掃,說道:“朕問你們,撤四藩、退倭寇,軍費,禁海,你們說的這些都是為了什麼?”
  “肅邊境,固國本。”幾乎是異口同聲,夜天凌和卿塵一並答道。
  天帝“哼”了一聲:“都還清醒。”
  十一及時在他們倆人之前笑道:“說了這半天,原來是殊途同歸。父皇,其實四哥和卿塵說的各有道理,軍費一事,卿塵這法子不錯,咱們不妨和東屏侯扯皮,軍費就批給他,但兵部、中書省都可以上本章封駁質疑,讓他們列預算,再議再審,這都容易。”
  天帝指了指卿塵:“也就是女人才想得出如此耍賴的辦法。”
  卿塵輕聲道:“兵法有雲,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和這是一樣嘛。”
  十一道:“若說兵法,四哥那便是擒賊擒王。四藩之中最棘手的是北晏侯,所以撤藩當以北疆為重,若是拿下了北疆,其他三處都不足為慮。所以說一段時間的禁海也不是不可以考慮,先以治標之法暫緩,待騰出手來再治根本。若兩邊同時下手,或者顧此失彼反而得不償失。”
  夜天凌道:“父皇,現下國庫的情況也確實容不得我們處處兼顧。”
  “哦?”天帝問道:“戶部那邊你近來看察的如何?”
  夜天凌微微攢眉:“兒臣發現有些地方不太清楚,尤其是賬目上極為復雜,還需要些時日了解。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眼下能動用的太倉銀實在是不多。”
  天帝點了點頭,卻問道:“朕看你今天怎麼不比往常冷靜?”
  夜天凌深深吸了口氣:“兒臣知錯。”
  十一急忙說道:“父皇,這幾日京郊各州郡駐營換防,四哥昨晚一直在兵部衙門都沒回府,想是有些累了。”
  天帝道:“朕也知道,兵部和戶部兩面擔子都不輕,你們兄弟兩個也不容易,今天沒別的事,都回府吧。卿塵也去吧,這幾天不必時時過來,待身子好了再說。”
  “謝皇上體恤!”幾人一同跪安退出武台殿,卿塵走到殿前便說道:“我還有別的事,不送四爺和十一爺了。”說罷屈膝一福,就要往復廊那邊去。
  “卿塵!”十一叫住她:“你這是干什麼,回宮來也不見你說一聲,剛才又為何處處要和四哥過不去?”
  卿塵停下來,平靜的看了夜天凌一眼,道:“方才只是就事論事,請四爺不要介意。”
  夜天凌注視著卿塵淡墨樣毫無顏色的容顏,似乎不過幾日,從神情到語氣都生分的異樣,不由得便有一絲滯悶夾雜著疼惜堵在心間,他開口道:“很久沒去裳樂坊了。”
  誰知卿塵頭也不抬:“今天靳妃姐姐約了我去湛王府,怕是不能陪四爺去了。”
  夜天凌臉色猛的一沉,再不多言,徑直拂袖而去。他走出幾步,忽然側身回頭,卿塵亦正在長長的殿廊處駐足回眸,遙遙間一望自他身前直透入了心內,如同浮春下一道干淨卻犀利的陽光。
  卿塵停了片刻,加快腳步拐入了邊廊,冷不防被人拽著入了一道側門,她才發現十一一直跟在身後。
  十一盯著她,有些不悅:“你分明存心招惹四哥。”
  卿塵鳳眸一抬:“我說了只是就事論事。”
  “我不是說在武台殿,是你剛才那句話,你明知道定會惹怒四哥,偏偏還要那樣說。聽說這些日子七哥和九哥都常常去左相府,你到底怎麼回事兒?”十一問道。
  卿塵輕攢細眉,徐徐說道:“皇上手中壓著兩道請旨賜婚的手本,一道是七爺的,一道是九爺的,皇上在等著看,還有沒有人上第三道手本。你說我該如何?在皇上面前支持四哥的所有政見,還是和你們一起毫無顧忌的去裳樂坊玩?”
  十一聽到九王也請旨賜婚,先是有些吃驚,繼而說道:“這些話你能和我說,難道不能和四哥說?兩人之間偶爾誤會不要緊,但若拖的太久,再要彌補便難了。”
  卿塵淡淡垂眸:“他需要聽我的解釋嗎?”
  十一十分無奈的說道:“七哥剛請旨賜婚,你便拒絕了皇祖母的指婚,剛才還說出那樣的話,四哥這算是好的,但凡男人都忍不了。你也看見了,這幾天他忙的不可開交,你真忍心?”
  眼前閃過夜天凌清矍的面容,卿塵輕聲說道:“四哥他心裡不會不明白的,你替我帶句話給他,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十一笑了笑,點頭:“一定帶到。”
  卿塵側頭微笑:“多謝。”

  醉笑陪君三千場

  練功房裡一片劍聲清嘯,隔著門都能感到種逼人凌厲,晏奚小心翼翼的推開門,喚了聲:“四爺。”
  “出去!”夜天凌冷冷的聲音傳來,駭的人心底一哆嗦,晏奚忙道:“十一爺來了。”
  十一對晏奚揮揮手,叫他暫且退下。青石地上丟著件外衣,夜天凌只著了黑色勁裝,手持長劍,見他進來,道:“來的正好。”將劍斜橫,正是“歸離十八式”的起手式。
  十一眉梢一挑,招未動,那劍上已利利抑滿了殺氣,可不好對付,說道:“四哥指教!”反手將一桿銀槍挑起,足下不丁不八,整個人頓時肅然,挺勁如松,抵著那逼人劍氣。
  嘴角冷銳,夜天凌眼中微光精閃,手間驟然爆起一團耀目的寒光,就在此時十一銀槍洞出。
  劍如白虹,槍似銀龍,錚然清鳴伴著“叮當”數聲,兩道人影似是隱入了劍雨槍影之中,盡是以快打快的招數。
  劍風凌厲,砭人肌膚,似將這濃濃春日逼的無處遁形,幾欲換做了蕭煞寒冬,十一一桿銀槍使的出神入化也頗感吃不消。兩人常在一起練武,熟知對手,見招拆招直戰了四百余回合,但聽一聲刺耳的交撞聲,十一手中銀槍竟被脫手震飛,他“哈哈”一聲長笑,人站也站不穩的仰面躺倒,酣暢淋漓說道:“四哥,痛快!”
  夜天凌身子晃了晃,以劍拄地,單膝跪倒,虎口處鮮血長流:“槍法有長進。”說罷終於一松手像他樣的躺在了青石地上。
  一時間屋中只有兩人的喘息聲,汗水貼著涼地慢慢浸下來,歇了半晌,十一道:“四哥,卿塵有話讓我帶給你。”
  夜天凌黑瞳微微一縮,聽十一說道:“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他嘴角隱隱浮起一絲苦笑。
  十一見他不語,扭頭道:“四哥,咱們誤會卿塵了。”
  “我知道。”夜天凌淡淡道。
  “你知道?”十一詫異,忍不住撐起身子問:“你知道是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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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5-10-2009 19:16:07 | 顯示全部樓層
  夜天凌靜靜仰面看著高高在上雕刻精細的棟梁,目中幽深:“那天在四面樓看到她和七弟在一起,我是氣糊塗了。其實自她回左相府的第二日,那裡便有父皇的人在,如果我沒有猜錯,她這個修儀現在一舉一動都在父皇眼裡,若在此事上有什麼差池,父皇必定不會輕饒她。而且父皇是要借她來看我們,她在武台殿說的做的都是故意的。”
  十一松了口氣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我還以為你剛才氣她說那樣的話呢。”
  “那一刻確實有些氣,”夜天凌落在身側的手掌緊握成拳:“但回了府,卻更恨自己護不了她周全,反要她為我受委屈。”
  “她有那一句話,你該知道她的心。”十一道。
  夜天凌閉上了眼睛,想起卿塵的話:“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低聲默念,心底漸漸一片安然。
  絕谷峭壁,懸崖上一叢紅艷艷的山茶花似是擷取了山川之靈氣,臨淵怒放,招展多姿。
  卿塵隨地坐在崖邊,注視著那高山峻谷,衣袂迎風,前方依稀傳來激流的水聲。雨水裂開冬日干枯的峽谷奔騰而過,穿越萬山叢林,翠綠迤邐覆著蒼山。夜天凌曾經帶她來過這個山谷,她記得此處一草一木,如今看來年年春相似,但卻只有她一個人在這兒。
  莫道不銷魂,相思甚處已成癡。四野空寂,如同此時一顆心,輕悵悵,空落落。
  只有在這兒,她才能肆無忌憚的想他。曾提韁立馬開懷暢笑,曾淵臨岳峙傲視天地,曾指點江山意氣飛揚,如此清晰,清晰的觸手可及,如同一灣清冽深潭,一紋一波漓漓暈漾著,不休亦不止。
  七彩碧璽在光下璀璨,玲瓏剔透,映著她清麗的眸子。曾經糾纏心間的一縷執念,此時只余了渺遠的印記。參不透紅塵,望不穿恩怨情仇,眾生苦,苦為情生。她自知是認定了,沒有征兆亦無絲毫猶豫,是他,為他,他不會離開,她也知道。
  唇角掠過一絲明淡的微笑,卿塵站起來對著山谷大喊:“四哥!”面上濕濕的,風吹來有些涼意,浸著肌膚,同那笑化在了雲間。
  風馳蹄聲輕快,停駐在山石錯雜中,夜天凌意外的看著山茶花中飄逸的白色身影,臨空搖曳,幾欲乘風歸去。
  那一聲呼喊,自四面八方回蕩過來,一瞬漲滿了心口,苦澀酸甜,恍惚間竟叫人有種不顧一切的激狂。他飛身下馬,落在卿塵身後,張口欲喊,一眼見那下臨絕壁的山石搖搖欲墜就在崖邊半步之遙,怕驚嚇了她,只輕聲叫道:“卿塵!”
  卿塵渾身一顫,不能置信的回身過來,怔怔看著夜天凌站在面前,早蓄滿了眼中的淚水悄然而下,一言不發。
  夜天凌往前邁了一步,卿塵突然搖頭:“別過來,別過來。”抬手將淚水抹掉,躲開了他的注視。
  眼底猛的波動,夜天凌眉心驟緊,轉身之下便是深淵,他沉聲道:“卿塵,那裡危險。”
  卿塵怔忡,突然淚水中帶出一抹淡笑:“我又不會跳下去。”她側頭道。
  夜天凌伸手道:“你先過來。”
  卿塵聞言斂了笑,靜靜看著夜天凌,她向前走了一步還沒站穩,人已被夜天凌一把擁入懷中,緊緊抱住,臂上力道透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力量,叫人一動也不敢動,一動也動不了,幾欲窒息。
  她伏在夜天凌胸前安靜了一會兒,突然氣惱揮手捶他,又被他環著掙扎不得,心中那道委屈無處發洩,竟扭頭往他肩頭狠狠咬下。
  夜天凌悶哼一聲,只是摟住她。那痛銳切,反而一瞬模糊了,散在心底若有若無的,牽起層層憐惜溫柔。過些時候,他才低聲問道:“氣消了?”
  卿塵早已松口,頭抵在他肩頭淚流滿面,悶著不語。
  夜天凌手指沿著她溫涼的秀發滑下,感覺到她的淚水緩緩滲入衣襟,卻又不知該怎樣安慰。停頓了會兒,終於說了幾個字:“卿塵……對不起。”
  山林四寂,眼前遠空萬裡,淺翠輕碧雲籠煙峰,迷離了雙眸。
  冷傲如他,自負如他,竟說了這樣的話出來。卿塵怔怔聽著,普通莫過這寥寥幾字,卻像一張細細密密的網,讓人失了思緒,一步邁入了他設下的領域。想著想著,一股欣慰甜蜜自心底升起,垂眸笑了起來。
  夜天凌扶著她雙肩輕輕一退,微皺了眉頭:“又哭又笑,這是怎麼了?”
  卿塵不語,望著他。卻見夜天凌也只是這般垂眸凝視,少有情緒的眼中此時深沉而專注,近乎執著地望進了她心湖深處,攪起一股柔和而強勁的水流。他似乎只是盯著她的眼睛,但卻叫人覺得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在他眼底,她突然聽到一聲輕歎,一個不慎柔唇已被夜天凌俯身吻住,切實的熱度帶著霸氣的溫柔激起心湖千層浪,烈烈濃濃的,那麼霸道,讓她無處可逃,那麼輕柔,讓她被包容的眷寵,深深攻陷了心底最柔軟的一處。清明縝密的頭腦沉沉,已是一片空白,只余下他唇吻溫熱。
  不知過了多久,卿塵顫抖著睜開眼睛,長長睫毛微微一動,卻又羞怯低下。夜天凌唇角勾起一絲微笑,轉瞬即逝,輕輕抬起她的頭,修長手指將她臉上隱約殘留的淚痕抹去。一剎那,卿塵意外的在他眼中看到一種深痛不安的神色,仿佛他竟在懼怕什麼,有什麼隱在他心底不願想起偏又揮之不去。
  “四哥。”她輕聲叫道:“你在想什麼?”
  夜天凌沉默了一下,目光投向了遠山疊嶂,簡單說道:“想你。”
  卿塵微微一愣:“我不是在這裡嗎?”
  “嗯。”夜天凌應道,回神凝視眼前人兒,眼底已恢復了那清淡深銳。兩人攜手在一處巖石上坐下,卿塵側頭看了看夜天凌:“你有心事。”
  山間明淨的陽光透過薄霧,映在夜天凌側臉勾勒出稜角分明,舉目處深峰峻谷,夜天凌的目光便凌於那雲峰之上,遙遙的看了出去。
  卿塵微一晃神,覺得此時的他渾身透著一股孤寂,她微微皺了皺眉頭,卻聽到夜天凌聲音別於往日的淡漠:“真的願意跟著我嗎?”說話的時候他依然看著遠方,似乎像是在自言自語。
  卿塵沒說什麼,只將手覆在他的手上,指尖有些微涼,夜天凌反手將她握住:“莫先生有沒有和你說過什麼?”
  莫不平嗎?卿塵問道:“哪一方面?”
  夜天凌道:“關於我。”
  “關於你,”卿塵回憶了一下:“似乎也不多,說的時候你多也在。”
  夜天凌眸底靜寂,然在看向卿塵時終又有一抹苦澀流過:“莫先生是我朝奇門相術的第一人,多年之前還是皇子老師之時,曾為我占過一卦。”
  卿塵道:“是什麼卦?”
  夜天凌淡淡道:“孤星蔽日。”
  卿塵微微愣神:“天乾六十四卦中,孤星蔽日?”
  “是。”夜天凌答道。
  卿塵又問:“莫先生怎解?”
  夜天凌眼睛微瞇,極冷一笑:“其芒盛,天合無雙,親者去,近者離,雖日月而蔽之,孤絕獨以終。”
  卿塵眼中一動,眉目淡遠:“我不信卦。”
  夜天凌唇角微銳,帶著抹孤傲:“我亦不信。但是那日皇祖母在延熙宮中指婚的時候,這忘了許久的卦語卻在那一瞬掠入我腦中,還有唐忻,她是死在我的箭下。戎馬半生,我冒過不少險,但卻偏偏不敢冒這個險,拿你賭這一卦。所以那時我幾乎什麼都沒想,便回絕了皇祖母。第二次求皇祖母賜婚前,我特地去找過莫先生,莫先生卻道天數無常,要我順心而為。我思量了許久,斟酌了許久,卻是放不下,所以終還是去求了皇祖母,誰知這竟險些害了你。你拒婚,出宮,去見七弟,我幾乎便要控制不住自己,心底深處偏又有一絲難言的滋味,覺得或者這才是對的。待明白了你那麼做的原因,我卻更不知道該怎麼對你。卿塵,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夜天凌靜靜的說著,卿塵從來沒有聽他說過這麼多話,第一次,他那樣坦白的展現在面前,清澈的如同一道山流,卻又偏偏帶著絲深忍的惆悵,叫人痛至心口。
  “莫先生奇術獨步天下,卻看不透我的命。四哥,我在這裡,或者是因我不在其中。”卿塵似笑非笑的歎了口氣:“這便也就是我的命,在這裡我比任何人都更孤獨,我只有你,我也不想管其他。你若認定了我,便是孤星該散了,它不散,我讓它散。”
  生生世世,輪回皆緣法。既來了,便是該來了。
  夜天凌突然揚眉長笑一聲:“這懼怕滋味,我竟也會惑在其中。卿塵,世上有你,得之我幸。”
  卿塵道淡定說道:“與君同在,此生無悔。”
  夜天凌眼中有一抹極燦亮的光彩,將她攏住,倆人輕輕握了雙手,一笑中,心相映。

  釋得緣故春風生

  暖風熏醉,御花園中染了春菲,百花熱熱鬧鬧的爭相綻放,蜂蝶流舞,濃郁花香鋪疊明艷,一叢叢一簇簇,絢麗的張揚了滿院。
  翠柳細葉初展,靜靜的在玉瑤池的水面上照出一彎纖細倒影,微隨了風一晃,蕩起幾絲漣漪,劃開一暈平靜如玉,遠遠的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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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5-10-2009 19:16:26 | 顯示全部樓層
  金絲楠木案上,長鋪著一道奏折,奏折上是一筆漂亮柔和的行書,清而有骨,放而有致,雋秀時深隱銳意,峻傲處沉而不露,沿著這明黃折子紙一路行雲流水般的書下,卿塵手中的紫玉筆桿輕輕晃動,在最後微微一勾,稜角鋒銳,帶出了一絲琥珀松墨的清香。
  她直了直身子,輕輕筆將放於一旁溢著墨香的蕉葉紋素池端硯之上,隨目瀏覽過去,日日歷練,這字早已得心應手了,和他的像,卻又不盡然。她笑了笑,待墨干便將折子收起,如今天帝身旁這道長案幾乎成了她的專用。這一“病”,又拖了了半月有余,當她再次每天隨著天帝早朝的時候,天帝將更多的政務交於了她,甚至有些本章也只是看看說說,一並由她代批。這在歷朝裡也是少有的是,眾臣言論非議,天帝一概留中不發,人人都看的明白,鳳家的恩寵權勢是達了鼎盛。
  卿塵心底澄明,對這日盛的隆寵不驕不躁,只在政務上用心,常是深更已過人還在燈下。逐日以來,天朝歷來人政越發爛熟於胸,行事也如魚得水般通透。然她只少言慎行,除了擬旨批奏這樣的代筆之事外,於朝事不議不論,尤其是遇上各皇子經手的政務,更不著痕跡的避開,反將一腔心思放在了農工水利、歷法醫學之上。
  遙春閣中辟地開園,親自研究稻谷農耕;春汛將至,上折子請修河防,維治水利;同欽天監現任正卿祭司烏從昭觀天象、制儀器,輔修太衍歷法;亦在制藥、針灸等處更精深的鑽研了下去。幾千年後偶爾聽到看到的知識,前遠的見地,如今似繁枝茂葉般鋪展了開來,有教有學,盡心為用。便如夜天凌養精蓄銳著手撤藩,定邊疆,清庸吏,查虧空一般,動中極靜,於朝堂上波譎雲詭,針鋒相對過眼而不亂,似無此事。不約而同放眼於天朝之根本,之基業,整頓、修補、勾畫、拓展,盛世下沒著的危機便自此時已收鋒遏勢,在兩人手中一一無聲無息的扭轉。
  卿塵將復好的奏章理了理,正准備向天帝請示,忽見天帝猛的將手中折子擲在龍案上,大怒道:“真是豈有此理!”
  整個殿中闔然一靜,伺候在旁的侍女們被嚇得哆嗦,卿塵悄眼看去,似乎是剛呈上來的密折,不知出了什麼事惹得天帝大發雷霆。卻聽天帝難抑惱怒的對孫仕安道:“去給朕把湛王叫來!”
  卿塵心中一凜,孫仕安不敢怠慢,急忙領旨去辦,還沒走幾步,天帝又喝道:“回來!”
  孫仕安和卿塵都知道天帝為朝事發怒的時候萬萬不能接著便勸,都屏息站在一旁,果然稍會兒天帝似是怒氣稍息,問卿塵:“上次在天都清查歌舞坊,湛王是怎麼復的旨?”
  怎麼竟是為這事?卿塵輕輕蹙眉,清查歌舞坊的時候她雖還未曾進宮,但前面的朝政都曾一一了解過,這件事又是她留心的,於是小心答道:“那次天都中共有九十六家歌舞坊被查禁,都是和朝中大臣有關的,另有十三家因為涉嫌勾結江湖幫派販賣人口,亦被徹底清查。”
  天帝伸手指著那道密折:“九十六家裡面偏偏就沒有殷家的,不但沒有殷家的,還有多少家都是分毫未損!更可氣的是,朕要他清查歌舞坊,他竟然在什麼四面樓為了一個歌女當眾同人爭執!陽奉陰違,說的和做的完全是兩回事,這就是他辦的差事!”
  卿塵心底一驚,隨即知道朝中有人要與夜天湛爭勢了,密折上說的事從頭到尾她再清楚不過,她現在可以替夜天湛辯解,但要冒著讓天帝認為她袒護夜天湛的風險。她也可以什麼都不說,但夜天湛卻會因此陷入不利,只剎那的遲疑,她上前一步跪在御案前:“皇上,這說法與實情有出入!”
  天帝回身看著她:“有什麼出入?”
  卿塵斟酌,先捨難取易,說道:“七爺那時在四面樓並不是為歌女和別人爭執,而是因為有人借酒鬧事,仗勢欺人,恰好被他遇上了,才喝斥了幾句。”
  “你如何知道?”天帝話語陰沉。
  卿塵靜靜抬眸:“皇上,卿塵入宮之前不是一直住在左相府的,那天正好也在四面樓,事情前後都曾親眼目睹。那時候若七爺不出面阻止,那個歌女必定遭人凌辱,七爺根本就不認識那她,只是看不下去如此胡鬧而已。”
  “什麼人借酒鬧事,非要他去管?”天帝冷聲問道。
  卿塵遲疑了片刻,不想落井下石,回道:“那人也是朝中官員,若是說出來難免便有挾私報復之嫌,還請皇上恕罪。”
  天帝沉著臉道:“即便此事如你所言,那些未曾徹底清查的歌舞坊又怎麼解釋?”
  卿塵從容說道:“卿塵認為,七爺的做法也並沒有錯,他只是掌握了一個分寸。這被清查的九十六家歌舞坊,都是欺行霸市借權為惡的害群之馬,所以一律封禁並未手軟。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只是略有出格行為,七爺采取的措施是限時勒令整改,允許繼續經營。更有許多正當經營的,便不在查禁和整改之列。歌舞坊一行本就魚龍混雜,不同的情況區別以待之,是有效的做法,而實際上現在天都中歌舞坊的情況,也已經完全達到了皇上當初的要求。”
  “照你這麼說,湛王做的對,這些歌舞坊都該留著了?”
  卿塵微微點頭:“存在即是合理,歌舞坊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天都興盛繁華的一種體現,不論是何人經營的,若善加利用,不但可以促展經濟,而且還可以起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作用。便如這案子當中曾被查封卻又重新開張的天舞醉坊,他們專門收留西域漠北而來的胡女,使得原先流浪無家的胡人慢慢在天都穩定下來,並加以約束引導,大大減少了此前胡人動輒械斗生事的情況,胡漢之間的關系也日趨緩和,這顯然不是壞事。如果仕族閥門或是朝中官員所涉及的歌舞坊都能起到這種作用,何樂而不為?”
  天帝聽完了未曾表態,過了會兒說道:“你對湛王倒十分了解啊。”
  這一問在卿塵意料之中,她和夜天湛早有交往是眾所周知的事,天帝更是一清二楚,設法回避不如磊落言明,於是說道:“卿塵曾蒙七爺搭救,也在湛王府中住過,第一次見到皇上,還是在湛王府呢。”
  天帝點點頭:“你今天敢替湛王說話,難道不怕朕遷怒與你?”
  卿塵身上的綃紗薄衫內其實已盡是冷汗,她輕輕直起腰身,抬頭說道:“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這些都是應該說的,卿塵只是將自己知道的實情說出來,以便皇上明察。”
  天帝坐在龍案之後,俯視著卿塵,卿塵從容不迫的面對天帝犀利的目光,在這一刻,她將自己眼底、臉上、心中的所有情緒坦蕩的置於天帝的審視下,她知道這是贏取天帝信任的唯一方法。
  清明如水的容顏,透澈淡靜的眸光,沒有絲毫的瑟縮或退避。
  天帝方才的怒意早已不見,但誰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他將手邊的密折翻了翻:“你起來說話。”
  卿塵略微松了口氣,謝恩起身,心中揣摩這密折究竟來自何處,所有的奏章她都可以查閱,唯獨密折只有天帝一個人能看。這道密折最大的可能是夜天溟上的,但他又怎能對那日四面樓的情況都如此清楚?今天這事情雖然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但無論對於她還是夜天湛,都只是兩害相較取其輕而已。正靜靜站在一旁尋思,天帝閒話般問道:“朕倒不記得,你今年多大了?”
  “回皇上,再過幾個月便十八了。”卿塵答道。
  “十八了?”天帝說道:“嗯……尋常女子早已出閣,為人妻母了。”
  心頭猛的一跳,卿塵不敢接話,卻又不得不說話,眉目淡斂,仍籠在那股平靜中,說道:“卿塵願隨著皇上身邊多歷練幾年。”
  天帝一笑,眼中嚴厲緩了緩:“朕登基以來用了三個隨侍的女吏,你是朕最欣賞的一個。但女子早晚要嫁人,幾年青春轉瞬就沒了。”
  卿塵說道:“按制卿塵是要跟皇上到二十五的。”
  天帝道:“制度上定的是修儀,朕答應了你不封修儀。”
  卿塵怔住,當日的聰明竟頗有種作繭自縛的感覺。一抹深暗,暗到了心裡,低聲道:“皇上……”
  天帝看著大殿外面那方明媚的春光,緩緩說道:“朕必不會委屈你,便給你指一門婚事如何?”
  卿塵只站在那處,天帝肅沉的目光下,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一拍又一拍,極沉,極靜,似乎已用了全部的力氣在跳動。

  明眸慧心窺先機


  天子問話,不能不答,不能不說,就在這一剎那的安寂再也不能維持時,當值內侍突然進來回稟:“皇上,欽天監正卿祭司烏從昭有急事求見。”
  天帝一抬頭,暫且放過了卿塵:“宣!”
  欽天監因所其掌管的監天事務,朝中頗有些超然意味。烏從昭未著朝服,一身長衫顯得極瀟灑,仙風道骨,說話間穩而清平:“臣參見皇上。”
  天帝抬抬手:“正卿有何急事見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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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5-10-2009 19:16:42 | 顯示全部樓層
  烏從昭對卿塵施了一禮:“正好郡主也在。臣前些時候同郡主研制的那個‘八方地像儀’,今日忽有異動。臣亦卜得‘大壯’之卦,青龍臨坤宮,內乾金臨月建旺地,而動克震木,震木受克而動,動而必震。”
  “哦?”卿塵微微驚訝,那八方地像儀是她和烏從昭一起為測地震而制,若是有異動,則說明不久將有地震發生。立刻對天帝說道:“皇上,請允許卿塵至祁天台一看。”
  天帝臉色微沉,自古歷朝都將地震等災禍視為天象示警,乃是政有弊端,民生之哀所至。起身道:“朕亦去看看。”
  孫仕安忙安排擺駕,卿塵隨駕祁天台,見八方地像儀一方水紋不住波動,她推斷方位對烏從昭道:“據此看似是天都西北懷灤城附近。”
  烏從昭道:“不錯,離伊歌城甚近,只有百余裡地。”
  天帝仔細看了看那八方地像儀,問道:“這便是那能測地動的儀器?有幾分把握?”
  “便是此物。”烏從昭據實道:“臣等研制而成,尚未試過。”
  卿塵舉目天際,只見晴朗無垠的空中遙遙出現一帶黑蛇般的烏雲橫亙不散。秀眉緊鎖,在旁沉思一會兒,對天帝道:“皇上,若依此物之測,不出三日便有一場地動,卿塵想去懷灤城看看,凡地動之前,必有先兆。如當真有異,也好使百姓遷避,免受災禍。”
  天帝神情不愉,平隸大疫方安,再有地動是極不祥的征兆。沉聲道:“妄言天災,可是大罪。”
  卿塵眉目微凌,俯身道:“卿塵不敢妄言,是以要去懷灤才知真偽。”
  天帝負手在祁天台來回走了幾步,終於道:“朕准你去,但若是危言聳聽,必不輕饒。”
  “是。”卿塵淡淡應下。
  縱馬急馳,官道上揚起飛塵滿天,一行人趕到懷灤已是黃昏。路經滎江,遙看江水無風而自滹洶奔騰,漩渦深繞,江潮擊在堤岸上,濺起波浪高湧,端得聲勢驚人。
  懷灤城中倒沒什麼異常,夕陽近晚,阡陌交錯,有商者息市,農者歸田,一幅安居樂業悠然自得的融融景象。懷灤地近楸江、滎江交界之處,湖灣頗多,隔段便出現大小不等的水塘,甫進此地界,卿塵便察覺頗為悶熱,似是氣壓極低的情形。
  今日出了天都,算是暫時避過天帝那呼之欲出的旨意,但不知能避到何時。越影不安的嘶鳴一聲,卿塵收攝心神勒韁下馬,快步走到近處的一灣池塘邊,俯身看去。只見水面荇葉交縈,泡沫無端騰吐,若沸煎茶,塘中不時有魚跳躍,顯得極為躁動不安。連看幾塘皆有此兆,濕泥之中尚見大量蚯蚓鑽出,蟲蟻等物更是隨處可見。
  尋來幾名百姓相問,知此地幾日前連下傾盆大雨,接著便越來越熱,往年此時還帶著春寒,如今只一件單衣便過了。
  謝經同另外三名侍衛跟在卿塵身後,頗有些摸不著頭腦,只見卿塵走了幾處,直奔懷灤城府,求見郡使岳青雲。
  這岳青雲本乃是一員武將,也曾帶兵出征戍守邊疆,卻因得罪了兵部權貴被無端尋了個差錯,貶至懷灤城做七品縣令,但為人方正,政清令明,倒也為懷灤做了不少利民之事。
  聞稟來者是清平郡主,岳青雲帶師爺副將親自迎了出來。卿塵開門見山免了虛禮,對岳青雲道:“岳郡使,卿塵奉聖命來此看察,懷灤不日將有地動,望岳郡使速調遣安排,使百姓預防避難,以備不測。”
  岳青雲顯然愣了一下,一時間似乎沒弄清楚卿塵話中之意,問道:“是聖上的旨意?”
  卿塵搖頭:“皇上對此還將信將疑,是以沒有旨意。”
  岳青雲也是官場上之人,其中利害自然清楚,遷動一城數千居民本就不是易事,又是無旨行事,弄不好殺頭的罪都有。他將手一擺:“郡主請裡面說話,此事容再商討。”
  卿塵俏眉微鎖,就她所知的征兆,這場地震已有七成,卻如何去說服岳青雲。舉步落座,郡使府小廝上了茶,岳青雲道:“郡主遠途而來,請先歇息片刻。”
  略一思索,卿塵道:“今天恐怕要請岳郡使冒一次險了,此事非同小可,事關懷灤數千百姓性命,還請岳郡使速速定奪。”
  岳青雲端起茶盞:“郡主請。本縣將有地動,有何為據?”
  卿塵一路辛勞,先飲了口茶,尚未答話,突然皺起了眉頭,細看茶水。岳青雲見她神情有異,一品盞中茶水,入口又苦又澀味道怪異,怒道:“誰泡的茶?!”
  那上茶的小廝不知出了何事,嚇得臉色都變了,“撲通”跪下道:“是……是小的沖的。”
  “這是什麼茶?”岳青雲喝問。
  那小廝哆嗦道:“是老爺平素待客……待客用的首山……毛峰。”
  首山毛峰那是好茶,卿塵心中靈光一動,見岳青雲不悅,攔住道:“岳郡使且莫怪他,可是水不對?”
  那小廝回道:“咱們府裡用水一向是取的井水,老爺明察!”說罷不住叩頭。
  卿塵問道:“你取水時井水可是混濁不堪,其中多有泥渣?”
  那小廝道:“是……是,城中幾口井今日都這樣,小的沖茶前沉慮了許久才用的。”
  “岳郡使。”卿塵對岳青雲道:“井水翻揚污濁,這便是地動的一個前兆。天都中已有八方地像儀顯示震兆,如今滎江浪潮無風而洶猛,懷灤氣候異常,城中湖塘湧動不安,蟲蟻出土紛亂,雖不敢說十成把握,卻有個七八成。卿塵要立刻回京復命,但天災無常,不知何時便會發動,怕等不及請旨,懷灤數千人的性命如今便握在郡使手中。”
  岳青雲將信將疑,這幾日的天氣的確沉悶的異常,坊間亦聽幾個老人言“霪雨後天大熱,宜防地震”,只當是民間亂傳,未放在心上。此時聽卿塵說的認真,不由得琢磨起來。
  卿塵見他沉吟不語,知他顧慮,激將道:“岳郡使可是怕朝廷事後怪罪?若有偏誤,我願一力承擔,絕不連累郡使半分。”
  岳青雲抬頭,見卿塵眸底神光鋒銳,一股坦坦蕩蕩的颯遠正氣竟叫人一時不敢逼視。在她堅定清明的目光下心中微動,鐵血方剛一股男兒豪氣凜然而生,半空裡同卿塵對視片刻,濃眉一揚:“好!我岳青雲便陪郡主賭這一局。”
  卿塵眉目一斂,唇角勾起淺笑,深深拜下:“我替懷灤百姓謝岳郡使大恩。”
  岳青雲恍然出神,全折服在她那份從容的傲岸中,怎樣的深邃,怎樣的淡定亦壓不住的清越傲岸。早聽聞清平郡主是女中英傑,今日一見,為其風華所深惑,暗歎名不虛傳。
  簡單商議了預防之事,並告知岳青雲留心地聲等征兆,卿塵拜別出了懷灤府衙。人剛上馬,見早已暗沉的北方天空一片奇雲當空,似是奼紫嫣紅卻詭異萬分,稍傾天邊一片明亮,藍白色的冷光照的地面發白,連人的發須都清晰可見。她心中一沉,四象皆異常,懷灤怕是難逃這場災難了。

  地動山搖天珠落

  太極殿中,欽天監正卿祭司烏從昭出班奏表,言昨夜天象五星錯行,卦有震木,必地動,以懷灤為最。
  天災異動非比尋常,眾臣嘩然議論起來。夜天凌見卿塵沒隨天帝早朝,心中微覺詫異,正思量時,殿前中常侍自外上稟,清平郡主歸京復旨,殿外求見。
  “哦?”天帝忙道:“宣!”
  淡淡晨光中卿塵舉步踏入太極殿,白衣翩飛在身後撒開飄逸弧影,渾身上下帶著股風塵僕僕的颯爽之氣,清利肅然。
  繞路一並看察了楸江後,連夜兼程自懷灤趕回天都,進殿面聖,卿塵一路憂慮盡數掩在鳳目微微清凜之中,從容叩首稟道:“啟奏皇上,卿塵奉旨去懷灤看察,楸、滎兩江無端起浪,懷灤地界氣候異常,湖井之水翻湧沸騰,蟲蟻蛇鼠躁動不安,天際出現明顯地震光,此都是地動之兆,望皇上速速頒旨,著懷灤及其鄰縣百姓避災。”
  立刻便有大臣出班駁道:“啟奏皇上,天災異禍乃是政有所失,天象示警之兆,如今四海沐天聖澤,升平安樂,豈會有此警戒之災?清平郡主所言,臣不能苟同。”此言一出,多數大臣贊同,自古傳知地動乃是“龍王發怒,鰲龜翻身”,預兆之言純屬空穴來風,唯有烏從昭附清平郡主之議。
  夜天凌皺了皺眉,沐天聖澤,升平安樂,如今官員們就只會說此等祥瑞之言。
  卿塵靜聽大臣辯駁聲落,繼續奏道:“地動之災乃因地中板塊擠壓、碰撞,巖石受力變形破裂所致,此乃自然常理,於德政民生無關。物理有常有變,率皆有法,並不足畏忌,亦可預測防范。若知而不避,諱言不救,才是失德失政,實非百姓之福。”
  天帝沉吟,不少頑固老臣堅持己見。卿塵不欲同他們糾纏,沒有聖旨,即便懷灤能在岳青雲的努力下勉強趨避,事後究查起來亦會牽連岳青雲,更何況楸、滎兩江一線豈止一個懷灤城,若確是大震,後果堪憂。想到此處,暗恨自己所知有限,預見皮毛而不能精確縝密,只決然說道:“鳳卿塵願以身家性命立生死狀,求旨避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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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5-10-2009 19:16:57 | 顯示全部樓層
夜天凌眉目不動,眼神卻往褚元敬等人那處一掃,褚元敬立刻會意,出列奏道:“啟奏皇上,臣以為清平郡主所言甚是,天地行有其法,郡主曾助平隸百姓逃得瘟疫之難,已說明天災可避,人力亦可勝天。地動之災破壞極強,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褚元敬奏畢,兵部尚書何竟之、刑部侍郎張齊、上將軍馮巳及其他幾名朝中頗有分量的大臣皆附議。仁王夜天灝亦奏道:“兒臣看查歷朝史記,有關地災皆在之前便有異兆出現,同清平郡主所言頗為吻合,災前時機寶貴,請父皇速做決斷。”
  天帝目視卿塵,見她神情極為堅定,眼中那抹淡然隱露的自信,叫人覺得不容置疑。對一直未發話的首輔大臣道:“兩位丞相可有奏議?”
  衛宗平說道:“臣以為此事虛玄,尚待議。”鳳衍目中微光一閃,說道:“臣以為,信之無害,若真有地動,反避過一災。”兩人針鋒相對,是自來便如此了。
  年前平隸瘟疫,卿塵見地獨特力挽狂瀾,天帝對她的能力倒是頗為信任,思索片刻,沉聲對殿前侍御官吩咐:“就按清平郡主所奏降旨避災。”
  卿塵微喜,取出一道白箋:“此處有些避災之法,請聖上隨旨傳發。”天帝點了點頭,又道:“眾卿隨朕擺駕祁天台,若果真地動,朕必定論功而賞,若無……”瞥了卿塵一眼,起駕。
  卿塵落後幾步跟上,見夜天凌似是無心般投過深深注視,眼中星光微掠,極柔的籠進心底。知道他擔心自己,和他對視了一瞬,微微笑的清明,擦肩而過,隨駕祁天台去了。
  正午已過,烏從昭看著八方地像儀對應西北方的水紋仍在不斷顫抖,金銅底上透過清水映出當空艷陽,晃著明燦的七彩光芒。上方一條栩栩如生的金龍嘴中含著顆銅珠,紋絲不動的沒有一點兒聲息。
  天珠落水,地動山搖,如今遷民避災的聖旨應該早到了懷灤及其周郡,不知這地震究竟是有還是沒有。
  天災地動,從未在之前便這麼大張旗鼓的呈上朝堂,欽天監為天家做卦象預言,繪星圖測地理,若說據此應災趨避,總透著幾分玄,誰也不敢輕言妄動。
  高闊寬平的祁天台站滿了文武百官,天帝坐在華幛寶蓋的黃龍傘下,瞇著眼看那八方地像儀。
  氣勢極沉,先前尚有低聲議論,如今靜的有些逼人。天帝似乎是有意如此,欽天監在朝中地位超然,怕不早惹眼忌諱,要是出了這紕漏,往後便艱難了。而清平郡主,朝堂上敢立生死狀,不同尋常女子啊!
  想到此處,烏從昭忍不住看了卿塵一眼,卻見她靜立遠望,一襲飄逸的白衫隨風拂動,模樣甚是清傲,然而偏偏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淡定,似乎那潛靜從容的氣度已深到了骨子裡,泰山崩於面前而不能動其分毫。那雙深邃明澈的鳳眸如今淡籠著一絲憂色,放眼長空,這顧慮牽的是目光另一頭遙不可見的懷灤城,而後為已憂。烏從昭暗暗點頭,八方地像儀中水光一閃,遮映了眼底層層神情。
  時間久了,眾臣都有些不耐。夜天凌站在濟王身邊,黑色袞龍朝服落了一層耀目陽光,讓那身影更顯幾分清拔。負手而立,氣定神閒看著祁天台高處用於觀星制歷的九天乾坤儀,眾星繁復嵌在天宇,似是有看不盡的深邃奧妙,叫人心神隨此伸展,遙遙融入了無盡無垠的星空。
  天帝目光深沉一如瀚海,滴滴不露,微斂了犀利看著幾個兒子。幾年過去都能獨當一面了,倒是個個不負所望頗有政績,想都是孩子時那麼一點兒,光陰催人老。往後輕輕一靠,雕龍金椅硌的後背生疼,這個位子不好坐啊,真的是老了。
  日頭一絲一絲的偏斜,大地安然。四方靜中慢慢又揚起些波瀾,百官漸有不滿的,不斷出言議論。
  烏從昭的嫡傳首徒,欽天監少卿傅千菲看著卿塵,突然不冷不熱的道:“一日將盡,看來這地動一說純屬子虛烏有了。郡主不想想自己怎麼交待?”聲音雖小,但近旁幾人也聽到清楚,夜天凌嘴角一冷,眼底深處不易察覺的掠過絲森寒的銳光。
  傅千菲向來只崇仰巫術占卜,對卿塵研究的這些早就不滿。卿塵知道她心存敵意,現下是落井下石來了,望著遠處的目光並未因此而收回,鳳眸微微凌了下,淡淡說道:“若是子虛烏有倒叫人寬心,無非我鳳卿塵一人受罰而已,懷灤地界便少了一場禍事,不知有多少人得以活命。”溫婉的聲音略帶了些肅沉,叫傅千菲心中一滯,竟有種無言以對的感覺。四周幾員大臣聽在耳中不免微微點頭,若說這份氣度,是學也學不來的。
  傅千菲冷哼了一聲,卻就像是回應她這聲令人不適的冷哼般,八方地像儀中一條金龍的含珠突然“當”的落進了下面的清水中,擊起水花翻揚,濺出四周。
  就與此同時,所有人都覺得腳下猛的一震,似乎整個祁天台都移了幾分,瞬間又恢復平靜,叫人幾乎以為這是錯覺。
  身旁侍衛慌忙護駕,天帝倒鎮靜,一抬手喝道:“慌什麼!”只看著那八方地像儀。
  眾臣目光盡聚於此,夜天凌反深深看著卿塵,心裡松下,只無端的泛起一絲疼惜。
  卿塵幽澈的目光倒映在八方地像儀一波一波猛晃了幾下的水紋中,面向天帝,靜靜俯身:“懷灤地動,請皇上憐憫災民,速施賑濟。”

  乾坤始知九宵清

  《天朝史》·懷灤郡志,第十二章。
  聖武二十六年春,懷灤地動。滎水高浪,見異光,聞有聲如雷。山崩地裂,黑水翻湧,壞敗城牆及樓櫓民居,城鄉房屋塔廟蕩然一空,遙望茫茫,了無降隔。郡使岳青雲率遷百姓,走避出郭,以未曾壓斃多人,只傷男婦子女共九名。
  連夜自懷灤送回的奏報,懷灤昨日地動,震塌歷山一角,城中裂開一道丈余寬的長溝,滎江之水橫灌其中,深可載船。百姓房屋損毀甚重,幾乎不見其城原貌,但因郡使岳青雲在前一日便發動百姓預防遷避,只傷了九人。其臨近須城、清池、莫州、衡城、原寄、紅古等郡皆有震感,但相較而言輕微,唯清池郡城隍廟倒塌壓斃兩人,其他只見傷者。京郊亦有動撼,無人員損傷。
  翌日早朝,天帝在太極殿中看了奏報條陳,眉頭緊皺,歎道:“此終是朕躬不攜,政治末協,致茲地震示警。”
  此是自君王責之言,鳳衍卻笑奏道:“聖心仁厚,聰以知遠,明以察微,順天之意,知民之急,及時降旨應災,已使百姓避過大難,此實乃黎庶之福。”話如春風,說的得情得理,本是災事,如今也算是幸事。
  臣眾不免跟上聖德隆澤,裕民為先,天人感應,地災退怯之詞。天帝揮手止了,命出內幣三十萬以賑濟,免賦蠲租,一並封賞懷灤郡使岳青雲。卿塵本想借著賑災避去懷灤,至少能待上三兩個月,離天都這是非中心遠些。天帝未准,卻將這差事派了湛王。
  欽天監仍穩在天朝第一要司,上下皆有賞賜。正卿烏從昭加殿前章機行走,官進一級,賞金制元寶五十錠,錦帛一百匹。少卿關岳、傅千菲各賞紋銀通寶五十錠,錦帛一百匹。
  烏從昭乃是辰州彬縣人氏,聖武七年任欽天監正卿祭司,二十幾年裡於朝堂間處的甚是疏離,當年主理這欽天監無非是因著亦師亦友的莫先生一力推薦,如今也有了辭官雲游的心思。可惜自己身邊兩個徒兒一個天份不夠,一個野心勃勃,都是難以調教,想來不堪大任,也是一樁憾事。
  這日烏從昭正在九天乾坤儀前,少卿祭司關岳引了孫仕安來見。烏從昭頗有些奇怪,寒暄道:“太常侍有日子沒來欽天監,請裡面坐。”
  孫仕安笑道:“不能久坐了,此番是有事煩勞烏大人。”自袖中掏出個封口信箋:“上面兩人生辰八字,還請烏大人起卦推算。”
  烏從昭接過,隨口道:“什麼人還要你親自來一趟?”
  孫仕安向南拱手一笑,烏從昭抽出封中張明金底箋紙,已知是御書房出來的,早已會意,只問道:“測何事?”
  孫仕安道:“婚配,姻緣。”
  “好。”烏從昭點頭:“請太常侍稍候。”命關岳陪同孫仕安,自己入內進了卦房。
  箋紙上寫了兩個生辰八字:壬子年十一月壬午,寅時一刻。庚申年七月丁卯,未時三刻。筆力蒼邁,看起來竟是天帝親書,烏從昭只覺得這生辰八字頗為眼熟,未曾深思,靜心起了一卦。
  卦出,烏從昭凝神看去,卻大吃一驚: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卦中竟是潛龍出海,鳳翔九天的兆,非但姻緣天合,更隱了君臨天下之意。蹙眉一思,凝神想了片刻,起身取來欽天監中掌管的夜氏族譜,一番翻閱,拍案道:“是了!”這壬子年十一月壬午寅時一刻,竟是凌王生辰!
  凌王,烏從昭深吸了口氣,印象中立刻掠出一雙清冷深湛的眸子,二十幾年冷眼旁看,這是個叫人看不透的主。這一卦若是上呈天聽,後果叵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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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5-10-2009 19:17:09 | 顯示全部樓層
  歷年來凌王於戰、於政、於民諸般行事歷歷在前,烏從昭靜靜坐在那副卦前,手指不停的敲著桌面。稍傾,似是下定了決心,提筆潤墨,在紙上寫道:爻象中上,夫婦平和,相敬如賓,家安無妄。最後一筆緩緩一頓,那墨微亮,映出道平澈的光澤,極清,極暗,一徑入了心底。
  “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嗎?” 淡灰的身影負手立在亭前,襯著四周春意濃轉,這一方天地褪去了白日蜂蝶喧囂,夜色中潛定的透著幾分寂靜。莫不平悠然看著前方,笑的有些意味深長。
  “老師……”烏從昭抬手輕彈了彈飄上石桌的幾絲落花,開口道。
  “從昭。”
  “哦,先生。”烏從昭無奈搖頭:“從昭心中始終待先生如師。”
  莫不平嘴角微微一勾,一道清晰可見的笑紋漾在臉上:“急著找我,便為此卦?”
  烏從昭站起來踱到他身邊:“學生從未見過如此乾坤之卦,是以想請教先生。”
  莫不平笑道:“於卦象上,從昭你自比我精深呢。”
  “學生不敢。”烏從昭道:“學生所知無非皮毛,還請先生不吝解惑。”
  莫不平遙看星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自古此理,你也不便過謙。近年來於星相上,可有所得?”
  烏從昭仰觀天象,夜空繁星如許,浩瀚無垠。廣袤而璀璨的星海幽深不可量測,似乎包含了宇宙間無窮無盡的奧妙,“天星預災,前些時候學生倒驗證了一回。”他說道。
  莫不平點了點頭,目光鎖定一顆遙遠而湛亮的天星:“你可能查知帝星?”
  烏從昭凝神遠目,那顆顆靈光四射的天星似乎化做了一片浩海,包容了世間萬物,令人深深沉迷其中醉而忘返。忽爾一道攝人的星光驟現,烏從昭渾身一震,自那種奇妙的窺探中驚醒過來:“帝星明動,入紫薇天宮!”
  “還有呢?”莫不平看似隨意而問。
  “請先生賜教。”烏從昭躬身道,知盡於此,難再深預啊!
  星空之下,莫不平看似昏暗的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那一瞬間整個人竟帶了些凌人氣度,四周幽深的花枝葉影亦為之微攝,緩緩說道:“孤星主天下,覆紫薇七斗,凡光避之鋒芒,近宇澄清。然有異星盛芒而伴,縱橫成雙星鎮宮之勢,如今其勢已成,無人能遏了!”
  “雙星鎮宮?”千古相傳的卦象令烏從昭頗為驚愕:“其後如何?”
  莫不平語中透了絲感慨:“雙星鎮宮,老夫一生浸淫星相之術,卻也是只有聽聞而從未見過此像。此之為天數之神奇,誘人深入。呵呵,從昭,你的卦數倒是越發精妙了。”
  烏本昭似是沉浸在一恍的深思中,突然想起什麼,說道:“對了,學生這一卦,是孫仕安奉聖上旨意來卜的。”
  “哦?”莫不平抬眼看他:“你將卦象解了?”
  烏從昭頓了頓,道:“學生……解了。但只書呈了夫婦平和,相敬如賓之語,並未言及其他。”
  習風撲面微熏,馥郁的花香盈溢在這濃濃夜色中,靜謐醉人,莫不平挑了挑微白的眉毛,突然暢笑起來:“天意,天意!你怎敢做此欺君之言上呈天聽?”
  烏從昭皺眉道:“此卦之生辰應自凌王,凌王縱為人冷肅,卻謀事正,處政明,清而不近陰柔,傲而不為狹隘。學生雖難深知其人,只觀其表亦不願以一卦而誤之。”
  莫不平笑道:“更何況尚有江南陸遷,瘋狀元杜君述,南蜀左原孫等人盡心輔佐,但凡有些剛硬嚴峻,不近人情之處,也差不多彌補了。”
  烏本昭恍然明白了什麼,先生出京十年有余,此時並非無故而回天都啊!隨即誠然而道:“從昭願追隨先生而為。”
  “老夫不過順天應數爾。”莫不平淡淡說道。
  “學生知道。”烏本昭道。
  莫不平看著深深夜色,目光中透著些遼遠的神情,多處的隱忍如今收效一時,當今想必是出了以凌王抑湛王之勢的布局。欽天監雖不涉朝政,關鍵時卻有莫大的用處。心內長歎,先帝的知遇之恩銘記在心,二十余年不敢相忘,唯有一力輔佐嫡皇子登臨大統,是以為報了!
  兩日後,大明宮中頒下一道恩旨:文瀾殿首輔大學士、開府儀同三司、左丞相鳳衍之女,清平郡主鳳卿塵,配凌王妃,敕封一品誥命夫人,擇吉日五月壬申奉旨完婚。

   十裡紅塵迎卿來

  五月春暖紅塵,凌王府的蘭花早已嬌姿多展,靜靜綻放春庭,冰肌玉骨,玲瓏高潔,嫻雅裡透著幾分清傲,卻也悄然帶上了盈盈喜氣。
  數日之前,伊歌城中幾大花窖的蘭花都供不應求。尤其是珍品瑞玉水晶、妙法蓮華同落葉三星蝶,凌王府差人盡數定下,吉日一到,天尚蒙蒙亮便送入了府中。
  王府上下華燈結彩,早布置出十分的雍容喜慶。內侍宮娥奔走忙碌,熱鬧非常。凌王府的主事白夫人,亦是自延熙宮始便照看凌王的乳母,這一早便梳洗整齊,著府中僕從仔細收拾了“亮轎”的百支紅燭,將迎親的旗鑼傘扇一一檢看。
  雖說了不予鋪張,但盼了這些年了終見到這一日,便是不鋪張也難。聽說這將入門的王妃溫婉通慧,人也是極美,不由拜天念了聲佛。晚些時候便見著了,白夫人眼角忍不住逸開一絲慈和的微笑。
  依皇家制,禮部執典行了納采禮、問名禮、納吉禮,凌王府的彩聘也在納征之日送進了左相府:白頭雁一對,金絲鴛鴦一對,紋雲如意一對,細金合歡鈿一對;溫茸儷皮兩副,卷柏兩株,鸞鳳結兩雙,五色絲兩束;金尾鯉魚二十條,彩翼雲雞二十只,陳年女兒紅二十壇、清田貢酒二十壇;紺地絳紅鳴鳥束錦十丈、香色地紅茱萸雲錦十丈、四色顯紋散花貝錦十丈;閃色隱花水波紋孔雀紋錦十丈,隱花奇卉八角星重錦十丈,夔龍游豹散點彩絨圈錦十丈。另有肥羊千頭,稻米百石,粳米百石,稷米百石;余者蒲葦、香草、金錢、六谷糕、九子墨、長命縷、延壽膠等等花樣繁復,令人目不暇接。
  宮裡出來的賞賜更是豐厚,只延熙宮便賞了吳繡百年好合一幅,石榴醉紅晶石串珠一副,玉玲瓏步搖一對,祖母綠嵌金垂環一對,穿花百蝶金鐲一對,福祿壽溫甸玉鐲一對,俏色獸首瑪瑙杯一對,三螭紋玉觚一對,素月梨花琉璃屏風一架,都由禮官執送,絡繹不絕的賜至凌王府。
  吉日那天,伊歌城自中軸天街往外,玄武大街和朱雀大街兩條迎親必經之路皆有紅綢鋪覆,一眼望去細浪千裡一般遙遙張展開來,晴空耀目下映了金光淡淡,華美而飄逸。這卻是天都及平隸、懷灤等地的百姓聞知清平郡主出閣,連日齊集商討而為。
  紅綢兩邊除了護衛的羽林軍、皇家儀仗官外,擠滿了各處百姓,天都上下九九八十一坊商鋪收業萬人空巷,只為看這相府嫁女,凌王納妃的場面。
  吉時一至,左相府朱門懸彩,金玉生輝,比凌王府竟鋪張了數倍不止。單是陪嫁的妝奩,嵌金檀木大箱上系彩帛,兩人一抬,兩抬一箱,隨著皇家浩蕩林立的華蓋儀仗先花轎而行。直過了半條玄武大街,眾人方見到入了街口的花轎。
  是花轎,名副其實的花轎,淺紅輕粉的瑞玉水晶、妙法蓮華、落葉三星蝶幾色蘭花,尚帶著顫顫瑩露綴在八抬大轎之上,喜色中清艷嬌羞,明麗而又不失靈動飄逸。
  花轎兩邊各有四對垂髫花童,每人手中執了湘妃竹籃,沿路將新鮮采摘的蘭花灑了漫天。
  文心、蓮瓣、朝玉、交鶴、桃姬、銀邊、雪素、紫花梅、紅鸞嬌、千盞蝶、雲龍姬、玉溪春、天府貴妃、金陽碧玉、胭脂彩鳳,素紅、嬌粉、妍黃、媚紫、淡碧、明桃,並著玉色百合花瓣,繽紛各異,花香明動,竟引得無數彩蝶翩翩隨轎而行,長街之上形成一番歎為觀止的神奇美景。
  四周百姓純樸,本就將救人活命的清平郡主敬為天人,見得此景,不由便有誠心高呼“恭賀王妃”“王妃萬福”者,進而連成一片,如雷般送花轎前行。
  凌王策馬在前,清冷如玉的神情縱在喜服的映耀下也只是淡淡,然眾人都看不透的眼底卻真切透著深沉的歡悅的明光,白馬彩鞍襯著傲岸身影,驕陽下逆著淡淡天光,風神凌俊,又成了停駐在伊歌城多少女子心中可望而不可及的期念。
  即便上了花轎,卿塵卻依舊有種不切實的感覺。這一天竟然就在眼前,猝不及防的叫人幾疑是夢,生怕一動便醒了。她猜中了天帝的心思,卻有沒有猜中那棋路,天帝料盡了這棋局,卻又偏偏錯漏了一個“情”字。
  “情”之一字,千回百轉,卻又有誰能料的到,參的透!
  轎中隱隱縈繞著蘭花的清香,手腕一側,水晶石溫潤而微涼的感覺那樣清晰。卿塵低頭自喜帕的空隙中看著這燦然華貴的紫晶串珠,伸手輕輕撫摸,沒想到蓮妃竟將這開啟皇族寶庫的鑰匙神使鬼差的賜給了她。然此時縱金山銀庫亦不及母親對孩子深切的祝福,紫晶石,是象征著堅貞而永恆的愛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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