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型男索女 
樓主: 藍。

《 醉 玲 瓏 》 作者:十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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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9:14 | 顯示全部樓層
  朵霞大大方方地上前給太皇太後賀壽,她漢語說的很是不錯,語調明朗輕快,入耳動聽。太皇太後見了朵霞這般形容,憶起些許往事,對蘇太妃道:“這倒叫我想起一人來。”
  蘇太妃情知說得是誰,當年天帝帶著茉蓮公主回京時的情景亦清楚地浮上心頭,她柔聲道:“母後,隔著這面紗,什麼人都有幾分像的。”
  太皇太後道:“想是我老了,有這面紗在,便看不清楚人了。”
  十二在旁笑說:“七哥讓公主遮著面紗,可是怕公主的美貌被別人看去?這未免太小氣了吧!”
  夜天湛“呵呵”一笑,尚未答話,便見朵霞明眸流轉,說道:“輕紗遮面是我們西域的習俗,只為了遮擋風沙日曬,中原女子到了我們那裡也是這樣的。你們若是不喜歡,我便不戴了。”說著玉手輕揚,便將面紗落下。只見她肌膚白得異乎尋常,瓊鼻桃腮,丹唇皓齒,那雙美目深嵌在秀眉之下,驟然搭配上這近乎完美的五官,只叫眾人眼前一亮,心中不約而同湧起驚艷的感覺。
  卿塵早就聽說過朵霞的美貌以及她與湛王在西域的傳聞,淡淡笑著往夜天湛看去。這一轉頭,卻發現夜天湛也正看著她,眸底深處專注的神情脈脈無言,動人心腸。卻只瞬息,他揚唇一笑,笑裡全是漫不在乎的瀟灑,對太皇太後道:“皇祖母讓朵霞摘了面紗,待會兒回府時我的侍衛們怕是要不夠用。”
  太皇太後指著他:“看他得意的,凌兒,今晚你讓御林侍衛給他把公主送回府去。”
  夜天凌答應:“皇祖母放心,待會兒再讓內廷司看看庫裡還有多少絲緞,都送到湛王府,以後但凡公主出府,便讓七弟護個嚴實。”
  這一說大家都笑了,一時間其樂融融。卿塵示意內侍傳宴,特地讓朵霞公主與她同席,陪伴太皇太後說話,再往下便是靳慧與湛王世子元修。
  湛王身邊是王妃衛嫣,一直頗含敵意地看著朵霞公主。朵霞卻就當沒看見,偶爾抬頭時黑寶石般的眼眸明光閃耀,隨即高傲地揚起下頜。衛嫣心頭便似被貓抓了一把,而更讓她耿耿於懷的卻是於近旁靜坐著的卿塵。
  想起近來沸揚天都的傳言,自己的夫君便是為了這個女人連皇位都拱手出讓!她一句話,竟讓他連命都敢賭上,竟讓他將王府中他妻兒,將所有追隨他的仕族都棄之不顧!如今這個女人位居正宮,一身鸞紅鳳服明媚端秀,那紅如汩汩的鮮血澆灌入心,催得嫉恨野草一般瘋狂生長,即將要湮沒人的理智。衛嫣手壓著嵌金象牙箸禁不住恨得發抖,卻忽然便覺得一道溫冷的目光落在身上,只見夜天湛笑握玉盞,正自旁看過來:“我們該給皇祖母敬酒了。”
  他的呼吸帶著淡淡的暖酒的香氣就在耳邊,鴉鬢修眉下一雙略挑的丹鳳眼在宮燈影裡深淺難辨,衛嫣身不由己地隨他起身,端盞、微笑、祝酒……幾乎不知道說了什麼,只能聽到他溫文從容的聲音,回蕩心頭。待到重新落座,席間眾人談笑依舊。夜天湛斟了酒對她舉杯,低聲道:“我這一年多征戰在外,府中辛苦你了。”
  體貼的話語如玉罄輕擊,清水入盞,低沉而輕緩,衛嫣微垂螓首,“這都是妾身份內之事,只要王爺在外平安就好。”
  夜天湛微微一笑,將酒飲盡。那早已預料的一笑,幾分疏淡在光影中一晃而過,快得叫人不及捕捉便已無影無蹤。他把玩著玉盞,盯著衛嫣漫不經心地道:“這些日子慧兒和朵霞一直相處得不錯。”
  閒話中若有若無的深意,衛嫣心裡突地一跳,抬頭時他卻早已望向對面,目光落處,靳慧正抱著元修溫柔地微笑著。元修清秀可愛的模樣便如滿桶冰水將剛剛暖起來的心頭澆了個通透,衛嫣修長的指甲緩緩嵌進掌心,無聲垂眸。
  元修已經一歲多了,正是要學著調皮的時候。他似乎特別喜歡卿塵,坐在靳慧懷中不時的要往卿塵那邊撲,口中咿咿呀呀不知說什麼。靳慧被他鬧得沒轍了,便要讓人帶他下去,卿塵卻伸手接過元修,笑道:“任他鬧吧,皇祖母看著也高興,我抱著他就是。”
  元修被卿塵抱著,立刻喜笑顏開,小手抓著她鸞服上的綬帶不放。卿塵環著元修在膝頭,孩子小小的身體帶著醇濃的奶香,那樣嬌嫩柔軟,叫人忍不住去呵護。元修有一雙像極了夜天湛的眼睛,眼角微挑,眸心烏黑晶亮,望著人的時候總似帶上笑意。那烏溜溜的眼珠看得卿塵心裡有一處地方輕輕塌陷下去,她情不自禁地便想,這若是她的孩子該多好,若是她的孩子,她會不知道要怎麼疼他。一股酸楚便那麼泛上心頭,她極輕地歎息,不期然抬頭,卻見夜天凌正看著這邊。
  四目相對,他眼神中帶著無盡的疼惜和歉疚,格外深邃柔和,她對他微微一笑,不必說什麼,彼此早已心意相知。她從來沒有怪他,又怎麼能怪他呢?他的痛絲毫不比她少啊!只要他還平安地在身邊,她還有什麼不知足。
  元修不安分地在卿塵懷裡蹭來蹭去,卿塵教他喊太祖母,他似懂非懂,依著卿塵示意的方向口齒不清地道:“菜祖母!”
  大伙兒頓時都樂了,卿塵啼笑皆非地點著元修額頭:“是太祖母,太……祖母。”
  元修側首看太皇太後,好像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太祖母!”這下喊得正確無比,太皇太後慈懷大悅,忙著答應,誰料元修回頭仰著小臉看卿塵,清晰地對她叫道:“母親!”
  卿塵愣在那裡,詫異低頭,元修順勢摟住她的脖子,軟嘟嘟的小嘴一下子便親在她臉上。他咯咯笑著抱卿塵,卿塵還沒回過神來,十二已在對面打趣道:“不得了,這麼小年紀就學會唐突佳人,長大了可怎麼辦?”
  卿塵此時疼極了元修,護著他:“長大了只要不像他十二王叔,怎麼都好!”
  十二道:“這話我倒要找皇祖母評評理了。哎!抱元修離皇祖母和公主遠點兒,你們前後左右的都是美人,別讓他小小年紀就看花了眼!”
  太皇太後笑罵十二嘴貧,朵霞公主倒不以為意,反而覺得十二不像夜天凌那樣清冷,不像灝王那樣淡遠,也不像夜天湛那樣難以琢磨,最好相處,不禁就對他笑了過去,倒把十二笑得一怔,俊面微紅。
  夜天湛此時卻沒注意朵霞公主,只凝神望著卿塵和元修。
  衛嫣冷眼旁觀,他唇角那抹笑全然不是平素的高貴與疏離,他笑得這般真實,一縷刻骨的柔情在那笑中緩緩流淌,輕輕蔓延,衛嫣幾乎可以感覺到他此時此刻心中的念想,他盼望著那個抱著元修的女子就是孩子的母親,哪怕只一刻看著都是令人愉悅的。他這樣由衷的不加絲毫掩飾的笑,她曾經多少次熱切地盼望過,眼前她看到了,卻偏偏又恨極了這樣的笑。
  她若是什麼都蒙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該多好。可是新婚之夜她聽得那樣清楚,他叫著別人的名字!她似乎已經站到了懸崖的邊際,底下是萬丈深淵,而他的笑在前方誘惑著她,縱身躍下。
  “娘娘既然這麼喜歡元修,不如請皇上下旨接元修入宮來住好了,也好陪伴太皇太後身邊,常常得見。”
  衛嫣的話突兀地響起,夜天湛笑意猛收,不能置信地看向她,靳慧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一聲驚呼已經到了嘴邊,生生忍住。
  殿中歡聲笑語剎那全無,在場之人紛紛看向皇上。
  原本親王世子入宮教養也是平常之事,但眼前這形勢,元修一旦入宮,便如殷皇後般成了牽制湛王的人質。只要皇上有這個心思,這自然是再好不過的時機。
  所有人都在等著皇上一句話,卻只見皇上唇邊一抹淡笑,諱莫如深。他將手邊金箸放下,好整以暇地看了卿塵和元修一眼。
  元修此時玩得累了,抓著卿塵的衣襟漸漸要睡過去,幼小的孩子絲毫不知自己正面臨什麼樣的局面。卿塵輕輕拍著他,溫柔含笑道:“孩子還小,離開母親難免會不適應,”她抬頭和夜天凌對視了片刻,“等到元修再長大些,自然是要進宮學習的。到時候不妨請大皇兄做師傅,咱們交給十二王爺不放心,交給大皇兄總是放心的吧?”
  十二接話道:“怎麼又扯上我?文才我是比不上大皇兄,但武功大皇兄就不如我了,到時別求我來教啊!”
  這時夜天凌淡笑道:“七弟文武雙全,虎父無犬子,元修將來必定如他般出眾,豈用得著他人操心?”
  夜天湛先前一刻的驚怒早已恢復如常,隨即道:“還要請皇兄多加教誨才是。”
  夜天凌道:“孩子還小,說這些未免過早了,難得此時還能在母親身邊撒嬌,何苦逼迫他們。”
  夜天湛不料他會有這樣的話,這話中之意似明未明,竟像說這代人的事與下代無關。再想想汐王和濟王,除了賜死了汐王長子之外,倒真是沒有過分牽連。便是這份心胸氣度,他揚眉往上看去,只覺有此對手,竟叫人胸懷舒暢。
  卿塵說完那話,便只低頭哄著元修入睡,自始至終都沒有向挑起事端的衛嫣看一眼。夜天凌的話別人或許不懂,她卻聽懂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她的意思他果然也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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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9:29 | 顯示全部樓層
  眼見著元修睡得沉了,她小心地將他交給靳慧,靳慧早急得揪心,立刻便接過孩子來緊緊抱著,眼淚幾欲奪眶而出。卿塵對她安慰地一笑,輕聲道:“放心。”
  靳慧微噙著淚,“多謝娘娘。”
  卿塵此時才往衛嫣那裡看去,只淡淡一瞥,眼中一鋒銳利盯得衛嫣臉色青白,她轉身徐徐笑道:“坐了這麼久,想必皇祖母要累了,皇上,咱們還是請皇祖母早點歇息吧。”
  太皇太後確也已經精神不濟,夜天凌便率眾人再為太皇太後上壽,卿塵親自扶了太皇太後入內安歇。這時一個女官匆匆入內,在卿塵身前輕聲稟報了什麼,卿塵眉心一攏,還未及說話,殿前內侍已經高聲通報:“殷娘娘到!”
  夜天湛聞聲渾身一震,轉身便往殿外看去。
  金簷華柱下,殷皇後正快步走來,身後跟著若干女官內侍,倉惶小跑。她身著明紅鸞裙鳳衣,雲鬢高聳,釵鈿華美,妝容精致,儀態高貴,眼底些許的憔悴並沒有影響她驕傲的身姿,端莊雍容,一如從前。
  原本已經要退出的眾人都停住了腳步,殷皇後到了殿中,先給太皇太後行禮:“母後大壽,我險些便不能來,如今晚了一步,還請母後不要怪罪。”
  太皇太後命她平身,殷皇後環視眾人,眼中光彩迫人。夜天湛上前一步跪倒在地:“母後!”衛嫣等人也急忙隨他拜下。
  殷皇後低頭看向兒子,神情之中滿是愛恨交加。她握著夜天湛的手微微發抖,似是想說什麼,卻終究忍了下去,再一抬頭看到了朵霞,有些驚訝。夜天湛忙道:“母後,這是朵霞公主。”
  誰知殷皇後立刻眉眼一落,冷聲道:“生得這般妖媚,這些異族女人除了蠱惑男人禍國殃民之外做不出半點兒好事,你給我記住了,離這種狐媚子遠些!”
  眾皆聞言色變,誰都聽得出她這不光掃了朵霞的顏面,分明更是意有所指。夜天凌眸色陡深,隱見怒意,卻只礙著在太皇太後面前沒有發作。
  朵霞身為公主,在於闐國備受國王寵愛,入嫁天朝也被視為上賓,禮遇有加,何曾聽過這般話語,美目一挑,站起來便道:“娘娘,自古只要有耽迷美色誤國誤民的事,都將女子說成是紅顏禍水,卻不知本是那些男人自己昏庸無道。若是心志清明,誰能蠱惑得了他們?若原本便糊塗,即便沒有絕色當前也是一樣。我仰慕王爺志高才俊,情願隨他遠嫁中原,倒不認為他是那種區區美色便能迷惑的昏聵之人。”
  大家都沒想到朵霞如此大膽,竟然當面頂撞殷皇後。殷皇後更是出乎意料,頓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夜天湛迅速看了朵霞一眼,回頭即刻給殷皇後請罪:“母後,朵霞年輕不懂事,話說得有些過了,兒臣替她給母後陪不是。兒臣不是糊塗之人。還請母後放心。”
  殷皇後盯住他,“放心?你叫我怎麼放心?別說是你,便是你父皇一世英明,到最後不還是壞在那異族妖女手中!你又哪裡不糊塗了?”
  夜天湛焦慮萬分,他心中縱有千般打算,現在卻一分也不能對殷皇後說,只沉聲截斷她的話:“母後!”
  殷皇後甩開他的手,對太皇太後道:“母後,您也都看在眼裡,夜氏皇族從始帝往下,哪個不是困在這個‘情’字裡?穆帝、天帝,還有眼前這些,無一例外的!我管不了,您也不管嗎?二十七年前那些事,紙裡包不住火,您心裡再清楚不過,現在這個皇上,到底是……”
  她話未說完,太皇太後厲聲喝道:“住口!”
  夜天凌眸中深暗處冷澹澹地泛出殺意。殷皇後下面的話沒說出來,別人不知,卿塵卻清楚是什麼,心谷遽沉。若再說下去,就算是她,也保不了殷皇後性命了。
  太皇太後扶著卿塵的手面對眾人,徐徐說道:“灝兒,帶著你的弟弟們跪安吧。所有人都退下,沒有我的吩咐,一律不准進殿。”
  看過眼前兒孫,太皇太後老邁的眼中隱透著與年齡不相稱的光澤,那是歷經歲月的睿智與通達,看盡人世的平靜與深沉。些許的病態都被這光澤掩蓋,此時的太皇太後似是換作了另外一個人。
  內侍宮娥首先依序退出,夜天湛不放心母親,遲疑不願舉步。十二走到他身邊,攀住他手臂:“七哥。”夜天湛對上那雙素來散漫率性的的眸子,那其中稍縱即逝的銳光如他臂上現在感覺著的力道,強迫他壓下心中翻騰不已的情緒。他回頭,殷皇後站在大殿中七彩燦爛的琉璃燈下向他投來一瞥,二十多年來他第一次感覺到母親原來離他這般遙遠,生他養他的人,竟最無法了解他。
  隨著腳步漸漸消失,大殿中只剩下太皇太後、殷皇後、夜天凌和卿塵四人,變得異常安靜。
  冷酒殘宴,絲毫不再有壽辰的喜慶,變得沉悶無比。卿塵重新攙扶著太皇太後坐下,殷皇後下頜微抬,面對著夜天凌,繼而轉頭對太皇太後道:“母後沒有想到那件事還會有人知道吧?當初蓮妃不慎動了胎氣早產,偏偏就在來延熙宮給母後問安的時候。母後一向不喜歡蓮妃,那時卻肯替她一力保證,天帝自然不會懷疑孩子究竟是誰的。如今想想,蓮妃素來來故作冷淡,原來是恐怕這個秘密被人查知。”
  太皇太後雙目半闔,略加思量,說道:“哦,你們是找到了當年那個御醫。”
  殷皇後道:“母後原來還記得那個御醫。”
  太皇太後微微點頭:“不錯,我雖然老了,這麼個人還是記得起來的。當初我一時心軟,便留了他活口,不想終究還是生出後患。也難為你們能想到此事,也還能找到這個人。”
  殷皇後道:“這便是天意,查了這些年,本以為不可能,卻到底還是找到了。”
  太皇太後道:“看來你們是早就有心了,不過現在你們知道了,又怎樣呢?”
  殷皇後道:“母後將這秘密隱藏了這麼多年,縱然是念在他是穆帝之子的份上護著他,卻不想想蓮妃那種狐媚子,誰知她當初懷的究竟是什麼人的孩子?”
  “砰”的一聲,夜天凌一掌擊上御案,他再好的涵養,聽到殷皇後當面如此侮辱母親,也不禁怒火中燒:“你說什麼!”
  卿塵心中一驚,太皇太後扭頭喝道:“凌兒!”
  夜天凌凡事肆無忌憚,卻唯獨對太皇太後尊敬有加,終於強忍下心中怒意。卿塵將手覆在他手上,他臉上冷意稍緩,但依舊駭人。
  殷皇後被夜天凌身上的狠厲嚇得退了一步,但隨即站定,毫不相讓地繼續說道:“他既然不是天帝的兒子,有何資格繼承大統?即便天帝曾有傳位詔書,也分明是被蒙騙所至!他篡位奪嫡,如今又將天帝幽禁在福明宮,生死不知,母後難道就袖手旁觀嗎?”
  太皇太後眸眼一抬,竟有種威嚴的氣勢從那目光中散出,“你既然來找我,想必還沒忘記天帝是怎麼登上這帝位的,當年若不是我保他登基,他又有什麼資格繼承大統?”
  殷皇後道:“正是母後那時英明決斷,才有這數十年的安定,如今天朝百年基業豈能毀在別人手中?還請母後做主!”
  太皇太後道:“你也能想到天朝的基業,那你可知我當時為何要保天帝登基?”
  殷皇後怔了片刻,答道:“母後自然是為國擇賢君而立。”
  太皇太後隱隱一笑,說道:“不錯,正是如此。當年穆帝駕崩,身後留有兩子,我不立他們,固然是因為他們年幼,卻更是因為他們做不了這個位置。那兩個孩子,衍昭生性沖動,愛感情用事,衍暄膽小懦弱,難當大任。若將這偌大的國家交給他們,如何叫人放心?國立幼主,在旁虎視眈眈的仕族必掌重權,我們孤兒寡母,豈不艱難?所以我設法迫使他們擁立天帝即位,便是如此,天帝登基之初也是步履維艱,苦心經營多年才有後來的局面。昔日我立天帝,現在我護著皇上,都不是因為我有什麼私心,只為這天朝的基業不能葬送在我這裡。皇上是我從小一手帶大的,我深知他必不會讓我失望。”
  殷皇後道:“母後這樣說,我倒要問了,難道湛兒就不如別人嗎?”
  太皇太後目光落在她臉上,意味深長地道:“湛兒很好,憑心而論,有些地方他甚至勝過皇上。但可惜的是,他偏偏有你這個母親。”
  殷皇後纖眉細挑,神色傲然不悅:“母後這話是什麼意思?”
  太皇太後不急不緩地道:“其實你也很好,這些年來我在旁看著你執掌後宮,從來沒出過半分差錯,這已經是很難得了。論手段,論精明,這後宮之中沒人比得上你,但唯獨有一點,你的野心太大,太自以為是。”
  殷皇後冷笑道:“是人便有野心,這皇宮裡誰是干干淨淨清高著的?若沒有野心,又哪來站在這裡的皇上?大家便都安穩了。”
  太皇太後道:“我知道你不服氣,我說湛兒壞在你手上,你不妨就看看你讓他娶得那個王妃,真是委屈了我的皇孫!我的話你眼下不明白沒關系,你也不需要明白了。那個秘密既然我守了快三十年,豈會讓你生出什麼是非?我便告訴你,只要我還活著一天,就誰也別想興風作浪!”說話間她眼底凌厲漸生,聲音略提:“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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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9:46 | 顯示全部樓層
常年隨侍太皇太後的兩個掌儀女官無聲地走入大殿,垂目立在近旁。太皇太後看住殷皇後:“我今天說過的話等你想通了,便也不會覺得委屈了。”她冷聲對掌儀女官說道:“送她回清泉宮,賜酒一杯,白綾三尺!”
  卿塵悚然驚住,就連夜天凌也未曾料到這般結果,一時詫異。
  殷皇後臉色一片雪白,這聽著熟稔的話她曾不知說過多少遍,如今落到自己耳中,方知是如此滋味。她死死盯著太皇太後,卻只見到太皇太後蒼白的眉梢淡掃著冷意,絕然無情,那平靜的目光迫過來,竟讓她止不住渾身發抖,連發間的釵環也顫得輕聲作響。她狠狠握著鳳服華帶的一角,冰滑的絲緞深涼刺骨,兩個女官面無表情地移步上前。
  “慢著!”卿塵出聲阻止,趨前跪在太皇太後面前:“皇祖母,殷娘娘罪不至死!”
  太皇太後嘴角泛起緩笑,是慈祥,也是堅決:“卿塵,心慈手軟,必留後患,我豈會在同一件事上錯兩次?你也好好看著,要執掌這後宮並不容易。有些人無罪,卻必死。”
  這道理卿塵不是不知,卻再求道:“皇祖母,事有可為不可為!”
  她苦苦堅持時,夜天凌上前將她挽起,立在那裡淡聲道:“皇祖母,請您開恩。”冰冰冷冷的話語,卻也是求情了。卿塵如釋重負地看向他,他平視前方,似不察覺,只是攬在她腰間的手臂越收越緊。
  太皇太後待夜天凌說了這話,含笑凝視他良久,而後唇邊轉出一聲松弛的微歎,揮手道:“帶她下去,從今日起不准踏出清泉宮一步,不准見任何人。”
  兩名掌儀女官俯首應命,殷皇後從瀕死的震駭中回轉過來,懼恨交替,神色青白慘惻。她一一看過眼前三人,猛地廣袖長揮,頭也不回地往殿外而去。
  太皇太後一直看著殷皇後驕傲的背影消失不見,身子一晃,扶住幾案,似乎所有的精神都已用盡,取而代之盡是疲憊。卿塵和夜天凌匆忙趕上前去,扶持在側,卿塵看了看太皇太後的情形,“皇祖母,我宣御醫奉藥進來。”
  太皇太後搖頭止住卿塵,看向夜天凌:“原來你都知道了。”
  夜天凌道:“不敢隱瞞皇祖母,孫兒確實已經知道了。”
  太皇太後一陣輕咳,微微喘息:“你可恨皇祖母?”
  夜天凌道:“皇祖母何出此言?”
  太皇太後微闔著眼,歇息半晌,又似是在回憶著什麼,“她今天說的有句話倒是對的,夜氏皇族這些男兒,幾乎個個都困在‘情’字裡。當年穆帝因你的母親發兵西北,待你母親入宮後,更是將國事荒廢一旁,常常數月不朝,以至於權臣當道,內外混亂,民生困苦。我辛苦壓制那些閥門仕族,扶持天帝繼位,原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卻不想他竟也迷戀上你母親。我擔心他重蹈覆轍,與穆帝一般糊塗,曾想要賜死你母親,他就跪在這寢宮外面,求了我一天一夜。我本鐵了心不管他,可是第二天,蓮妃竟也來求我,那時候她已經有了你。”她抬手輕輕拍著夜天凌的手臂,長長歎息:“我的皇孫啊,叫我如何狠得下心來?我答應幫她保住孩子,隱瞞事情真相,但卻要她發誓絕不准迷惑天帝,哪怕連對他笑一笑也不行,亦要她從此就當這個孩子不是她的,交給我來撫養。二十七年,她也算是做到了,我也不曾食言。凌兒,你心裡的苦皇祖母知道,你若要恨皇祖母,皇祖母不怨你。”
  長久以來縈繞心頭的疑惑,在太皇太後的一席話中撥開雲霧,夜天凌此時眼前盡是母親的容顏,渺遠,淒清,掩在憂傷下的那雙眼睛曾經多少次暗暗留駐於他,他又曾經多少次報以冷漠與怨恨。
  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獨自轉身面對著空闊寂靜的大殿。二十七年前,他的母親就是在這裡發下誓言,用一生的笑容換取了他的平安。一股悲愴的情緒直沖上心頭,他非但沒有體諒母親,更加沒有保護好母親。孤星蔽日,這個荒謬的預言原來從他出生那一刻起便緊隨著他,莫不平啊,還真是不愧他天朝星相第一人的名號。他幾乎要笑出聲來,堪堪嘲弄自己的自負,事實真相,果然總是千瘡百孔。
  突然間,他耳邊響起卿塵淡定的話語:“皇祖母,皇上怎麼會恨您呢?若不是有您護著,我們哪裡能有今日,天朝又怎麼會有現在這番局面?我們讓皇祖母這樣操心,該請您不要怪罪我們才是。”
  夜天凌陡然醒覺,回身重重跪在太皇太後面前:“皇祖母……孫兒多謝皇祖母!”
  太皇太後不讓他再說,只是伸手握著他,滿目欣慰看向卿塵:“好啊,我沒看錯我的皇孫,也沒看錯你這丫頭,總算不枉我讓天帝把你指給了凌兒。丫頭,你當初跪在我這裡說不嫁的時候,心裡可害怕?”
  卿塵吃驚道:“皇祖母……”
  太皇太後道:“皇祖母沒有老眼昏花,你真以為一個孫仕,便能讓天帝做出那樣的決斷?”
  卿塵眉梢輕揚,匆匆瞥了夜天凌一眼,他亦望她,黑亮的眼中浮起淡淡的暖意,可與那時雨中凶狠的樣子判若兩人。她忍不住就暗中瞪他,他抱歉一笑,似也想起當時來。
  只見太皇太後瞇著眼睛端詳過來,卿塵低聲道:“什麼都瞞不過皇祖母。”
  太皇太後召殿外的女官取來印璽,擬下一道懿旨交道卿塵手中,“這是皇祖母能為你們做得最後一件事了,你們今天替她求情,這道懿旨用還是不用,也都在你們自己。”
  雖然以後夜天凌要處死殷皇後易如反掌,但若是太皇太後的懿旨則更為妥當。卿塵慢慢將詔書收好,鳳眸之中幽靜,盡是一片深思。
  慈悲與狠辣,仁義與殺伐,當生殺大權握於手中的時候,該與不該,做與不做,要如何去衡量?每當面臨著選擇,究竟又有多少人能認真思索,即便不為別人,只為自己心中清明,此生無愧、無悔?
  太皇太後將他倆人深深看著,歲月無情,在那眼中沉澱了歷盡風雨的波瀾。彈指一生,數十年已往,不覺就歷了四朝的更迭,直到了眼前這一刻才真正覺得松緩下來。想這一代代的綿延,多少男兒英豪,多少紅顏翩翩,誰人不為情苦?誰又不為情所困?只是若遇對了那個人,何處不是清歡?待哪日到了九泉之下,卻不知能否見著那些先她而去的人,她總算也是不負他們,可以放心去了。
  ————————————————————————
  水隨天去秋無際

  壽筵之後,太皇太後重病不起,殷皇後因忤逆太皇太後被幽禁冷宮,無論何人一律不得入見,包括湛王。
  夜天凌與卿塵親自日夜侍奉太皇太後榻前,卻終究無力回天。深秋霜冷,延熙宮中一片菊花次第而開,素色如海的日子,太皇太後含笑而逝,走完了八十四歲的人生。
  帝都九城縞素,天下舉哀。昊帝停朝三日,親奉太皇太後靈柩入葬西陵,三日後復朝聽政,面無哀色,言談如常。
  群臣對此竊議不休,昊帝卻在復朝第一天便親自召見御史台三院御史,三日下來,連續革除、調換侍御史四人、監察御史七人。繼而發布兩道敕令,一著天下九道布政使、三十六州巡使分批入帝都朝見,面陳政情。二令尚書省督辦戶部清查國庫,明清賬目,以備審核。
  這立刻令人想起聖武二十六年戶部的那次清查,多少人放回肚子裡的心被一把揪起,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煙波送爽齋,秋風穿廊過水涼意瑟瑟,夜天湛憑窗而立,眉宇緊鎖下清朗的臉龐始終籠著一層陰霾。他已在窗前站了許久,這時回身踱步,坐至案前,重新持筆疾書。
  柔韌的軟毫透著絲犀利的勁道,於雪絲般的帛簡之上一氣呵下,將至盡處,他卻突然停住,眼稍冷挑,揮袖擲筆於案。他盯著眼前的奏章,壓在上面的手緩緩收攏,猛地一握之下,通篇俊雅的字跡便盡毀於指間。他深深呼吸,壓下那心浮氣躁的感覺,這道手本還是不能上。
  殷皇後在冷宮的情況他自有辦法了解,皇上雖因太皇太後的病逝頗有遷怒,卿塵卻也盡力護得周全。視如我母,她不是空說此話,此時他若為殷皇後求情,恐怕還會適得其反。
  想到此處,夜天湛將那奏章松開,現在時機未到,即便為母親的處境憂心如焚,他深深告誡自己不能亂了陣腳。
  謀國之事,勝負不在一時分曉。一棵參天大樹,其下根基之深遠必然盛於表面的枝繁葉茂。用不了多久,天朝的命脈便會盡收於他掌中,雖然北疆戰後意外頻出,但卻分毫不曾動搖他的心志。他認定了的事,絕不會輕易放棄。
  他自懷中取出一支玉簪,輕輕握在手中。極簡單的簪子,樣式並不新奇,用料亦只是普通的白玉,只是不知經過了多少次的撫摸,玉色上潤有一種瑩透的光澤,便顯得格外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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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9:58 | 顯示全部樓層
  想當初錢莊上的管事將這玉簪送來的時候,他忍不住便去了四面樓,只想看看那個令人琢磨不透的女子到底要做什麼。四面樓的清雅倒真是吸引了他,就如深紗垂幕後的那個人。隔簾聽琴,靜坐品茶,順手幫她打發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真像看著叛逃離家的孩子在外面玩鬧。就讓她隨性逍遙也罷,他本也不想拘束她,她讓他只是想呵護著,看她笑得自在,玩得開心。
  他暗自苦笑,即便事到如今,卻竟仍是這種感覺。他只懷疑是前世欠了她的,今生她是來討債,連本帶利,要拿盡最後一分一毫才肯罷休。
  人生若只如初見,初見那一瞬心花無涯的驚艷,卻錯落成點點滴滴的寂寞。
  沒有她,他不知孤獨為何物。遇上她,他在大千世界中,夢中,夢醒,孑然一身。
  她看得那樣清楚,他不只是夜天湛,而此時的她,也不再只是鳳卿塵。
  想得出神,他幾乎沒有聽到輕快入內的腳步聲,直到水榭前珠簾揚起,他手指一翻,不動聲色地將玉簪收入袖中,方才抬頭看去。朵霞明媚的臉龐已在眼前,她目光亮亮地端詳他,伸手問道:“藏什麼了?”
  夜天湛隨意擋住她探入袖中的手:“出去過?”
  朵霞繞過書案,隨便跪坐在他身邊,“在擊鞠場遇上漓王,原本說下午一起去昆侖苑狩獵,誰知道皇上傳他入宮,就沒去成。”
  夜天湛見她秀發斜挽,緊身騎裝勾勒得勻稱高挑的身形窈窕動人,隨著她搖頭的動作耳邊一對玉鐺輕輕晃蕩,風情美艷,亮人眼目,他淡淡笑說:“昆侖苑往寶麓山裡深入,有不少好玩之處,以後再讓十二弟帶你去,斷不會讓你失望。”
  朵霞道:“讓他帶我去,你又怎麼不陪我?聽他說你也是擊鞠的高手,我可從來都沒見過。”
  夜天湛便道:“好,改日有時間我陪你去。”
  朵霞乜斜著看他:“敷衍了事,我不稀罕。你這麼大方讓漓王陪我,看來真沒把我當你的女人。”
  夜天湛溫朗的眸子一抬,對她微笑道:“我們在於闐國成親時便說得很明白了,你有你的目的,我也有我的目的。我幫你保住於闐,也給你完全的自由,只要你不胡鬧,我不會干涉你。”
  朵霞揚頭的動作略帶著高傲,“我也沒讓你失望,西域三十六國,如今不大都在你的手心裡了?”
  夜天湛道:“你比你的父王聰明,我在去西域之前,倒真沒想到於闐國會有這麼個美麗聰明的公主。”
  朵霞問道:“你在王宮晚宴上,就是這麼想的?”
  夜天湛道:“你邀我入宮賞玉的時候是怎麼想的,我在晚宴之上便是怎麼想的。”
  朵霞笑聲清脆,伸手環住他的脖頸,柔軟的語氣中卻有些挑釁的意味:“我想的卻未必和你一樣,那天在太皇太後壽筵上,我沒有說給你聽嗎?我可是仰慕王爺志高才俊,才情願隨他遠嫁中原的。”
  她身上龍涎香的味道混在秋日水榭淡爽的空氣中勾魂醉人,夜天湛迎著她美目之中野性而嫵媚的光亮,環手在她腰間一勒,兩人離得越發近,“朵霞,不要總是這樣考驗我的耐性,你會後悔的。”
  朵霞只盯著他眸心,他說著這樣危險的話,眸光卻清明如那一天秋水,溫文爾雅的笑是早就准備好的,他的喜怒哀樂都在那背後,隔著薄薄一層淡光依稀分明,卻就是看不到,摸不著。這樣的男人,她從來沒見過。那日他在群敵環伺中就是這麼一轉眸,神情朗朗地向她微笑,讓她想起萬裡飛沙中一片碧色起伏的綠洲,不知中原的春風是否也如他的笑,她便在那時興起了大膽的念頭。
  “不管為什麼,我已經是你的妻子了,你卻為何連碰都不碰我,我不夠美嗎?還是你有別的女人比我更好?”
  夜天湛松開朵霞,一笑搖頭:“你是西域最美的公主,任何人問我,我都會這樣回答。我若想要女人,身邊多的是,國色天香任我挑揀,但讓我欣賞的女人卻少之又少,恰好你是一個。情愛之事在於你情我願,我欣賞的東西,不會去勉強。”
  朵霞反問道:“你怎知我又是勉強?若非心甘情願,難道我會嫁給你嗎?或者……”她不滿地盯住夜天湛:“你的意思是娶了我很勉強?”
  夜天湛仰首笑得瀟灑:“看來你還沒弄清楚,朵霞,你不過是沒有遇到過我這樣的人,感到好奇罷了。你嫁給我,總不會真是一場晚宴便一見鍾情吧!”
  朵霞被他說得一愣,隨即細起眼眸:“我現在只是好奇,你欣賞的另一個女子是誰?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讓你這種人也能如此死心塌地?”
  夜天湛眼底泛起一波別樣的深味,卻只笑問:“我是哪種人?”
  朵霞目光在他臉上逡巡探究,最後說道:“我說不出來。按你說的,我若是說得出來,便也就對你不感興趣了,現在便該回於闐去做我的公主。”
  夜天湛含笑點頭:“不錯,難得你這麼快便明白我的意思。”他往後靠在書案上,微微松散了一下筋骨,略作思索:“西域那邊你是早晚要回去的,只是等我讓你回去的時候,你就不只是於闐的公主了。”
  朵霞自然而然地靠在他身邊,片刻靜默後開口道:“你……”
  夜天湛輕撫她的肩頭,“放心,我答應你的事,自然會幫你一一做好。哦,有件事還沒告訴你,現在的於闐國,已經只有你一個人可以繼承王位了。”
  朵霞吃驚地撐起身子,“那我姐姐……”
  夜天湛抬手阻止她:“你只要知道她已經失去了這個資格便足夠。”
  朵霞就近看著他,只能見那讓她覺得深不可測的笑容,壓抑下心中情緒起伏,她轉而一笑:“那我便多謝你了。只是目前的形勢,你又要怎麼辦?你們的皇上恐怕也不會輕易允許我回西域去。”
  夜天湛微微合目,眉心間隱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蹙痕,聲音卻潤朗如舊:“你不必替我擔心,該回去的時候我自會有法子讓你回去,誰也攔不住。”
  卻冷不防聽到朵霞問:“天都最近的傳言都是真的嗎?”
  夜天湛雙眸一抬,神色微滯,但隨即一笑置之。朵霞立刻道:“果然是真的。”
  夜天湛苦笑:“美麗又聰明的女人看來還真不好應付。”
  朵霞似是想從他那異樣的笑容中讀出什麼,卻想起在於闐國他那番坦然的話語。眼前他清朗中深藏的憂郁,淡笑中只讓人以為是錯覺。
  “當初在於闐你告訴我,除了這顆心,我要什麼你都可以幫我得到,原來你這顆心早給了人。不過既然是你喜歡的女人,她怎麼會成了別人的皇後?”
  夜天湛倒不敷衍她:“你這可真就問住我了。”
  朵霞道:“難道是她不喜歡你?”
  夜天湛扭頭看向窗外,遠處晶藍色的天空煙嵐淡渺,閒玉湖上,殘荷瀟瀟。一轉眼幾年過去了,時常仍覺得她站在這煙波送爽齋中笑語嫣然,這裡的每一件擺設都如從前,她曾經動過的東西,固執地擺放在原處。
  那一場秋雨,淅淅瀝瀝穿過了日升月落的光陰,每一滴都是她的身影,清晰地落入心間,模糊成一片。
  他無可奈何地輕笑,回頭面對朵霞的疑問,淡淡道:“如果她曾喜歡我,那是將我當成了別人。待她知道了我是誰,卻又已經愛上別人了。”
  朵霞聽了皺眉,“世上這麼多人,又不是非這一個不可。換作是我,若是別人不喜歡我,我定不會對他念念不忘。”
  夜天湛不置可否地笑笑:“那你就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不知今天怎麼會願意和朵霞談起這些。他原也不信誰就非要這一個人不可,但等到真的遇上了,才知道如果不是那個人,如果相知不能相守,原來一切便都可有可無。
  夜幕已淡落,卿塵緩步走出福明宮,孫仕送到殿外,彎腰,“恭送娘娘。”
  卿塵微微側首,在一溜青紗宮燈的光影下看向孫仕,突然發現他鬢角絲絲白發格外醒目,才想起他也和天帝一般,竟都已是年過半百的人了。
  秋夜風過,給這人少聲稀的福明宮增添了幾分淒冷,讓人想起寢殿中風燭殘年的老人。
  自登基之日後,夜天凌不曾踏入過福明宮半步,天帝的病也從不傳召任何御醫入診,唯每隔三兩日,卿塵會親自來施針用藥。
  進了這福明宮,她只把自己當作是個大夫,不管那床榻上的人是誰。而她能做的,大概也只有這些。
  她無法消除夜天凌對天帝的芥蒂,夜天凌對天帝究竟是種什麼心情,恐怕連他自己也無法盡知。這個人,是他弒父奪母的叔父,又是教養護持他的父皇,讓他失去了太多的東西,同時也給了他更多。
  他將天帝幽禁在福明宮,廢黜奪權,卻又不允許任何人看到天帝的蒼老病態,一手維護著一個帝王最後的尊嚴。他將天帝當作仇人來恨,同時又以一種男人間的方式尊敬著他。
  生恩,養恩,孰輕孰重?站在這樣混沌的邊緣,橫看成嶺側成峰,誰又能說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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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20:17 | 顯示全部樓層
  卿塵回到寢宮,夜天凌今日一直在召見大臣,到現在也沒有空閒。秋深冬近,天色黑得便越來越早,碧瑤已來請過幾次晚膳,卿塵只命稍等。碧瑤也知道皇上每天晚膳一定在含光宮用,這已經成了宮中的慣例,只是不知今天為何這麼遲。
  再等了一個時辰還是不見聖駕,派去致遠殿的內侍回來,卻說皇上不知去了何處。卿塵隨意步出寢宮,在殿前站了會兒,便屏退眾人,獨自往延熙宮走去。果然不出她所料,夜天凌正一人坐在延熙宮後苑的高台上,正望著漸黑的天幕若有所思。
  卿塵步履輕輕,沿階而上,待到近前夜天凌才發覺。她在他面前蹲下來,微笑仰頭看他:“讓我找到了。”
  夜天凌也一笑:“找我做什麼?”
  卿塵道:“這麼晚了,領回去吃飯啊。”
  她含笑的眼睛清亮,如天邊一彎新月,那樣純淨的笑容,帶著溫暖。夜天凌搖頭失笑,拉她起來:“過會兒吧,不是很有胃口。”
  卿塵牽著他的手坐在旁邊,托著腮側身看他:“那我做給你吃,會不會有胃口?嗯……現在蟹子正肥,倒可以做那道蔥姜爆蟹,若是想清淡點兒,咱們吃面好不好?不過就怕做出來你不喜歡吃。”
  夜天凌微微動容,低歎一聲,握了她的手:“我沒那麼挑剔,你想把尚膳司弄個人仰馬翻?”
  卿塵俏皮地眨眨眼睛,柔聲問他:“見了一天的人,是煩了吧?”
  夜天凌笑意微斂,淡淡道:“今日一天,我罷了五州巡使。”
  卿塵先前不知道這事,不免吃驚:“這才第一批十二州巡使入朝,怎麼就罷了一小半?”
  夜天凌低穩的語氣叫人聽著發冷:“鶴州巡使吳存,一入天都便攜黃金千兩拜訪衛府,朝中三品以上官員十有八九受其賄賂。江州巡使宋曾,昨夜在楚堰江包下十余艘畫舫宴客,與人爭搶歌女,大打出手。吳州張永巡使,連自己州內管轄幾郡都不清楚,還要我告訴他。這江左七州出來的官吏真是叫人長見識了。”
  卿塵聽得皺眉,略一思量,卻緩聲勸道:“話雖如此,但連續罷黜官員,是不是有些操之過急?朝中難免會惶恐不安。”
  夜天凌道:“殺雞儆猴,正是要讓他們都知道我要的是什麼樣的官吏。借這次清查國庫提調罷免一批官員,一朝天子一朝臣,原本便也是這個道理。”
  卿塵道:“清查國庫牽連甚廣,眼前還沒有完全穩下局面,只怕給人以可乘之機。”
  夜天凌想起今日戶部的奏報,眼中透出一抹極深的鋒銳,沉聲道:“你可知道,如今太倉儲銀僅余四百萬兩?聖武一朝,四境始終征戰不斷,原本便極耗國力,哪裡再經得起這些人負國營私,中飽私囊?國庫尚且如此,各州也一塌糊塗,江左七州號稱富庶天堂,卻只富在吳存、張永這些官吏身上,於國於民,沒有半點兒收益。四百萬兩儲銀,每月光是天都官員的俸祿便要三十萬,拿什麼去安撫邊疆?若哪一州再遭逢天災,又拿什麼應急?斯惟雲治水的想法你也看過,今年雨水適中,各處江流平穩,正是應該著手實施,卻就因此一拖再拖。清查一事刻不容緩,勢必行之。”
  卿塵靜靜看向他。天帝在位這二十七年,平定邊境,廢黜諸侯,將穆帝時的混亂不堪整治到今天已屬不易,只是終究沒有壓過仕族勢力。閥門腐朽,仕族專權,國庫空虛,稅收短缺,帝都中只見紙醉金迷,卻誰管黎庶蒼生苦於兵禍,傷於賦役?閥門貴族高高在上,便是連皇族都難遏其勢。九州之中,百廢待興,四海之下,萬民待哺,他一手托起這天下,背後是多少艱難?
  夜色深遠,天星清冷,在他分明的側臉投下堅毅與峻冷,卻牽動卿塵心中柔情似水。她自然不是反對他清查國庫:“這一仗要打,就只能贏,不能輸。要贏得漂亮,就必得有深知下情,手段得力之人才行。”
  夜天凌其實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難,就是難在這個人上。”
  卿塵有一會兒沒說話,靜靜看著漸黑的天幕,稍後方道:“有一個人。”
  夜天凌頓了頓,不必問她說的是誰,只是道:“那就更難了。”
  卿塵道:“但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天下的財政,也只有他鎮得住那些閥門貴族。”
  夜天凌道:“正因他比誰都清楚,所以可能會是最大的阻礙。”
  卿塵沒有反駁他,微抿著唇,將下巴抵在膝頭,心中無端泛起遺憾。
  那年秋高氣爽,煙波送爽齋中清風拂面,她曾聽那人暢言心志,深談政見。揚眉拔劍的男兒豪氣,白衣當風的清貴風華,有種奇異的震撼人心的力量,深深讓她佩服。早在那時,他便看清了天朝的危機,高瞻遠矚,立志圖新。他籠絡仕族閥門,同他們虛與委蛇,何嘗又不是知己知彼的探求?唯有知之,方能勝之。
  富國強民,盛世中興,這都是不謀而合的見地啊,他會成為最大的阻礙嗎?如果要親手摧毀這些,不知他心裡又將是什麼滋味。
  權力這柄雙刃劍,總是會先行索取,能得到什麼,卻往往未知。
  卿塵收拾心情,抬眸說道:“四哥,太可惜了啊!”
  夜天凌看向她:“清兒,你實話告訴我,之前常和我說的一些建議究竟有多少是你自己的看法,有多少是他的?”
  卿塵笑笑:“你看出來了。”
  夜天凌淡淡一笑:“我了解你,而且,也不比你少了解他。”
  卿塵想了想:“他以前和我聊過太多自己的想法,其實我都有些分不清了,很多你也贊成,對嗎?”
  夜天凌道:“治國經邦,他確實有許多獨到的見解。此事若他也肯做,就有了十足的把握。”
  卿塵道:“皇祖母曾囑咐過,你們不光是對手,還是兄弟。”
  太皇太後的臨終遺言,夜天凌自不會忘記,說道:“我還答應過皇祖母,絕不辜負這份江山基業。待為皇祖母建成昭寧寺,以後每做成一件大事,我便要在寺中修一座佛塔,皇祖母知道了,定然欣慰。”說著他將手枕在腦後,仰身躺倒在高台玉階之上,深深望著那廣袤的星空。
  卿塵亦如他一般躺下,靜靜仰首。一道寬闊的銀河絢爛如織,清晰地劃過蒼穹,天階如水,繁星似海。躺在這樣的高台之上,人的心靈隨著深邃的夜空無限延伸,仿佛遨游乾坤,探過宇宙間遙不可知的神秘,而生命在這一刻就與無邊無垠的星空融為了一體,永無止境,寧靜中充滿了生機。
  兩人似乎都陶醉在這樣的感覺裡,誰也不願說話打破此刻的寂靜。四周只聞啾啾蟲草的低唱,微風撫過面頰,所有的煩惱與喧囂都如雲煙,湮沒在清明的心間,不再有半分痕跡,反而更使得血脈間充斥了斗志昂揚的力量,夜天凌忍不住緩緩握起了雙拳。
  羅裳流瀉身畔,青絲如雲,卿塵伸出手,星光縈繞指間,一切都像觸手可及。她輕聲道:“四哥,皇祖母一定在天上看著我們呢,還有母後、十一,或許,也還有我的父親和母親。我常常很想念他們,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只因為有了他們,我才是現在的我。”
  夜天凌側頭看她,突然想起什麼,拉她坐起來,將一樣東西遞到她面前。
  繁星之下,一串晶石托在他的掌心,點點瑩光通透,泛出淡金色純淨如陽光的色澤,竟是那串鈦晶串珠,夜氏皇族專屬皇後的珍寶。卿塵驚喜地接過來,心裡竟難抑一陣激動,並非因為寶飾貴重,這已是第八道玲瓏水晶了。
  那點輕微的喜悅沒有逃過夜天凌的眼睛。這麼多年,她從來沒有忘記收集這些串珠,這個念頭突兀地出現,竟在心底深處化成一縷失落,幾乎就要讓他後悔把串珠給了卿塵。
  這時卿塵抬頭一笑,對他舉起右手,手腕上松松掛著那串黑曜石:“四哥,其實我還是喜歡這串黑曜石。”
  夜天凌道:“為什麼?”
  卿塵抱膝而坐,遙望星空,輕聲道:“每一串晶石都有著主人的記憶,這上面有你的氣息,戴著它,感覺就像是你時時都在我身邊。”
  夜天凌心底微微一動,卿塵突然滿是期盼地看著他,問他:“四哥,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我可以回到原來的世界,你會願意和我一起嗎?”
  夜天凌笑笑,回答她:“好。”
  卿塵欣喜問道:“真的?”
  夜天凌道:“真的。”
  卿塵撲在他懷中,笑得像個孩子般開心。夜天凌峻冷的眼中似也感染了她的喜悅,一片清亮與柔和。他擁著她,淡聲道:“不管你想去哪裡,我都陪你。”
  卿塵眉眼一彎,調皮地湊到他耳邊,悄聲說道:“現在我們去尚膳司弄吃的好不好?不讓他們知道。”
  夜天凌垂眸看了看她,眉梢一挑,“那走吧。”
  卿塵雀躍地跳起來,拉著他的手便往高台下跑去。
  一個時辰後,尚膳司總管內侍於同跪在含光宮外磕頭請罪。夜天凌手頭還有政事沒處理完,沒空搭理他,帶著尚未轉過彎來的晏奚先回了致遠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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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20:29 | 顯示全部樓層
  卿塵聽碧瑤說於同在外面急得滿頭大汗,攏著件雲色單衣施施然步出寢宮,站在於同面前想了會兒,丟出句話,“尚膳司居然藏了那麼好的醬,御膳中從來都沒見過,於同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於同惶恐至極,都不清楚自己回了什麼話。現在尚膳司小廚房裡一片狼藉,幾個當值的內侍剛剛醒過來,還一頭霧水,不知究竟怎麼回事兒。卿塵打發了於同,心想是玩得有點兒過了,弄亂了尚膳司,敲暈了幾個人便罷,還差點兒驚動了御林禁衛,這若是讓那些御史知道了還了得?
  不過……今晚的面倒真是不錯啊,尚膳司特制的金絲龍須面,配上那不知是什麼做成的醬,鮮美得很,兩人可是搶著吃的。夜天凌居然下手煮面,她唇角怎也抑不住地就要揚起來。
  碧瑤帶著幾個侍女將鸞榻周圍的紫煙綃金帳一一放下,竹節鳳頂爐裡燃起擷雲香,裊裊淡淡,四處透著寧靜。隔著珠簾輕晃,只見卿塵自顧低頭微笑,燈影明淡,她笑裡漾著蜜樣的清甜,溫柔透骨,只叫人看得挪不開眼睛,不由得便也跟著她笑起來。轉眼想想心裡又發虛,上前跪坐在榻旁,“娘娘,這若讓白夫人知道,又少不了一通說法。”
  卿塵眼波輕轉,又是一笑。白夫人現在受封代國夫人,外面雖賜了府宅,但特許入住宮城,以便協助皇後管理後宮。
  上次發生濟王自皇宗司逃脫之事,皇宮兩城更換了大批宮人,皇宗司、掖庭司、內侍省等要處也先後調換人選。凌王府總管太監吳未擢升內侍省監,代替了原來的孫仕,而內廷則以白夫人為最高女官,分別隨侍帝後,執掌兩宮內政。
  卿塵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對碧瑤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不准告訴白夫人。”
  碧瑤擰著眉道:“哪裡還用我去說,明天啊,等著聽嘮叨吧。”
  卿塵道:“那明天咱們想法子躲了白夫人。”她和碧瑤相識這些年,也曾患難扶持,情意不比平常侍女,碧瑤對她也少些拘束,歎氣道:“宮裡備了一桌子的御膳等著,偏自己去弄面吃,難道還做出別樣滋味來了?”
  卿塵斜倚著鳳榻,想著那熱騰騰的香氣,還有夜天凌手忙腳亂的樣子,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美味佳餚還真是沒有比這滋味更好的。”
  碧瑤按她指的將案上幾卷書取過來,“那若是不留神燙著了怎麼辦?可不能再有下次了。”
  卿塵撐住額角:“哪裡就有那麼嬌貴?真不得了,你快要和白夫人一樣嘮叨了。”
  碧瑤道:“好好,我不說了,都留著讓白夫人說去。”
  卿塵隨手翻開書卷,笑而不語。碧瑤知道她臨睡前習慣靜著看會兒書,便不再擾她,將琉璃燈中的光焰挑亮幾分,正准備退下,便聽外面白夫人求見。
  碧瑤和卿塵都覺得意外,尚膳司這點兒事怎至於讓白夫人這麼晚過來?但白夫人進來後根本無暇提尚膳司,匆匆說道:“娘娘,清泉宮殷皇後薨了!”
  卿塵手一散,握著的書卷就落在了身前:“什麼?”
  白夫人道:“清泉宮來人報說,亥時三刻,皇上鴆酒賜死了殷娘娘。”
  卿塵被這消息驚住,自鳳榻上起身。碧瑤忙上前來扶,卻見她立在那裡凝神想了會兒,忽然鳳眸一瞇:“白夫人,馬上封鎖清泉宮,拘禁所有宮人,逐個嚴審盤查,這絕不可能是皇上的旨意。”
  白夫人立刻去辦,碧瑤侍奉卿塵略做梳妝,亦起駕清泉宮。
  殷皇後身在宮中乃是湛王最大的顧忌,在這個節骨眼上,賜死她除了引發與湛王及仕族閥門間的矛盾外毫無益處。何況即便真要賜死,放著太皇太後的遺詔不用,特地去下一道聖旨,這分明就是要激怒湛王。不必去問,卿塵也知道夜天凌不會做這樣不明智的決定。
  當務之急是查清事情真像,那矯詔傳旨的內侍雖已自盡身亡,但掌儀女官很快審出幾個可疑的宮女。殷皇後平日貼身的之人都不得自由,反倒是不招人眼目的宮女身上出了問題,卿塵緩步自那幾個宮女面前走過,目光一掃,便注意到有個宮女很快垂下了眼簾,手指握著裙襟,微微發抖。
  她在那宮女面前站住,那宮女猛地見一雙飛鳳綴珠繡鞋停在眼前,竟駭得後退了一步。卿塵抬頭示意:“帶她進來。”說罷轉身入殿。
  掌儀女官將這名宮女隨後帶來,卿塵落座殿中,那宮女站在面前,惶惶不安。
  卿塵將銀絲披帛輕輕一拂,問道:“你叫采兒?”
  采兒答道:“回娘娘,是。”
  卿塵再問:“昨夜有人見你在偏苑燒毀什麼東西,可有此事?”
  采兒顫聲道:“娘娘,奴婢昨晚一直在自己房中,從來沒有出去燒什麼東西,定是他們看錯了,奴婢冤枉!”
  卿塵淡淡道:“你不必害怕,我問你三個問題,你只要據實回答,我不會為難你。”
  采兒壯著膽子道:“娘娘問話,奴婢怎敢有所欺瞞?但是奴婢即便說實話,只怕娘娘不信。”
  卿塵唇角淺笑微冷:“是真話假話,我自然分辨得出,你只要回答便是。若不肯說實話也沒關系,自有掖庭司掌刑宮正幫我去問,你可聽明白了?”
  聽到掖庭司的字樣,采兒身子微微一顫,應道:“是。”
  卿塵看住她,和顏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采兒不想這問題竟是這個,答道:“奴婢今年十九歲。”
  “嗯,”卿塵頷首道,“進宮幾年了?”
  這已經是第二個問題,采兒急忙再答:“奴婢十歲進宮,已經九年了。”
  誰知話音方落,便聽卿塵緊接著發問:“你在苑中燒的東西是誰交給你的?”
  采兒張嘴便道:“是……啊……奴婢沒有燒東西。”
  卿塵鳳目一凜,清聲叱道:“來人,帶去掖庭司!”
  兩名掌儀女官上前,采兒驚叫一聲,掙扎道:“娘娘!娘娘!奴婢說的是實話,奴婢冤枉!”
  卿塵冷冷道:“我若冤枉了你,你今日將在掖庭司受的苦刑,日後便百倍報應在我身上。我再問你一次,你燒的東西是誰交給你的?實話說來。”
  采兒撲跪在地上,渾身打戰:“娘娘開恩,奴婢不敢再欺瞞娘娘,請娘娘開恩。”
  卿塵制止了兩個女官,垂眸靜靜看著采兒,不發一言。采兒只覺得落在身前的目光冷冽逼人,不知皇後要如何處置自己,只是磕頭求饒。過了片刻,才聽到卿塵徐徐開口,“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你說吧。”
  采兒拿手緊緊摳著地上的錦毯,說道:“那些東西是殷娘娘身邊的女官交給奴婢,讓奴婢帶出宮去給湛王的。清泉宮被封禁,奴婢出不去,又不敢把東西留在身邊,只好趁夜燒了。”
  卿塵逼問道:“是什麼東西?”
  “是……是殷娘娘要湛王起兵謀反的遺書!”
  卿塵霍然震驚,站起來步下坐榻,抬手遣退身邊諸人,大殿中只剩她和采兒。
  半個時辰後,掖庭司奉懿旨將殷皇後隨身四名女官帶走。待到天色放亮,白夫人獨自帶著三份供詞入內稟報:“娘娘,除了一名女官堅持不肯吐露實情,咬舌自盡外,其他三名女官都已如實招供,這是她們親筆寫下的供詞。”
  卿塵手持三份供詞,翻看下去,臉色越來越冷,心中驚怒非常。
  看完之後,她輕闔雙目平靜心氣,將幾份口供收入袖中,淡聲吩咐:“告訴掖庭司,所有知情之人一個不留。”

  傷心一樹梅花影

  深秋幾場雨後,天氣漸寒。帝都中接連兩次大殯過後,上九坊中處處肅靜清冷,冬日似乎已然悄然降臨。
  衛宗平進了煙波送爽齋,殷監正、鞏思呈和戶部尚書齊商早已在這兒。室內正中放著只金銅狻猊火盆,夜天湛正靠在書案前和齊商說話,見到他後略點點頭。寒喧過後,齊商繼續對夜天湛道:“這次挑的多是五品以下的官吏,不光在戶部,工部、司農寺、少府寺的人都有,全是些熟知賬目、精於核算的人。”
  衛宗平已與殷監正低語幾句,知道是在說新近設立的正考司,從懷中取出一道敕令,遞上前去:“王爺,這是中書省剛剛出來的敕令,從今往後,中樞及各州郡一應錢糧奏銷事務,全部由正考司清厘出入之數,核實後方可銷兌。而且在年前,自三省以下所有部司需將明年的花銷列出預算,統一奏報正考司,正考司核對後將預算轉發戶部。自明年始,戶部據此預算奏銷各部花費,不得再行先銷後報。”
  他說話間夜天湛已大概看過那道敕令,轉手遞給殷監正,沒有立刻表態。殷監正看完後交給身邊兩人,說道:“這是沖著戶部來了。”
  齊商一邊看,一邊點頭:“如此一來,戶部是多了不少麻煩。”
  齊商說完這話,一直閉目沉思的夜天湛突然說了兩個字:“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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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20:41 | 顯示全部樓層
  衛宗平問道:“王爺是指這道敕令?”
  夜天湛睜開眼睛,握手壓在嘴邊輕咳了幾聲,方道:“不錯,這道敕令根本不是針對戶部,裡面走得極深啊。”
  這時鞏思呈才看完了敕令,歎了口氣:“王爺已經看出來了,若只是針對戶部,哪用得著這麼周詳的法子?”
  齊商道:“不是戶部?”
  夜天湛淡淡道:“收了奏銷之權,你戶部不過是少了那些部費,那些送不上部費的,難道不比你還著急?”
  殷監正神色一凜:“王爺是說,他接下來當真要動虧空了?”
  夜天湛微微冷笑,道:“他不止要動戶部的虧空,還是想從中樞到地方徹底清查。三十六州巡使他都已經摸了個清楚,若我所料不差,前些時候擢升入察院的那些監察御史很快便會入駐各州,今年這個年,各州郡都別想安穩過了。”
  在座的三人都是一驚,衛宗平習慣性地捋著花白的胡須,說道:“這若真查起來,可是舉國牽連的大事,咱們總得有個對策。”
  夜天湛眉宇間掠過一絲陰沉:“不必,讓他查好了。”
  衛宗平微愣,待要問,只見夜天湛目視前方,一雙微挑的丹鳳眼微微銳著抹清光,看上去竟叫人心中一寒,話到了嘴邊便又打住。
  自從殷皇後薨逝之後,湛王便稱病不朝,宮中派來的御醫皆連面都見不到便被打發回去,整整兩個月安靜得異乎尋常,幾乎讓他懷疑先前的那步棋已經成了廢棋。奪嫡對峙,衛家因湛王態度的突然轉變,在朝中頻頻失利,聲勢大不如從前,再這麼下去,可就越發艱難了。
  衛宗平抬了抬眼,殷監正已將他的疑問說了出來:“讓他查,戶部這裡有這麼一道把著,誰也再做不進手腳,必然要動到不少人。這些人都是多少年的根基,我們不保,誰還能保?
  鞏思呈亦道:“若是朝堂因此生亂,正是籠絡人心的好機會,白白放過了可惜。就算王爺不想保,此時也不能不保。”
  夜天湛明顯地眉心一緊,壓抑著已沖到唇邊的咳嗽,停了停,方說道:“不用保,往下知會一聲就行,若憑幾個新提調的御史就能查出什麼,這些官也不叫官了。”
  殷監正道:“話雖如此,但稽查奏銷這一招實在是厲害,開了這個頭,往後定是越來越棘手。”
  夜天湛卻撇開此事,問道:“年賦有結果了嗎?”
  齊商道:“九道轉運使已經在回天都的路上,想必再過幾日陸續就到天都。”
  夜天湛道:“多少?”
  “九百三十萬。”
  夜天湛聽了這個數字,唇角冷冷一挑,“很好,讓各處該上折子的上吧,這個年既然不想過了,那大家就都別過了。明年的預算,想法子讓各部往高了報,我倒要看看他們怎麼辦。”
  齊商答應著,忽然見衛宗平遞了個眼神過來,便又說道:“王爺,這九百三十萬裡面,只鶴州、江州和吳州三處就占了四百多萬。”
  “哦。”夜天湛應了一聲,衛宗平接著道,“這三州是新調任了巡使,我們插不上手。”
  夜天湛往他那處看過去,那眼光似不經意,卻盯得人透心。鶴州吳存,江州宋曾,這兩個先前被罷免的巡使都是衛府門生,他豈會不知,緩緩道:“罷掉幾個也好,免得官當得久了鬼迷心竅。後面若再有這樣的事,誰也保不了他們,讓他們都好好想想該干什麼,不該干什麼。”
  這番話說得頗重,幾人都不敢接口,唯有衛宗平干咳了聲,道:“王爺說得是。”
  夜天湛語氣不急不徐:“我也不是專說誰,只是凡事都有個度,由著他們亂來,早晚惹出大亂子,衛相別多心。”
  衛宗平道:“還是王爺想得遠啊,也是該給他們點兒警醒了。只是孩子自己打,打輕打重都無妨,若放在人家手裡,就不好說了。”
  話一落,殷監正等都暗地裡稱是,不愧是和鳳衍斗了一輩子的老臣,這話說在點子上,外軟裡硬,明明白白。屋裡沒人再接口,都等著夜天湛是什麼態度,誰知他只一頷首,“知道了。”
  又是這三個字,近來不管說什麼事,最後都是這不輕不重的三個字。一句知道了,後面接下來便只有乾綱獨斷的堅決,倒叫他們這些臣子謀士形同虛設一般。隔著那似曾常有的笑,衛宗平只覺湛王周身都籠著股漠然,這感覺往常也不是沒有,只是近來格外分明,咫尺間拒人於千裡之外,竟讓他莫名地想起朝堂上那個人來。四周炭火溫暖,衛宗平想到此處卻打了個寒顫。
  夜天湛端起茶盞,淺啜半口,隨即皺眉放下。他抬手壓上額角,往身後的軟墊上靠去,過會兒直起身來,俊眉微挑,抽紙潤筆寫了幾封信。其中一封寫得簡單,只幾句話便交給鞏思呈:“煩先生照這個斟酌措辭,附上我的印信密發各州。”鞏思呈接了信,看過後即刻便在旁潤色,一氣呵成後謄寫幾份,加了印信,再看另外兩封,一封是給於闐國王,一封卻是給國子監祭酒靳觀。
  夜天湛將兩封親筆信封好,站起來道:“秦越,去請……”他話說到一半,猛然頓住,臉色霎時變得慘白,那兩封信 “啪”地便從手中掉落。
  鞏思呈見他臉色不對,叫道:“王爺……”夜天湛扶住案頭,死死握著那虎雕紋飾,僵了片刻,忽然間噴出一口鮮血,身子便往前栽去。
  這變故將在座的幾人驚得懵住,齊商離得最近,幾乎是撲上前去撐住他,他只低聲說了句“別慌”,就此不省人事。
  好在衛宗平等久居高位,都是處變不亂的穩重人,只是把聞聲趕進來的秦越嚇得面無人色。眾人先將夜天湛扶到軟榻上,命人急傳御醫入府。
  湛王府中頓時慌亂起來,今天衛嫣和朵霞公主都不在府中,靳慧聞訊帶著侍女匆匆趕來煙波送爽齋,只見裡外侍女內侍慌成一團,站下皺眉道:“怎麼亂成這樣,都沒規矩了?”
  她掌管湛王府多年,素來受人尊重,雖說現在府中凡事都由衛嫣做主,但她一開口,仍沒人敢怠慢。大家都定了神,一個侍女說道:“王妃,王爺他……”話一出口,忽然打住,當場就變了臉色。她是叫慣了靳慧做王妃,脫口喊了出來,接著想起去年曾有幾個侍女因此被衛嫣下令毒打之後逐出去府去,駭得說不出話來。
  靳慧豈不知這緣由,但也不怪她。衛嫣那番狠辣手段王府上下多是既怕且恨,不過人人也都看得明白,雖說衛嫣處處咄咄逼人地壓著靳慧,但在王爺那裡卻沒有半點兒偏心的意思,尤其還有小世子在,往後究竟怎樣,誰也說不准。這兩年下來,衛嫣剛入嫁時那股說一不二的勢頭日漸衰落,如今又有了朵霞公主兩妃並尊,她更是威風不復往日。
  靳慧此時卻哪有心情去想這些,只吩咐道:“秦越帶人在外面伺候著,既知道王爺病了,都安靜點兒。還有,哪個要是敢亂傳話,定不輕饒!”說罷急忙入內去看情形,不過片刻御醫也趕到了。
  殷監正等見來的竟是老御醫令宋德方,不免意外,但也都顧不上細想,忙請到榻前診脈。宋德方細細診了半晌,放下手沉思,過會兒問道:“王爺前些時候可是受過傷?”
  他問這話時看的是靳慧,靳慧卻迷茫,從不知道有這事,衛宗平、殷監正等也都是毫不知情的神態。卻是鞏思呈沉吟了一下,說道:“是,當初在百丈原,王爺為及時增援雁涼,曾親自領兵阻擊西突厥大軍,受過傷。”
  百丈原之戰眾人多少也都知情,但沒人料想還有這番驚險。靳慧手指在絹帕間絞得發白,聲音微顫:“鞏先生,這麼大的事,怎麼從來都沒聽人提過?”
  她平素性情溫婉,極少嚴辭待人,眼下卻很有責問的意思。鞏思呈知道她是關心則亂,也不介懷,只是道:“夫人,那時王爺下了嚴令,一概不准將此事洩露出去,何況傷得不重,所以也就幾個人知道而已。”
  靳慧眼中已隱見淚光,只是在人前強忍著,“不管傷得重不重,也得說一聲啊,這算怎麼回事兒?”
  鞏思呈張了張嘴,所想的話終究沒有說出來。當時的情況,因澈王的事和凌王鬧成僵局,王爺心裡也是壓著股傲氣吧。鞏思呈不由自主地歎息,百丈原那一戰,或者是他此生大錯特錯的決定。不!他立刻又推翻了這個想法,若是真做到絕了,哪裡還有現在的昊帝?半途而廢,終究導致了今天這局面,他也深知湛王雖待他一如從前,那件事卻已是主從間無非逾越的鴻溝。不過也沒什麼可顧慮的了,身為謀士,原本就是這麼個境地,君主可以仁慈,謀士心裡面總得是滿腹的陰謀計謀,若事敗,固然身喪名裂,即便事成,也無非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下場,古來如此,又豈止今時?
  定一定神,他問宋德方:“宋御醫,王爺這病難道和那時的傷有關?”
  宋德方道:“王爺受傷後非但沒有及時調養,反而操勞過度,病根就是那時候種下的。王爺是習武之人,向來身子康健,定是沒把這傷放在心上,其實傷勢只是壓了下去,並未痊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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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21:03 | 顯示全部樓層
  鞏思呈歎道:“戰事在前,將士們都是枕戈待旦,王爺又豈能安心歇息?白日親臨戰場,晚上帳中議事,深夜有軍情那是常事。北疆戰後,接著出使西域,那三十六國哪一處又容易應對?這西北兩面,不說讓人心力交瘁,也是殫精竭慮了。”
  宋德方蹙眉道:“所以王爺的病,已非一日兩日,只是仗著年輕硬撐著罷了。病根已種,本源已虧,王爺近日又悲痛太甚,思慮過度。哀思而損五髒,郁氣積於內,便是再好的身子也支撐不住。時值冬日天寒,這是時症引發了舊疾,不可謂不凶猛。”
  話說道這裡,靳慧臉上已然血色褪盡,殷監正趕著問了一句:“照這話說,王爺的病豈非……極重?”
  宋德方道:“說極重倒還不至於,但也不輕,萬萬馬虎不得,一旦調養不當,便麻煩了。”
  這片刻的功夫,靳慧似是鎮定下來,說道:“無論怎樣,請宋御醫先開方子入藥,如何調養再詳細告知。”
  宋德方道:“方子倒簡單,關鍵不在藥上。王爺必須安心靜養,若再勞思傷神,便是有靈丹妙藥也無效。”
  衛宗平他們相對目語,神情中都帶了絲復雜,眼下這情形,如何能靜養得下來?反而靳慧秀眉淡蹙,思索了片刻,說道:“我知道了。”
  宋德方便列了藥方,交待下細節。靳慧送走宋德方,命秦越帶人在榻前照看,將衛宗平等人請去外室。肅清了左右侍從,她斂襟對眼前幾人行了一個極鄭重的鞠禮,幾人驚詫,“夫人這是何故?”
  靳慧正容面對這些重臣謀士,秀婉的眼中十分平靜,柔聲道:“宋御醫的話幾位大人和鞏先生也都聽到了,王爺的病來得凶猛,看來必得靜養些時日才行。我想請幾位大人和鞏先生答應我,從今日起不管有什麼事都暫且壓一壓,讓王爺好好歇息幾日,待身子好些,再行商議。”
  這時候沒有宋德方在,幾人說話也都少了些顧忌,殷監正道:“話確實如此,只是恐怕王爺靜不下心來養病啊!”
  靳慧道:“要說一點兒心事都不想,自然不可能,但外面的雜事少聽少想,便也就是靜養了。”
  衛宗平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撫著胡須,居高臨下地看著靳慧道:“夫人想必不了解,這些雜事哪一件都非同小可,卻不是說放下便能放下這麼簡單。何況有些即便是王爺想放,卻未必能放。”
  靳慧微微笑道:“有幾位大人和鞏先生在,這些一定還是應付得來的,未必事事都要王爺親自處理。”
  這話聽在鞏思呈等人耳中便也罷了,衛宗平卻覺得格外不中聽。他重重咳了一聲,說道:“究竟怎麼辦,還是等王爺醒了再說,至少府中也要聽聽王妃的安排。”
  靳慧也察覺那話讓衛宗平不悅,便淡然一笑,輕聲道:“衛相說得是,這等大事自然是該由王妃做主。”
  殷監正看了衛宗平一眼,說道:“無論如何,若王爺的身子有個差池,便什麼都是空話。即便是王爺自己放不下朝事,我們也必得想法子讓他靜心調養,一會兒我們得多勸著王爺才是。”這時秦越自裡面小跑出來,“王爺醒了!”
  待他們進去,夜天湛已經起身半坐在榻上,正揮手命侍女退下。靳慧急忙上前扶住他,他見了她有些意外,隨即面露溫和,靠在她放來背後的軟墊上,便說道:“方才那兩封信立刻送出去,靳觀來了讓他來見我。”
  秦越在旁答應了趕去辦,事關政務,靳慧不好說話,便往殷監正那裡看去。殷監正道:“王爺近來憂勞過度,這些事還是暫且放一放,待……”
  夜天湛抬手打斷他:“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該交待的事交待給你們,十日之內除非有重大變故,否則不必來見我。”大家原本擔心勸不住他安心休息,不料他如此干脆。鞏思呈和殷監正相顧點頭,是這個狀態了,他這是真清楚,連半分意氣都沒有。
  夜天湛微緊著眉想了想,目光落在齊商身上:“我的信到了西域,過些日子,戶部必然會倍受壓力,你心裡要有個准備。”
  他話說得極慢,卻有種沉穩而慎重的力度在裡面,齊商低頭應道:“是,臣記下了,些許壓力戶部還是抗得住的。”
  夜天湛再道:“衛相,這幾天若議到春闈都試,不要沾手,便是讓你主考也要推掉,最好便推給鳳衍。”
  衛宗平等人都覺詫異,“殿下這是為何?”
  夜天湛沒那麼多精力一一解釋,也不想解釋,只道:“照我說得做,另外告訴工部,昭寧寺……”他突然停了下來,靜靜地看了前方一會兒,方道:“讓他們全用最好的料。”說完此話他似乎不勝其乏地往後靠去,閉目道:“你們去吧,這十日莫生事端。”
  衛宗平等人不敢再多言,告辭出去。輕輕重重的腳步聲消失在外面,夜天湛勉強撐起身子,忍不住便劇烈咳嗽起來。
  靳慧急忙遞了暖茶過來,待他好些後,小心扶著他躺下。夜天湛靜躺了片刻,緩緩睜開眼睛對她一笑:“我沒事,嚇著你了吧。”
  靳慧眼中的淚控制不住就沖了出來,怕惹他煩心,忙側了頭。夜天湛輕聲歎息,從被中伸出手替她拭了淚。他的手冰涼如雪,靳慧忙抬手握著,此時不像剛才那樣慌張,立刻覺出他身子隔著衣衫也燙得嚇人。她吃了一驚,急著站起來要叫人。夜天湛拉住她,搖頭:“陪我一會兒,難得我這樣有空閒,現在什麼人都不想見,就和你說會兒話。”
  他的聲音不像方才交待事情時那樣穩,低緩而無力,卻因此讓這原本便柔和的話語聽起來格外輕軟,若有若無,填滿了人的心房。靳慧順著他的手半跪在榻旁:“你身上發著熱呢,這病來得不輕,得好好歇著才行。”
  夜天湛淡淡笑笑:“竟然病了。小時候最煩便是生病,總認為生病弱不禁風,還要人照顧,只有女子才那樣。即便偶爾有個不舒服,也要撐著讀書習武。怎麼現在反倒覺得,只這個時候才有理由松下來,原來生病也好啊。”
  他好像漫不經心地說著,靳慧卻聽著酸楚,拿手覆著他越來越燙的額頭,又著急,又心疼,柔聲道:“生病有什麼好的,我只盼著你平平安安的才是好。”
  夜天湛在枕上側首看她,細細端詳了一會兒,說道:“慧兒,嫁給我這些年,也真是委屈你了。”
  靳慧微笑:“能嫁給王爺是我的福分,我只覺得高興,哪裡會有什麼委屈呢?”
  夜天湛眸光靜靜籠著她,漸漸就多了一絲明滅的幽深:“我帶兵出征一走便是年余,待到回來,元修都學會說話了。這兩年府裡的事我心裡也有數,是我委屈了你們母子,你怨不怨我?”
  靳慧見他神色抑郁,便與他玩笑:“你可是天朝的王爺,跺一跺腳這帝都都要震三分,我怎麼敢怨你?”
  夜天湛歎氣,倦然閉上眼睛。靳慧等了許久都沒有聽到他說話,以為他太累睡了過去,輕輕替他掖好被角。他卻突然低低問道:“慧兒,若我不是什麼王爺,你還願意嫁給我嗎?”
  靳慧被他問住了,她好像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從她第一次見到他,他便是天家的皇子,尊貴的王爺。那是什麼時候,似乎久遠得在記憶中只留下煙柳迷蒙、淺草繽紛的夢影,他在眾人的擁簇下縱馬過橋,揚眉間意氣風發,奪了春光的風流。她想起來了,她是想過的呢!豆蔻梢頭的年紀,帶著羞澀的憧憬盼望過,如果那個少年不是皇子該多好,沒有了這樣的身份,他便不是高不可攀了……她臉上微微地泛起緋紅,溫柔凝視著他:“不管你是誰,我都願意。”
  夜天湛的聲音虛弱而乏力:“可我不只有你一個妻子。”
  靳慧搖頭道:“我只要能在你身邊,不求你只有我一個人。我不會和她爭,若爭起來,豈不讓你在母後那兒為難?家和萬事興……”她忽然停住,深悔話中提到殷皇後,只怕夜天湛聽了傷心。
  果然,夜天湛疲憊地轉過頭,怔怔看著一縷微光透過窗稜映在軟如輕煙的羅帳之上,兀自出神。眼前陣陣模糊,那些花紋游走於煙羅浮華的底色上,仿佛是誰的笑,輕渺如浮塵。笑顏飄落,沉沉壓下來都化作紛飛的懷疑與責問,一片片一層層地覆落,冷如寒雪。可是他心裡卻像燒著一團烈火,寒冷與火熱沖得頭痛欲裂,他緊蹙了眉,固執地不肯呻吟出聲。一只柔軟的手撫上他的額頭,眼前姣好的面容已經漸漸有些遙遠,心裡卻越來越難受,滿滿的,要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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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21:55 | 顯示全部樓層
  靳慧見他不說話,心裡忐忑不安,突然聽到夜天湛恍惚間像是叫她的名字,“慧兒,你可知道,有段日子我常常不願回這王府。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感覺這裡不像是個家了,總想避開在外面。都說我出征是為了那兵權,可是我自己清楚,我只是想離開天都過段日子,我想躲開母後。”他的眼神不像方才那般清朗,似一層深深的迷霧遮住了黑夜,“你一定從來沒見過我這樣不孝的人,母後走了,我心裡難過得很,可是偏又覺得那樣輕松,好像我竟盼著這麼一天。我……我是個什麼兒子啊!母後是為了我才去的,我知道,她想我做什麼我也都知道,可我就是不肯做……”靳慧覺出他的手微微輕抖,抖得整個人都在發顫,出其不意地,一行淚水自他的眼角滑下,沿著臉頰浸入了鬢發。靳慧慌了神,她從沒想過夜天湛會流淚,那個風華俊彥的男子,他應該永遠是微笑著的啊!
  夜天湛蒼白臉色上有著不正常的紅暈,靳慧看眼前這樣子,知道定是高熱燒起來了,焦急地勸道:“王爺,你別多心責備自己,母後不會怪你,你的孝心母後都明白。”
  夜天湛卻突然地又笑了,笑得滿是淒傷,“母後不明白,她根本不明白我要做的事。他們想的就只有皇位。你說,那個皇位要來干什麼?”靳慧哪裡答得上他的話,他卻本也沒期望得到回答,只因他心中早已清清楚楚問了自己千遍,答了自己千遍,“我要那個皇位,我要的是天朝在我手中盛世大治。可他們眼裡皇位就只是皇位,沒有人知道我想做的事,就連母後也不知道,母後為什麼要這樣逼我?她不肯相信我。父皇也一樣,他根本不看我到底在做什麼。沒有人知道!”
  靳慧聽著這話,心裡絞成一片,她不懂他究竟是怎麼了,但她能感到他的苦。他從來不曾說過這樣疲累又傷心的話,那個從容自若的他,微笑底下同別人如此的疏遠,只是因為沒有人懂他嗎?她失措地環住他的身子,順著他道:“王爺,你別難過,怎麼會沒有人知道呢?我知道,父皇和母後也總會知道你的苦心的。”
  夜天湛目光漫無目的地移過來,卻又好像並不看她,低聲道:“是啊,你知道,我跟你說過,就在這煙波送爽齋,只有你懂。可是那又怎樣?你還是成了別人的妻子,其實你也不懂,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他昏昏沉沉自語,越說聲音越低,漸漸地昏睡過去。靳慧怔怔聽著,全失了心神。
  這個男人,他要的不是她,可她偏狠不下一絲心來怨他,她只要看著他,守著他,便這一生都是滿足,但是他卻為何如此傷心?她守在榻前,一動不動地看著夜天湛沉睡過去的容顏,待他安靜下來後悄悄要將手從他的手中抽出,他忽然叫了一個名字,緊攥著她的手不放,“別走。” 靳慧癡立在那裡,不覺淚就流了滿面。

  萬裡同心別九重

  趕在寒冬冰封大江之前,負責押運天朝三十六州年賦的官船陸續抵達了帝都。再有一個多月便是春節,往年這個時候,朝野內外必是有些忙碌的喜氣,只因年賦是一年中最後一件大事,如今順利到了帝都,再忙上幾天,便可以封印領賞,舒舒服服過個吉祥年了。
  齊商揣著年賦的奏報進了致遠殿,皇上正和斯惟雲在議事,現在已是左都御史的褚元敬亦隨侍在側。斯惟雲剛剛奉旨從湖州趕回帝都,入調正考司。他一直以來監修西蜀、江左幾大水利工程,估算賬目不可謂不精,而且嚴謹剛正,心志堅韌,正是清查虧空不二之人選。夜天凌此次將他調回帝都,乃是有了重用的打算。
  聽說是年賦的奏報,斯惟雲覺著十分及時。兵部和工部剛剛呈上奏折,一列了今年戍邊軍隊的冬需,一呈上昭寧寺的預算,再加上年末各級官員的封賞和北疆十六州那邊,幾項下來便有近千萬的銀子等著用。現在年賦到了帝都,這些便都不足為慮,清查虧空也有了緩沖的余地,可以從長計議。
  夜天凌一邊和斯惟雲說著話,一邊自晏奚手裡接過奏報,“這些都最好趁著年前……”話到一半,突然頓住,目光停在那“九百三十萬”幾個字上。
  齊商垂首站在下側,一陣安靜過後,感覺有道清冷的目光落至身前,縱然早有准備,還是心中一凜。
  夜天凌將那奏報從頭再看了一遍,唇角無聲一挑,似是現出一抹淡薄的笑意。斯惟雲和褚元敬都是凌王府的舊臣,深知皇上的脾氣,看到他這樣的神情,便知是出了事。夜天凌將奏報掂在掌心,看向齊商那身紫袍玉帶的三品官服:“齊商,你這個戶部尚書做了幾年了?”
  齊商謹慎地答道:“臣是聖武二十二年調到戶部,二十三年任的戶部尚書,已經五年了。”
  “你倒是給朕說說,去年的年賦是多少?”
  “回皇上,三千六百四十二萬。”
  “前年。”
  “四千五百五十萬。”
  “那今天這九百三十萬的年賦,朕想聽聽你的理由。”御案前廣袖一揚,皇上隨手將奏報丟在了一旁,淡淡問道。
  斯惟雲和褚元敬同時吃了一驚,誰也沒料到今年的年賦居然只是往年的零頭。年賦向來是下年財政的主要來源,這麼一來,國庫可等於全空了。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想到,此次年賦收繳,湛王派系的人除了齊商領著戶部尚書的職避無可避,其他一概不曾出面,現在便出了這樣的結果。
  面對這樣一問,齊商是早有准備,低頭奏道:“皇上,今年與往年有些不同。西北兩邊戰亂初平,皇上體恤民情,恩旨免了不少州的賦稅。西蜀與北疆,都是我朝稅收之重,這一來便去了小半。東海那邊因頻遭海寇,今年貿易不暢,這筆稅收也減了很多。”
  這自然也是理由,但即便如此,光江左七州也至少應有一千五百萬以上的稅銀。這年賦不是沒有,是收不上,收不上,是因為去的不是湛王的人。夜天凌淡聲一笑,點頭:“這些心思動得倒齊全,你是不是接下來要告訴朕,若非還有你齊商一力為國,這九百三十萬都未必能有?”
  齊商背心頓時涼意叢生,一抬眼,正撞上皇上那瀚海般的目光,心底一沉,竟有種一腳踏空的感覺。面前靜冷的注視居高臨下,仿佛一絲一毫的心思都逃不過那雙眼睛,進殿前想好的種種借口到了唇邊,卻偏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一旁褚元敬已躬身道:“皇上,臣要參戶部尚書齊商有失職守,欺君罔上!”
  齊商閉目暗歎,今日不巧褚元敬在,都御史糾舉百官,此事正是送上門去給他彈劾,撩起襟袍跪下:“臣,聽參。”
  “欺君罔上,你打算怎麼聽參?” 皇上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齊商渾身冷汗涔涔,欺君之罪可大可小,若真要坐實了,抄家砍頭都不為過。他喉間緊澀,艱難地開口道:“臣……臣不敢欺瞞皇上,請皇上明查。”
  夜天凌目光落在那黃綾覆面的奏折之上,果然不出所料,最先動的便是年賦,湛王府的勢力究竟根深到了什麼地步,也由此可見了。他自案前起身,殿中一時靜極。此時卻有殿中內侍瞅了沒人說話的空隙,小心地進來稟道:“皇上,鴻臚寺卿陸遷求見,說是有急事面奏。”
  夜天凌抬頭:“宣。”
  陸遷手攜卷軸帛書入內,沒料到這麼一番情形,頗為意外,瞥了一眼跪在那裡的齊商,行禮奏道:“鴻臚寺剛剛收到西域國書,請皇上過目。”
  晏奚接了國書呈上,夜天凌展卷閱覽,眸中一道微光劃過,瞬間沉入深不可測的淵底,唇邊薄笑卻似更甚。他緩緩步下案階:“好手段!”
  齊商深低著頭,眼前突然映入一幅玄色長袍,絲帛之上流雲紋路清晰可見,青黛近墨的垂絛襯著冷玉微晃,皇上已駐足在他面前:“看看吧,都與你戶部有關。”
  一陣微涼的氣息隨著皇上的袖袍拂面而過,齊商在帛書擲下時慌忙兩手接著,根本不用看,他也知道這其中的內容。天朝能與西域諸國交好,是因國中有強大的財力支持,此次為安定西北壓制吐蕃,曾與於闐等國各有協商,許以重資扶助。現在西域幾大國共進國書,請求天朝兌現承諾,茲事體大,關系邦交,不比國內諸事可以商討延緩,已是逼上眉睫。
  國書上都寫了些什麼齊商幾乎是過目不知,只是記著湛王囑咐過的話,穩下心神,將國書重新呈上,俯地叩頭:“皇上!”
  夜天凌負手站在案階之前,聲音淡漠,甚至頗有些不屑一顧的高傲:“拿著這國書回去好好想想,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去問湛王,西域諸事都是他親手經辦的,定會告訴你怎麼准備。三日後沒有解決的方案,你就回府待罪聽參去吧!”
  齊商汗透重衣,惶惶磕頭退出致遠殿,撐著走到殿外,腿腳一軟,幾乎要坐倒在龍階之上。他緊握著那燙手的國書,深吸了口氣,迎著冷風抹了把臉,匆匆便往湛王府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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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23:41 | 顯示全部樓層
  致遠殿內外一片肅靜,夜天凌在案前緩緩踱步,他不說話,誰也不敢妄言。這時內侍省監吳未入內求見,捧

著一摞卷冊呈上來,“皇上,皇後娘娘命人將這些內廷司的卷冊面呈皇上過目。”
  夜天凌接過其中一卷翻看了會兒,問道:“皇後還說什麼了?”
  吳未道:“娘娘說皇上若有空閒,便請移駕內廷司,娘娘在那裡恭候聖駕。”
  夜天凌見幾本卷冊都是內廷司庫存絲綢的記錄,一時沒弄清卿塵何故送來這些,轉身道:“去內廷司。”
  到了內廷司,夜天凌遣退眾人,獨自往裡面走去。
  此處是內廷司的絲綢庫,步入殿內,四處都是飄垂的綾羅綢緞。看花紋樣式,白州的新緞、梅州的貢絹、華

州的雲絲……應有盡有,無不是巧奪天工、美奐絕倫之物。
  午後的陽光透過長窗淡落在如雲如霧的輕紗垂錦上,明媚的華麗與縹緲交織游蕩,點點灑下浮動的明光。殿

中安靜得連自己的腳步都無聲,絲錦鋪垂的殿廊一層層深進,望不到盡頭。
  夜天凌走了幾步,忽然停住,身後一聲淺笑,有人從後面環住了他。蘭綃輕揚,卿塵身上那種熟悉的水樣的

清香便飄來了身旁,他反手把她拽出來,“叫我來就是要和我捉迷藏?”
  卿塵側首端詳他:“好像四哥興致不高,沒有心情和我玩。”
  夜天凌道:“確實一般。”
  卿塵道:“是為西域的國書嗎?”
  夜天凌伸手撫過她臉側垂下的一縷秀發:“你怎麼知道?”
  卿塵道:“剛才我去致遠殿找你,聽到你正和他們議事,就沒進去。一定是那國書讓你心煩,對不對?”
  夜天凌眸色深深,靜看了她一會兒,“讓我心煩的不是國事,是家事。”
  卿塵眼底神情略滯,隨即又輕松地微笑:“既然是家事,怎麼都好說。”
  夜天凌淡淡道:“是嗎?”
  卿塵雙手摟著他的腰,抬頭一瞬不瞬地望著他,“是。”
  夜天凌眼中微冷的光澤一閃:“但若家事變成國事,就未必了。”
  卿塵牽他的手:“要是解決了呢?”
  夜天凌道:“你可知那國書中寫的是什麼?”
  卿塵道:“我不知道國書怎麼寫的,但我知道他是如何與西域諸國交涉的。四哥,你看這內廷司裡的絲綢,

歷年來各地朝貢的絲綢,再加上為你備下賞賜六宮妃嬪的那些,足有幾百萬匹了。”
  夜天凌道:“那又如何?”
  卿塵笑:“都賞了我吧,你捨不捨得?”
  從見到她的第一天,對著她這樣的笑容,夜天凌總是有些無奈,薄唇微微一抿:“我又沒有六宮妃嬪可賞,

你若要,什麼不是你的,何必還特地來問我?”
  卿塵眉梢輕挑:“只因這個事關國庫,四哥,絲綢可也是銀子啊!”
  夜天凌略作思忖,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說將內廷所存的絲綢送往西域,以此代替諸國索要的財物?


  誰知卿塵卻搖頭:“若如此,一匹絲綢就只是一匹絲綢的價錢,我天朝即便是普通的絲綢,一旦西出蔥嶺也

價比黃金,更何況是宮中的上品,如果好處都讓西域諸國占盡了,有什麼意思?”她挽了一幅絳紅如意妝金祥雲

束錦送到夜天凌面前,“你看,內廷司中這些絲綢都是外面罕有一見的精造貢緞,哪一件送出去也價值不菲。”

夜天凌饒有興趣地聽著,她眉眼一彎,露出他常見的那種調皮模樣:“我想讓這些絲綢翻上幾倍的利潤,只是,

要四哥你做次惡人。”
  夜天凌道:“說來聽聽。”
  卿塵將手中錦緞高高扯起,映著亮光細看那些繁美的花紋,說了兩個字:“折俸。”
  夜天凌一頓,揚聲失笑:“再加上追討虧空,天下百官可真要罵盡朕無恩無情了!”他雖這麼說著,神情卻

滿不在乎。卿塵一松手,溫涼的錦緞滑落在他手中:“那還有個更簡單的法子。”
  “哦?”夜天凌揚眉。
  卿塵抬手到他面前,衣袖輕落,手腕上是那串紫晶串珠,顆顆晶石襯著她雪色的肌膚,陽光下清透璀璨。夜

天凌深眸微瞇,握著那串珠將她的手壓下,“用不著。”
  卿塵鳳眸斜挑,瞅他:“逞強。”
  夜天凌一笑:“靠著列祖列宗保江山,不是本事,這點兒事不算什麼。他們既然想把國庫掏空,那就自己去

填吧,虧空的那些填滿三個國庫也綽綽有余。我正沒有合適的借口動虧空,他們便送上門來了,如此甚好。”
  卿塵道:“原來你已有了打算,早知道我就不費這心思了,那這惡人你還做不做?”
  夜天凌唇角笑意愈深:“既要查虧空,無恩無情已是在所難免,那就不差這點兒了。說說吧,折俸之後又怎

樣?”
  卿塵道:“通商。湛王與西域間的國契約定,其中內容雖眾所周知,卻沒有人真正明白。表面上看,他是承

諾了西域極大的好處,但其實早已給天朝做了周詳的打算。那國契之中,無論從細節到措辭,其重點就只在兩個

字,通商。”
  夜天凌道:“我朝與西域諸國一直有商旅往來,怎麼此時又有通商之說?”
  卿塵道:“四哥你也忽略了呢,聖武十七年,我朝因與西域關系惡化,曾頒下禁商嚴令,這道禁令如今仍在

。只是十余年形勢變化,中原與西域漸漸往來頻繁,這幾乎已經被人遺忘。如今在西陲邊關,這禁令實際上變成

了關榷與商人之間的一種交易。那些商人只要奉上足夠的金銀便可以西行出關,而他們所販賣的貨物之中,最受

限制的便是絲綢。我們天朝的絲綢造坊都是官坊,多數只供內廷使用,民間不易多得,所以便格外貴重,西域諸

國無不希求。湛王出使西域之前,曾在韋州、涼州、寧州等數處關榷恢復禁商令,從而加大了與西域諸國談判的

籌碼,我想這是他此行順利得歸的重要原因。而且不知四哥你注意到沒有,他在和西域諸國的國契之中答應的是

天朝會‘讓’諸國獲得重資,而不是天朝要‘給’諸國重資,這就是重點。”
  夜天凌掂量著手中沉甸甸的寒絲,仔細回憶,“你這麼一說,我倒也想起來了,當年的確曾有這麼一道禁令

。你怎麼會知道這個?”
  卿塵用指尖輕輕劃著絲綢上細密的花紋:“這道禁令的副本,我曾在煙波送爽齋中看到過,有關這道禁令的

利弊,湛王在很早之前便詳細研究過。”
  夜天凌眉梢一動,卿塵坦然迎上他的目光:“他本來是為天朝做了一件功不可沒的大事,可是他自西域出使

歸來,正逢天都生變,所以此事的關鍵他便沒有機會,也不可能告訴任何人。”
  “唔,”夜天凌頷首道,“我記得也曾有人上書彈劾,說他耗盡國庫,買一方安定,空博虛名。”
  卿塵點頭,若不是因為這種彈劾,她也不會去翻看夜天湛帶回來的國契。她深知他不是那種人,果然細究之

下,被她發現了其中端倪。只是當時卻也沒有想到,這個發現會用在今天,親手與他博弈對峙。她心裡驀地就有

股悵然的滋味湧起,一雙眸子便輕輕垂下去。忽然間夜天凌放開了那匹絲緞,伸手拍了拍她的臉頰:“我知道了

,不說了,走,看看你喜歡什麼樣的絲緞,我們去挑一匹。”
  卿塵抬眸,卻沒有移動腳步:“四哥,你答應過我的話,現在還算嗎?”
  夜天凌似是能讀懂她眼底的每一分情緒,片刻靜默之後,他淡淡說道:“若只是家事,鬧翻天也無妨,但只

有一點,不能誤國。”
  卿塵道:“你知道他不會。”
  夜天凌道:“但願如此,我可以等他,只希望他不要讓人失望。”
  卿塵展開笑顏,放下心來。

  玉寒雪冷軒轅台

  霰雪輕碎,打在碧彩金輝的琉璃瓦上,薄薄地蓋了一層。冷風吹過,直往人脖子裡灌,刺骨的涼,轉眼已入

三九嚴冬了。
  衛宗平掀開簾子進了尚書省值房,炭火的暖氣迎面撲來。殷監正面前疊著一摞宗卷,從案前抬頭,見是衛宗

平,起身道:“衛相。”
  院裡的細雪隨著簾子的起落灌進一片,吹得這聲音不冷不熱,衛宗平並沒有注意到,抖落大氅上的雪,將幾

分詔令遞了過去,“看看吧,這個月又是絲綢,絲綢折俸,自古哪一朝聽說過?又逢年節,群臣非議啊,輿情看

也不看,這算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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