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型男索女 
樓主: 藍。

《 醉 玲 瓏 》 作者:十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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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3:26 | 顯示全部樓層
  如此直白而不留情面的話,夜天汐霍然抬眸,目光如劍直刺過去。莊散柳仍舊面不改色,只是眼中那份妖異愈深,陰森迫人。
  夜天汐握著短劍的手掌漸漸收緊,額前一道青筋微微一跳,但只短短剎那,他面色便恢復了平定,“既然如此,你豈不是找錯了人?”
  莊散柳冷眼看著夜天汐克制怒意,語氣漫不在乎:“我既找了殿下,便有我的理由。至少殿下你比濟王聰明些,也比湛王手段夠狠。暗中拉攏長門幫與碧血閣這種江湖幫派,勾結突厥,陷害遲戍,要挾史仲侯,鼓動京畿司和御林軍發生沖突,再對太子落井下石,又借天舞醉坊的案子彈劾湛王,不顯山不露水,這些事殿下做得天衣無縫,高明!但是想要對付凌王,我早就說過,上馬征戰,沒人能勝他手中之劍,下馬入朝,一樣也沒人能比他多占幾分上風。殿下不妨記下我這句話,對凌王,除了用非常手段,別無他途。”
  聽莊散柳一樁樁舊事清楚道來,夜天汐瞳孔深處緩緩收緊,一抹殺機隱現其中。只是怒氣越盛他臉上反而帶出幾分笑容:“非常手段?比如說蓮貴妃?”
  “蓮貴妃?”莊散柳陰沉的話語透著寒意:“蓮貴妃最多只是讓凌王的腳步略停一刻罷了,能不能挑起他與湛王相爭尚屬未知。別怪我沒有提醒殿下,那個御醫留著夜長夢多,以凌王的手段,早晚會察覺異樣,凡事先下手為強!”
  夜天汐雖恨極莊散柳說話的方式,卻始終在那文質彬彬的面容之上不露分毫。眼前此人傲氣凌人是不錯,但他說的句句都是實話,難聽且刺耳的實話跟著陰毒的主意,至少眼下凌王已折了一條臂膀,再加上喪母之痛……若能扳倒這樣一個強敵,簡直等於掃清了前進的道路。這個莊散柳顯然對凌王有著切齒的痛恨,顧慮非常,也知之甚深。不僅是凌王,朝堂局勢但有一點兒風吹草動,他都了如指掌,應變而動,每收奇效。吳州莊家,從未聽說過還有這麼號人物,他深思的眼神不由又落在莊散柳那張刻板無情的臉上,逡巡探察,卻毫不得端倪。那是精細的人皮面具,惟妙惟肖,幾可亂真,雖細看也不是看不出來,但面具這種東西本來也不過就是告訴你,我不想讓你知道我是誰,所以你也不必在這張臉上多費心思了。
  莊散柳知道夜天汐在打量他,卻似有恃無恐,並不放在心上,他瞥了一眼胡三娘,傲慢地問道:“殿下身後那個女人應該不是只會捏肩捶腿吧?”
  胡三娘與他的目光一觸,只覺得像是有只冰涼的手逼到近前,說不出的怪異,定了定心神,水蛇腰一扭,往汐王那邊靠的更近些,媚聲道:“莊先生,若不是三娘認出了冥魘那個死丫頭在蓮池宮,你哪裡那麼容易知道凌王母子的關系?”
  莊散柳冷哼一聲:“想從蓮池宮查出的事石沉大海,蓮貴妃人卻已經死了,剩下一個活著的你至今拿她沒辦法。連個毫無反抗之力的女人都對付不了,殿下當初將你從京畿司的大牢裡面弄出來,難道就存了這麼點兒期許?”
  胡三娘美目微瞪,待要發作,卻被夜天汐一眼掃來,又生生忍住。莊散柳看在眼中,視若無睹:“長門幫雖然毀在了湛王手裡,但碧血閣完好無損,我所說的非常手段,殿下想必已經清楚了吧?”
  夜天汐眼底精光驟現:“你是說……”
  “這世上最令人輕松的對手,是死人。”莊散柳丟下這句話,起身道:“殿下既然明白了我的意思,莊某便拭目以待。不過殿下千萬別忘了,無論你用什麼法子,不要動凌王身邊那個女人,她是我的。”
  夜天汐看著莊散柳揚長而去,待那個狂妄的身影徹底消失之後,他眼中凶光驟盛,猛然揮手。“嗖”的一聲厲嘯,他手中的短劍穿過精致的花窗直擊中庭,在一株碗口粗的樹上沒柄而入,驚的幾多飛鳥倉惶而起,一時間亂聲嘰喳。
  胡三娘亦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忙柔聲道:“這個莊散柳也不知究竟是什麼人,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殿下何必和他動氣?”
  夜天汐面色陰沉,狠狠說道:“不管他是什麼人,本王總有一天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胡三娘一雙柔若無骨的手纏上他的脖子,吐氣如蘭:“殿下息怒,待到登臨九五的那一日,什麼人還不在殿下指掌之間?到時候殿下讓他三更死,閻羅也不敢放他到五更。”
  夜天汐怒氣稍平,反手捏起她小巧的下巴,胡三娘閉目逢迎,主動送上香吻。
  春光纏綿中,夜天汐卻冷冷睜著眼睛,絲毫沒有表露出沉醉於溫柔的迷亂,目光陰鷙,清醒駭人。
  兵權,叫他怎能甘心放棄!即便以非常手段鏟除凌王,篡奪皇位,如今手握重兵的湛王始終都是最可怕的威脅。一旦他破釜沉舟兵逼帝都,仕族閥門又豈會袖手坐視?中樞大亂,那將是一種什麼樣的局面?
  然而他卻始終沒有想到,這個目中無人的莊散柳,究竟是為了什麼要攪起這一天渾水?難道僅僅是為了凌王身邊那個女人嗎?

  明朝更覓朱陵路

  萬裡無雲的春日,晴空耀目,碧藍如洗。
  陽光極好,透過嬌艷含羞的花枝灑開一地碎影明媚,柳色舒展,榆槐成蔭,濃濃翠翠已是一片秀潤。望秋湖上水光淡淡,暖風如醉微波點點,飛花輕舞,落玉湖,飄香榭,輕輕裊裊,安閒自在。
  微風陣陣吹得珠簾輕搖,沿著天機府後殿走進去,巨大的水磨青石地面平整深遠,安靜無聲,四處仍泛著些許的涼意。
  忽然有輕微的腳步聲自殿外傳來,一人邁步拖沓,一人步履落地卻幾不可聞,一前一後,深入大殿而去。
  細花透亮的冰盞,清清爽爽飄著幾朵舒展的黃菊,纖柔的手指襯在似能沁出水來的天青細瓷上,雋秀而雅致。
  “鳳主,人帶來了。”
  卿塵靜靜放下手中茶盞,鳳眸微抬,越過冥則那張和他的聲音同樣古板的臉,看往他身後。
  “下官……見過王妃!”
  卿塵柔軟的唇邊露出一絲輕緩的微笑,“王御醫,我今天覺得有些不舒服,辛苦你來府中一趟了。”
  御醫王值今早剛出伊歌城便被攔個正著,糊裡糊塗進了凌王府,額前隱隱帶著絲冷汗,垂首道:“這本是下官份內之事,但在王妃面前,下官不敢班門弄斧。再說……再說今日下官並不當值,所以什麼都沒有帶,肯請王妃准下官回去拿才好。”
  卿塵微微揚了揚頭,“若是為此,便不必了,金石針藥凌王府中一應俱全,你可以隨意取用。此時出了這裡,只怕你去得,回不得。”
  王值心虛地抬眼看了看上面,寧靜的殿宇中,一幅長長的紫檀木螺鈿嵌邊屏風繪著輕雲出岫的奇山景致,屏風前凌王妃一身湖色淡裝如籠著煙水,清雅的眉眼,沉靜的唇角,在那抹清透的目光下他只覺得無處遁形,仿佛心中想什麼都被看得一清二楚,連一句謊話都無心再去搜羅,“王妃……下官……下官……”
  卿塵徐徐說道:“我要問什麼,想必你自己心裡也清楚,把你知道的說出來,凌王府絕不會為難你。”
  王值低聲道:“下官愚鈍,實在不知王妃所言何事。”
  卿塵眸光潛靜,聲音也淡淡:“哦,看來需要我提醒一下你了,這樣吧,不如你先見幾個人。”微一示意,冥則轉身出去,不多會兒冥衣樓部屬抬了幾副擔架進來,白布一掀,竟是幾個已死多時的黑衣人。
  王值唬了一跳,顫聲道:“王妃……這……這是何意?”
  卿塵對幾具屍首視而不見,只靜靜看著王值:“這前兩個人是昨晚凌王府的侍衛在你家宅後院截下的,後兩個是死在伊歌城外,半夏亭。”
  聽到“半夏亭”三個字,王值渾身一震,匆忙垂下眼睛,身子因懼怕而微微顫動,“下官……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
  冥則見他一口咬定毫不知情,冷聲道:“鳳主,將他交給屬下吧,半個時辰之內屬下定當一字不漏地讓他說清楚。”
  卿塵笑了笑,說道:“你們那些法子,王御醫恐怕經受不住,不過看看也好,難保想起些什麼也說不定。”
  “是!”
  王值戰戰兢兢地被冥則帶到數步之遙的一間暗室,剛一開門,他忽然驚恐地叫了一聲,伸手抵住門邊欲後退。
  卿塵端起手邊的茶,似是沒聽到那聲充滿恐懼的驚呼,緩緩啜了一小口。冥則冷哼一聲,手下只加了幾分力度便將王值推入室內,眼見門便要關上,王值失聲驚叫:“王妃!王妃!我說,我全都說!王妃饒命!”
  “冥則!”卿塵並不高的聲音淡淡響起,冥則黑著臉將已經手足酸軟的王值拎起來帶回原處。
  淡淡一抹微苦的花香四溢,卿塵將茶盞放下,潤雅的水色中,幾朵菊花身不由己,浮浮沉沉,慢慢又恢復了平靜。
  冥則一松手,王值撲倒在前面,幾欲失聲痛哭:“王妃,不是下官不想說,下官一家老小都在他們手中,下官是不敢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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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3:41 | 顯示全部樓層
  卿塵道:“你一家四口人本是被帶去了半夏亭等你,若凌王府的人去晚一步,加上你五個人,現在恐怕已經在路上了。不過這條路卻不是離開天都重獲自由的路,而是黃泉路。你的父母妻兒現在都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把你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我不會為難你。”
  王值匍匐在地,本以為今日可以與家人脫離險境,誰知前狼後虎,處處都是死路一條,心中慘然不已。卿塵卻像是能看透他的心思,淡聲道:“你放心,我無意拿你的家人脅迫你,想讓你說實話有很多種方法,我並不十分喜歡用這一種。即便今日你不說,我也會派人將他們送出天都好好安置,但是要不要和他們一起走,卻需要你自己想清楚。”
  事已至此,王值走投無路,只得說道:“下官……願意說。”
  卿塵垂眸看向他:“貴妃娘娘究竟是怎麼去的?”
  王值聲音發澀:“表面看起來是自縊,其實在懸梁之前便已經有人下了毒手了。”
  卿塵道:“什麼人做得?”
  王值急忙道:“這個下官確實不清楚。”
  卿塵量他也不可能知道具體,便再問:“那麼是誰授意你大膽瞞下此事?”
  王值道:“是……是定嬪娘娘,我一時貪財……只想貴妃娘娘在宮中向來沒有人注意,不會有什麼事,誰知……誰知……”
  卿塵聲音微冷:“你大概忘了一件事,貴妃娘娘是四殿下的母親。”
  王值語音發抖,顫顫說道:“四殿下……啊!是……是……下官該死,下官該死……”
  卿塵一時間不再說話,王值俯在地上,明明是清涼的大殿,他額頭卻汗淋淋一片,一滴接一滴落下,不多會兒身前的地面上便洇了深青色一片。
  定嬪,卿塵神情靜漠地望著那一盞菊花飄曳,果然是汐王。她纖細的手指在光潔的案面上輕輕劃下一道橫線,沿著這道橫線寫下去,是一個“五”字。最不惹人注目的一個,隱在暗處的,伺機而動的,一匹狼。
  若說這大正宮中還有那個皇子比四皇子更沉默,那便是五皇子夜天汐。
  閒玉湖上潑墨吟詩沒有他的身影,昆侖苑中縱馬飛獵不見他出現,太極殿前文武聚匯也聽不到他的高談闊論。默默無聞的人,雖統領著京畿司,卻著實是天都最出力不討好的差事。
  但他是踏實的,似乎甘心被湛王的風華所遮蓋,也甘心追隨在凌王如日中天的戰功威名之後,甚至有些時候人們都記不起還有這樣一位皇子。
  他的母親定嬪,出身卑微,相貌平凡,在三宮六院的妃嬪之中隨時可能被忽視。承平宮常年門庭冷落,一年之中怕也唯有幾次盛大的宴會才有機會見著天帝,深宮歲月,白頭寂寥。
  然而野心不會因為這些而被磨滅,相反,如同野草,即便處於貧瘠的石縫,風吹雨淋,當它滋生蔓延的時候,任何事情都擋不住,任何人都無法逃脫。
  卿塵抬手輕輕拂過,案上留下的痕跡瞬間被抹煞,她看向王值:“你跟他們走吧,會有人送你們離開天都。我給你一個忠告,從今天起忘了蓮貴妃,忘了定嬪,最好連王值這兩個字也忘掉,凌王府護不了你們一輩子,你好自為之吧。”
  溫婉的聲音似在耳邊,卻又高高在上,“謝……謝王妃開恩!”王值以額觸地,抬起頭來,只見凌王妃早已起身,沉靜的衣袂如雲嵐,從容飄逸,隱隱消失在大殿深處。
  又是一年暮春初夏,延熙宮的忍冬籐纏綿招展攀滿回廊,輕蔭曼影,青翠欲滴。金銀兩色的小花點綴在修長的枝葉間,陽光落了淡淡一層,溫暖中帶著幾分清香可人。
  夜天凌從延熙宮出來,或許是映在眼底的光線過於耀眼,他緊鎖著眉,似乎並不因陽光的煦暖而感到愉悅。皇祖母老了,他看在眼中,來延熙宮的次數越來越頻繁,至少不管多忙每天都會前來問安。然而無論是天子王侯亦或是美女英雄,歲月的腳步並不會因此而停留,他心底十分清楚。
  迎面羅衣窸窣,環佩輕響,夜天凌抬頭看去,是蘇淑妃帶著幾個侍女正往太後寢宮過來。舒緩的步伐,裊娜的身姿,陽光下的蘇淑妃有著一種柔和的美,芙蓉絹裳秀婉如水,春風不著力,緩緩掠過她溫麗的面容。
  “淑妃娘娘。”因為十一的緣故,夜天凌對蘇淑妃並不生疏,此時蘇淑妃到了近前,她唇角輕輕含笑,但那美好的眉目間略帶的一絲憔悴卻那樣清晰的落在了夜天凌眼中。
  蘇淑妃在見到夜天凌的瞬間,便不由自主地往他身後看去,接著眼中無法掩藏地掠過憂傷與失望,夜天凌竟也下意識地回身。
  清風空過,物是人非。
  夜天凌唇角微緊:“……娘娘請保重身子。”
  蘇淑妃眼中泛起淡淡清光,側首垂眸,定了定心神,“這些日子也難為你了。”稍後,她柔聲道,轉身命侍女們退開,慢慢向前走去,夜天凌遲疑了片刻,並未像以前一樣就此告退。
  挺拔的身姿,俊冷的神情,蘇淑妃淡眼看夜天凌默默陪在身邊,他並不說話,似乎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緩緩的邁著步子。蘇淑妃停下腳步,立在了青枝纏蔓的淺影下,看向夜天凌,“在這深宮裡,貴妃娘娘和我算是親近的,不知此時你可願叫我一聲母妃?”
  按宮中的慣例,除了對皇後要用“母後”的敬稱之外,皇子只對親生母親稱母妃,其他妃嬪皆按品級以娘娘相稱。聽了蘇淑妃的話,夜天凌略有片刻的沉默,隨即他往後退了一小步,輕輕一撩衣襟,竟對蘇淑妃行了正式叩拜的大禮:“母妃。”
  他的聲音清淡而堅定,如他一慣的作風,只要決定了的事,從來沒有敷衍。
  蘇淑妃忙抬手挽他起身,心中竟狠狠地一酸,眼中的淚禁不住便落了下來。
  夜天凌低聲道:“母妃……是我沒有保護好十一弟,我……”面對一個母親,向來堅硬的心中似乎也有那麼一處會軟化。然而該說什麼呢?能說什麼呢?縱自責千遍,又於事何補呢?多少個夜裡不眠,多少次也想借酒消愁,只是都無益。誓在必得啊!有時候他心裡只余了這四個字,堅冷而狠硬地深刻在眼前,直滲進骨血裡去。
  片刻的失態,蘇淑妃很快恢復了平靜,“這不怪你,自從澈兒真正領兵,我便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日,雖然總想攔著他,但我還是放他去了。他若是個女兒,我怎麼也時時將他護在身邊,但他不是,他是天朝的皇子,馬踏山河,逐敵護國,這是男兒的志向。我雖終究是留不住他,但卻替他高興,你們之中,我的澈兒是活得最瀟灑最快樂的孩子,因為他一直在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我是他的母親,沒有人比母親更了解孩子,只要他心裡沒有遺憾,我便也放心了。凌兒,你不必自責,若看不透,生之苦痛遠比死亡更甚。”
  夜天凌靜靜聽著蘇淑妃的話,緘默沉思,而後淡聲道:“母妃所言,孩兒受教了。”
  蘇淑妃微微一笑,卻又歎了口氣:“但我卻不放心漓兒,澈兒向來跟你在一起,縱有年少氣盛的時候,骨子裡終究是穩當的。但漓兒自小被我寵的無法無天,皇上也縱容他,著實叫人擔心。如今在朝中,你要幫我多看著他。”
  夜天凌微緊了緊眉梢。近來十二皇子頻頻奏本參劾,先前羈押在大牢的邵休兵等人被連加重罪。刑部迫於這等壓力,將其由原本判定的奪爵流放直接改判斬監後,秋後處決。緊接著便有與蘇家關系密切的幾位殿中侍御史,聯名彈劾工部年前修繕宣聖宮北苑宮殿時貴買木材,以次充好,私吞造項,而當初負責此事的正是殷監正的長子殷明瑭。
  這雖確有其事,但殷家這些事既敢做,自然做的天衣無縫。殷明瑭有驚無險,只是被弄得灰頭土臉極狼狽,惱羞成怒中亦指使官員上本行參,暗地裡直指十二皇子在天都飛揚跋扈,行事張狂,有失體統。
  這樣幾次下來,朝堂上風起雲湧火星迸射,一向處事中和的蘇家大有與殷家勢不兩立之意。天帝近來龍體欠安,已多日不曾早朝,見了幾道這樣的折子大為光火。夜天凌冷眼看十二鬧的厲害,即刻命褚元敬在御史台設法壓下那些御史,又看似隨意地與鳳衍提起了此事。鳳衍會意,此後十二皇子的奏本只要到了中書省便留中不發,殷家這類的本章當然也過不了這一關。
  起初殷家尚不善罷甘休,倒是衛宗平看得明白,暗勸殷監正不要憑空樹出蘇家這樣的強敵。殷監正亦顧慮事情若真鬧大了如何對湛王交待,因此偃旗息鼓,悻悻作罷。
  十二被連壓了幾道本章,知道鳳衍還沒那麼大膽子作這種主張,直接找到凌王府。夜天凌深知他那性子和十一不同,桀驁難馴,最是吃軟不吃硬,索性來個避而不見,只是卿塵笑吟吟地迎了出去。
  卿塵將十二請到四學閣,命人備了好酒陪他閒聊。廊前清風徐徐,幽靜的縵紗淺影中十二對著卿塵款款淡笑,再看看她嬌弱的身子,便是真有滿腔火氣也發不出來了,一時氣悶,只低頭自斟自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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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3:56 | 顯示全部樓層
  想當年初到天都,卿塵與十二並騎同游,笑鬧玩耍,最是暢快,極少見他如此神情落落的樣子,心裡很不是滋味。悶酒易醉,她怕十二喝多,便故意尋些當時的趣事引他說話。十二倒也應景,她說,他便答,只是那酒仍舊一杯杯地飲,不見停。誰知幾句下來,難免便提到了湛王府,十二斟酒的手一停,卿塵的話語微微一頓。
  靜了半晌,卻是十二先開了口:“沒多久七哥就要回天都了,我要在此之前打壓殷家,七哥一回來,便沒這個機會了。”
  卿塵沉默了片刻,說道:“要在他手中動殷家,確實不易。”
  十二飲一杯酒:“七哥人在西域,手在天都,我倒不是怕他包庇殷家,最近他自己對殷家的狠別人不知道,我卻看得清楚。但他無論下多狠的手,後面總給殷家留著退路,那些可能出事的隱患也都抹得干干淨淨,他不會動殷家的根本。等到他回天都的時候,殷家這把劍便徹底磨利了,順手了,所以我說,便沒機會了。”
  卿塵眼底隱隱掠過詫異,她不想十二會說這樣的話。十二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我知道四哥是怕我鬧的無法無天,惹怒父皇。其實父皇不會把我怎樣,了不起就是一頓訓斥,最多閉門思過。看在十一哥的份上,父皇再惱也下不了手重責我。至於四哥自己,不是不需要,他就是那樣的脾氣,這個你應該比我清楚。你幫我轉告四哥,便是再硬再挺的肩膀,他一個人能擔得了多少?到了這等地步,這趟渾水沒人躲得開,不必總想法子把我護在外面。眼下便是我想避開,他們又豈會讓蘇家置身事外?最好的防守,是進攻。”
  十二在說這話的時候輕輕把玩著手中的酒,滿庭翠色漸漸透出的濃蔭映在他英氣勃勃的側臉上,於那明亮的眼底覆上了深淺不定的光澤。白玉色的杯,琥珀色的酒,清潤,微辣。
  當卿塵將這話轉述給夜天凌時,中庭花冷,月在東山。夜天凌看著一天清輝似水,淡淡挑眉,唇角有一抹傲岸的笑,那是夜家每一個男子骨子裡相同的東西,誰也不曾例外。
  回了凌王府,卿塵午睡未醒,夜天凌不欲擾她,獨自一人沿著望秋湖漫步,低頭想著事情,不覺便走入了竹林深處。微風淡淡,翠影幽然,只叫人心思寧靜,神清氣爽。
  如此轉過一道小徑,忽然聽到輕盈的腳步聲,緊接著釵環輕響,幽香依稀,便有女子的說話聲傳入耳中,“這便要回牧原堂嗎?多日不見你來,卻坐一會兒又要走了。”
  一個略清脆些的聲音道:“千洳,你別總是這樣悶在府裡,好歹出去走走,也沒多久不見你,人竟越發瘦了。”
  千洳道:“你每次來都拉我出去,連歌舞坊都帶我去,那是什麼地方?”
  那清脆些的聲音笑說:“歌舞坊不好玩嗎?你總還是這樣,我在牧原堂跟張老神醫學習醫術,男女老少每日不知要見多少人,並不覺有什麼不妥。對了,上次陪你去挑的那支簪子怎麼不戴,可是不喜歡?”
  “簪子是好看,可是我戴給誰看……”千洳話說了一半,眼前猛地闖入了一個清拔的身影,她急急停了步子,似乎想避開,但已然來不及了,夜天凌正往她們這邊看來。
  近在咫尺峻冷的面容,那深邃的眼睛太黑太亮,如繁星璀璨的夜,降臨的瞬間便攫取了萬物的光澤,近乎毀滅的籠罩一切。然而那片天空是極遠的,遙不可及的距離讓她連仰望的勇氣都沒有,冷冷的星子清寒,沒有絲毫的溫暖,亙古不變。
  她怯怯地站在那裡,一時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陪在身邊的寫韻落落大方,含笑福了一福:“殿下!”
  千洳這才回神,忙行禮下去,輕聲道:“殿下……”
  夜天凌只是看了她一眼,似乎並沒有聽出她的聲音中微微的顫動,淡聲道:“起來吧。”寫韻經常回王府他是知道的,前幾日還聽卿塵贊她聰慧,如今在牧原堂已經能單獨看診了。然而他並未在意這些,在此遇到也不過停了一停,便繼續慢步前行。身後千洳再抬頭的時候,只見到一個修挺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幽徑深處,心頭空落落淒涼萬分,慘然不已。
  仍舊是沿著望秋湖,轉回漱玉院,遙遙便聽見三兩點琴聲琤瑽,夜天凌停了步子,負手細聽,便知是卿塵醒了。
  閒雅的清音,漫不經心如珠玉散落,聽來便可想見自那撥弦的指尖往上,半幅雲衣散散流瀉,碧璽晶瑩剔透襯著皓腕似雪,暗起木蘭花紋的領口熨貼的勾勒出玉頸修長,沿著線條柔和的下頜,那淡淡櫻唇必是慵懶含笑的。想到此處,夜天凌嘴角禁不住便也噙了絲笑意,只聽那琴聲似有似無的隔著煙波水色傳來,倒叫人也興致忽起呢!
  卿塵原本小睡初醒,閒坐水榭,遙看湖波盈盈,隨性撩撥琴弦,只為聽那薄冰脆玉般的弦聲。微風裡輕紗游走,緲縵多姿,卻突然一縷清俊的簫音如自天外飄來,點宮過羽,瀟灑一轉,幾欲帶得人翩翩起舞,那粼粼波光如灑了碎金,反射出一片耀目的明亮。
  羽睫微抬,卿塵唇邊笑意略深,揚手輕拂,一抹流暢的弦音流水一般飄起,如穿簾如分水,恰恰和入了那簫聲。
  紅塵三生熙熙攘攘,千萬人中轉身,便看到了你,那一刻便似早已等了千年,這千年,為你而過,這一回眸,因你展顏。
  輕紗外,湖光上,夜天凌悠然靠在竹廊前,修長的手指撫過紫竹簫,揚眉看來,明眸深亮。
  簫音如風,琴聲似水,一個疏朗峻遠,一個淡雅雋永,風骨清傲,水色淡渺,攜著湖風飄蕩起起落落,比翼婉轉於煙波翠影的望秋湖上。
  忽然之間夜天凌指下微峭,簫音峻拔高起,仿若一道龍吟清嘯直上雲霄。卿塵淺笑淡淡,手揮冰弦,玲瓏清音燦然飄起,扶搖而上。龍游雲海,鳳舞九天,相伴相顧,盤旋翱翔,一簫一琴間,浩浩天光萬裡,玉宇澄清,那傲然風神,那凌雲心志,開雲破霧,直將九霄遨游。
  風雲激蕩,俯瞰九州萬裡,江山如畫。
  自那虛無飄渺的天際,簫聲輕轉,琴音低回,碧水花飄,暗香游走於浮光掠影間,一個是白衣卓然,玉樹臨風,一個是不染鉛華,空谷幽蘭。
  倆倆相望,渾然忘卻周遭一切,微風輕撩飛紗,驚鴻般的一瞥。她仿佛自那煙波浩渺的雲山之間款款而來,步步生蓮,邁入這明光燦爛的紅塵。星眸澄靜,世間繁華三千,弱水三千,他只見這一波的瀲灩。幽然清泉,繾綣心田,早已化做了深流奔騰,穿過了漫漫人生,長河歲月。
  幾番喧囂,幾多浮華,都在這悠然飄逸的簫琴合奏中低眉斂目,悄聲退去。清風逍遙,流水山高,繁蔭翠影的凌王府中行者止步,言者無聲,正在林間采摘鮮花的侍女放下了身前的竹籃,側耳傾聽;正在湖中放船養蓮的侍從停下了手中舟楫,回身駐立。
  落櫻繽紛的小徑深處,千洳孑然獨立,癡癡望向那近乎遙不可及的望秋湖,不覺潸然淚下,一片癡心碎落,淒涼滿襟。

  踏遍紫雲猶未旋

  《禁中起居注》卷一百二十八,第十章,起自天都凡一百零三日。
  二十七年,六月,帝恙,降旨停朝。辛卯,疾病加劇,移駕清和殿,退御醫不宣……
  聖武二十七年的初夏,伊歌城一片繁花似錦,寬闊的天街兩側濃蔭匝地,偶爾已能聽到蟬聲點點,時有時無地吟唱在似火的驕陽下,給車水馬龍的上九坊更添了幾分熱鬧。
  而朝堂之上,許是因為天帝的病情,倒著實安靜了一陣子。只是湛王大軍即將班師回朝,為將各項事宜籌備仔細,各處也都十分忙碌。
  如今伊歌城九九八十一坊上下,所有的酒樓茶肆都盛傳著湛王平藩亂、滅突厥、定西域的種種奇聞。其中最令言者津津樂道,男兒擊節慨歎,女子暗懷遐思的,卻莫過於湛王單騎入於闐,只身退卻吐蕃使者的傳說。
  五月初時,天朝大軍兵駐甘州,與早已等候在此的天朝使團會合。湛王除劍戈、去戎裝,以皇子身份率包括一千護衛在內的使團入使西域諸國。與此同時,吐蕃贊普赤朗倫贊為籠絡西域各國勢力,亦遣使北行。
  西域三十六國,以樓蘭、焉耆、車師、於闐、龜茲、琉勒等幾國國力最強,勢力最大。其中樓蘭、龜茲、琉勒等早已歸服天朝統治或與天朝交好,唯有於闐國因與吐蕃國境最為臨近,一向態度曖昧。
  天朝使團西行至於闐,因吐蕃使者早一步到達,先入為主,於闐國王既素來親善吐蕃,便以隨行護衛人數過眾為由,拒絕天朝使團入境。
  湛王聞報,命副使周鐫率眾候於戎盧,僅留十名扈從相隨前往。
  於闐護國將軍哈努爾奉命前來迎接,出動大軍萬人,名義上設貴賓之禮,卻設法刁難隨從。誰料湛王遂不帶侍衛,不佩刀劍,只身與哈努爾並騎入城。玉冠白馬,緩帶輕衫,一塵不驚,談笑自如。萬劍從中過,如入無人之境,倒叫哈努爾暗自心驚,亦不由佩服,不復之前態度囂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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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4:30 | 顯示全部樓層
  當晚,於闐王設宴王宮之中,吐蕃使者位列上席。席間那吐蕃使者頻頻挑釁湛王,於闐王故作不見。湛王舉酒笑談,從容周旋,犀利卻偏不慍不火的語氣,高傲卻又緩若春風的神情,言辭風雅,才識淵博,見解獨到,寥寥幾句笑語便叫對方處處受制,自打嘴巴。
  一場鴻門宴,於闐國在座的王族親貴攝於湛王高貴氣度,無不心有傾服,反而冷落了原本被視作上賓的吐蕃使者。宴後,湛王與於闐王密談至深夜,一直親善吐蕃的於闐王竟於第二日一早便下令將吐蕃使者逐出境內,以隆重的國禮迎接天朝使團入朝。
  於闐國態度的轉變,令天朝在西域的統治更加不可動搖。湛王究竟用了何等法子達到了這樣的目的,不免叫人猜測紛紜。但傳聞中最為旖旎神秘的,卻莫過於於闐王主動提出將二女兒朵霞公主嫁與湛王為妃的事情。
  那朵霞公主乃是於闐王的掌上明珠,貌美如花,天姿聰慧,因自恃美麗與才智,不知曾拒絕過鄰國多少公侯王子的求婚,將西域諸國才俊皆未放在眼中。不料此次王宮晚宴之後,她深深折服於湛王之瀟灑風華,甘願委身相嫁。
  於闐王雖顧慮兩國關系反復,不太情願,但公主心意已決,執意請求,亦力勸父王不要把持不定,搖擺於兩國之間,以免各不討好。於闐王最後覺得公主言之有理,於是向天朝提出聯姻,願結秦晉之好。
  面對闐國提出的婚事,湛王慨然笑納,命八百裡飛騎回報天都,請奏天帝。得到准許後,以明珠千斛、黃金萬兩,各色絲、綢、絹、羅、錦、緞及極為罕見的奢華珍玩為聘禮,迎娶朵霞公主回朝。其中僅一小塊拳頭大的龍涎香便已價值連城,更莫說其他奇珍異寶,一時轟動西域諸國。
  此事傳回天都,自然化做了各種離奇的版本。湛王回朝的日子一定,伊歌城中凡是能見到城門的酒樓都已搶定一空,禮部與皇宗司擬定儀程,雖因天帝龍體未愈有所顧忌,並不敢有當年天子親臨神武門犒軍的浩大聲勢,但滿城官民萬眾矚目,盡要一睹湛王與公主的風采,大街小巷沸沸揚揚。
  湛王尚未離開於闐國,一些自西域歸來的行旅商人便早已將各色傳說帶回天都。湛王如何孤身入於闐,如何應對吐蕃使者,如何與公主兩情相悅,攜美而歸……說的繪聲繪色,如同親歷。
  不過當然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去想,任你驚才絕艷,天縱英姿,這世上沒有憑空的獲得。神話的背後,輝煌的底處,永遠都是智謀與膽略較量,永遠需要長遠的眼光,過人的勇氣,以及,無所不為的手段。
  於闐一行之艱難,湛王進入西域之前便心中有數。天朝大軍名義上駐扎甘州,實際上使團尚在樓蘭國時,已有神御軍輕騎三萬借道龜茲,在龜茲國向導的引領下橫穿沙漠,順利抵達於闐國邊境和田河畔,悄然陳兵。
  湛王之所以單身赴險,亦是深知於闐國內不乏來自天朝的商人。這些富商巨賈無不與富甲天下的殷氏閥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們在於闐國內與那些王公貴族相交熟絡,已然形成能左右於闐政局的一股勢力,更是湛王此行堅實的財力後盾。
  湛王只要召見幾個商人,便能了解於闐王生性多疑,貪財好色,當即以天朝使團的名義向於闐王贈送了一批珠寶金銀,外加數十名如花美女。而酒宴當晚,便有吐蕃使者酒後強行調戲這些女子的消息傳到於闐王耳中,於闐王自然大怒。
  此時被侍從請到花園散心平息怒氣的於闐王便順理成章的遇到被朵霞公主邀請來鑒賞美玉的湛王。一次主賓盡歡的會面,湛王同於闐王和公主笑談風雅,卻無意提起此次隨他前來的副使周鐫多次往返西域,已然開辟了一條自玉門關始,經樓蘭、高昌、尉犁、龜茲、姑墨等國直達琉勒,從而西出蔥嶺的商路。天朝因國事紛爭,考慮到商旅安全,大有完全棄用原來古道之意。
  西域古道過鄯善、且末、精絕等國,再經於闐而達琉勒,一直是這些國家商貿繁榮的重要依賴。一旦行禁令、絕商旅,天朝的絲綢、茶葉、鐵器、金銀以及一些精美的奢侈品將在於闐國內身價倍增,而於闐所產的玉石、香料、藥材等物品也將乏人問津。於闐即便能與吐蕃交好,吐蕃地處荒蕪,即便國勢再盛,又豈能與天朝的繁華相比?
  於闐王雖不是什麼明君聖主,行事反復無常,眼下卻也看得清楚此點兒,再加上朵霞公主從旁規勸,當即見風使舵,驅逐吐蕃使者出境,向天朝示以誠意。
  與她的父王相比,朵霞公主顯然更具有過人的智慧與的眼光,不但設法促成了兩國間的交好,更為自己選定了一個風華無雙的夫君。然而正如天朝的百姓不會想到國與國之間合縱連橫的復雜一樣,朵霞公主也永遠不會了解,眼前這個翩翩如玉瀟灑倜儻的男子,在對她溫柔含笑之時心中所思所想,卻是多年前在伊歌城京畿司的大牢裡一個白衣素顏的女子曾說過的話:商旅貿易遠比戰爭更容易控制一個國家……
  這句話在他面對著萬裡大漠飛沙時如此鮮明的浮現在腦海中,夜色下美麗的月牙泉如她清澈明亮的眼睛,而靜陳於泉底深處的沙石卻如他此時的心情,在經過了白天烈日火燒般的曝曬之後,夜晚冰寒的幽涼透骨而來,一切繁華與驕傲皆沒落,冷月隨波,寂寂然,無聲。
  於闐王遣使者三百人,攜上乘五色美玉、良馬美酒等豐盛的陪嫁以及朝貢物品隨湛王東行,送朵霞公主入嫁天朝,朝見天帝。但是這番兩國聯姻的盛舉卻讓原本便愁雲慘霧的御醫院雪上加霜,只因天帝病勢沉重,日漸不起,令人苦無良策。其中最叫御醫們頭疼的是天帝自移居清和殿之後便棄醫不就,除了偶爾召見幾位宰輔重臣並命蘇淑妃侍駕外,不見朝臣妃嬪,連皇後都拒之門外。藥無從下,醫無從醫,如何不讓御醫左右為難?
  三省六部一台九司,舉朝上下束手無策,如此拖至六月末,欽天監正卿烏從昭上了一道表章:
  寅酉年乙亥,土盛枯水,木弱逢金。今太白經天,白虎犯日,太歲位正西,上侵紫宮,易避西方而居北坎位,遠命屬虎年之人,女子尤甚……
  這道表章在通政司停了不到半個時辰,直接由內廷女官送入含光宮。
  六月癸巳戌時,遵含光宮皇後懿旨,皇宗司、掖庭司清查大正宮中所有妃嬪、女官、侍女,凡遇虎年所生者,已有封號的妃嬪一律送至千憫寺,未經傳召不得私自入宮,未曾侍駕的女官及侍女則放出宮去,各歸家門。
  深夜之中,大正宮燈影穿梭,腳步密集,掖庭監司親自帶人盤查各宮,不停有侍女被帶走,一片人心惶惶。皇宗司則早已將幾名不宜留在宮中的妃嬪遣送出去,連夜前往千憫寺,這其中便包括住在皇宮最西面承平宮中的定嬪。
  翌日,汐王上表請奏,懇求天帝恩准他將定嬪接入汐王府奉養。與烏從昭的表章不同,這道表章經通政司進入中書省,在鳳相手中壓了三天,留中不發。
  再隔了一日,已多日未曾進宮的凌王妃前來給天帝請安。不過多會兒,清和殿傳出口諭,命御醫院上呈日前所用藥方御覽,此時已晉為御醫的黃文尚候在外殿,等候宣召。
  這一候便是兩個多時辰,眼見日上正中,一日已過去大半,黃文尚方見凌王妃自內殿中緩緩踱步而出。眸若秋水,眉似遠山,玉櫛高束雲鬢,玲瓏華勝輕搖,一身黛青色的宮裝端麗雅致,廣袖燕襟,披帛修長,雖已有數月身孕隱約也看得出,卻是別有一份風姿綽約,嫵媚動人。
  潤和通透的玉環綬隨著她的腳步輕搖,發出悅耳的聲音,給這著了幾分暑氣的大殿帶來了絲絲清涼。
  “見過王妃!”
  隨著黃文尚的問安,卿塵在他面前停下腳步,“皇上先前都用得什麼藥?”
  黃文尚回頭示意了一下,身後兩個內侍躬身將托著藥方的漆盤呈上。卿塵便站在那裡,一一細看下去,稍後道:“取筆墨來。”
  其中一個內侍應聲退下,很快取來筆墨奉上。卿塵提筆垂眸,在御醫院列出的方子上略加添減,筆下龍飛鳳舞,看得黃文尚暗自心驚。
  卿塵寫完之後,對黃文尚道:“從今天起照這個方子奉藥,記住石決明先煎,鉤籐後下。以後每日巳時來清和殿請脈,若脈象弦滑則加龍膽草五錢、菊花三錢、牡丹皮三錢同煎,若弦細便佐以尚藥監所制的金匱腎氣丸。你仔細記下,切莫有誤。”
  黃文尚匆忙將她的吩咐記下,拿著藥方心中忐忑不安,一抬頭,見她已經往殿外走去,三步並作兩步追上:“王妃!王妃……”
  卿塵止步轉身,面帶詢問。黃文尚躊躇道:“王妃,這方子上有幾味猛藥,下官惶恐,實在不敢妄用。”
  卿塵微微冷笑道:“中看不中用,你們御醫院是不是也該改改那些太平方子了?”
  黃文尚低聲道:“凡疾病當三分治,七分養,若未待髒腑調和便以猛藥醫之,恐生意外。下官丟了性命事小,聖體安危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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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4:47 | 顯示全部樓層
  話說完後,卻半日不見卿塵回應。黃文尚抬頭看去,見她正靜靜望向雲簷龍壁的清和殿,有種幽深的意味映在她清透的眼底,一漩明銳浮光掠影般消失在那黑亮的瞳仁深處,微瀾溫冷。
  只一瞬,卿塵自遠處收回目光,淡聲道:“只怕皇上已等不到你們調和髒腑,安神定氣了,這藥用不用,你自己斟酌。”
  黃文尚瞠目結舌呆立在那裡,當時便汗透衣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卿塵見他這副模樣,卻淡淡一笑:“你也是深知醫理的人,我用的藥有錯嗎?”
  黃文尚道:“藥對病症,確實沒錯,只是……”
  卿塵未等他說完,便道:“既然藥沒錯,我敢讓你用,便自然有把握保你前程性命,難道你是不相信我?”
  黃文尚急忙道:“下官不敢!”
  “那便好,你自己斟酌吧。”卿塵不再多言,轉身繼續前行。迎面正有殿前內侍快步在前引著鳳衍入清和殿見駕,見卿塵和黃文尚站在殿外,鳳衍停下腳步,那引路的內侍躬了躬身,先往殿內去了。
  黃文尚見到鳳衍倒如同見了救星一般,匆匆上前施禮:“鳳相!”
  鳳衍見他一臉惶惶不安的神情,皺眉道:“什麼事?”
  黃文尚猶豫的空檔,卿塵微笑道:“我在和黃御醫商討給皇上用藥的方子,黃御醫對幾味藥有些疑問,不敢用。”
  “哦!”鳳衍看了黃文尚一眼,“既然是王妃列的方子,你便放心用吧。”
  這簡單的一句話卻像給黃文尚吃了定心丸,他似乎舒了口氣,說道:“下官遵命,那下官先行告退了。”
  鳳衍揮了揮手,黃文尚躬身退下。卿塵目光一抬,在黃文尚的背影上停了一停。鳳衍笑容慈藹:“皇上果然肯用你的藥,可見對你是信任有加啊!”
  卿塵卻只若有若無地笑了笑:“我至少得讓皇上看起來比以前有所好轉,否則讓御史台挑出欽天監的不是,烏從昭也不好交待。”
  鳳衍點頭,頓了頓,問道:“皇上究竟……”
  略長的尾音,話不必說完,意思已明了,卿塵冰雪聰明,豈會不知其意?微微搖頭:“盡人事,聽天命。”
  鳳衍會意,也不再多問,卻突然見卿塵臉上帶過極輕的微笑,回頭看去,卻原來是夜天凌遠遠邁上了白玉石階,顯然是往他們這邊來。
  因是入宮,夜天凌今日穿的是玄色的親王常服,長衣窄袖,金扣束腕,暗底上飛天雲水紋襯繡五爪袞龍,王儀尊貴,不怒自威,九旒冕冠束發,玉帶纏腰,在平素的清冷中更添倨傲,令人不敢仰視。他在與卿塵目光相觸的片刻微微揚唇,原本嚴邃迫人的星眸流露出淡淡笑意,一時神采飛揚。
  待到了近前,他對鳳衍道了聲:“不料鳳相也在。”便伸手挽住卿塵,低聲道:“怎麼這麼久?”
  卿塵道:“陪皇上多說了會兒話,你怎麼來了?”
  夜天凌道:“你身子不方便,還是早些回府,莫要太過勞累才好。”
  卿塵含笑點頭,鳳衍看在眼中,笑道:“殿下如此體貼卿塵,老臣這做父親的看在眼中,著實替她高興。”
  夜天凌淡挑唇角,並未接話,卻道:“今日在文瀾殿,鳳相費心了。”
  鳳衍“呵呵”一笑:“玄甲軍的編制蒙聖上親准,十余年來不曾有過異議,老臣不過是身處其位,職責所在罷了。”
  夜天凌神色淡定,語氣疏朗:“說起軍中編員,方才兵部倒提了一事,帝都中京畿衛的人數如今已有兩萬有余,似乎與制不符。”
  鳳衍笑容不減:“看來軍中確有逾制之事,不以規矩,無已成方圓,該整頓的自不應馬虎了事。”
  夜天凌淡淡道:“鳳相辛苦。”
  鳳衍笑道:“份內之事。”
  薰風暖陽下,兩人寥寥閒話,輕描淡寫,叫人感覺不到絲毫的火藥味,殊不知就在幾個時辰前,文瀾殿中因此事劍拔弩張,鬧的不可開交。衛宗平與鳳衍在聯席朝議上又針鋒相對地較量了一場,此時正在門下省值房中來回踱步,醞釀彈劾的折子,而鳳衍卻借問安的名義,直接來了清和殿。
  事情源自玄甲軍的增編。
  年初漠北之戰雖最後以天朝的勝利告終,但對於玄甲軍來說卻不過只是一場慘勝。百丈原上一萬戰士損失過半,事後夜天凌親自從各處軍中挑選了一批戰士預備增補兵力,此次回天都一路看察,再經過近幾個月的反復考較,最後確定了三千二百六十九人,報備兵部更換軍籍。
  按常例,此事經兵部上報,由中書省發敕令執行即可。誰知中書省核准的敕令轉到門下,卻被以“逾制”的名由封駁,送回中書省重新擬定。
  依天朝軍制,帝都內外兩城駐軍除御林軍兩萬士兵常駐大正宮、東宮與宣聖宮外,另有神御、神策兩軍駐扎外城。御林軍直屬天子,歷來有受東宮太子統領的慣例,而神御、神策兩軍則由親王以上的皇子分別統帥,並由兵部從旁協助。此三軍凡遇征調需以天子所授符印為信,實際上皆對天子負責,是皇族用來拱衛帝都,防范叛亂的直屬軍。
  這幾處駐軍之外,帝都內城另有京畿衛一萬五千,由京畿司調派指揮,負責維護帝都內外八十一坊日常安定。各王府中亦設有親兵禁衛,其人數按品級高低各有不同,品級最高的九章親王府可養兵一千五百,以此類推,親王府一千,郡王府八百,公侯府五百。
  除了此次回朝即將加封九章親王的湛王外,天朝皇子中唯有凌王於聖武二十六年以平定西蜀之功晉封九章親王,賜九旒王冠,有殿前佩劍,宮中馳馬之特權,則依制凌王府中可設親兵一千五百人。但由於凌王常年領兵在外,玄甲軍自建軍之日起便由他親手調教指揮,這一萬將士名義上隸屬神御軍,實則與凌王府之禁衛一般無異。
  凌王素有城府,深知功高震主之大忌,縱重兵在握,卻向來行事磊落,張弛有度,是以天帝即便清楚他在軍中的威信卻並不覺顧慮,多年來但凡有軍務,也放心由他處置。何況玄甲軍軍紀嚴明,從驃騎大將到普通戰士都潔身自愛,不結派,不黨爭,不張揚,不生亂,令天帝甚為贊賞,因此玄甲軍的存在實際上是在天帝的默許之下。
  然而此時天帝病情反復,朝堂形勢不明,玄甲軍便格外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這才有了文瀾殿朝議的激烈爭論。只是有些事雖然各人心知肚明,真正搬到台面上從來卻沒有敕令明示玄甲軍乃是凌王的親兵,如今要以“逾制”裁撤便十分沒有道理。
  文瀾殿中凌王幾乎是連話都懶得說,冷眼看著別有用心之人義正詞嚴慷慨激昂,這態度不言而喻。鳳衍那裡卻以中書省的名義接連責問門下省何以無中生有封駁敕令,咄咄逼人。兵部則不冷不熱地請門下省給個合理的理由,既然有裁撤玄甲軍之意,自然得對將士們有個交待。
  兩派各執其理,唇槍舌劍,往來不休,直看的一些中立的大臣憂慮重重,心驚膽戰。
  憂得是天帝纏綿病榻精神日衰,朝堂之上波雲迭起,改天換日近在眼前。驚得是如此情勢之下,神御、神策兩軍北伐突厥,西鎮邊陲,如今這看似繁華錦繡、歌舞升平的伊歌城,竟已是一座無軍鎮守的空城。

  杜曲梨花杯上雪

  夜天凌與卿塵出宮回府,冥執早等候多時,顯然是有事稟告。
  “殿下、鳳主……”站在他倆人面前,冥執話說出口,突然看了看卿塵,欲言又止。
  卿塵眉眼淡挑,笑意淺淺:“有他給你們撐腰,凡事就瞞著我吧,以後便是讓我聽我也不聽了。”
  冥執笑道:“屬下不敢,但事多勞心,還請鳳主保重身子。”
  卿塵上次親自見了王值,恰巧次日有些心慌疲倦,不知為何胎動的厲害。雖這只是氣血虧虛的常症,以前也有過幾次,服藥靜養些時候便就好了,卻著實惹得夜天凌十分不滿。自此冥衣樓部屬在卿塵面前便報喜不報憂,小事不報,大事簡報,有事盡量不來煩擾她。卿塵今天卻也真覺著累了,懶得過問,便先行回了漱玉院。
  冥執待卿塵走了,便說道:“殿下,找到冥魘了。”
  “哦?”夜天凌抬眸:“人在何處?”
  冥執方才臉上那點兒笑容消失的無影無蹤,神情異常憤恨:“居然在承平宮,我們一直覺得奇怪,只要人還在天都,怎會這般毫無頭緒?誰知他們根本沒有出宮城。”
  “承平宮?”夜天凌緩緩踱了幾步:“可有遇到汐王府的人?”
  冥執道:“沒見到,密室中六人都是碧血閣的部屬。屬下先行請罪,這六人沒留下活口,只因他們太過狠毒!冥魘身上至少有十余種毒,傷及五髒六腑,雙手雙腳全部斷筋錯骨,一身功夫盡廢。我們不敢驚動鳳主,若非有牧原堂張老神醫在,冥魘怕是連命都不保。”
  夜天凌神情微冷:“人在牧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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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5:04 | 顯示全部樓層
  “是。”
  “看看去。”
  與開闊的前堂不同,牧原堂側門拐過了一個街角,烏木門對著並不起眼的小巷,牆頭幾道青籐蔓延,絲絲垂下綠意,看起來倒像是一戶尋常人家的後院。
  然而沿著這道門進去,眼前便豁然開朗,成行的碧樹下一個占地頗廣的庭院,藥畦片片,芳草鮮美,陣陣花香藥香撲面而來,直叫人覺得是入了曹嶺山間,悠然愜意。
  寫韻正在院中選藥,一身青布衣裙穿在身上干淨大方,叫人見了不由想起那雨後新露,麗質清新,與一年前凌王府中那個輕愁幽怨的侍妾判若兩人。
  一個布衣長衫,形容清的老者正背著手緩步自內堂走出,一臉的沉思。
  寫韻放下手中的事情,恭恭敬敬道:“師父。”
  張定水停下腳步,目光在滿園青翠的藥苗上停了片刻:“方才我用針的手法,你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寫韻答。
  “從今日起每日兩次,你來用針。”張定水道:“內服五味清骨散,外用九一丹,好生照料。”
  寫韻卻有些躊躇:“師父,我來用針,萬一有所差池……”
  張定水目光落在她臉上:“你入牧原堂已然一年有余,每日隨我看診練習,卻為何還如此不自信?當初凌王妃研習這金針之術只用了兩個月的時間,此後疑難雜症,針到病除,從未見她這般猶豫遲疑。”
  寫韻微咬著唇,說道:“王妃天人之姿,我不敢和她相比。”
  張定水意味深長地道:“你可知這兩個月裡,她自己身上挨過多少針?這兩個月後,她在牧原堂日診數十,又經了多少歷練?天縱奇才,我從未聽過她說這個,她是歷盡鑽研,胸有成竹。”
  寫韻輕輕道:“師父教誨的是,我還是不夠努力。”
  張定水似乎歎了口氣,舉步往前走去:“我是要告訴你,你的天賦不比她差,努力不比她少,自己好好想想,究竟和她差在何處吧!”走了幾步,他又回身:“我明日要入山采藥,最多一個月回來,從明天起來求針灸的病人都由你自己看。”
  寫韻聽了怔住,回過神來一時忐忑,一時興奮,師父的意思是完全放心她嗎?她目露欣喜,輕輕撥弄著手邊的藥草,那麼還差在何處呢?師父也是在說她仍舊遠不及凌王妃啊!她蹙眉,卻又突然一笑,何必想這麼多啊,她是她,凌王妃是凌王妃。
  她抬起頭來,卻正看到夜天凌和冥執沿著小徑進了院中,那個修挺的身影她似乎非常熟悉,卻也陌生到極致。
  有些人注定不是你的,有些人注定只能用來仰望,她並不敢奢望和這樣的人並肩站著,她只想開始努力做她自己。
  離開凌王府,有這樣廣闊的天地可以盡情地飛舞,她開出的藥方,她手中的金針,也能讓啼哭的孩子安然入睡,也能讓呻吟的傷者苦楚減輕,也能讓痛苦的病人略展愁眉。她永遠會記得凌王妃在她離開時說過的話,男女之間本無高低貴賤,只是在男人的世界中,因為是女人,便更要知道自己該怎麼活……
  是自信,她輕輕揚起頭,微笑上前,盈盈福禮,將夜天凌和冥執引入內堂。
  並肩而行,她能感覺到夜天凌身上冷水般的氣息,他目不斜視地走在她身邊,每一步都似乎自她的心中輕輕踩過。她挺直了身子,盡量邁出從容的腳步。這個男人曾經是她的天,但那是太高太遠的地方,無垠的清冷足以令人窒息。她情願放手,在羽翼盡折之前,回頭尋找真正屬於她的海闊天空。
  內堂裡莫不平、謝經、素娘等都在,“殿下!”
  夜天凌微微頷首,往一旁紗簾半垂的榻上看去,饒是他定力非常,見到冥魘時心中亦覺震驚。蒼白的臉,蒼白的唇,曾經冷艷的眉眼暗淡無光,英氣勃勃的身姿形如枯木,若不是還有一絲幾不可聞的呼吸,他幾乎不能肯定她確實還活著。
  然而就在他看過去的時候,冥魘微微睜開了眼睛,模糊中她看到那雙清寂的眸子,如星,如夜,如冰。
  筋脈俱斷時利箭攢心般的痛楚下,毒發後萬蟲噬骨的煎熬中,這雙眼睛是唯一支撐著她的渴望。曾千萬次的想,他在險境中,他的敵人隱在暗處虎視眈眈,刀山火海,只要還活著,便能見到他,告訴他,提醒他。
  他現在就在面前啊!冥魘艱難地想撐起身子,卻力不從心,聲音微弱:“殿下……”
  素娘急忙上前相扶。“別動。”夜天凌沉聲阻止,伸手搭在冥魘關脈之上。一股暖洋洋的真氣緩緩游走於經脈之間,如深沉廣闊的海,叫人溺斃,叫人沉淪,深陷其中,萬劫不復。
  冥魘貪戀地望著夜天凌的側臉,目不轉睛,唇角含笑。夜天凌臉色卻一分分陰沉下來,末了霍然起身,握起的手上青筋隱隱,深眸寒意從生。
  經脈俱損,筋骨碎折,是什麼樣的毒,什麼樣的刑,如此加諸於一個女子身上!便是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也不至於這般折磨!
  寫韻擔心地看了他一眼,輕聲道:“殿下,若日後細心調治,冥魘的身子還是能恢復的。”
  夜天凌扭頭看向冥魘,即便身體能康復,一身武功卻是盡毀於此,再也不可能恢復了,這對自幼練武身處江湖的人來說,豈不是生不如死?
  此時,冥魘卻在素娘的扶持下輕輕說道:“殿下,冥魘失職,沒能保護好貴妃娘娘,請殿下責罰!”
  夜天凌將手一抬:“此事不能怪你,是我太托大了。”
  冥魘靠在素娘身上,慢慢說道:“碧血閣竟知道冥衣樓和皇族的淵源,查到了貴妃娘娘。他們夜入蓮池宮為的是先帝賜給娘娘的紫晶串珠,若不是娘娘至死不肯說出串珠的下落,他們也不會容我活到今天。當年那胡三娘根本沒有被處置,就是她帶了十三血煞害死貴妃娘娘的!”
  此時夜天凌怒極而靜,反倒面色如常,徐徐轉身道:“莫先生,本王的部屬絕沒有白受委屈的道理,冥魘流的血,碧血閣必要用百倍的血來償還。查其總壇所在,今後本王不想再聽到碧血閣這三個字。”
  那一瞬間,冥魘眼中有淚奪眶而出,沿著慘白的面容迅速滑下,夜天凌冷峻的身影在眼前變得一片模糊。
  莫不平沉聲道:“屬下已經調派人手追查,天璇宮剛有了回報,他們在綠衣坊濟王前些年購下的一座宅院裡。今晚之後,屬下保證江湖上不會再有碧血閣。”
  “膽子不小,竟敢在隱匿在上九坊。”夜天凌冷冷道:“玄甲軍會調撥人手從旁協助,你們不必顧忌汐王、濟王兩府。”
  “屬下遵命!”
  夜天凌微微轉身,目光在冥魘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說什麼,然而卻終究不曾再言,舉步離開。
  冥魘撐著全身的力氣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渾身一松,軟軟倒了下去。素娘匆忙扶她,卻見她仰面靜靜看著如煙如塵的紗帳,雙目半掩,眸光迷離,一絲微薄的笑輕輕漾於唇角蒼白,如冰絲輕舞在明光灼灼的烈火中,飛焰繞身,冰消雪融的美極盡那一刻的燦爛,穿破了霧靄迷漫的紅塵似有梵歌吟唱,天外飛花,寧靜而光明。

  前程兩袖黃金淚

  秀潤的黃花梨木翹頭小案,醉紅的荔枝,伴著幾個剝開的碧色蓮蓬,水靈靈清湛湛地盛在小巧的琉璃盤子中,看上去似乎還帶著清露的滋潤湖水的氣息,新鮮可人。花草繁茂的夏日,越是一日將盡越覺暑氣逼人,陽光炎炎,過了回廊半灑入水榭,細細點點同光可鑒人的湘妃竹木交織成片,四周水氣氤氳,才淡淡泛出些清涼。
  卿塵輕闔著眼靠在榻前假寐,雪影窮極無聊,有一爪沒一爪的撈著她垂在身旁的衣帶,見她始終不理睬,扭頭跳到小案上東踩踩西踩踩,一個回身打翻了琉璃盤。“匡當”一聲輕響,荔枝滾了滿地,小小蓮蓬四落,嚇得雪影跳起來迅速竄走。
  卿塵被響聲驚醒,懶懶地睜眼一看,笑著以手撐額歎了口氣。正奇怪外面侍女怎麼沒動靜,碧瑤已放輕腳步走了進來,一見卿塵醒了,再看這滿地的果子,回身便找雪影,“又是你亂鬧,前幾天剛掉到湖裡嗆了個夠,還不知收斂!”
  雪影自知闖禍,上躥下跳地繞著碧瑤躲,瞅著卿塵似笑非笑不是很有維護的意思,扭頭就往回廊上跑。卿塵和碧瑤只聽到“嗚咽”一聲哀鳴,意圖逃匿的小獸被人拎著帶回現場。夜天凌微皺著眉掃了眼地面,雪影可憐巴巴地吊在半空。
  這真是欺軟怕硬,卿塵失笑,看熱鬧的雪戰對雪影投去了同情的一瞥,揚尾巴,往卿塵懷中蹭了蹭,免遭池魚之殃。誰知還沒趴穩,一只手伸來,身子騰空而起,不等掙扎便被丟到了碧瑤懷中。夜天凌拂襟在案前坐下,清冷冷的目光一帶,兩只小獸往後縮了縮,立時乖巧地被碧瑤帶走了。
  卿塵撐起身子笑道:“半天不見你,出府去了嗎?”
  夜天凌點頭道:“嗯,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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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5:28 | 顯示全部樓層
 卿塵細看他神色:“出什麼事了?”
  夜天凌抬眸,清朗一笑:“沒事。”
  卿塵淡淡笑了笑,也不再問,她可以將一切安心地托付給他,包括應該完全聽命於她的冥衣樓。
  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入了水榭,隨著淡淡清香,一個小侍女托著兩個薄瓷小盞進來,低眉俯身放在案前,“殿下、王妃請用。”
  “這是什麼?”夜天凌見盞中碧色盈盈,淡香襲人,隨口問了句。
  那小侍女抱著漆盤剛要退出,忽然聽到他發問,竟嚇了一跳,怯怯地不知該怎麼回答。凌王府中的侍女一向對夜天凌有些害怕,卿塵見她年紀尚小,溫言笑問:“是荷葉露嗎?”
  那小侍女急忙點頭,細聲回答:“回王妃,是蓮子荷葉露,白夫人……讓奴婢送來的。”
  卿塵道:“知道了,你去做事吧。”
  小侍女一直不敢抬眼看夜天凌:“是,奴婢告退。”說罷放輕腳步匆匆退了出去。
  卿塵調侃道:“整日在府中不苟言笑的,誰見了你都害怕。”
  夜天凌抬手取過瓷盞,悠閒的攪動著:“那怎麼又不見你害怕?”
  卿塵以手支頤,斜靠在錦墊之上,閉目養神:“天道之數,一物降一物,若都怕你還了得?”
  卻聽夜天凌輕笑一聲,倒沒駁她,竟是默認了那一物降一物的話。卿塵烏墨般的眼線輕挑,笑意流瀉,忽然清香撲鼻,睜開眼睛一看,夜天凌將他手裡攪開的荷葉露遞到了她面前:“怎麼不嘗嘗?”
  卿塵懶懶搖頭,夜天凌見她這幾天總吃的極少,不免擔心道:“便是沒胃口也多少吃點兒,兩個人反倒比一個人吃得少了,這怎麼行?”
  但見那荷葉露玉凍一般盛在白瓷盞中,幾粒去了芯的蓮子綴在上面賞心悅目,卿塵於是伸手接過來:“這個看著倒清爽。”
  夜天凌便隨手拿了她那一碗,攪幾下,嘗了嘗:“味道不錯。”
  卿塵慢慢吃了小半便放下了,聽湖上遠遠傳來細語笑鬧,卻是侍女們劃了小舟在采蓮。輕舟破水,花葉碧連天,看得人心頭癢癢的,她回頭軟聲道:“四哥……”
  夜天凌笑著站起來,揚聲吩咐:“晏奚,著人備船游湖!”
  外面伺候著的晏奚利落應聲,馬上去辦。夜天凌扶了卿塵起身:“不能久了。”
  卿塵笑應道:“就一會兒。”剛站起來,忽然間心口驟生劇痛,緊接著天旋地轉,腥甜氣沖上喉間,不覺猛地噴出一口鮮血。
  夜天凌大驚失色,匆忙撐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清兒!”
  卿塵只覺得心頭似有千萬把尖刀在攪,胸中血氣翻湧,壓也壓不下,忍不住又是一口鮮血嘔出。低頭看去,只見手腕上一道血色紅線隱隱出現,蜿蜒而上。紅塵劫!她勉力抓住夜天凌的手,想要提醒他荷葉露中有毒,卻只是不斷咳血,身子軟軟的一絲力氣也無,眼前逐漸模糊,似乎陽光太烈,欲將一切燒灼成灰。
  她竭盡最後一絲清醒望向他,耳邊傳來他驚怒交加的聲音。他應該沒事,他的懷抱還是溫暖而堅實,可以放心地依靠,慘紅一片的血色淹沒過來,越來越濃,驟然化做了黑暗。
  紅塵劫,源出西域,連環奇毒。絕神志,斷脈息,逆血全身,關脈三寸處隱有紅線如鐲,鐲繞九指,無解。
  張定水枯瘦的指下,一道觸目驚心的紅線正在逐漸加深,緩緩地又沿著卿塵蒼白的肌膚繞上一圈。
  比起內外慌成一團的眾人,夜天凌神色還算鎮定,張定水剛一抬頭,他立刻問道:“怎樣?”
  張定水緩緩收回手:“可解。”
  本應如釋重負的時候,夜天凌依舊劍眉緊鎖,而張定水的神情也並沒有多出輕松的痕跡,“毒可解,但卻要殿下捨得王妃腹中的胎兒……”
  夜天凌眼中驀然一震,截下他後面的話語:“我只要她平安!”
  張定水點頭道:“依方才所言,下毒之人實則針對的是殿下,若這毒真的入了殿下體內,便是我也無能為力了。現在紅塵劫的本毒可用血魂珠化解,血魂珠有歸血通脈的功效,但本身亦是劇毒。紅塵劫之所以名列天下奇毒,便是因其毒中纏毒,解毒亦是種毒,生生不息,永無休止,說是有解,可謂無解。但眼下王妃體內有一個受體,我可以金針引導,借血脈運行之機將血魂珠逼入胎兒中,胎兒脫離母體,則毒隨之而去。”
  紅鐲妖嬈,纏著卿塵皓腕似雪,卻如毒蛇噬心,夜天凌強壓下動蕩的情緒,“哪裡能找到血魂珠?”
  張定水道:“血魂珠雖不多見,牧原堂卻也不缺。只是有一事我必得讓殿下清楚,王妃腹中胎兒已有七個多月,精氣已聚,形體已成,且極有可能是個男嬰。若此時產出母體,我有把握保其平安,殿下是否要再行斟酌?”
  夜天凌薄唇一抿:“不必!”
  張定水微微喟歎:“殿下既然心意已決,我也不再多說,定保王妃無恙便是。”
  極深的海底,四周很寧靜,沒有一絲光線,沒有一絲聲響,沉沉的死寂一片。
  卿塵恢復第一絲意識的時候,是尖銳的刺痛。仿佛有一種力量將冰封的海水緩緩推動,一個接一個的漩渦卷來,夾雜著冰凌的液體逐漸在血脈中奔流,那痛無處不在,鋪天蓋地地糾纏上來。她忍不住輕聲呻吟,立刻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清兒,清兒!”
  清兒……誰在叫她?是父親嗎?和小時候賴床不起時一樣,父親是沒有時間和她認真的,賴一下便過去了。她昏昏沉沉地想著,只想再次沉入海底,便可以躲避那如影隨形的痛楚。
  然而那個聲音始終執著地在催促,她掙扎了一下,有什麼吸引著她,卻又有種壓力反撲過來,兩相抗衡中那聲音鍥而不捨地霸道地將她往水面上拉,終於身子越升越快,有浮動的光亮逐漸接近,仿佛猛地破開滅頂的壓力,眼前光亮大盛,一雙深亮而焦灼的眼睛帶著幾分狂喜和驚痛,她看清了他,“四哥……”
  夜天凌一直緊握著卿塵的手,眼見那一圈圈奪命的紅線正在緩緩褪去,指尖不禁微微顫抖,“我在!”他輕聲道。
  卿塵看到他毫發無傷的在身邊,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吃力地道:“幸好……你沒有喝那碗荷葉露……”
  夜天凌心中已分不清是痛還是恨,千言萬語堵在喉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槍劍叢生,扎的骨肉鮮血淋漓,他只能緊緊將她的手握著,似乎想借此分擔她的痛苦。
  卿塵神志逐漸有些清醒,恍惚感覺到金針入穴,在渾身的疼痛下不甚清晰。
  張定水行針的手極穩,氣定神閒,專注而果斷。
  天突……華善……膻中……巨闕……建裡……神闕……氣海……卿塵恍然一震,立刻醒悟到張定水用針的意圖,驚痛萬分,竭力想撐起身子:“不要……不……”
  夜天凌眼中滿是苦楚,壓住她想要護住腹部的手,啞聲道:“清兒,你別動。”
  卿塵無力掙扎,只能哀哀看著他,“四哥……這……這是你的骨肉……你不能……”她的目光是他從未見過的乞求、無助,眼中淚水奪眶而出點點滑落,如滾油澆心,令人五髒俱焚。
  夜天凌牙關狠咬,卿塵的話撕心裂肺,逼得他不敢再看著那雙滿是哀求的眼睛。他冷冷抿唇扭頭,那一分剛硬果決如鐵,他絕不後悔這個選擇,他可以不要一切,包括他的骨血,只要她無恙。如果可以,他願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換取,哪怕讓她少痛一絲也好。
  張定水終於抬頭,暗歎一聲,重新取出兩枚金針,手起針落,刺入卿塵耳旁要穴。卿塵神志瞬間模糊,重新陷入了昏睡。
  兩個時辰後,宮內得凌王府急報,凌王妃意外早產,一個近七個月大的男嬰剛剛出生便已夭折。
  夜幕深落,夜天凌步履疲憊地走出王府寢殿,細月一弦,斜掛青天。
  眼前燈火通明,次第而上,照亮已完全壓抑在夜色中寢殿的輪廓,廣闊的前庭中,一面是黑衣黑巾的冥衣樓部屬,一面是玄甲玄袍的玄甲軍士兵,見到他出來,上千戰士同時單膝跪下。整個□黑的夜裡,只聞齊刷刷衣襟振拂的響聲,雪亮的劍,奪目的殺氣。
  夜天凌緩緩仰頭看向那刀鋒般的冷月,擲下話語如冰,“踏平綠衣坊,擋者,殺無赦!”
  凌王妃中毒之後,當初送荷葉露入水榭的小侍女立刻便被查出。那女孩兒起初哀哀喊冤,但冥衣樓的手段連鐵板都能撬開,何況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
  不過片刻,小侍女便供出投毒的主使者——凌王侍妾,千洳夫人。
  白夫人恨極,命王府中的掌儀女官將千洳自思園帶出審問,千洳卻著實驚駭欲絕,怎也不承認買通小侍女是要投毒謀害凌王與王妃。
  最後在掌儀女官的嚴辭逼問下,千洳才說出荷葉露中所放的不過是可令人意亂情迷的藥物。
  千洳留戀王府卻無望得凌王寵幸,終日郁郁寡歡,前幾日被寫韻邀出府去散心,回來路上轉去寺廟上香時無意遇到一個叫三娘的女子,自稱是城中官宦家的小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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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5:43 | 顯示全部樓層
 倆人似乎一見如故,三娘說起在家中被正妻欺凌,眼淚漣漣。千洳想起自己的處境,不由將滿腹哀愁也說給她聽。三娘眼淚來的快,去的快,轉眼便出主意給她,只說眼下王妃有孕在身,也不是沒有法子讓凌王來思園。
  千洳即便知道凌王永遠不可能垂愛於她,卻只緊緊抓著心中一絲殘念,拿著三娘給的藥,唯想一夜之後若能幸而得子,她就知足了。
  她只執著於編織這這番幻想,卻並不知這微薄的念頭已成了他人手中惡毒的刀,刀鋒上淬著蛇蠍般的毒穿心透骨,就此將她推入毀滅的深淵。
  白夫人以往憐惜千洳,一直對她多有關照,但如今縱憐其不幸,更恨其不爭,言語中再不留情面,“你當用這種見不得人的法子便能亂了殿下心志?依殿下的性子,他若是不想做的事,便是天塌下來也沒用!縱然殿下真撐不住,王妃一手醫術起死回生,難道還奈何不了這種下作的藥?你也未免太小看殿下和王妃了!做出如此糊塗之事,就憑這個你如何配得上殿下?眼下我也護不得你了!你若還有臉見殿下,自己去求他饒你性命吧!”
  千洳如遭五雷轟頂,兩個掌儀女官丟下手,她身子便軟軟癱倒在地上。
  白夫人的話近乎殘忍地覆滅了她所有幻想中的美好,光明普照在天涯的盡頭,她在縱身而去時感到了極速墜落的快感,灰飛煙滅的一刻才知道,原來縱使飛蛾撲火,自己卻連那雙翅膀都從來不曾擁有。
  汐王府的門前向來只有兩盞半明半暗的懸燈,與相隔不過兩條街,當年明輝□煌的溟王府相比未免總顯得有些寒磣。但如今溟王府華燈盡落人去樓空,汐王府還是這兩盞懸燈,在過亮的月色下看去可有可無。
  王府最深處的偏殿,異與常日地上了燈火,原本明亮的屋室卻偏偏因兩個人的臉色而陰晴不定。一絲微不可察的緊張的氣氛悄然蔓延,燭焰偶爾一跳,晃得人心中一抖。
  暗銀的緊身武士服,細長的眸眼,如斂了萬千燈火的妖媚,莊散柳聲音卻陰沉的像能捏出水來,“非但凌王安然無恙,反而打草驚蛇,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我早就提醒過不要動那個女人,你當我是說笑嗎?”
  夜天汐心中正窩著火,近來手中諸事差錯,四處不順。先是手下數名朝臣連遭彈劾罷黜,接著定嬪被逐出宮,鳳家與殷家朝堂相爭,又莫名其妙一把火燒到了京畿司。今日中書省加急敕令,命軍中各處整飭編制,京畿衛首當其沖,被勒令裁汰士兵近三千人。本來最為得力的碧血閣剛剛損兵折將丟了冥魘,眼下又出了這等事,如何叫他不惱火?因此冷哼一聲,說出的話便也格外不入耳:“什麼了不起的事?無非是一個女人,別說人還沒死,便是死了又如何?值得這麼大驚小怪!”
  莊散柳眸中寒光魅現,語出陰冷:“無非一個女人?她若是死了,你今晚就得給她陪葬!你以為你是誰?這個女人的命比你值錢!”
  囂張至極的態度,直氣得夜天汐臉色鐵青,勃然大怒:“你當自己是什麼人,敢對本王如此說話!本王對你一再忍讓,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莊散柳今日像是存心來給他添堵的,陰陽怪氣地道:“原來殿下很清楚憑自己的實力除了隱忍別無出路?那還是繼續忍下去得好,免得前功盡棄,後悔莫及!”
  夜天汐眼底清楚地閃現出一線殺機,忍無可忍,狠狠說道:“本王今日倒要看看你又有多少本事!”說音未落,拍案而起,出手如電,便往莊散柳面上揭去。
  莊散柳身子飄飄往後一折,避開臉上面具,橫掌擊出,掌風凌厲。兩人半空單掌相交,雙雙一震,夜天汐手中寒光爆閃,劍已入手,殺氣陡盛,莊散柳足尖飛挑,面前幾案應聲撞向夜天汐。
  便是這電光火石的一剎,莊散柳已飛身而退。夜天汐既起了殺心豈會就此罷手?劍勢連綿直逼,攝魂奪魄,莊散柳飄退三步反守為攻,空手對敵絲毫不落下風,眼中一抹冷笑浮動,如刀如刃。
  銀影黃衫此起彼伏,兩人身形閃出殿外,迅速纏斗在一起。
  響動聲立刻驚動了外面胡三娘等人,王府侍衛團團圍上,一時難以插手。胡三娘厲聲嬌叱,短刀出手,襲向莊散柳後背。
  卻聽月下錚然一聲水龍清吟,胡三娘眼前一花,駭然發現眼前莊散柳身形鬼魅般閃過,自己的短刀竟迎面刺向夜天汐的胸口。她大驚之下猛然棄刀抽身,驚出一身冷汗,定睛一看,夜天汐一動不動立在庭中,一把水光流溢的軟劍輕輕架在他頸後,沿著那劍,一雙邪魅的眸子,異芒陰暗,一身銀色的長衫,風中微動。
  劍影瀲灩著月色,不知出自何時,不知來自何處,似乎只要輕輕一絲微風,那月色便要隨著波光散去,持劍的人似笑非笑的眼波微微一轉,卻叫周圍橫劍持刀的侍衛們不約而同向後退了一步。
  胡三娘顫聲喝道:“莊散柳!你……你別亂來!”
  一聲冷笑吹得月光微動,夜天汐只覺得那細薄的劍鋒輕顫,沿著他的肌膚緩緩前移。劍上寒氣刺得人汗毛倒豎,頸後卻有溫熱的氣息貼近,一股若有若無薰香的味道讓他忽然感覺異常熟悉。
  “殿下,我知道你早就想要我死了,不過現在殺了我對你沒有任何好處,還不如省下力氣想想該怎麼應付凌王。等收拾了他,我再陪殿下好好玩也不遲。”
  傲慢而陰柔的聲音低如私語,依舊叫人恨得牙根癢癢,夜天汐卻也著實不一般,方才那番震怒已不見蹤影,此時全然無視利刃壓頸,鎮定轉身,緩緩笑說:“莊先生好身手,本王領教了。”扭頭對侍衛喝道:“還不退下!本王與莊先生切磋劍法用得著你們插手?”
  侍衛們四下往後退開,人人驚疑不定。莊散柳眼尾漫不在乎地掃過那些明晃晃尚未入鞘的刀劍,揚手一振,那柄軟劍“嗖”地彈起,靈蛇般纏回腰間,化做一道精致的腰帶。
  夜天汐心中忽然閃電般掠過一個影子,驀地驚住。
  莊散柳隨手彈了彈衣襟:“今晚到此為止,莊某告辭了。殿下可要小心些,免得改日我再想找人切磋劍術,卻沒了對手。”
  未等夜天汐有所反應,他身形飄然一晃,已躍上王府高牆,銀衣魅影瞬間消失在月色下。
  一陣風過,空氣中隱約還殘留著那股薰香的氣息,龍涎香!夜天汐悚然記起這個味道。這種難得的香料當朝只有含光宮常用,日前殷皇後曾以此賞賜湛王迎娶於闐公主,除此之外,天朝皇族中唯一曾被准許使用此香的,便是孝貞皇後生前最為寵愛的小兒子,九皇子,夜天溟。
  夜天汐身上竟無由掠過一陣涼意,不寒而栗,胡三娘試探著叫了聲:“殿下?”他猛地回頭吩咐:“立刻去查溟王府當年的案子!莊散柳……本王要知道他究竟是誰!”
  胡三娘莫名所以地應下,方要細問緣由,一個碧血閣的部屬渾身是血沖入了王府,跌跌撞撞撲至夜天汐腳下,“冥衣樓夜襲綠衣坊!玄甲軍……玄甲軍……”話未說完,人已倒地氣絕。
  夜天汐一腳踢開拽住他袍角的屍身,抬頭看時,綠衣坊那邊早已火光沖天,映紅了伊歌城風清雲淡的夜空。
  一道高起的屋脊上,莊散柳腳步略停,回頭望向不遠處火光燒天,細眸下一抹妖嬈血色深淺明暗,化做陰沉的冷笑。
  當他得知凌王妃早產的真正原因時,便清楚凌王必不會讓碧血閣活過今晚。而他卻對汐王絕口不提,更毫無道理地與其糾纏了半天,讓他根本無暇及時應對凌王的行動。沒了碧血閣,汐王還有什麼能耐來取人性命?何況他現下能否在凌王手下贏得活路尚屬未知。
  這場火燒得好,連濟王一並卷入了其中。當初他暗中設法幫汐王拉攏濟王幫手,便從沒想讓濟王從這溏渾水中干淨的出去。
  一箭三雕!那雙眼中映著的火光魅異盛亮,雖然事情並沒有完全按他所預計的軌道發展,但並不妨礙他達到目的,這番龍爭虎斗的亂局正中下懷。現在他唯一需要知道的便是,當帝都這漫天巨浪逐漸沸騰到頂點的時候,他所想要的那個人將會身在何處?

  何處逢春不惆悵

  《天朝史.帝都》,卷八十。
  聖武二十七年七月丁卯夜,廣岳門私燭坊爆燃,火勢迅猛,禍連左右,京畿司守兵瀆職,撲救不及。
  凌王聞報,調三千玄甲軍遷移民眾,引水救火。寅半,大火熄滅,私燭坊化為灰燼。
  戊辰,牧原堂盡數收容災民,資建房屋,民安。大理寺查,濟王縱家奴私開爆竹坊,以至此禍。帝怒,削濟王俸祿兩千戶,命其閉門思過。
  史筆如刀,然而再利的刀鋒也刻不盡所有真像,在光明與黑暗之間,那一刃模糊的灰色沉澱著歲月光陰最真實的痕跡,永遠在迷離中帶著隱約的面紗。
  綠衣坊那一夜,是胡三娘最後一次見到屬於火的華麗。
  她站在灼熱的青石地上看著火舌貪婪舔舐著碧血閣包括十三血煞在內所有的靈魂,狂舞的明焰飛竄上紅樓碧閣,直沖霄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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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6:20 | 顯示全部樓層
  那個自烈焰中緩緩走出的身影如同來自地獄的冥王,劍鋒下魑魅魍魎哀號慘叫,雪衣白刃斬盡殘敗哭歌,火影紛飛下冷冽如斯。
  寂滅眾生的雙眼,冰封了灼灼烈火、沖天熱浪,仿佛和世界隔了一匹白練,底下血污蟲蛇都與他無關,天地悲號,他站在極盡的高處,冷眼相看。
  “胡三娘。”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他說話,他的聲音如他的劍,冰雪千裡。
  火光動蕩下她看不清他的臉色,唯有那種居高臨下的威嚴壓的人透不過氣來。她知道穿過了煙火夜色他正看向她,那無形的目光似乎將她的身子洞穿,讓人在這樣注視中灰飛煙滅。
  她著實禁不住如此壓迫,軟軟撲跪在夜天凌面前,嬌聲微顫:“殿下……饒命!”媚媚地低頭,幾縷青絲蕩漾:“汐王他們的事奴家都知道,請殿下饒奴家一命,奴家什麼都願說!”
  楚楚艷骨,萬種風情,勾魂奪魄的眼中似有淚光泫然欲滴,幾要將眾生盡顛倒。可一抬眼,無聲的寒氣透心而來,那雙眼睛中冰雪的痕跡不曾消融半分,只聽到冷硬的一個字:“說。”
  凌王一字千金,這已是應了不殺她?胡三娘心中一喜,盡量保持著媚人的風姿,便怯怯說道:“奴家原本也是良家女子,那年在天都被湛王逼的走投無路,只好投靠汐王,汐王他……他原來是一心想圖謀大事!”
  她為討好夜天凌,立刻將汐王暗地裡的事統統抖露了出來。汐王早與碧血閣沆瀣一氣,利用天舞醉坊斂取不義之財,事發之後,他故意給了衛騫督運糧草的要職,讓他到北疆去送死,並想借此陷湛王於死地。
  當初出征漠北,他洩露凌王的行蹤給東突厥,聯絡始羅可汗派人暗殺,同時構陷凌王身邊得力大將遲戍。一次不成,便又利用史仲侯,逼他用凌王的命來換母親的命。
  定嬪住在承平宮,無意中發現有密道通往宮外。碧血閣從密道裡一些蛛絲馬跡查到了冥衣樓,後來又查到蓮貴妃手裡有穆帝賜給的紫晶串珠。於是他們派人潛入蓮池宮,威逼蓮貴妃未遂,便動手將她殺害。
  “這幾年來他一直想借突厥人的手除掉殿下,誰知殿下竟真滅了突厥王族,他便動起了用毒主意,那毒……”胡三娘急急抬眼往四周看去,抬手指著匡自初橫在不遠處的屍身:“是他配的!奴家還勸過他們不要這麼歹毒,反而被他們斥責打罵!”
  夜天凌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個字,胡三娘想不出還能說什麼,小心翼翼往前看去,只一觸那目光便駭得垂下眼睛,“還有……還有……最近好些主意都是莊散柳給汐王出的,他也不知是什麼人,厲害得很,連濟王都有把柄抓在他手裡,濟王現在凡事就都幫著他們。這莊散柳好像很恨殿下,還一心覬覦王妃。對了,汐王今晚讓我們去查溟王府,好像和他有關。”
  她能說的都說了,只是不見夜天凌有所滿意,心裡著實忐忑慌亂,輕愁含怨地抬頭:“奴家以後情願服侍殿下,殿下要奴家做什麼都行!”她故意抬手攏了攏凌亂的衣衫,看似羞怯地垂下頭去,青絲散垂,細腰一擰,領口處那凝脂般的肌膚卻越發露了出來,映在火光下艷色跳動,柔光似水,只顯得妖冶動人。
  忽然頸間一涼,夜天凌手中清光冷冽的劍已抵在了她咽喉,她失聲驚呼:“殿下!殿下答應了饒過奴家的!”
  夜天凌劍尖微微用力,抬起她的臉:“沒錯,本王是答應了不殺你,如此千嬌百媚,殺了未免可惜。”
  胡三娘美目之中淚光隱隱,似顰似愁,嬌聲道:“殿下!”
  夜天凌面無表情地收劍入鞘,淡淡對旁邊道:“毀了這張臉,剜目斷舌,送到下九坊吧。”說罷轉身往外走去,再也沒有多看胡三娘一眼。
  胡三娘呆在當場,忽然反應過來,大叫一聲,幾近瘋狂的往前撲去:“夜天凌!你……你還是不是人!你……”後面的咒罵斷在一聲淒厲地慘呼中,夜天凌的身影已然消失在煙火彌漫的黑夜。
  玄甲金戈,綠衣坊內外一律戒嚴。除了碧血閣前來增援的人被刻意放行,自廣岳門火起後便再沒有任何多余的人能進入綠衣坊,包括先後趕來的京畿衛和濟王府的侍衛。
  夜天凌緩緩縱馬出現在封鎖綠衣坊的玄甲軍前時,濟王正大發脾氣,一眾玄甲軍戰士卻目視前方置若罔聞,全然不買這位王爺的賬。
  一見到夜天凌,濟王立刻將滿腔的怒火發到了他身上:“四弟!你這是什麼意思?這府園好歹也在我濟王府的名下,出了這麼大的事,憑什麼把我們攔在外面?就算我管不著這事,連京畿司都不能進去,你玄甲軍想干什麼!”
  夜天凌只拿眼角往他身上一帶,語調冷然:“三皇兄知道這是大事便好,有和我理論的時間,不如好好管管家奴,若是再多幾家這樣的私燭坊,小心下一把火燒到濟王府,恐怕誰也救不得你。”
  濟王根本就不知這座閒宅裡是碧血閣的人犯了夜天凌的大忌,聽到這般剛冷無情的話,氣得渾身發抖:“你……你說什麼!”濟王府靠私營爆竹坊牟取暴利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原本事情隱秘的很,誰知去年不巧讓京畿司查到了蛛絲馬跡。天都中除少府司外嚴禁私造爆竹,這是不小的罪名,幸而汐王倒是個聰明人,替他瞞了下來不說,還表現得對此事很有興趣,漸漸兩府之間便往來頻繁。今夜這私燭坊突然出事,對濟王來說可真是火燒眉毛,天帝正在病中,這案子一牽出來定不會輕饒,如何不讓他跳腳?關鍵是時值夏日,私燭坊根本是半歇業的狀態,怎麼就會突然事發?
  夜天凌沒理睬濟王鐵青的臉色,冷哼一聲:“至於京畿衛,防范懈怠,玩忽職守,明日等著聽參吧!”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正眼看身前諸人,對站在濟王身後不遠處的汐王更是視而不見,說完此話,打馬揚塵而去,玄甲鐵騎緊隨其後,人馬飛馳,很快消失在□黑的在長街盡頭。
  “夜天凌!”濟王指著玄甲軍留下的一片狂肆飛塵幾欲暴跳如雷,肩頭忽然被一只手壓住,汐王半張臉隱在隨風晃動的火光下,明暗陰沉,“三哥,他是要和我們來硬的了,這時候故意弄出此事,擺明了是連你也不放過,先下手為強,後下手吃虧啊!”
  濟王愣了愣:“故意弄出此事?”
  汐王道:“三哥難道沒見這遷出的百姓都毫發無損嗎?玄甲軍分明是起火前便到了綠衣坊,早有准備。”
  濟王被那只手壓得站穩身子,心頭的火卻一跳一跳的沖上頭頂,怒道:“仗著父皇現在寵他嗎?來硬的又怎樣!難道我還怕了他?”
  “三哥說得是。”汐王站在他身後,眼底寒意□人,唇角卻不易察覺地牽出了一絲陰冷的笑。
  凌王府今晚的燈火並不比往常明亮許多,卻幾乎是人人無眠。
  處理好一切事情已近凌晨,夜天凌屏退左右,獨自往寢殿走去。一天煙火塵埃落定,月淡西庭,夜風微涼。
  碧瑤正從外面拿了什麼東西回來,雙目略微紅腫,顯然是哭過,見了他輕聲叫道:“殿下。”
  夜天凌轉身問道:“她怎樣了?”
  “郡主已經醒了。”
  聽了此話,夜天凌微鎖的眉頭卻未見舒展,只說道:“你們都下去吧。”
  碧瑤像是還有話要說:“殿下……”
  夜天凌一抬手阻止了她,他著實不想再多聽什麼。碧瑤無奈,往寢殿的方向看了看,輕輕退了下去。
  當夜天凌步入寢殿的庭院時,突然停下了腳步。寢殿之前跪著個人,身形單薄,搖搖欲墜,顯然已經跪了很久。
  他臉色瞬間便冷了下來,這是眼下他最不想見的人。千洳聽到腳步聲,轉身看到他,哀聲叫道:“殿下……”
  夜天凌置之不理,徑自往前走去,千洳膝行兩步趕在他面前:“殿下!殿下!”
  夜天凌眼中冷芒微閃:“你在這裡干什麼?”
  千洳重重叩了幾個頭,釵鈿凌亂:“千洳自知罪孽深重,百死莫贖,只求再見殿下一面。”
  夜天凌看了她一會兒,突然冷笑:“你是嫌毒不夠份量,來看看我死了沒有?”
  千洳臉色煞白,搖頭哭道:“不是……不是!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害殿下!我不知道那是毒啊!如果知道,我寧肯自己喝了也不會給殿下的!”
  夜天凌眼底冰寒:“那我真要多謝你了。”
  千洳滿臉是淚,伸手想拉他的衣襟:“大錯已成,千洳唯有以死贖罪,千洳不敢求殿下原諒,只要能死在殿下手中,死而無悔。”
  夜天凌猛地一拂襟袍,目露厭惡:“殺你髒了本王的劍。”
  千洳在他無情的話語中抬起頭來,癡癡看著他,目露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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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6:34 | 顯示全部樓層
  冷風撲面,涔涔涼意如針似芒,一點點將她的心挑的粉碎,挑起那心底深處久藏著的哀怨孤苦,他剛冷的輪廓淡在迷離的水霧中,“是啊,我糊塗了,殿下是連殺我都不屑呢!從太後將我賜給你的那天起,你從來都沒有正眼看過我。你每次來思園,都是為了應付太後派來的女官,天不亮便走。人去樓空,我就天天一個人守著那麼大的園子,守著凌王府給我的錦衣玉食。我從來也不敢奢求和王妃爭你的寵愛,只不過是求你看我一眼,哪怕偶爾對我笑一笑,萬分的愛裡能給我一分,我就知足了。我是不是真的一無是處,這麼惹人厭煩?”她越說越是絕望,分不清究竟是愛還是恨,只是死死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夜天凌站在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靜靜地聽著她的哭喊。忽而青光一閃,他腰間佩劍出鞘,千洳的聲音隨著那抹清冷的光微微一浮,停住,她仰起頭來對著他的劍鋒,慘然而笑。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那襲人的劍氣並沒有加諸在她的身上,但她看到長劍在黑暗中劃出凌厲的亮光。
  “殿下!”
  “當”的一聲,那劍合著血擲在她面前,夜天凌小臂之上一道長痕深現,頓時鮮血橫流,他的聲音漠然平穩:“你要的我給不了你。我若欠了你,也已經用我的骨肉、我的血還你了,從此兩清,我以後不想再見到你。”
  血沿著他的指尖越滴越快,迅速在青石地上積成一汪血泉,風卷殘葉,他的衣角在千洳眼前飄搖,轉身一揚,絕然而去。
  一行血跡,兩身清冷。
  千洳不能置信地看著夜天凌消失在她的視線中,過了許久,她緩緩低頭看向眼前的血染的長劍,青鋒耀目,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絲詭異的笑容。
  她仔細理了理自己的鬢角,將那散亂的釵鈿端正,慢慢伸手拾起了那柄劍,劍上殘留著他的血,他的溫度。
  抬頭,夜幕青天,月影冷淡,便如她的一生,從來都沒有清晰過。
  轉過青石道,夜天凌一步步邁上寢殿的台階。他走得極慢,甚至在邁上最後一個台階時完全停下了腳步,佇立片刻,緩緩地在那殿階上坐了下來。
  一切都安靜了,他此時卻有些不敢進入寢殿,碧血閣奪命的刀劍也好,濟王的怒吼指責也好,汐王的陰謀詭計也好,都不曾讓他有這般感覺,無所適從。
  手搭在膝頭,臂上的血不停的滴下,一波一波的疼痛已經開始由肌膚滲透到骨髓,他卻絲毫沒有處理傷口的想法。方才那一瞬間,似乎只有自己的血才能粉碎這樣的荒謬,他幾乎是痛恨自己,如果是他欠了誰的情,為什麼要用清兒的痛去還?
  他抬手遮住眼睛,黑暗中卻如此鮮明的浮現出一雙清澈的眸子。她那樣看著他,她在求他保護她的孩子,可他依舊做出了那個殘忍的決定。
  那雙眼眸黑白分明,因有著剔骨割肉的痛楚而更加清晰,利如薄刃,竟讓他想起來不知該如何面對。
  二十年傲嘯縱橫,躊躇滋味,今宵始知。
  他不由得緊緊握拳,傷口流血時帶來那種尖銳的痛,倒叫人心裡痛快些。這時他突然聽到寢殿深處傳來幾不可聞地啜泣聲,壓在額頭的手微微一松,他睜開眼睛細聽,霍然回身,站起來快步便往寢殿中走去。
  宮燈畫影,層層帷幕深深。他趕到榻前,看到卿塵正蜷在絲光柔潤的錦衾深處。她的手緊緊抓著被角,身子卻微微顫抖,那壓抑的哭泣聲埋在極深處幾乎就要聽不清楚,卻讓他頓時心如刀絞。
  “清兒……”卿塵聽到聲音迅速地將淚抹去,但看到夜天凌,她竟然向後躲去,避開了他。
  夜天凌僵在那裡,清冷的眼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崩塌裂陷,直墜深淵,聲音滿是焦急:“清兒,你聽我說。”
  卿塵隱忍下去的淚水猛地又沖出眼眶,她神情有些迷亂,只是一雙眼睛灼灼迫視著他,啞聲質問:“你為什麼不要他,他難道不是你的孩子嗎?他已經七個月大了啊!他能活下來的,你為什麼不要他?”
  “我……”夜天凌伸出的手定在半空,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心疼地看著卿塵憔悴的模樣,面帶焦灼。可是面前那眼中的責問太銳太利,他生平第一次覺得無法和一個人的眼神對視,終於閉目扭頭。
  淚沿著凌亂的絲錦,灑了一身,失去了質問的目標,卿塵似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目光游離恍惚,無力地垂下。她漫無目的地轉頭,卻猝然看到夜天凌垂在身旁的那只手臂滿是鮮血,已然浸透了衣袖,滴滴落在榻前。
  剎那間腦中一片空白,她駭然吃驚,顫聲叫道:“四哥!”
  夜天凌聽到她的叫聲,回頭看到她起身向他伸出手,他幾乎是立刻便抓住她帶到了懷裡。卿塵掙扎道:“你的手怎麼了?”
  夜天凌對她的問話充耳不聞,只是緊緊地抱著她,一瞬也不肯放松。卿塵此時身子虛弱,自然拗不過他,觸手處感覺到他血的溫熱,原本心裡那種悲傷無由的全化做了慌亂,她不敢亂動,只好向外喊道:“來人!”
  聽到凌亂的腳步聲,夜天凌才被迫的放開了卿塵。張定水並沒有離開凌王府,第一時間被請到了跟前。
  侍女們已捧著清水藥布等東西跪在榻前,卿塵看著夜天凌滿手的血驚痛萬分:“怎麼會這樣?你,你干什麼去了?”她勉力撐著身子要看他的傷口,張定水上前道:“王妃,我來吧。”
  夜天凌雖任卿塵離開了他的懷抱,卻依然用另外一只手狠狠攥著她,分毫不松,在張定水替他處理傷口的時候薄唇抿成一刃,從側面看去有些倔強的痕跡。傷口較淺的地方血跡已經有些干結,張定水將衣衫剪開,輕輕一動,他沒防備,不禁微抽了口冷氣。
  卿塵眼見傷口極深,竟是新添的劍痕,一時心亂如麻,輕聲問道:“很疼嗎?”
  夜天凌扭頭看她,她臉上依稀仍見斑駁淚痕,黛眉輕顰,愁顏未泯,但眼底卻全是他熟悉的關切與柔軟。他搖頭表示沒事,凝視著她,居然緩緩而笑,那是從心裡透出來的如釋重負的笑,那樣真實,那樣愉悅,仿佛千裡陽光下,冰蓮綻放在雪峰之巔。
  卿塵在此時已經知道了她剛才所詢問的那個答案。他的一點傷,已能讓她揪心忐忑,不需要再多的原因,他所做的一切只因他們已是彼此心頭最柔軟的那部分,人可以捨得了骨血,卻如何剜得出自己的心?
  服了幾日張定水開出來的藥,紅塵劫的余毒盡清,但卿塵卻因此元氣大傷,時常覺得暈眩乏力,一日裡倒有大半日靠在榻上闔目靜養。
  讓碧瑤和白夫人她們十分不解的是,以往卿塵若是略有不適,夜天凌無論多忙總會抽空相陪,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他卻時常不在府中,現在更是一連幾天都未曾回府。
  卿塵對此並不多問,只是有一次在衛長征回來說殿下今晚耽擱在鳳府後,她輕輕合上手中的書卷,看著天際浮雲縹緲久久不語,隨後召來吳未吩咐約束府中諸人,近日一律不准隨意出府。而王府中除了之前的玄甲侍衛外,亦多添了許多冥衣樓的部屬。
  第三天入夜時分,夜天凌回府了。
  卿塵靠在榻上,看他就那麼站在那裡喝了碧瑤端進來的一碗靈芝羹。他揮手遣退侍女,自己動手去了外衣,仰身躺在她身邊。
  卿塵枕在他的肩頭抬眸,他正低頭細細地將她打量,那眼中清淡淡的一層光亮,暖意融融,卻隱不下微紅的血絲。
  “四哥。”過了會兒,她輕輕叫他。夜天凌應了聲,聲音有些含糊,將她再往懷中摟緊幾分,稍後低聲道:“我睡一下,過會兒陪你說話。”
  卿塵便抬手放了雲帳,榻前一片靜謐的安然,回頭時他竟已經沉睡過去。
  她在他臂彎裡安靜地躺了一會兒,卻睡不著,躺得久了隱隱覺得心口有些悶痛,便輕輕起身坐著。往日只要她一動夜天凌便會醒,今天他卻睡得格外沉。卿塵將手邊的薄衾給他搭在身上,黑暗中看到他的眉眼,在睡夢中平靜而真實。
  明月穿窗,月光似水,幽幽鋪瀉一地,覆上眉間眼底,仿佛滄海桑田變幻,轉眼已千年。
  在他身邊的一刻,前塵已逝,來日方長,過去的寧文清,將來的鳳卿塵都只是遠遠的幻影。卿塵微微仰頭,目光透過雕花的窗稜迎著那明淨的月色,心中什麼都不想,只願這樣陪著他,在日月交替光陰流淌的歲月中停貯在只屬於他們的此刻,如此靜謐,如此安寧。
  夜天凌睡了不過小半個時辰,朦朧中抬手,忽然覺得卿塵不在身邊,立時驚醒過來:“清兒!”
  卿塵聞聲扭頭,夜天凌已完全清醒,見她手按著胸口,很快起身問道:“是不是心口又疼了?”
  卿塵笑著搖了搖頭,夜天凌眼中那絲緊張才淡了去。他下意識地抬手壓了壓額頭,突然有雙柔軟的手覆上他的眉心,迎面是卿塵淡淡的笑。他將她的手拉下來握著,卿塵隔著月光看了他一會兒,輕聲問道:“都好了嗎?”
  夜天凌注視她,反問道:“你信不信我?”
  卿塵道:“信。”
  夜天凌唇間揚起一個俊峭的弧度:“那便好,那些事都讓我去做,等過了這幾天,我好好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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