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娜
發表於 13-6-2009 14:33:48
兩百零二 殤國道 (十四)
現實生活不是肥皂劇,不是奇幻小說,沒有誇張的驚喜,有的只是無法突破的殘酷事實。
大街小巷張貼和察訪的結果,『緝兇大隊』所蒐集到的資料有限,不會比檢警單位來得多。
當初成立『緝兇大隊』時街坊鄰居的熱情,也被接二連三的失望消磨殆盡。
「決定要出殯了。」
阿劍他爸再度現身『活老爺』時,一身除了哀戚,還有無奈。
「你放心,到時細漢他們這些平輩都會去送阿劍。」
店裡這時除了包租婆,只有芯亞,應答的自然是包租婆。
「日子訂在星期天。」
白慘慘的訃文交到,阿劍他爸又是一陣哽咽。
「妳知道...做父母的...不能去送....。」
依照傳統習俗,黑髮人走,白髮人在喪禮上是要迴避的。
「我知道我知道。」
包租婆忙不迭的拍著他的背安慰著:
「沒能向你跟嫂子盡孝就先走一步,是為不孝子,你們倆老當然不能出面送他。」
“哦!原來如此。”
芯亞恍然大悟;看來,從“社會大學”裡學來的許多東西,是學校不曾教的呢!
「其實,妳知道....我跟他媽實在很想送他最後一程....」
畢竟是自己給予他生命,又辛苦拉拔大的親骨肉,不能參與他的告別式,對雙親而言,是怎樣一種無法承受的痛啊!
“但,為何明明愛他,卻又不能送他呢?”
這矛盾,可是連“社會大學”都沒教解法的。
「我了解。」
除了安慰,包租婆也陪著紅了眼眶。
“這習俗何其殘忍啊!”
看著阿劍他爸步出店門的痀僂背影,芯亞不禁要想思索:
「多不合時宜啊!這是什麼陋規嘛?都什麼時代了?一定要遵守嗎?為什麼沒有人想到要修改它呢?」
規矩是人訂的,倒頭來,不論對錯,人們也心甘情願的蕭規曹隨,被規矩牽著鼻子走。
舒娜
發表於 13-6-2009 14:34:02
兩百零三 該死不死
星期天是好日子。
黃曆上所謂的好日子有時真沒什麼道理。
「好諷刺啊!」
和包租婆去阿劍他家參加公祭的路上,看見隔條巷子的新娘正在伴娘的幫忙下撩起婚紗嬌滴滴的上禮車。
「老祖宗的智慧嘛!」
包租婆聳聳肩,無奈的答道。
“與其說是老祖宗的智慧,倒不如說是老祖宗的愚昧吧?”
芯亞如是想。
“老祖宗全都是對的嗎?”
做父母的不能為親愛的孩子送終已經很迂腐了,所謂的黃道吉日竟然更是既宜嫁娶亦宜喪葬。
難怪芯亞有一次和朋友逛街時,在街上看到結婚喜車跟在送葬的棺材車後面行駛著。
“如果我是那新娘,不就哭死了?大喜之日,觸霉頭嘛!”
當時芯亞如此感慨著。
「我就不信邪,將來我偏要在鬼月買房子買車子和結婚通通來。」
什麼「大凶大吉」,「諸事不宜」的,對無神論者的她而言,完全起不了作用。
弔唁完,跟在包租婆身邊,陪阿劍他家人說說話;不外乎「節哀順變」之類,雖屬客套,但卻真心誠意的話。
回程時,在巷子口兩人被一個怪異的景象阻住回店裡的去路。
只見一個蓬頭垢面,酒氣沖天的男人,手上揮著皮帶猛打著柏油路面罵道:
「暗陰陽腦一歪。」
他不但流著涎,還鼻涕眼淚糊了滿臉:
「哇咧!操你祖宗八代,也不看看我是誰?」
看他褲子因沒有皮帶的束縛,已經掉在腳踝上堆著,口中還這樣問得理直氣壯,未免可笑復可憐。
「他是誰呀?」
跟著包租婆小心翼翼的繞過醉漢,芯亞小聲問道。
「附近一個不得志的退伍軍人。」
包租婆嫌惡的撇著嘴:
「拿了國家18%退休金,閒閒沒事幹,老是喝酒裝瘋。」
她繼而轉換成恨恨的表情,惡狠狠的瞪著下半身只剩條如霉乾菜般黃埔大內褲的醉漢暗罵道:
「有的人還活不夠就匆匆的走了,有的廢人啊!哼!連活著都是多餘。」
知道她感嘆的是阿劍早殤的生命,在回店裡的路上,這番話卻教芯亞一直沉浸在於我心有戚戚焉的情緒中。
舒娜
發表於 13-6-2009 14:34:28
兩百零四 火燒屋
每天下午的昏昏欲睡,總是侵襲著不能午睡從未服務業的所有店員們。
人車皆隱的寂寥午後,馬路被刺眼的陽光潑灑著,陽光下遊魂般垂頭喪氣,吐著舌頭,拖著懶腿四處晃蕩的老黃狗,再再都透露著“我要午睡,我要午睡”的需求。
進到店後方的盥洗室,芯亞用水猛力拍打著重澀的眼皮,藉以驅走快要上身的瞌睡蟲時,忽聽得外面一陣嘈雜聲。
以為有人來搶劫,三步併兩步的,她衝出盥洗室一瞧,還好,店內仍是靜悄悄的,但街上可熱鬧了。
只見陣陣輕煙飄過店前。
“飄煙?現在是日正當中,哪來的煙啊?”
煙霧迷漫中,人聲,腳步聲雜沓:
「灰朽杵!灰朽杵!...」
奔來奔去的人們在煙霧中吶喊著,芯亞的心也跟著砰砰跳:
“火燒屋會燒到我家嗎?”
跑出店門口往右看,家門口附近沒什麼煙。
“好家在。”
芯亞砰砰跳的心總算緩下來一半。
如果是從對街燒過來,隔著一條大馬路,燒到自家的可能性委實不大,如果起火點是在人口密集的後巷,其實她也不必擔心閃燃的問題,因為,她家是這一帶方圓500公尺內唯一沒有把防火巷加蓋起來的一棟建築。
「哪裡失火?哪裡失火?」
午覺被打斷的包租婆穿著睡衣從樓上「咚咚咚!」踉蹌奔下來。
只差一頭髮捲和嘴邊的一支煙,她活脫脫的不就是「功夫」裡面跳出來的包租婆嗎?
「不知道耶!」
死守住店,不可棄店於不顧跑出去看車禍或火災,這是芯亞的首要職責,她永遠不會違背。
「喔!那我去看看!」
老闆娘急急點了根菸,「功夫」裡面的包租婆越來越呼之欲出,現在只差沒上髮捲了。
舒娜
發表於 13-6-2009 14:34:49
兩百零五 「魈婆」的故事 (一)
綜合左鄰右舍提供的零散訊息,芯亞得知,是「錢婆」家裡失火了。
古早以前,「錢婆」的祖先留了好幾甲地給她爸,後來,政府要蓋工業區,她爸的地大部份被徵收,並狠狠的發了一筆財。
剩下沒被徵收的,早年和蓋「販仔厝」的建商合作,沿著『復華街』蓋了一個社區,而光是「地主保留戶」就佔了半條街。
其實,錢婆本名不叫錢婆。
年輕時未能結上一門好姻緣,日子久了,人就瘋顛起來,鎮日跟個遊魂似的,襤褸著衣衫到處閒晃。
發起顛時,會站在她家門口指天戳地的,隔空和人們看不見,只有她自己才看得到的「東西」叫罵著。
「幹!看林娘不起喔?」
「林鄒罵卡好哩!...」
所以,也有人叫她「魈婆」;而她本名幸啥名誰,也沒人會花心思去探問。
她的兄弟們還算稍有點良心,分了中間相隔四五間別人房子,不相鄰的兩間店面給她。
說好聽點,是給她養老用,讓她得以終其一生於其中,不至於臨了曝屍街頭,在鄰里間給家人留個罵名。
說得不好聽一點,他們可以藉此與這瘋親戚劃清界線,從此,妳走妳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但血濃於水的親屬關係,哪是誰想抹煞就可磨滅的?
所有在『復華街』上隨便住上幾個星期的人都知道,那個整日推著用壞掉的藤製娃娃車改裝的破推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蓬頭垢面四處撿破爛的「魈婆」,就是林大地主家的人。
舒娜
發表於 13-6-2009 14:35:08
兩百零六 「魈婆」的故事 (二)
但相較於「魈婆」有罵人的意味,「錢婆」又嫌語帶嘲諷,芯亞寧可一意孤行叫她「環保婆婆」。
消防車來了又去,人潮也跟著聚了又散,當好戲散場後,火災現場只留「環保婆婆」一人。
不知是嚇傻了忘了哭,還是欲哭無淚?衣衫盡濕的她垂著手,傻不愣登的看著還冒著煙滴著水,被燻黑了的屋子。
「是怎麼燒起來的?」
芯亞問著滿頭花白煙灰片片,宛如方才打從飄雪的北方經過的包租婆。
「聽說是天乾物燥。」
包租婆像濕了毛髮的狗般甩甩頭,企圖抖掉那片花白。
「才不是咧!」
褲腳和拖鞋都被消防水濺濕的半獸人插嘴道:
「是「燒火阿伯」害的。」
「燒火阿伯」家住「環保婆婆」第二間家的轉角,沒事時他總喜歡在他家和「環保婆婆」家之間的廢地上燒廢棄物。
不知是否他的兒子怕他燒出問題來,弄來給他的,還是他手氣好撿到的;總之,在鄰居們抗議幾次之後,空地上不知從哪變出來一只大鐵桶。
從此,只見他不再蹲在地上,而是堂而皇之的站著往鐵桶紅通通的燄火裡丟廢棄物,火光映照著的是他滿足的臉。
這光景,教芯亞經過時,每每想起像外國電影裡,冬日向晚時分,圍著鐵桶燒垃圾,呵手取暖的流浪漢。
「「魈婆」說是「燒火阿伯」的火星飄到她撿回來的寶物上才燒起來的。」
半獸人真實的轉播著她聽來得道聽途說。
「環保婆婆」只管收集,不管賣她撿來的破爛是眾所周知的。
日積月累的結果,遠觀之,那兩棟建築看起來像兩隻因貪吃而撐爆肚皮的怪獸,破銅爛鐵自門楣窗框間爭先恐後的擠戳出來。
只要大風一颳,怪獸屋四周就各式大小紙張翻飛,窗楣間,懸空的破布爛衣也如萬國旗般旌旗飄揚起來。
舒娜
發表於 13-6-2009 14:35:28
兩百零七 「魈婆」的故事 (三)
正因為她不但不像『復華街』上的其他人一樣,用自己的店面做個小本生意,或是乾脆把店面出租。
反其道而行之的,她把撿來的破爛,不拿來變賣,卻全都堆放在分配到的兩間黃金店面裡裡外外,所以,「錢婆」之名才不逕而走。
「我看啊!多半是天乾物燥,她存放的那些垃圾才會自動悶燒的。」
細漢堅持著他平日的觀察所得。
「福德坑垃圾山不就是這樣燒起來的嗎?」
「那些才不是垃圾咧!」
半獸人挺身幫「環保婆婆」辯解著:
「裡面真的有一些寶貝喔!」
「妳又知道了?」
包租婆橫了她一眼。
「真的咩!上次我去找她玩的時候,還跟她上到二樓去喔!我真的有看到一些沒拆封的不知道什麼東西喔!」
半獸人和「魈婆」?倒是蠻搭的恐怖組合。
從「環保婆婆」鎮日敞開的家門望進去,甭說破銅爛鐵已堆至天花板,連門外都堆滿破舊的大型傢俱,和不堪使用的報廢家電。
「裡面還能走人喔?」
芯亞懷疑。
「妳擠得進去喔?」
細漢更加懷疑。
舒娜
發表於 13-6-2009 14:35:54
兩百零八 「魈婆」的故事 (四)
「喂!你說那什麼話?」
半獸人插著水牛腰,發出河東獅吼;要讓細漢知道,智障也是有智障的審美觀念的。
「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啊!對不對,亞亞?」
用肩膀頂了一下芯亞,細漢死都不想改變自己的說法。
「別問我。」
芯亞轉身走去水槽邊,笑著洗起抹布來,擺明了急於脫離火線。
「你們儘管戰個你死我活,不干我的事。」
細漢一看沒有後盾做支援,也只好模糊焦點:
「快說,然後哩?」
智障就是智障,被轉移話題後,馬上就忘了剛才的爭執。
「然後...就裡面蝦米碗糕都有,可是,黑矇矇的啊!「魈婆」都捨不得裝燈,害我差點跌個狗吃屎說。」
半獸人認真的說著她的『智障歷險記』。
「狗吃屎?我看應該是豬吃屎或是恐龍吃屎吧?」
細漢上下打量著半獸人。
「吼唷!你一天不虧我會死嗎?」
說不到幾句就連續被消遣,快崩潰的半獸人揮起熊拳,似乎真的生氣了。
「人家「魈婆」對我都比你好多了,還跟我說:有沒有看中意的東西,自己拿哩!」
“拿垃圾做人情,「環保婆婆」還真是環保呢!”
扭乾抹布,芯亞不禁啞然失笑:
“這真是另類的患難見真情啊!”
舒娜
發表於 13-6-2009 14:36:11
兩百零九 「魈婆」的故事 (五)
「環保婆婆」的垃圾屋經祝融這麼一光顧,雖不至於將她的寶物全燒個精光,但也泰半燻得烏七嗎黑。
原本她撿回來的垂死盆栽已另外生出野藤蔓,沿著窗門和牆垣錯落有致的自生自滅攀爬著,現在經大火一燒,全都黑沉沉的四處懸吊著。
經那風兒不時一撩撥,一晃一盪的,嚇壞了上學的小學生。
「哇!鬼屋!」
小娃兒們總是高分貝尖叫著打從「環保婆婆」門前奔過,跑得背上書包裡水壺畫筆之類的東西「慌啷慌啷」亂響。
「搞死囝那!」
常氣得正埋首在殘燼裡打理的「環保婆婆」從房子裡喘噓噓的衝出來,對著跑遠的小小背影咆哮著。
「哇!快跑!「鬼婆」出來了!」
就這樣,無端的,「環保婆婆」又多了個名號。
登革熱,這個大家耳熟能詳的疾病,在每年夏末時總會出現在電視畫面裡,對『復華街』的居民而言,當然僅止於茶餘飯後的話題罷了。
但今年,『復華街』這街名竟然會因登革熱這傳染病,從穿著套裝,化著美美濃妝,不帶感情的電視台新聞女主播口中吐出來。
「....今年,罕見的,從不被列入疫區的中壢市,一名住在『復華街』的十歲男童也出現一疑似病例....」
聽到這則新聞從電視畫面被播放著,『復華街』的居民無不挫起來議論紛紛。
「是哪一家受到傳染啊?」
這日,在『活老爺』,這『復華街』八卦交換中心裡,美玉從乾或區拿了包細麵交給芯亞結帳,閒閒的問道。
舒娜
發表於 13-6-2009 14:36:29
兩百一十 「魈婆」的故事 (六)
「聽說是後街瓦幹的小兒子。」
這問題還是由包租婆來搶答比較好,忙著結帳,一向不食人間煙火的芯亞,對於八卦向來是只接收不放送的。
『富華街』是主街,後街,是指後面縱向的『富華1街』到『富華21街』,那一帶住著許多租屋而居的原住民。
「吼!一定是被妳傳染的,對不對?」
細漢指著正專心的把最後一口從『盛興』包完麵包順手A來的素肉鬆麵包塞進嘴裡的半獸人大聲指責道。
「你每次都賴人家。」
無端受到指控,完全狀況外的半獸人發起嗲來。
「包租婆,妳看他啦!」
她猛跺著腳,把裝麵包的空塑膠袋揉成一團扔向細漢。
「包租婆是妳叫的嗎?」
先是斥喝半獸人的無禮,畢竟,被一個智障叫綽號已經不怎麼有面子了,更何況這綽號本來就不雅。
「細漢,你也不要亂亂講。」
然後她背著半獸人對細漢擠眉弄眼:
「等一下害半獸人被衛生所抓去關。」
「瞎?被....被衛生所抓去關?」
半獸人驚恐的圓睜著本來就外凸的一雙牛眼。
「對呀!把妳五花大綁,然後抽血啊!吊點滴之類的。」
接過芯亞遞過來的發票和找給她的零錢,美玉也意會的加油添醋。
「那....那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如果半獸人有尾巴的話,此刻一定倉皇的夾著,只見她臃腫的身軀一溜煙晃出『活老爺』大門。
「跑那麼快幹嘛?繼續留下來聊八卦嘛!」
細漢把雙手圈成喇叭狀,對著落荒而逃,半獸人的背影高聲喊著。
舒娜
發表於 13-6-2009 14:36:59
兩百一十一 「魈婆」的故事 (七)
眾人正笑鬧著,忽聽得警笛聲由遠而近,包租婆首先點出大家的疑問:
「咦?警車『又』來幹嘛?誰又被搶了?」
包租婆會這麼說不是沒道理的,『富華街』這一帶流動人口和外勞一樣多,被搶,是稀鬆平常的事。
「後面還跟著一台資源回收車耶!」
快步跑到店門口的美玉實況轉播著:
「看起來不巷處理搶案啊!」
「對呀!『富華街』搶匪多,可是也沒多到要資源回收呀!」
早已心癢癢的包租婆,自我解嘲的乾脆走到美玉身邊探頭向外:
「而且,是.....停「魈婆」家門口耶!」
兩個加起來100多歲的老女人頓時四眼一亮,一副「又有好戲可看」的興奮表情。
待芯亞把收銀匣裡的錢依面額大小分類好夾好,兩個老女人已朝「魈婆」家方向飛奔而去。
「看熱鬧去囉!」
邊點著菸,細漢也不甘寂寞的追隨著兩個老女人的腳步去也。
搖搖頭,芯亞笑著離開櫃檯往門邊走去。
好奇之心人人有之,更何況,現在店內連半隻鬼都沒有。
其實「魈婆」的兩個家就在『活老爺』的斜對面,即便站在店門口,就可看個大概,但有人,就是喜歡看個真切 - 如美玉細漢包租婆之流。
這樣,將來經由他們的眼和腦的錄影轉播起來,聽的人才會跟身歷其境差不多,這是『富華街』的八卦族最起碼的自我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