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型男索女 
樓主: 藍。

《 醉 玲 瓏 》 作者:十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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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5-10-2009 19:36:23 | 顯示全部樓層
  說話之間,他反手拔劍,便往頸中抹去。
  誰知有道劍光比他還快,眼前寒芒暴起如飛虹貫日,“當”的清鳴聲後,史仲侯的劍被擊落在地。
  飛沙漫漫,夜天凌玄袍飄揚,劍回腰間。
  史仲侯臉上顏色落盡,慘然驚道:“殿下!”十年之間,他深知夜天凌的手段,待敵人尚且無情,何況是出

賣玄甲軍之人,若連自盡也不能,便是生不如死了。
  夜天凌冷玉般的眸中無情無緒:“你沒那個膽量自己背叛本王,不說出何人指使,便想輕輕松松一死了之嗎

?”
  史仲侯聞言,嘴唇微微顫抖,心裡似是極度掙扎,突然他往前重重地一叩首:“殿下!此人的母親當年對我

一家有活命之恩,我母親的性命現在亦在他手中,我已然不忠不義,豈能再不孝連累媽媽?還請殿下容我一死!

”說罷以頭觸地,額前頓見鮮血。
  唐初與史仲侯平素交好,深知他對母親極為孝順,但又恨他如此糊塗,“唉”的一聲,頓足長歎,扭過頭去

,不忍再看。
  夜天凌亦知道史仲侯是個孝子,他負手身後,靜靜看了史仲侯片刻,問道:“那麼你是寧死也不肯說了?”
  史仲侯不說話,只接連叩首,七尺男兒死前無懼,此時卻虎目含淚。
  夜天凌道:“好,本王只問你一句話,你如實作答。那人的母親,是否曾是含光宮的人?”
  含光宮乃是皇後的寢宮,史仲侯渾身一震,抬起頭來。夜天凌只看他神情便知所料不差,淡聲道:“此事到

此,生死兩清。你死之後,我會設法保全你母親性命,你去吧。”
  史仲侯不想竟得到他如此承諾,心裡悔恨交加,已非言語所能形容。他愣愣看著夜天凌,夜天凌眼中墨色深

沉,如虛空浩瀚,夜色無邊。
  史仲侯呆了一會兒,神色逐漸趨於坦然。他站起身了,斟了兩盞酒,將其中一盞恭恭敬敬地放在夜天凌身前

,端著另外一盞重新跪下,深深一拜:“史仲侯已無顏再求殿下飲我敬的酒,若來生有幸,願為牛馬,投報殿下

大恩!”
  他將手中酒一飲而盡,叩頭。夜天凌目光在他身上略停片刻,對衛長征抬眼示意,衛長征將酒端起奉上。夜

天凌仰頭一傾,反手將酒盞倒扣下來,酒盡,十年主從之情,亦就此灰飛煙滅。
  玄甲軍幾員大將相互對視一眼,唐初命人倒了兩盞酒,上前對史仲侯道:“你我從軍之來並肩殺敵,歷經生

死無數,我一直敬你是條好漢。想當年縱馬西陲,笑取敵首今猶在目,但這一碗酒下去,你我兄弟之情一刀兩斷

!”
  史仲侯慘然一笑,接過酒來與他對舉一碰,仰首飲盡。
  隨後南宮競端酒說道:“史兄,當年在南疆,我南宮競這條命是你從死人堆裡背回來的,大恩無以為報,這

碗酒我敬你。今日在這漠北,諸多兄弟也因你喪命,酒過之後,我們恩斷義絕。”
  史仲侯默然不語,接酒喝盡,南宮競歎了口氣,轉身離開。
  夏步鋒性情粗豪,端著碗酒上前,恨恨道:“史仲侯,你的一身武藝我佩服得緊,但你做出這等卑鄙無恥的

事,我就看不起你!從今往後,我沒你這樣的兄弟!”說罷將酒一飲,將碗一擲,“呸!”地吐了口唾沫,扭頭

便走。
  三人之後,玄甲軍中史仲侯的舊部一一上前,多數人一言不發,與他飲酒一碗,就此作別。亦有心中憤恨難

洩的將士,如夏步鋒般出言羞辱,史仲侯木然承受。
  不多會兒幾壇酒盡,史仲侯獨立在空茫的場中,仰首遙望。
  蒼天漠漠,四野蒼蒼,最後一絲光線亦沒落在西山背後。風過如刀,刮的臉龐生疼,玄甲軍獵獵大旗招展眼

前,怒龍翻騰,仿佛可見當年逐敵沙場的豪邁,傲嘯千軍的激昂。
  暮色逐漸將視線寸寸覆沒,他佇立了片刻,彎腰將方才被夜天凌激飛的劍拾起,鄭重拜倒在地:“史仲侯就

此拜別殿下,請殿下日後多加小心!”
  言罷,反手一摜,劍入心口,透背而出,一道血箭噴射三尺,染盡身後殘雪,他身子一晃,僕倒在地。
  夜天凌凝視了史仲侯的屍體許久,緩緩道:“以陣亡的名義入葬,人去事過,到此為止,若有敢肆意妄論者

,軍法處置。”
  軍中領命,數千將士舉酒列陣,面對穆嶺肅然祭拜。
  酒灑長天,夜天凌負手回身,青山遙去,英魂何在,暮靄萬裡,風飛揚。

  一片幽情冷處濃

  聖武二十七年春,玄甲軍克薊州,殲北晏侯殘部,靖幽薊十六州叛亂,撤北藩,立北庭、武威都護府。
  同月,天帝降旨撤東侯國,設東海都護府。至此,把持天朝四境近百年的諸侯國盡遭裁撤,軍政重權逐步分

入州府,四海之內唯皇權至尊。
  夜天凌安定十六州後,即刻以龍符調動諸路兵馬、糧草軍需,集四十萬鐵騎於薊州,揮軍北上。
  大軍以唐初、南宮競為左右統軍,兵分兩路,配合萬俟朔風十萬先鋒軍在前,連克左玉、蘇圖海、四合、下

沙、日郭、玉斗、青木川、甘谷、弋馬九座城池,兵逼可達納。
  萬俟朔風率軍每過一城,不納降俘,阬於路者堆骨如山,橫穿漠北大地的玉奴河血染江流,浪濤滾滾,殘骸

沉浮,以至數月不清。
  大戰過後,九城之內絕突厥人,離侯山以北、瀚海以東多數土地,盡數歸於天朝版圖。
  可達納城自聖武十九年遭玄甲軍破城後,始羅可汗一邊與天朝虛與委蛇,一邊苦心經營,在王都四周擴建外

城,城頭設計了數十架巨大的鐵弩,弩身寬近一丈,矢箭沉重有力,居高臨下俯瞰城外,威力非常。
  如今天朝兵臨城下,東突厥大將木頦沙突發制人,鐵弩射程既遠,殺傷力又大,天朝軍隊不曾防備,首戰吃

了暗虧。
  唐初等人數次率兵試探,都無法攻至城下,鐵弩射程之內,入者非死即傷,以萬俟朔風的身手也險些不能幸

免,一時苦無良策。
  夜天凌傳令暫時退兵弋馬城,一面補充糧草,一面召諸將商議對策。
  這日眾人都已到齊,卻遲遲不見冥執身影。直到時近晌午,冥執方匆匆入內求見,夜天凌從依照可達納城四

周地勢仿制而成的沙盤前抬起頭來,南宮競等人都替冥執捏了一把冷汗。
  冥執心中雖有計較,但被夜天凌目光一掃,仍覺十分忐忑,急忙趕在夜天凌發作前遞上一樣東西:“殿下,

屬下有破城之計,請殿下過目!”
  夜天凌淡淡瞥了他一眼,方往他遞來幾頁箋紙看去,唐初站在他身邊,隨口道:“這不是投石機嗎?”
  冥執道:“是在投石機上改造的。”
  唐初道:“巨石攻城不是沒有想過,但那鐵弩的防守距離有千步之遙,投石機射程有限,打不了那麼遠。而

且城頭鐵弩眾多,要一舉盡毀也幾乎不可能。”
  冥執道:“弋馬城地勢高於可達納,城北山峰更是與其城臨近,將此物造於就近山崖,只要山崖有可達納城

一半高,便能將石頭打至一千余步,倘若不用巨石,則能更遠。”
  南宮競道:“不用巨石用什麼?”
  冥執道:“殿下請看後面。”
  夜天凌抬手一翻,冥執繼續道:“用玄甲火雷,一炭、三硫、六硝,再加上草烏頭、狼毒、芭豆、砒霜等藥

物以及瀝青,一旦入城即燃即爆,單是毒煙烈火便足夠突厥人消受。鐵弩再強也需有人控制才行,這毒火極為厲

害,待到城中人人自顧不暇,城頭鐵弩便是一堆廢鐵。”
  萬俟朔風在旁聽著,點頭道:“好主意!我們只想如何毀去那鐵弩,倒忘了這點兒,一旦城中大亂,我們趁

機強攻,其城可下!”
  冥執道:“我已命人試過,木桶大的玄甲火雷比石塊輕的多,最遠可射出近兩千步,小半個可達納城都在射

程之內。”
  南宮競接著道:“如能多造幾架投石機,屆時輪流投射火雷,自然威力倍增。”
  眼見困擾大軍的問題垂手得解,諸將都是一陣興奮。萬俟朔風抬頭,卻見夜天凌只垂眸看著手中箋紙,似是

在欣賞上面的字一般,神情淡淡,唇角竟帶著絲若有若無的笑。
  他幾疑自己看花了眼,順著夜天凌的目光看去,只見一紙清雅的行書,飄逸如風,秀穩如蘭,沿著纖細的格

子一路書下。雪色的素箋,烏墨清亮,隨著夜天凌修長的手指輕輕翻動,似有清淺的淡香,竟令人心底一陣寧靜


  片刻過後,夜天凌輕拂了拂手中箋紙,抬頭往冥執看去,“好法子。”
  冥執一直留意夜天凌的神色,頓時松了口氣,道:“殿下若覺得此法可行,請移步城郊一看,神機營的兄弟

們正在試裝火雷,想必也有些眉目了。”
  夜天凌微微頷首,卻問道:“火雷一旦爆炸,毒煙四起,恐將誤傷我軍攻城的戰士,可有想過此點?”
  冥執隨口便道:“王妃說一定要選北風之日攻城……呃……”話一出口,頓覺不對,不由得停下來看夜天凌

,不料夜天凌唇角微微一揚,只示意他說下去。冥執便繼續道:“攻城的戰士也可以濕巾掩蓋口鼻,含服解藥,

以確保萬無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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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1:12 | 顯示全部樓層
  南宮竟等近來都察覺凌王和王妃不知為了何事十分疏離,卻摸不著半點兒頭緒,在夜天凌面前更是連提也不敢提,因此連日行軍議事都打起十二萬分小心,免遭池魚之殃。今日冥執一不小心說漏了嘴,眾人不約而同地去看夜天凌的反應,沒人說話,唯有夏步鋒向來直來直去,脫口便道:“原來是王妃主意,我就說冥執你怎麼又懂這些草葉了……”
  話說一半,南宮競扭頭瞪他,夏步鋒愣道:“怎麼,難道我說錯了?”
  南宮競極無奈,卻也只好道:“沒錯。”
  夏步鋒道:“沒錯為何不讓我說?”
  唐初在旁有些撐不住,輕咳一聲,忍著笑道:“多思少言,殿下平日囑咐你最多,偏你忘的最快。”
  夏步鋒撓頭往夜天凌看去,仍是一臉迷茫,夜天凌起身對冥執道:“去看看吧,若此法可行,功過相抵,免問你今日遲到之罪,否則嚴懲不怠。”
  語中平靜,雷聲大雨點小,冥執躬身應聲,臉上忍不住牽起絲微笑,“功過相抵,他不會治你遲到之罪。”王妃還真是料事如神,對凌王的脾氣摸的一清二楚,竟連說詞都一樣。
  眾人走了幾步,夏步鋒忽然悄聲問南宮競:“殿下和王妃鬧別扭了?”
  南宮競啼笑皆非:“我就想不通,嫂子當初怎麼會看上你這個一竅不通的老粗?”
  不料夏步鋒居然正色道:“老粗自有老粗的好處。”
  這兩句話說的聲大,大家都聽得清楚,紛紛笑起來。夜天凌負手走在前面,薄唇微挑,陽光下冷冽的眼底亦笑意濃濃。
  城郊五裡外的山坡上,神機營的戰士們伐林取木、開山采石,人來人往中,正一番有條不紊的忙碌。
  夜天凌等人走至近前,見改造過的投石機比先前幾乎大了一倍。幾個戰士正合力將一圈粗大的絞輪裝在一側,再配以厚牛皮與鐵鏈一同扭轉,看上去雖復雜了些,卻不必再像以前那般借助巨石配重,如此便節省不少力氣。
  眾人正端詳這改造過的投石機,卻聽遠處轟然一聲巨響,腳下大地震動,對面山上炸開一團驚人的火光,巨大的山石崩裂塌落,直接墜入山谷又擊起震耳欲聾的回聲。待濃煙散去後,竟有半邊山角被炸塌,看得人人都愣在當地,連冥執也沒想到玄甲火雷一經改造竟有如此威力。
  萬俟朔風雙眸一亮,泛起冷光:“可達納指日可破了!”
  夜天凌微微點頭,再加上致命的毒煙,烈火一起,無孔不入,再堅固的城池也抵擋不了幾時。不知是否因了了一樁麻煩事,他看來心情不錯,與諸將仔細看過投石機,商定下攻城的方略後,一路說笑回城。
  行至城門,前面大路上兩人雙騎迎面馳來,卻是衛長征帶著一名侍衛,風塵僕僕的樣子,像是剛趕了遠路回來。
  衛長征見了夜天凌,下馬行禮,夜天凌問道:“辦妥了?”
  衛長征道:“附近城中居然都沒有,屬下去了一趟青木川,總算買到了。”
  夜天凌微帶馬韁,交待了一句:“給冥執吧。”便繼續往前走去。
  衛長征便從馬上取下兩小包東西,交給冥執:“倒沒想到正好你在。”
  冥執問道:“什麼東西?”
  衛長征一笑:“看看便知。”接著便策馬隨夜天凌前面去了。
  冥執落在後面,不由得滿心疑問。大戰在即,這時候有什麼重要的東西還要衛長征親自跑一趟青木川?他低頭打開包裹,萬俟朔風在他近旁,扭頭看見,十分奇怪:“麝香?”
  冥執低聲笑道:“麝香和白檀香,王妃配藥用的,漠北這邊不太好買,但卻少不得。”
  萬俟朔風會意地挑了挑眉。前面衛長征回頭笑看過來,冥執遙遙抱拳,無聲地做了個口形:“辛苦!”
  衛長征聳聳肩,一回頭見夜天凌已揚鞭催馬,忙跟了上去。
  入城之後,眾人各去操練布置,准備攻城事宜。衛長征隨夜天凌回到行營,未進轅門,忽然夜天凌勒馬止步,扭頭看向一旁。
  衛長征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發現有團白乎乎的東西窩在幾塊山石旁,蜷成一團,被冷風吹得正瑟瑟發抖。他下馬走到近前去看,原來竟是只小獸。
  那小獸聽到有人過來,耳朵一豎,警覺抬頭,一雙藍色的眼睛如同白雪中兩顆冰水晶石,妖嬈中充滿敵意地看著衛長征,喉間“嗚嗚”低聲,將身子掙扎著往後蹭了蹭。
  衛長征心下稱奇,除了眼睛色澤相異,這小獸簡直與雪戰生得一模一樣,似狐非狐,似貂非貂,說不上是什麼動物。
  他正想蹲下去仔細研究,有人從旁伸手,二話不說便將那小獸拎了起來。
  那小獸“嗚”的一聲,在夜天凌手中掙扎,欲拿前爪撓人。夜天凌皺了皺眉,毫不費力便制住那兩只不老實的爪子,小獸隨即可憐兮兮地吊在半空,大大的尾巴收做一團,身子微微顫抖。衛長征此時才發現原來它後腿受了傷,雪白的皮毛上血跡斑斑,看來傷勢還不輕。
  夜天凌拎著小獸看了會兒,抬手丟到衛長征懷裡:“給冥執。”
  衛長征手忙腳亂地接過來,當場便被小獸撓了一爪子,頗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伸手將意圖掙脫的小東西按住,匆匆尋冥執去了。
  三日後,北風大作,天朝大軍萬事俱備,揮軍攻城。
  夜天凌自用萬俟朔風後,已極少親自領兵上陣,只放手讓他大展身手。萬俟朔風生性好戰,兼之對漠北與突厥了如指掌,攻城掠地無往不利。唐初、南宮競等人先時對他尚存疑心,幾戰之後,不由已成莫逆之交,稱兄道弟,極為相熟。夜天凌亦常與他把酒長談,談文論武薄古非今,彼此心中都有相見恨晚之歎。
  萬俟朔風嘴上雖不說,心中對夜天凌卻佩服至極。不說別的,單憑夜天凌連可達納城這樣的大戰都放心交給他,他縱然恃才傲物,卻也自問無此氣度膽略。
  運籌帷幄,成竹在胸,城外劍戟林立,兵馬如山,夜天凌卻連鎧甲都不著,長袍清淡,閒坐行營。
  閉目養了會兒神,近處突然傳來極輕的一聲響動。他睜眼看去,雪戰蹲在窗格處微側著頭,金瞳熠熠,正瞅著他。
  他與那小獸對視了片刻,起身往外走去。走至廊前,忽然一愣。清風微涼,瓊光淡淡,有個熟悉的身影正仰頭看著樹上,一臉的無奈。
  月色的輕裘,衣袂微飄,澄澈的光線穿透漠北細芽初綻的枝葉半灑上她的側顏,一支羊脂白玉簪散挽秀發,因著了陽光的色澤通透而明淨。發如雲,人如玉。他站在這裡可以看到她柔和而優美下巴微微抬起,露出修長的脖頸,幾縷碎發自發簪間悄然滑下,軟軟地垂於她耳側,偶爾春風輕過,漾起幾絲微瀾。
  她半側著頭,黛眉輕蹙,柔軟的紅唇微微抿著,帶了一絲俏皮的模樣。這一顰一笑看過千百次也不厭,若即若離的距離,他安靜地站在那裡看著眼前的人,俊眸含笑。
  “雪影,傷還沒好就亂跑,居然還敢爬樹,快下來。”
  樹枝上,一只雪白的小獸蹲在那兒,側眼看向樹下有些無奈的卿塵,藍瞳晶亮,倒映著淡雅的身影。
  突然間,雪影扭頭看向旁邊,一道白影輕俏閃過,它已從樹上跳了下去。
  卿塵回身,正見夜天凌負手站在廊前,靜靜看著她。淡金色的陽光自萬裡無雲的長空投下,落滿他衣襟,修袍利落身長玉立,帶著三分峻冷風色,然那深邃的眸底卻浸著無垠的柔和。
  卿塵愣住,不曾料到這時候夜天凌竟在行營,凝眸望他,卻見他忽然暖暖一笑,山清水澈,雲淡風輕。
  幾度紅塵,幾度回眸,每一次尋找他的身影,他總在離她最近的地方,無聲無言,但是他在,漫漫此生,攜了她的手,終此生生世世,不離亦不棄。
  卿塵輕輕揚起唇角,卻不說話,夜天凌笑容愈深,淡淡道:“怎麼,不認識了?”
  卿塵修眉輕挑,笑道:“似曾相識。”
  夜天凌眼底深色微微波動,忽然察覺身邊白影微閃,還沒來的及躲開,雪影已經竄上了他肩頭。他劍眉一蹙,伸手便將那小獸拎了起來,誰知雪影一急,前爪勾住他的衣服,竟說什麼也不松開。
  卿塵看著一人一獸僵持不下,不由啞然失笑。人人敬畏的凌王殿下豈容一只小獸蹲在肩頭睥睨四方,平日裡雪戰為此沒少吃虧。再看夜天凌已有忍無可忍的傾向,她忙上前拎起雪影的小爪子將它從夜天凌手中救出來,一邊笑道:“它調皮得很,比雪戰還叫人頭疼,也不知長征怎麼打仗時還有這番閒情,居然撿了這麼個小東西回來。”說話間清靈靈的鳳眸微抬,笑靨如花。
  雪影此時倒老實了,委屈地趴在卿塵懷裡,自她手臂處楚楚可憐地望向夜天凌,目光哀怨,似在控訴夜天凌方才極不溫柔的行徑。
  “嗯……哼!”夜天凌盯了它一眼,愣了愣,冷哼出聲。
  卿塵將雪影放下地去,見他面色不善,笑盈盈問道:“你不會是在和這小家伙計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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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1:24 | 顯示全部樓層
  她清泉般的笑容在夜天凌面前嫵媚綻放,幾日不曾細看,那如畫的眉目間竟奇異般的多添了幾分溫婉與成熟的風韻。他幾乎已記不清發生過何事,似乎每一次相見都是一個開始,每一次相對都是刻骨銘心,柔情似水。
  他的妻子,他尋找了半生的那個人,此時婷婷站在面前,看著他,淺笑寧靜。
  他微微歎了口氣,歎息中卻是愉悅的神情,“世上唯女人與小獸難養,奈何我身邊怎麼越來越多。”
  卿塵眨了眨眼睛:“哦?這麼說來,難道殿下這幾天又納了新人?”
  夜天凌沒料到卿塵問出這麼一句,細細將她打量,皺眉道:“本王即便再納新人,你也不必這麼高興吧?”
  卿塵瞅著他的臉色,施施然欲轉身:“那我便逍遙了嘛。”
  未等舉步,夜天凌伸手將她挽住,細眸微瞇:“逍遙什麼?是誰當初那麼霸道,偏說我是她一個人的?”
  卿塵輕笑,理直氣壯:“我!”
  “那你去哪兒逍遙?”
  “凌王府啊!”卿塵笑說:“你是我的,凌王府是你的,自然也是我的,你有什麼新人,還是我的。我府中地方大,看門灑掃有時不夠人用,添幾個人也是應該的。”
  她側著頭一本正經地打算著,夜天凌聞言失笑。便在此時,遠處猛然傳來一聲巨響,接二連三,似山崩海嘯,聲勢驚人。
  卿塵不曾防備,吃了一驚,未及轉身已被夜天凌輕伸手臂,護在了懷中。
  城北方向燒起沖天大火,濃煙四起,很快將天空層層遮蔽。硝煙之中戰火隱隱,泛出血染的顏色,整個漠北大地似乎被扯開一個巨大的口子,讓人感覺山峰城池緩緩下陷,天地顛覆。
  卿塵下意識地皺了眉頭,夜天凌一手替她掩住耳朵,輕輕將人攬在身前。
  久違了如此清淨的氣息,寬闊的懷抱,穩持的臂膀,卿塵靜靜靠在夜天凌懷中,貼著他的胸膛,耳邊一聲一聲是他的心跳,清晰的蓋過一切。突然間動亂的四周緩緩陷入平靜,她像是浮在澄透的湖水中,輕輕飄蕩,波光粼粼,靜謐的夜色下星子滿天,那溫暖叫人慵然欲睡。
  金戈鐵馬都遙遠,唯有他的擁抱如此真實。
  過了許久,爆炸的聲音漸漸低去,夜天凌淡淡道:“可達納城破了。”
  卿塵自他懷中輕輕仰首,幽靜的眸光投往遠處,仿佛透過烽煙漫漫的蒼穹看到了青山雲外透澈如水的晴空,她似自言自語,又似在對著緲縵天光輕聲說道:“可達納城破了,東突厥亡了。”
  城破國亡,又如何呢?

  英雄肝膽笑昆侖

  碎石,殘垣,斷劍,敗甲,昔日漠北第一繁華的王都可達納如今一片戰火狼藉,再不復往昔車馬如雲,商賈往來的盛況,儼然已成一座廢城。
  漠雲長,殘煙裊裊,日月無光。
  城郊古道放眼望去,四處橫屍雜陳,斷石枯木,悲風四起,吹面不寒的楊柳風,夾雜著來自大漠的沙塵,模糊了蒼穹的輪廓,帶來幾分深深的蒼涼。
  輕衣縱馬,劍甲鮮明,夜天凌與萬俟朔風並騎入城,一個清峻從容,一個談笑自如,四周戰況慘烈都不入眼中,慣經殺伐的漠然已入骨髓,再多的生死也不過只是彈指花開,剎那凋零。
  卿塵靜靜隨行於夜天凌身側,一路沉默。
  整個可達納城在漫天的風沙下分外荒涼,血腥的氣息寸寸彌漫,如同死寂的深海卷起暗流,悄然將人籠罩。半明半暗的煙霧下,牆角路旁的突厥人像熟睡一樣躺在冰冷的大地上,幾乎可以看到曾經嬉笑怒罵的眉目,然而再也無聲,再也無息。
  天高地遠,生如死域,非是天災,乃是人禍。
  到了行營前,卿塵下馬駐足回身,風色在她眉間悄悄籠上了極淡的憂郁,明淨的翦水雙瞳中浮起的那絲哀傷卻越來越濃。
  夜天凌本來已走出幾步,發覺卿塵沒有跟上來,轉身尋她。只見她扶著雲騁站在原地,纖弱的身影風中看去,竟有幾分悲涼與疲憊,他伸手挽住她:“怎麼了?”
  卿塵靜默了片刻,抬頭看他,緩聲說道:“四哥,我不想看到萬俟朔風再屠城。”
  夜天凌目如寒星,清光一動探入她潛靜的眸心,稍後,他抬手拂過她被微風揚起的發絲,說道:“好,我知道了。”
  卿塵微微一笑,略帶著些倦意。她越過夜天凌肩頭,看向廣袤而寂靜的漠原,輕輕說道:“空造殺孽,必折福壽,這一城生靈其實是喪命在我手中。”
  夜天凌眉心微蹙:“別胡思亂想,我先送你去休息。”
  他將卿塵送入行營,獨自往帥帳走去,想起卿塵方才的話,心頭竟莫名的有些滯悶。
  “殿下!”冥執迎面尋來:“王妃可是歇息了?”
  “嗯,”夜天凌點頭:“有事?”
  冥執取出一封密函遞上:“前些日子王妃命我們在天都暗中追查邵休兵等人,現在有些眉目了。”
  夜天凌拆開密函抬眼掃過,眼底一刃精光暗掠,冷笑澹澹:“勾結鹽商,借軍需之由販運私鹽,膽子不小。”他將密函遞回給冥執,卻道:“這些事不必告訴王妃了。”
  冥執一時不解:“王妃若問呢?”
  夜天凌負手前行:“她若問起,便說我會命褚元敬等人聯名上書彈劾,追究此事,不日便見分曉。”說話間又一頓,心思微轉,褚元敬這些御史們還不夠份量,事情揭發出來容易,要扳倒這些閥門貴胄還需費些力氣。他略一沉思,再對冥執道:“轉告莫先生,讓他去拜訪長定侯,告知此事,然後設法讓秦國公得到你們手中的證據。”
  老而彌辣的長定侯,生性耿直,嫉惡如仇,一旦得知此事,絕不會坐視不理。而秦國公,早年因舊事與邵休兵不和,怨懟甚深,若讓他得到這樣的機會,豈會不聞不問?
  冥執一一記下,說道:“只是現在鞏思呈那裡卻半點兒把柄都抓不到。”
  夜天凌冷冷一笑:“鞏思呈?他自身行事謹慎,滴水不漏,可惜兒子都不爭氣,這幾年不過是殷家回護得周全罷了,此事不足為道。”
  冥執便知夜天凌已有打算,不再多言,只笑道:“如此王妃便少費神了。”
  “嗯,”夜天凌淡淡應了聲:“以後這種事情你直接回我,不必驚動她。”
  冥執俯身應下,暗地裡不由微笑,突然又想起什麼事:“對了,我剛才遇到黃文尚,他說以後不用那麼多麝香和白檀香,王妃囑咐藥中不要再用。”
  夜天凌停步回頭,問道:“為何?”
  冥執道:“我也不是很清楚。”
  “唔,”夜天凌劍眉微鎖,目光遙遙看出去,若有所思。
  倆人正說著話,萬俟朔風大步過來,渾身殺氣騰騰,見了夜天凌便道:“活捉了木頦沙!哼!不是你要活口,我定取他性命!”
  夜天凌轉身自他身上掃過,淡淡笑道:“怎麼,吃了虧嗎?”
  萬俟朔風皺眉冷哼:“不愧為突厥第一勇士,手底果然硬朗,若不是中了毒煙,未必能將他生擒。現在死不低頭,正在前面破口大罵,你看著辦吧!”
  “看看去。”夜天凌舉步前行,突然又回頭對冥執道:“過會兒讓黃文尚來帳中見我。”
  偌大的校場中央,木頦沙被反綁在一根粗木柱上。
  此人身形威猛,面目黝黑,身上戰袍雖血污狼狽,卻無損他渾身彪悍的氣勢,此時因憤怒而須發皆張,更顯得人如鬼神,暴烈似火。
  他雙手雙腳都被縛住,高聲叫罵,以示怒意。四周將士因不通突厥語,即便知道他是在罵人,也不十分清楚。萬俟朔風卻臉色鐵青,手不由自主地按上刀柄,已是忍無可忍,深眸之中殺意冷冷,眼見便要發作。
  夜天凌聽到木頦沙言語中盡在怒斥萬俟朔風背叛突厥,難怪萬俟朔風如此惱怒,他扭頭道:“南宮競他們想必已在帥帳等候,你先去吧。”
  萬俟朔風知道他一番好意,強忍下心中那股怒火,抬手躬身,話也不說,拂袖而去。
  夜天凌緩步走進校場,木頦沙本來正罵得起勁,忽然見有人迎面走來,衣袍似雪,神情如冰,那雙看似清淡的眼睛冷然將他鎖定,竟讓人有種被利箭穿心的感覺,他猛地一愣,到了嘴邊的話就那樣收住。
  夜天凌在他面前站定,淡聲道:“你就是木頦沙?
  木頦沙雖從未與夜天凌如此打過照面,但看這份攝人的氣度亦能猜出他的身份,見他會說突厥語,大聲道:“我就是木頦沙!你用陰險手段將我擒來,不是英雄好漢!我們突厥最看不起這種人!”
  他原本料想夜天凌必然大怒,誰知夜天凌冰冷的唇角反而掠起一絲笑意,“不錯,你說的有道理,我即便這樣殺了你,你也不會服氣。”
  木頦沙雙目圓睜,瞪著夜天凌:“我自然不服!”
  “好,”夜天凌將手一揮:“給他松綁,將兵器還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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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1:40 | 顯示全部樓層
  場外玄甲侍衛應命上前,拔劍一挑,斬斷木頦沙身後的繩索,其後便有人將木頦沙的彎刀取來。
  木頦沙接過兵器,尚對夜天凌此舉摸不著頭腦。
  夜天凌遙望天際漠漠雲沙,片刻之後,轉身再對侍衛吩咐:“取銀槍來。”
  玄甲侍衛會意,快步離去,不多時,取來一桿雪纓銀槍,恭敬奉上。夜天凌抬手接過來,觸手溫涼的槍桿,光滑如玉,依稀映出熟悉的笑,微銳的鋒芒,似穿透雲霧的光,豪情飛揚,意氣逼人。
  挺拔如松,勁氣如霜。
  他的手沿著銀槍緩緩撫下,力透之處,銀槍一寸寸沒入腳邊的土地。他松開手,面對木頦沙卓然而立,冷冷說道:“你若贏得了這桿銀槍,來去任你自由,但若喪命槍下,便只能怪自己無能。本王定會讓你死的心服口服。”
  木頦沙久經沙場,在突厥國中更是遍無敵手,對兵刃較量毫不放在心上,彎刀半橫,喝道:“你來吧!”
  夜天凌傲然道:“你元氣未復,我讓你三招,三招過後,你自求多福。”說罷負手從容靜立,微風颯颯,吹得他衣角飄搖,一股凌雲霸氣已緩緩散布開來。
  木頦沙得獲求生之機,不容放過,當下大喝一聲,刀光如電,挾著雷霆萬鈞之勢迎面劈向夜天凌。
  勁氣撲面,夜天凌負手身後,足下踏出奇步,一瞬間白影晃目,木頦沙聲勢驚人的一刀全然落空。
  木頦沙不愧為武學高手,竟身不回,頭不轉,刀勢反手而去,第二招又至。
  但見電光火石間夜天凌仰身側過,刀光中倏忽飄退,飄然如在閒庭。
  木頦沙已然被夜天凌激起凶性,雙手握刀,刀下隱有風雷滾滾之聲,如萬馬奔騰,電閃交集,化做長弧一道,橫劈疾襲。
  刀風凜冽,夜天凌遵循三招之約,只守不攻。場中兩人錯身而過,木頦沙刀鋒迅猛,只聽“哧”的一聲輕響,竟將夜天凌衣襟劃開長痕!
  夜天凌眼中異芒精閃,沉聲喝道:“好!”
  三招已過!夜天凌忽然單手拍出,化掌為刃,驟然襲向木頦沙胸口。
  木頦沙猝不及防,被逼退半步。但隨即猛喝一聲,展開刀勢,勁風烈烈,大開大闔,威猛不可抵擋。
  四周玄甲侍衛忍不住紛紛喝彩,如此刀法,剛猛無儔,罕得一見。
  夜天凌空手對敵,意態逍遙,在對手摧肝裂膽的刀風下不急不迫,進退自如。
  木頦沙刀下罡風厲嘯,卷得四周飛沙走石擊人眼目。夜天凌身形卻如一葉扁舟逐浪,順勢飄搖,始終於風口浪尖傲然自若。
  其身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無形而無處不在,無意而無堅不摧。
  木頦沙如此迅猛地刀法原本便極耗內力,與對手纏斗乃是大忌,他數次搶攻都摸不著夜天凌身法,時間一長,不免心浮氣燥。
  便在此時,夜天凌周身忽然像是卷起一個巨大的漩渦,如他寒意幽深的冷眸,一切靠近身邊的東西皆盡被吞噬。
  木頦沙心叫不妙,卻為時已晚,夜天凌原本無蹤無際的勁氣化柔為剛,浩浩然鋪天蓋地,滅頂襲來。
  木頦沙的刀便如撞上一堵堅硬的城牆,雙方勁氣相交,木頦沙大退一步。
  蛟龍騰空,銀槍入手,隨著夜天凌一聲清嘯,一道白虹直貫天日,黃沙漫天,破雲開霧。
  盛亮的陽光自天穹灑照而下,染滿了白衣清峻,夜天凌輕輕抬頭,金光刺目,是酸楚的灼痛。
  木頦沙彎刀墜地,捂著腹部步步倒退。他突然反手將透腹而入的銀槍一把拔出,長聲笑道:“痛快!痛快!”
  血箭噴射,橫流身前,四周觀戰的將士們都悚然動容。
  夜天凌眸心微波輕翻,緩緩說道:“好刀法,好氣魄!”他回頭,木頦沙身子搖搖欲墜,支撐著一晃,撲倒在地,眼見便不活了。
  夜天凌神情漠然,眼底深處卻流露出不易察覺的惋惜,淡聲吩咐道:“傳黃文尚來看看,是否還有救。”
  不過片刻,黃文尚匆匆趕來,俯身查看一番,搖頭道:“殿下,傷得太重,已很難救治了。”
  夜天凌輕輕揮手,示意玄甲侍衛將木頦沙抬下,卻聽有個清柔的聲音說道:“慢著,還有救。”
  他轉身看去,見卿塵自眾人身後緩步走出,她低頭靜靜看著木頦沙身前血流滿地,復又抬頭看向夜天凌:“你要救他?”
  夜天凌從她眼中看到了一絲冷漠與悲憫錯雜的情緒,似恨非恨,似愁非愁,清利背後偏又帶著柔軟。
  似一片枯葉,輕輕壓上心頭,方才刀光血影下的那抹凜冽殺氣悄然淡去,夜天凌道:“不必了。”
  卿塵凝視他片刻,突然輕歎一聲,側首說道:“黃文尚,你來幫我。”
  黃文尚應了一聲,走上前去。
  木頦沙在半昏半醒間似乎看到一雙清雋的眼睛正默默注視著自己,那不染鉛華的明淨,如同漠北草原湛藍的天,美玉樣的湖水,風吹草低,牛羊如白雲朵朵,一望無際的原野上有野花的清香,靜靜的流淌在最遙遠的夢中。
  那雙眼睛離開了他,他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劇痛從四面八方傳來,黑暗無邊。
  血跡在白玉般的手指間綻放成妖冶的花,靜冷的眉眼淡淡,漠然的唇微抿著,三軍將士遠遠圍在校場四周,連一絲聲息也無。
  如此重的傷勢,昔日她不能救,今日,她在想了千遍,試了千遍之後,在費盡思慮耗空心血之後,在多少夜裡輾轉難眠之後,這用她珍視的人的生命換來的醫術,陰錯陽差,用在了她恨之入骨的人身上。
  這個人的箭,奪去了那個與她笑飲高歌的男子。碧落黃泉,一別參商,酒空敬,弦空響,高山毀,流水殤。
  知己紅顏,縱雙影相伴,笑傲蒼天,天若有情,從此寂寥。
  然而她是醫者,在一個真正的醫者眼前,永遠也沒有見死不救。
  各為其主,生死是非盡不同。
  不知過了多久,卿塵輕輕舒了口氣,站起身來對黃文尚道:“小心上藥,送到你那裡去照看,若明天能醒來,性命可保。”
  黃文尚忙接過卿塵手中的藥,旁邊早有侍衛端水奉上。卿塵將轉身淨手,方才一心在傷者身上倒不怎樣,此時放松下來,只覺得眼前血腥的氣息格外刺鼻,胸臆間一陣不適,抬手用清水撲了把臉,微微閉目,修眉緊蹙。
  夜天凌原本在看黃文尚用藥,此時無意扭頭,突然發現卿塵面色極蒼白,他微覺詫異,低聲問道:“清兒?”
  誰知卿塵似沒聽到他的聲音,匆匆轉身,快步便往校場外走去。
  夜天凌心覺不對,隨後跟上,卻見卿塵幾乎是急跑了數步,方出校場,便扶住路旁樹木嘔吐起來。
  夜天凌急忙上前將她扶住:“清兒,怎麼了?”
  卿塵一時吐出來,略覺輕松,但胃裡翻江倒海的還是難受,輕聲道:“不礙事……是那血腥味太重了。”
  夜天凌劍眉緊鎖,待她好些後,小心地將她橫抱起來,一邊急召黃文尚來行營。
  卿塵怕這樣子在行營裡被人撞見,說道:“我自己走,你不用叫黃文尚,我沒事。”卻被夜天凌一眼瞪回去:“還說沒事?”
  卿塵身上無力,掙脫不得,只得認命地靠在他懷裡,低低道了句:“有事沒事,我比黃文尚清楚。”
  夜天凌不理她,只丟了句“不准說話”出來,徑自抱她入了行營。黃文尚已趕在後面跟來,上前請脈。
  夜天凌在旁看著,見他診了右手,又請左手,眉際隱添不安,正欲開口詢問,黃文尚躬身笑道:“恭喜殿下,王妃這是喜脈。”
  話出口,夜天凌先是一愣,黃文尚本以為他是驚喜,誰知他臉色猛地沉下,回身往卿塵看去。
  卿塵半闔著雙目靠在榻上,虛弱地對他一笑。
  夜天凌盯了她片刻,問黃文尚:“情況如何?”
  黃文尚覷見他面色有異,小心答道:“王妃已有兩個多月的身孕,依下官之見,王妃身子弱,向來便怕勞累傷神,此時更需好好調養才是。”
  夜天凌聽完後說道:“你下去吧。”
  黃文尚退了出去,卿塵見夜天凌返身坐在一旁也不說話,頗覺奇怪,輕聲道:“四哥?”
  夜天凌聞言轉頭,唇角像往常不悅那般冷冷抿著,竟是強忍著一臉怒意。卿塵意外:“你怎麼了?真的沒事。”
  這話不說還好,夜天凌聽了拂襟而起,怒道:“這麼大的事你竟瞞著我?兩個多月的身子,你跟著大軍轉戰千裡,沒事,若有事呢?你不顧孩子,也不顧自己?”
  他如此盛怒,實在叫人始料不及,卿塵身子不舒服,心中不免有些煩躁,柳眉一剔,欲要駁他,卻只說了句“你……”胸中氣息紊亂,忍不住嗆咳起來。“你出去。”她亦惱了。
  夜天凌愣住,入登朝堂,出戰沙場,所遇者恭敬畏懼尚不及,有幾個人敢用這種語氣命令他?原本是火上澆油,他不等發作,卻見卿塵掩唇靠在榻前,臉上蒼白的底色因頻頻咳嗽泛起嫣紅,黛眉緊鎖,眸中一層波光清淺,柔軟空濛,楚楚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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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1:54 | 顯示全部樓層
  他下意識地便上前扶住她,卿塵因咳嗽得狠了,剛剛平息下去反胃的感覺又湧了上來,難過得不想說話。夜天凌處理朝事手到擒來,帶兵打仗無所畏懼,此時卻真有些手忙腳亂,心裡明明驚怒未平,卻又心疼妻子,一時深悔剛才話說得重了,平日裡那些從容沉穩蕩然無存,只輕輕替卿塵撫著後背,盼她能舒服些。
  好一會兒,卿塵似是緩過勁兒來。夜天凌身上清峻而冷淡的氣息尚帶著微風裡絲絲縷縷的春寒,如同冰水初融,山林清新的味道,讓她覺得那股不適漸漸淡去。他穩持的手臂挽在她背後,似乎借此將溫暖的力量帶給她,讓她放心地靠著。
  她閉目窩在他臂彎裡,他抬手取過茶盞,“好些了?”
  卿塵密密的睫毛抬了抬,賭氣般側身,夜天凌無奈,卻仍舊冷著臉,問她道:“我說錯了嗎?”
  卿塵不答話,夜天凌從來沒見她這般發脾氣,奇怪至極,說道:“瞞了我這麼久,你倒理直氣壯的。”
  卿塵轉身揚眸,回了一句:“你也沒問過,怎麼說我瞞你?”
  夜天凌道:“多少日見不到你,我問誰?”
  卿塵道:“你自己不想見,如何又怪我?”
  夜天凌沉默了片刻,緩聲說道:“我不見你,是氣你不知認錯。”
  卿塵淡揚著眉,略有些咄咄逼人:“我又哪裡錯了,你這般惱我?”
  夜天凌眼底隱有慍怒,冷下眉目:“現在還說沒錯,你讓我怎麼不生氣?那天你可想過,若那一劍收不住會怎樣?你用自己的身子去擋我的劍,將心比心,換作劍從你手中刺往我身上,你心裡又作何滋味?”
  他手底一緊,卿塵被往懷裡拉過幾分,她不料聽到的竟是這番言語,悄眼抬眸,只見他峻肅的神情冷冽,看去平靜卻難掩微寒,是真惱了。她輕咬薄唇,這下麻煩,但心頭竟莫名地繞起一絲柔軟,暖暖的,帶著清甜。
  夜天凌見她半晌不吱聲,低頭。卿塵倏地垂下眼眸,忍不住,又悄悄自睫毛地下覷他,夜天凌就看著她不說話,穩如泰山般,目光卻不叫人輕松,她無奈,輕聲道:“那一劍我若是不擋,你就沒想過後果嗎?你真刺了下去,怎麼辦?”
  那一劍她若是不擋呢?
  夜天凌微微抬頭,目光落在身前空曠處。靜謐的室中清靈靈傳來幾聲鳥鳴,春光透過微綠的枝頭半灑上竹簾,逐漸明媚著,如同陽春三月的大正宮。
  那是曾經一起讀書習武的兄弟,曾研棋對弈,賭書潑墨,一朝風流冠京華,曾輕裘游獵,逐鹿嘯劍,縱馬引弓意氣高。
  也爭,也賭,也不服,然而年年閒玉湖上碧連天,凝翠影,醉桃夭,斗酒十千恣歡謔,擊築長歌,月影流光。
  多少年不見閒玉湖的荷花,如今曲斛流觴逐東風,舊地故人,空盞斷弦,年華都瞬息。
  若那一劍她不擋呢?他真的刺得下去嗎?夜天凌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啞然失笑。他眼中的清寂極淡極輕,默默無語,流落在那絲笑中,如輕羽點水,飄零無痕。那時的心情,只有旗鼓相當的對手才擔當得起,他也只想到七弟一個人。
  一縷青絲自卿塵發間流瀉,糾纏在他指尖,他輕輕將她的發絲挽起:“清兒,不必為我做什麼,甚至不必去想那些事,你只要在我身邊就行。”
  卿塵溫柔看著他:“同甘不共苦,那怎麼叫夫妻呢?”
  夜天凌微微一笑,搖頭道:“陪著我,相信我,便足夠了。”
  他的眼中倒映著她的容顏,她望著他,側頭靠在他胸前,笑說:“你把事情都做了,那我做什麼啊?”
  夜天凌輕笑一聲:“你啊,照顧好本王的兒子。”
  卿塵鳳眸輕轉:“誰說是兒子,難道女兒不行?”
  夜天凌冰冽的眼底有寵溺的柔和,說道:“好,女兒,你說是女兒便是女兒。”
  卿塵失笑,突然撫著胃部皺眉。夜天凌緊張地看著他,眼中滿是詢問。卿塵苦著臉,卻俏生生地揚起睫毛:“我覺得……餓了!”
  夜天凌怔了怔,隨即笑著將她從榻上抱了起來,大步往外走去:“千月坊的點心是沒有了,去看看有什麼合你胃口。”
  卿塵驚道:“這樣怎麼行!”
  夜天凌大笑,不理她抗議。廊前一陣淺笑嬉鬧,遙遙送入陽光媚麗,暖風微醺,已是春來。

  樹欲靜而風不止

  春風暗度玉門關,關外飛沙,關內輕柳,野花遍地閒。
  如雲的柳絮,紛紛揚揚,似天際的飛雪蒙蒙,又多了暖風繾綣,撲面而來,繞肩而去,微醺醉人。
  此時的天都應是淺草沒馬蹄,飛花逐水流的春景了呢,卿塵閒坐中庭,半倚廊前,抬手間一抹飛絮飄落,輕輕一轉,自在逐風。
  身前的烏木矮案上散放著素箋竹筆,通透溫潤的玉紙鎮輕壓著箋紙一方,微風流暢,如女子纖纖玉手掀起紙頁輕翻,偷窺一眼,掩笑而去。
  雪戰湊在卿塵身邊窩成一團,無聊的掃著尾巴。雪影不知跑到哪裡去嬉戲,轉瞬溜回來,一跳,不料踩到那翠鳥鳴春的端硯中,小爪子頓成墨色。往前走去,雪箋上落了幾點梅花小印,卿塵揚手點它腦袋,它抬爪在卿塵手上按了朵梅花,一轉身便溜了個不見蹤影。
  卿塵哭笑不得,便將那箋紙收起來。雪戰本來安穩假寐,無奈雪影總在旁打轉,鬧得它也不安生,爬起來伸了個懶腰,突然間支稜起耳朵。
  卿塵仍和著眼,入耳若隱若現的有馬蹄聲,馬兒輕微的打著響鼻,夾雜寥寥數語的交談,劍甲錚錚,在靴聲間磨蹭碰撞,驚得飛鳥嘰喳。她可以想像有人大步流星穿過庭院,飛揚的劍眉,墨黑的眸子,削薄的唇銳著一絲堅毅,正配那輪廓分明的臉龐。
  唇邊一縷笑意還不及漾起,他清冷而熟悉的氣息便占滿了四周,卿塵微微睜眼,夜天凌低頭看著她,星眸深亮,薄唇含笑。
  她懶懶地起身,夜天凌握了她的手:“外面還涼,不要坐得太久。”他將自己的披風解下,往她身上一罩,挽著她入內去:“今天好嗎?”
  卿塵微笑道:“好,沒想到你這麼快回來了。”
  可達納城破之後,天朝駐軍此處,以為大營,同時出騎兵穿瀚海,趁勢發兵西突厥。
  夜天凌此次親自領兵,在堯雲山大敗西突厥的軍隊,斬敵兩萬有余,俘虜三萬人,其中包括西突厥右賢王赫爾薩和射護可汗的大王子利勒。西突厥經前年一役敗北之後,國疲兵弱,大片土地被東突厥借機占領,此時面對玄甲鐵騎無異是以卵擊石。
  可達納城破當日,因有木頦沙拼死斷後,始羅可汗僥幸得以逃脫,流亡西突厥。
  當初虞夙為抵抗天朝大軍,暗中拉攏東西突厥暫修友好,歃血為誓,訂下三分天下的盟約。此時虞夙兵敗身亡,盟約便成了一紙空文,射護可汗記起多年宿怨,耿耿於懷,當即發兵追捕始羅,將其生擒活捉。
  如今天朝揮軍臨境,玄甲軍余威未消,再添連勝,西突厥一國上下人心惶惶,朝中眾臣皆以為戰之必敗,不如求和。
  射護可汗亦覺走投無路,只得遣使者押送始羅面見凌王,請求息戰。
  使者入營遞上降表,夜天凌峻冷睥睨,不屑一顧,若非兩國交戰不斬來使,早已翻臉無情。但始羅可汗卻沒那麼幸運,當庭便被斬首祭旗,稱霸漠北數十年一代雄主,含恨命隕。
  西突厥使者嚇得癱軟在地,夜天凌擲下話來,“給你們五日時間調軍備戰,最好准備充足,別讓本王失望!”
  使者撿得性命,屁滾尿流倉惶回國。射護可汗得知回復,仰天悲歎——天亡突厥!
  卿塵隨夜天凌入了室內,卻仍是覺得身上懶懶無力,隨意便靠坐在榻前。夜天凌自己動手脫去甲胄,仰面躺在她身旁,閒散地半閉雙目,渾身放松。
  卿塵以手支頤,凝眸看著他,只覺他今日心情似是格外好,都不像是帶了兵剛回來的人,清俊而愉悅的眉目,看得人暖融融,笑盈盈。秀發散落身前,她玩心忽起,牽了根發絲欲癢他。他看似毫不察覺,卻在她湊上前的一剎那大力將她攬至懷中。
  “哎呀!”卿塵驚聲失笑,揮拳垂他,夜天凌笑道:“轉什麼壞心思?”
  卿塵撇嘴,枕著他的手臂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夜天凌胳膊收緊,環她靠近自己。卿塵奇道:“今天遇著什麼事了,這麼好心情?”
  夜天凌愜意地揚起唇角,“也沒什麼,回來時和萬俟朔風深入堯雲山,沿途逐草馳騁,十分快意。堯雲山往西便是昆侖山,聽說一直西行,冰封千裡處卻有湖水經年不凍,縹緲似仙境一般,被柔然族稱為聖湖。原來母妃未嫁之時常在山中游玩,我帶了堯雲山的山石回來,回天都送給母妃,她說不定會喜歡。”
  卿塵道:“你該再去聖湖盛一罐水,有山有水,便都全了。”
  夜天凌搖頭:“我沒往聖湖那邊去,等你身子方便了我們再去。清兒,天高地廣,任我笑傲,那時我要你和我一起。”
  卿塵柔聲道:“好,上窮碧落下黃泉,都隨你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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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2:05 | 顯示全部樓層
  夜天凌笑說:“人間美景無盡,足夠你我縱馬放舟,黃泉就不必了。”
  卿塵仰面看著帳頂,一邊笑著,一邊哼唱:“你我相約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低柔的嗓音,婉約的調子,夜天凌聽著,扭頭盯著她笑問:“不是說了上窮碧落下黃泉都隨我,怎麼還讓我等?”
  卿塵道:“怎知道是你等我,若我等你呢?”
  夜天凌微皺了眉,道:“這話我不愛聽。”
  卿塵道:“那你說的我也不依。”
  夜天凌故作肅冷,將臉一沉:“冥頑不靈,不可教也!”
  卿塵做了個鬼臉:“談崩了!”
  兩個人四目相投,對視不讓,突然同時大笑起來。卿塵俯在夜天凌身上鬧夠了,倆人止了笑,四周仿佛漸漸變得極為安靜。
  羅帳如煙,籠著綺色旖旎,卿塵只覺得夜天凌看過來的目光那樣清亮,似滿天星輝映著湖波清冽,他淡淡一笑,那笑中有種波瀾湧動,任是無情也動人。
  意外地感覺到他的心跳如此之快,她微微一動,忽然臉上浮起一抹桃色媚雅。
  夜天凌啞聲低語:“不是說過了三個月便不礙事了嗎?”
  卿塵輕輕點頭:“你輕點兒,別傷著孩子。”
  夜天凌小心翼翼地撫上她的小腹,俯身看著她,那專注和深沉幾欲將人化在裡面,切實的熱度在人心底攪起明明灩灩的暖流,叫人無處可逃。
  一縷烏發縈繞卿塵耳畔,雪膚花貌,明媚動人。夜天凌目光在她臉上流連片刻,俯身吻上她柔軟的唇,卻聽外面衛長征的聲音傳來:“殿下!”
  夜天凌一怔,無奈地撐起身子,卿塵挑眉看他,不由掩唇而笑,簡直樂不可支。
  夜天凌瞪她一眼,清了清聲音:“什麼事?”
  衛長征回道:“白夫人她們已到行營。”
  “哦,”夜天凌道:“知道了,讓她們過來見王妃。”
  衛長征應聲而去,卿塵詫異道:“白夫人?”
  夜天凌笑道:“走,看看去。”
  倆人步出內室,白夫人、碧瑤帶著幾個年輕些的侍女早已等候在外,紛紛上前問安。
  碧瑤見了卿塵,快步上前叫聲“郡主”,滿面喜色,白夫人等亦笑的合不攏嘴。卿塵對夜天凌道:“你把白夫人她們都接來,竟也不事先告訴我一聲。”
  夜天凌笑了笑,說道:“是皇祖母得了喜信著急,本打算著先送你回天都,但沿途又不放心。白夫人是宮裡的老人了,照顧起來穩妥,碧瑤又是跟你慣了的人,有她們在身邊,凡事都方便些。”
  白夫人打量卿塵著一件月白雲錦羅衣,外罩一襲水藍色透青雲裳,眉目從容,潛靜含笑,雖三個多月的身子還不太顯,但細看下人已比先前在天都時豐腴了些許,眼底不期流轉的那絲嬌媚神韻更似杏花煙潤,粉荷垂露,分外動人,笑問道:“王妃身子可好?太後那裡百般不放心,特地讓宮裡兩個有經驗的女官一並前來,過會兒便來見王妃。”
  卿塵微笑道:“這可真是勞師動眾了。”
  碧瑤正命侍女們將帶來的東西送進來,回頭道:“太後和皇上、皇後娘娘宮裡都有恩賞出來。啊,對了,”她自懷中取出一樣東西交給卿塵:“這是貴妃娘娘讓冥魘送來的。”
  卿塵伸手接過,有些好奇。打開牡丹色的輕絹,手心中是一個平安符,看去顏色已有些古舊,普普通通的緞面,平織雲紋,打著如意結的絛子,尋常佛寺中都能見到。
  白夫人在旁看著,突然道:“這……是不是殿下兒時戴過的那個?”
  夜天凌皺了眉,略有些迷茫,“什麼?”
  白夫人笑道:“看著像是,不過殿下當初好像是弄丟了,我也說不確切。”
  卿塵鳳眸淡揚,揄挪他道:“這麼丟三落四?”
  夜天凌輕輕一笑,笑中有些黯然。若不是白夫人提起,他還真未必願意記起這個平安符。
  是十歲那年的生辰,依天家慣例,皇子們生辰向來要在母妃宮中賜宴。然而蓮池宮終年的冷清並未因四皇子的成長而有絲毫改變,作為母親的蓮妃,如瑤池秋水寂冷的冰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拒人於千裡之外。
  於是像往年一樣,賜宴設在延熙宮,因著太後的寵愛,席間熱熱鬧鬧,夜天凌亦頗為開心,直到蓮池宮來人,送上了這道平安符。
  朱漆描金的圓盤,暗黑的底子托著這麼一道吉符。內侍上前接過來送到面前,近旁也不知是誰悄悄說了句:尋常佛寺到處都有,宮外有點兒頭臉的人家都不去求這樣的吉符,蓮妃娘娘夠不經心了。
  卻更有人接茬:往年連這也沒有,今年倒奇怪。
  極輕的數句閒話,偏聽在了夜天凌耳中,年少氣盛的他按捺不下心中那股傲氣,宴席剛剛結束便獨自闖去了蓮池宮。
  說“闖”,是因為蓮妃的侍女傳了“不見”的話出來,他聽了更添氣惱,徑自大步入內。輕煙薄霧般的垂紗後,他冠絕六宮的母妃半著側身,他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那令日月無光的容顏遙遠而陌生,仿若隔著萬水千山。
  青蓮纏枝的香鼎,迷蒙的淡煙,裊裊纏繞。
  不知為何,那一刻,沖動的怒氣忽而不再,取而代之滿心的蒼涼,他在空曠的大殿中站了片刻,將那平安符放下,頭也不回地離開。
  轉身的剎那,蓮妃在幕紗內凝眸相望,那靜漠眼中的情緒他當時未懂,多年來都是心中徘徊的困惑。
  那是唯一一次踏入蓮池宮,也是他記憶中,最後的一次沖動。那年秋天他隨衍昭皇兄初經疆場,自那以後開始屢經征戰,便是帝都亦去多留少了。
  卿塵拿起這個平安符,只覺得入手沉甸甸的,似有些不同。她仔細打量,發現這吉符竟是個小袋子,倒置過來輕輕一頓,竟從裡面掉出了另外一個吉符。
  銀線織底,精工細作,不同於一般的工藝,兩個小小的和田玉綴,雕成精致的雙鎖系在柔順的絲絛上,似曾經無數次的撫摸而呈現出潤雅的光澤。半寸見方的吉符,正反面都用純金絲線繡了幾個小字,不是漢字,她不懂,抬頭去看夜天凌。
  夜天凌伸手接過來,一見之下,心中震動。那是柔然的文字,正面繡了“喜樂安康”,反面正是他的生辰。一針一線,絲絲入扣,帶了歲月的痕跡,深刻而繁復。他一時間心潮翻湧,幾難自制,將平安符握在掌心,微微抬頭躲避了一下卿塵探詢的目光。
  昔日孤傲的少年,怎會猜透母親的心,他甚至都沒有耐心去發現那份深藏的祝福。而如今,他願用漠北廣袤的土地和天朝的盛世江山博母親一笑,但願從此慈顏舒展,得享歡欣。
  過了許久,夜天凌心中情緒稍稍平復,他垂眸,伸手掠起卿塵散在肩頭的長發,將平安符替她戴在頸中。
  卿塵道:“是給孩子的嗎?”
  夜天凌點頭:“嗯。”
  “那你怎麼戴在我身上?”
  夜天凌緩緩一笑:“是母親給孩子的。”
  卿塵聽得糊塗,待要再問,見衛長征自外面進來,像是有事,便暫且放下了話題。
  白夫人和碧瑤知道定是有事要談了,一並告退。衛長征上前回道:“殿下,前幾日長定侯上書彈劾邵休兵,緊接著秦國公抖出軍中大將涉足私鹽買賣的諸多證據,朝中有旨,命革除鍾定方、邵休兵、馮常鈞三人軍銜,即刻押送回京受審。”
  “哦?這麼快?”夜天凌眉梢微挑:“那邊怎麼說?”
  衛長征道:“湛王沒有任何動靜,只調派了其他人督運糧草。不過聽回來的人說,鞏思呈之前曾懇求湛王設法保全三人,想是未得應允。”
  卿塵返身坐在一旁,唇角淡笑冷冷。鞏思呈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千錯萬錯,就錯在不該擅作主張。夜天湛溫文風雅,但絕不表示他可以任人擺布,在某些需要的時候,他的絕情狠辣未必遜於夜天凌。邵休兵等三人是決計保不住了,鞏思呈也算略有眼光,想必也已看到了今後的路。
  夜天凌點了點頭,問衛長征道:“糧草到了多少?”
  衛長征道:“第一批已過薊州,大概最遲後日便可抵達,湛王接連召見了諸州巡使,親自督辦,想必不會耽誤五日後發兵突厥。”
  夜天凌淡淡道:“很好。”
  此時外面遠遠傳來些喧嘩聲,夜天凌一抬眸,眉梢微緊。衛長征轉身出去,召來當值侍衛一問,回來道:“殿下,是侍衛們在和木頦沙較量武藝。說起來木頦沙傷勢已痊愈,該如何處置,還請殿下示下。”
  夜天凌沉思了片刻,“帶他來這裡見我。”說罷一停,看了看卿塵,再道:“去行營吧。”
  卿塵微微一笑:“人都救了,你還怕我不高興嗎?帶他過來吧。”
  夜天凌一揚唇角,對衛長征示意,不過片刻,衛長征帶了木頦沙進來。
  木頦沙入內後也不跪拜,也不行禮,昂首站著,直與夜天凌對視。夜天凌只不動聲色地抬了抬眸,過了會兒,木頦沙有點兒耐不住,皺眉一扭頭,冷不妨看到卿塵正坐在近旁不遠處。
  一雙清靈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他猛地一呆,張了張嘴,突然用生硬的漢語道:“多謝王妃那天救我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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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2:17 | 顯示全部樓層
  卿塵黛眉輕掠,淡然看過去,僅僅笑了一下,未言。
  木頦沙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便對夜天凌大聲道:“你的武功我服了,你的王妃也救過我的命,但是你想要我歸順天朝,我卻不肯,要殺要剮,你痛快些吧!”
  夜天凌俊眉輕揚,似笑非笑,似是想了會兒他的建議,說道:“你這一身功夫,倘若殺了,還真有些可惜。”
  木頦沙道:“你想怎樣?”
  夜天凌道:“我倒很想知道,你為何不肯歸降天朝?”
  木頦沙冷臉道:“你要我替你打仗,去殺突厥人,我自然不肯。”
  夜天凌道:“我什麼時候說過要你上陣打仗,這仗你打不打,突厥的結果都是一樣。”
  木頦沙道:“不打仗,干什麼?”
  夜天凌道:“我隨身近衛中一直少名副統領,你可有興趣試試?”
  木頦沙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愣了半天方問道:“你……你敢用我做近衛副統領?”
  夜天凌淡淡道:“為何不敢?”
  木頦沙道:“難道你不怕我刺殺你?”
  夜天凌道:“我既用你,便不做此想。”
  木頦沙尚未答話,衛長征上前一步,匆忙道:“殿下……”
  夜天凌抬眼掃去,他話便沒說下去。王府近衛向來負責凌王與王妃的安全,責任重大,非極為可信之人不便任用。木頦沙身為敵將,一旦真有行刺之心,後果不堪設想。衛長征焦急地看向卿塵,想請她勸阻夜天凌,卿塵笑了笑,微微搖頭,示意他稍安勿躁。
  木頦沙此人是名良將,要用,也只有如此招募。他既惜此人才,她豈會從中阻撓?他要救,她便救,他要冒險,她便陪他冒險也就是了。就是這份坦蕩不疑,交以生死的信任,這份笑談無畏,從容睥睨的霸氣,她望向夜天凌,緩緩而笑。
  終於,木頦沙沉默了許久後,說道:“我現在知道可汗為什麼敗在你手中了。”
  夜天凌傲然一笑,那目光早已將他看的通透:“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三天之後,你去留自願。”
  木頦沙問道:“你不殺我?”
  夜天凌道:“我沒有濫殺的習慣。”
  木頦沙沉思過後,抬頭道:“我與可汗喝過血酒,生死只忠於可汗一人。我雖然佩服你,但你是可汗的仇人,也是突厥的仇人,你今天不殺我,將來我也不能再找你尋仇,但也絕不會投降於你!你現在便是反悔要殺我,我也還是這句話!”
  夜天凌朗聲笑道:“好漢子!我夜天凌又豈是言而無信之人?長征,給他馬匹,送他出大營,任何人不得為難。”
  衛長征大松了口氣,高聲應命。木頦沙退出時走了幾步,突然回身以手撫胸,對夜天凌行了個突厥人極尊貴的重禮,方才離去。
  衛長征走到中庭,迎面有侍衛帶著個人匆忙上前:“衛統領,天都八百裡急報!”
  衛長征見是急報,不敢怠慢,再看信使的服飾竟是來自宮中,彼此招呼一聲,即刻代為通報。
  信使入內奉上急報,卿塵見八百裡加急用的白書傳報,心中隱隱不安,卻見夜天凌拆開一看,神情遽變,竟猛地站了起來。
  很少見他如此失態,卿塵著實吃了一驚,忙問道:“四哥?”
  如雪的薄紙自夜天凌手中滑落,她低頭只看到四個字——蓮貴妃薨。

  子欲養而親不待

  細雨霏霏鋪天蓋地,風一過,斜引廊前,紛紛揚揚沾了滿襟。
  遠望出去,平衢隱隱,杳無人蹤,千裡煙波沉沉,輕舟獨橫。夜天灝立在行驛之前,看向風平水靜的渡口,綿綿密密的小雨已飄了幾天,幾株粉玉輕盈的白杏經了雨,點點零落,逐水東流,江邊經歷了多年風雨的的木棧之上亦綴了片片落櫻,素白的一片,恰如帝都合城舉哀的清冷。
  夜天灝微微歎了口氣,自古紅顏多薄命,想那蓮貴妃容冠天下,風姿絕世,卻如今,一朝春盡,紅消香斷,花落人亡兩不知。
  凌王他們說是今日到天都,卻已過晌午仍不見船駕靠岸,想是因為風雨的天氣,卿塵又不能勞累,所以便慢了些。
  夜天灝儒雅溫文的眉宇間覆上一層陰霾,使他整個人看起來比往昔多了幾分滄桑與穩重,那深深的擔憂在遠望的目光中卻顯得平淡。
  是自盡啊!蓮池宮傳出這消息的時候,正逢早朝議政。他沉穩如山的父皇,高高在上威嚴從容的父皇,幾乎是踉蹌著退朝回宮。
  大正宮內掀起軒然大波。眾所周知,前一日在御苑的春宴上,蓮貴妃因態度過於冷漠,惹的殷皇後十分不滿,不但當眾沒給好臉色看,更是冷言責斥了幾句。
  蓮貴妃當時漠然如常,誰料隔日清早卻被宮人發現投繯自盡,貼身侍女迎兒亦殉主而去。
  冷雨瀟瀟彌漫在整個蓮池宮,深宮幽殿,寒意逼人。蓮雕精致,美奐絕倫,幕簾深深,人去樓空,幾絲冰弦覆了輕塵,靜靜,幽冷。
  天帝勃然怒極,痛斥殷皇後失德,幾欲行廢後之舉。殷皇後又怨又恨,氣惱非常,三十年夫妻,三十年恩寵,卻說是母儀天下享尊榮,到頭來錦繡風光盡是空。
  鏡中花,水中影,蓮池宮中那個女人才是真正萬千寵愛於一身,奪了日月的顏色,只叫後宮粉黛虛設,空自繁華,
  廢後,非同小可的事,舉朝嘩然。
  殷皇後自天帝龍潛之時便隨侍在側,素來品行無差,豈能因一個本就不該出現在大正宮的女人輕言廢黜?
  殷家一派接連肯奏規勸,以期平息天帝之怒,而朝中自然不乏別有用心者,意圖扳倒皇後這個殷家最硬的靠山,一時間紛爭激烈。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此時最應該落井下石的中書令鳳衍卻上了一道保奏皇後的表章。
  當年孝貞皇後在世時,尚為貴妃的殷皇後與之明爭暗斗,鳳家與殷家各為其主,難免互不相讓。本來鳳家因孝貞皇後位居中宮,頗占上風,但自孝貞皇後去世後,殷皇後執掌六宮,一時無人蓋其鋒芒,殷家水漲船高,時常壓制著鳳家。現在有如此良機可以扳倒殷皇後,殷家本最擔心的便是鳳衍借題發揮,誰知他竟上了這麼一道表章。
  言辭懇切,情理並茂,如同一個平坦的台階送到了天帝面前。輔國重臣的話,份量還是非同一般的,群臣眾議,順勢而止。
  衛宗平事後回思,不由冷汗涔涔,鳳衍啊,他是早看出天帝不過一時遷怒,並非決意廢後,將聖意揣摩在心,通透到了極致,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亦能放手,必是有了更好的決斷。斗了這麼多年,他此時竟忽有力不從心的感覺了!
  群臣卻更看了個清楚,就如當初一意孤行、娶嫂為妃一樣,從登基之時至今,蓮貴妃在天帝心裡的份量始終沒變,因此便有不少人想到了凌王與儲位。
  但蓮貴妃畢竟不在了,皇後雖然受了委屈,卻想來也合算。母妃薨逝,做皇子的無論身在何處必要回京服喪,漠北戰事已箭在弦上,如此一來,幾十萬兵馬的指揮權風水輪轉,便盡數落在了湛王手中。比起那反復無常的恩寵,這是實實在在的兵權。
  斜雨撲面而來,一陣微涼。侍衛輕聲提醒:“殿下,不如到驛館裡面等吧,凌王他們想必還要過些時候才能到。”
  夜天灝點了點頭,卻只隨意踱了數步,突然記起身後尚有禮部、皇宗司等一同前來的幾名官員陪著,便對侍衛道:“請幾位大人入內去吧,不必都候在這裡。”
  然而他不走,自然無人移步,他微微一笑,便負手往裡面先行去了。
  驛館內早已備了熱茶細點伺候,夜天灝只端了茶盞沾沾唇便放下了。或許因為畢竟帶著喪事,眾人顯得有些沉悶,但多數心裡都在掂量著即將回京的凌王,偶爾有人低聲交談幾句。
  朝野上下對皇族妄加猜測的事夜天灝早已見怪不怪,他只安靜地坐在那裡握著茶盞,平和的眼睛始終望向窗外。
  粉雨細揚,眼見是要停了。他無聲的歎了口氣,不知四弟回來會做如何打算。天家這無底的深潭,處處透著噬人的漩渦,他自裡面掙扎出來,是經了徹骨的痛,捨了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便如此也還是常常不得安寧。這條路是難見盡頭的,若沒有冷硬如鐵的心志,那便是一片令人絕望與瘋狂的死域。
  “殿下。”侍衛的聲音打斷了夜天灝的沉思,“凌王的船駕已經到了。”
  終於到了,夜天灝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雨勢已收,天空中陰雲蒙蒙,緩緩隨風而動,江水滔滔,不時拍岸。兩層高的座舟在其他小船中顯得格外醒目,夜天凌正回身親自扶了卿塵下船,輕風颯颯中,一身白衫修挺俊冷。
  “四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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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2:39 | 顯示全部樓層
  夜天凌轉身,攜了妻子上前見過皇兄,夜天灝抬手虛扶了一下:“原以為你們上午便該到了,路上可好?”
  夜天凌道:“有勞皇兄惦念,一路順利,只是卿塵辛苦些。”
  卿塵身上搭著件雲色披風,容顏清瘦,烏鬢斜挽,唯一一件水色玉笄襯在發間,周身素淡。她安靜地立在夜天凌身邊,聞言淡淡一笑,卻見皇宗司來人已將孝衣備好奉上。白麻斬榱,按例制母喪子歸,尊禮成服,是要先戴了孝儀才能入天都。
  捧著孝儀的內侍趨前跪下,恭請凌王與王妃入孝。夜天凌垂眸看了看:“不必了。”聲音漠然。
  皇宗司與禮部的官員在旁聽著,同時一愣,雖說凌王與王妃都是一身白衣,但畢竟不是孝服,於情不符,於禮亦不合。
  “殿下……這恐怕……”禮部郎中匡為謹慎地提醒了一聲,被夜天凌抬眼看來,心底微凜,頓住,後半句咽回腹中,便拿眼去看夜天灝。
  夜天灝雖心知四弟與蓮貴妃素來隔閡,卻對他這番絕情也著實無言,沉吟一下,對匡為輕輕揮手,命他退下,問夜天凌道:“貴妃娘娘已移靈宣聖宮,四弟是先回府,還是先去宣聖宮?”
  夜天凌扭頭看向卿塵,卿塵正自輕浪翻湧的江面上收回目光,與他略帶關切的眼神微微一觸,說道:“去宣聖宮。”
  夜天凌略作思忖,點頭道:“如此便請皇兄與他們先回吧。”
  蒼穹低沉,烏雲細密,金瓦連綿的宣聖宮似是隱在輕霧蒙蒙的陰霾中,寂靜而莊穆。
  殿前殿後,原本雪壓春庭的梨花早已過了花期,隨著幾日淅淅瀝瀝的雨,滿園凋謝,零落成泥碾作塵,一縷花魂杳然,暗香盈余。
  所有的內侍宮娥都被遣退,越發顯得這宮殿庭院靜悄悄無聲。朱欄撐著飛簷,孤單地伸向灰蒙蒙的天,漢白玉的石階飛雲雕花,被雨水沖洗得分外白亮,看過去,略微有些刺目。
  卿塵與夜天凌一同行至殿前,舉步邁上玉階。夜天凌走得極慢,沉默地看著前方,這神情看在剛剛退出去的內侍眼中只是平靜異常,身不披孝,面無哀色,唯有無盡冷然。
  邁上最後一層台階,夜天凌突然停步不前,卿塵多走了一步,回身看他。只見他抬手扶著白玉欄桿,站在了大殿門外,猝然閉目。他的手握成拳,狠狠壓在冰冷的玉欄之上,一縷鮮紅的血液很快自他的指間蜿蜒而下,在飛雲繚繞的雕欄上勾勒出一道血痕。
  “四哥!”卿塵輕呼一聲,握了他的手迫他松開,他掌心是一朵晶瑩的蓮花玉墜,淨白的蓮瓣沾染了血色,帶出妖艷的紅暈,美麗非凡。
  卿塵忙自懷中取出絹帕替他包裹傷口,心疼至極,卻又不忍出言責備他。夜天凌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纖細的手指交錯在絹帕之間,一點刺痛的感覺此時像湧泉噴薄,極快,而又極狠地覆沒了他所有的意識,就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他下意識地握拳,卿塵手指輕輕放入他的掌心,阻止了他的動作。她柔聲道:“四哥,你握著我的手。”
  隔著絹帕依然能感到卿塵手心柔和的溫度,夜天凌平復了一下情緒,終於看向她,啞聲道:“清兒,我不進去了,你幫我……把這個蓮花玉墜給母妃。”
  卿塵並不反對,徒增傷悲,何苦相見,她將玉蓮花上的血跡仔細擦拭干淨:“母妃看了會心疼。”
  夜天凌緊抿著唇,緩緩轉身,卿塵便獨自往大殿走去。
  蓮貴妃的棺柩用的是寒冰玉棺,整塊的寒冰玉石稀世難得,皇族沒有這樣的先例,連當年孝貞皇後大喪也無此殊榮。但是天帝降旨之後,舉朝上下卻竟無人反對。
  或許真正在每個人的心中,也唯有蓮池宮中無雙的容顏配得上這玉潔冰清,或許人人也都想將這絕代的風姿留存,任歲月無情,滄桑變幻,這一份沉睡的美麗,永遠都不會老去,永遠都不會凋零。
  清透的寒冰之後蓮貴妃靜靜地躺著,明紫色的宮裝朝服襯得她肌膚勝雪,眉目如畫。卿塵放輕了腳步,似乎生怕將她從那片沒有紛爭和痛苦的夢中驚醒,她輕合的雙目是墨色分明的淺弧,紅唇淡淡依稀帶著微笑,這安然的睡顏美好如斯,安寧如斯。時間在冰封般的玉石背後停止了步伐,悄悄地將那風華絕代留駐永恆。
  白幔輕舞,深深幾許。
  卿塵俯身鄭重地在靈前行了孝禮,輕聲道:“母妃,我和四哥回來了,你別怪四哥不進來看你,他心裡難過的時候是要自己靜一靜才過得去。有件事情你聽了一定會高興,四哥將日郭城從突厥手中奪回來了,他還去了堯雲山,帶了禮物給你。我們在漠北遇到了一個人,他叫萬俟朔風,是柔然族六王子的親生骨肉,也是柔然現在的首領。柔然沒有亡,漠北的大地早晚有一天會在四哥和萬俟朔風的手中變得繁榮富饒,母妃,你放心吧。”她站起來,取出那朵蓮花玉墜,細長的銀鏈碰撞著冰玉,輕微作響,“這是萬俟朔風托我們帶給你的,柔然沒有恨你,萬俟朔風說過,你永遠是柔然最美的女子,是他們的茉蓮公主。”
  卿塵走到寒冰玉棺前,靜立了片刻,抬手撫上了那層冰冽的棺蓋,稍一用力,棺蓋便緩緩的滑動打開。輕渺的霧氣繚繞逸出,有種刺骨的寒意頓時撲面而來,她微微打了個寒顫,將蓮花玉墜輕輕放在蓮貴妃胸前,接著又小心的握著銀鏈替她戴好。誰知蓮貴妃原本交疊的衣領被牽動,露出了修長的脖頸,於是一道縊痕便顯了出來。
  極淡的縊痕,卻在這雪膚花貌的安寧中格外觸目驚心,卿塵心中一陣酸楚,不忍再看,忙抬手去整理,卻突然手下一頓,停在了那裡。
  那縊痕是白練所致,並不十分明顯,她猶豫了片刻,皺眉沉思,稍後像是已作出了什麼決定,重新將蓮貴妃的衣領解開,仔細地看了下去。
  縊痕延伸,交與頸後!而在這道略呈郁椒色的縊痕旁邊,尚有一道青白色幾乎不見血蔭的痕跡。卿塵猛然震動,這絕不可能是懸梁自盡留下的,分明是有人從後面勒緊了白練,然後為造成自縊的假象,又設法將人空懸,才會有這樣兩道不同的縊痕。
  她幾乎無法相信眼前這個推測,一時間呆立在當場,直到玉棺越發冰冷的寒氣使她覺得有些受不住,她才微微顫著手將蓮貴妃的衣衫整理好。她扶著玉棺強壓下心中震駭,眸中逐漸浮起冷冷寒意。是他殺,這些日子她一直想不通蓮貴妃怎會因殷皇後幾句斥責而尋短見,這一切竟都是有人在謀劃。
  是殷家嗎?她心中立刻掠過了這樣的想法,隨即便自己予以了否定。她所認識的夜天湛雖有他的謀略與果決,卻絕不會用這樣的法子奪取軍權。雖然殷家有可能從中作梗,但自從出了雁涼的事情,夜天湛真正發了狠意。冥衣樓暗中得到的消息,夜天湛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整飭了殷家。面對他的絕然,就連殷皇後都未敢干涉,這次邵休兵等幾員大將被順利懲處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譽滿京華的湛王仍舊翩翩文雅,但他溫和背後那把銳利的劍已然出鞘,他首先面對的不是咄咄逼人的對手,而是已不堪重用的腐朽仕族、高楣閥門。就連夜天凌亦對此暗中贊佩,畢竟,這一棵盤根錯節的大樹,不是所有人都有膽魄和能力如此處理,更何況稍不留神便會反累自身。夜天湛幾乎以完美的手段做到了這一點,目前的殷家、靳家以及衛家正一步步握在他收緊的掌心,逐漸容不得他們有半分掙扎。
  如果不是湛王這邊的人,那麼又會是誰?是什麼人竟會用如此狠絕的手段,他們又為什麼會選擇對蓮貴妃下手?
  卿塵秀眉微攢,原本奉命留在蓮池宮的冥魘自出事之日就失去了蹤跡,冥衣樓多方尋找,卻至今不見消息。冥衣樓要找的人居然石沉大海,這本就是極不尋常的事,何況這個人是冥魘。
  蓮貴妃薨,生生阻攔了夜天凌平靖西北的步伐,更讓夜天凌與殷家甚至湛王之間再添新恨。這是坐山觀虎斗的布局,卿塵暗自想著,卻又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只是除此之外,她找不出有人要殺蓮貴妃的動機。最重要的是,是什麼人會這樣清楚蓮貴妃對夜天凌意味著什麼?
  四周寒意越來越重,卿塵逐漸覺得冷得厲害,於是快步往外走去。一出殿外,便見夜天凌背著身子站在台階的最高處,天空中烏雲壓得格外低,他孤獨地站在那灰色的蒼穹之下,單衣蕭索,一身的清冷。
  冷風推著雲層緩緩移動,幾絲殘花卷過,零星仍見點點雨絲。
  夜天凌聽到了卿塵的腳步聲,卻沒有回頭,他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那毫無色澤的天穹,眼中是一脈深不見底冰封的孤寂。
  “四哥。”
  風微過,涼意透骨,卿塵聽到夜天凌用一種緩慢而蒼涼的聲音說道:“師父、十一弟、母妃,他們都走了,近者去,親者離,孤絕獨以終,這是孤星蔽日,天合無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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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2:50 | 顯示全部樓層
  卿塵心頭似是被一把尖利的匕首抵住,泛起隱痛刺骨。她上前一步,緊緊握住夜天凌的手,用力將他整個人扳過來面對著她:“不是!什麼孤星蔽日,都是胡說的。四哥,你還有我。我不信這天命,只要我還在你身邊,你就不是什麼孤星!”
  夜天凌眸中深深淺淺,是難以名述的哀傷,更有一絲復雜的感情不期然流露出來。他輕輕地將卿塵擁入懷中,下巴抵在她的頭頂,聲音暗啞:“母妃一點兒也不留戀這個世界,她這次是真的不要我了,清兒,我只有你了。”
  卿塵只覺得他渾身冰冷,沒有一絲溫度,她微微掙開他的手臂,抬頭看去,他削瘦的面容之上是她從未見過的消沉,那眼中的陰霾如輕雲遮蔽了星空,令天地失去了顏色,更如夾著冰凌的潮水,沿著她的血液散布,將心頭的隱痛一絲絲牽扯。
  她幾乎是焦慮地在他眼中尋找往日的神采,他只是低頭看著她,像是要將她看進心裡去,清寂的目光使原本堅冷的輪廓平添了幾分柔和,卻叫人不由得害怕。她緊握了他的手,近乎尖銳地一揚眉:“四哥!母妃是被人殺害的,她不是自盡!”
  夜天凌神情驟然僵住,他啞聲問道:“你說什麼?”
  “我剛剛看過了,縊痕在頸後相交,這不可能是自盡留下的痕跡。事情本來就蹊蹺,好端端的母妃為什麼要自盡,宮中的冷言冷語她聽了一輩子,難道還在乎皇後幾句斥責?還有迎兒,她平時最是開朗,怎會眼見母妃求死不但不勸,反倒殉主而去,有什麼天大的事情她們會都想不開?”
  這一句句的話,在夜天凌心中掀起難以遏制的悲憤,眼底狂怒天翻地覆,似一道呼嘯的流星猛然沖撞天空,頓時燃起熊熊烈火。然而他周身是靜冷的,殺意,陰沉沉讓人如墜冰窖的殺意,嚴邃而凌厲,可以將一切洞穿粉碎,寸片不留。
  他雙手指節握得咯吱作響,薄唇透出一種蒼白的冷厲:“是什麼人做的?”
  卿塵道:“先查當初來蓮池宮的御醫,他若非瀆職,便是受人指使,隱瞞實情。”
  “冥魘,她不可能毫不知情。”夜天凌冷然道:“派出冥衣樓所有人手,冥魘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能在蓮池宮行凶的人,必然對宮裡情況極其熟悉,也肯定有其他的幫手,要找主凶,便從這些爪牙入手。”他眼中深光隱隱,犀利迫人。那一瞬間,卿塵重新看到了那個傲視天下的男子,那種滴水不漏的冷靜,將所有事握於指掌的沉定與自信,她無比地熟悉。
  風吹進眼中微涼,卿塵輕輕瞬目,只覺得渾身松弛了下來,竟有種失而復得的感覺。她從來都不曾這樣清楚,他原來已經如此深刻地化做了自己血肉的一部分,悲歡與共,生死相連,每一絲波動都牽動著彼此,再不可能有一個人獨活。
  冷風陣陣,吹得殿前白幔翻飛,化做一片波浪茫茫的深海。舊仇新恨,滿心悲痛,夜天凌面色如霜,一字一句說道:“我夜天凌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中卷完]





   [文案]
   粉黛江山,留得半湖煙雨
   王侯事業,都如一局棋枰


  醉玲瓏[下卷]
    作者:十四夜

    機關算盡太聰明

  風過,雲動。
  深遠的宮門前,御林禁衛持戈而立,見到剛回天都的凌王後幾乎是不約而同地一凜,整肅軍容,同時行禮。
  夜天凌眉梢微緊了一下,稍縱即逝,他只抬了抬手,並不急著入宮,反而在宮門前靜立了片刻。現在已是御林軍統領的方卓正巡視至此,快步過來,扶劍往前一拜:“見過殿下!”
  四周安靜,整個禁宮此時無人往來,白玉甬道寬闊地顯出一種肅穆下的莊嚴,巍峨大殿,層疊起伏。
  夜天凌垂眸往方卓看去,竟連一句“免禮”也沒說,只是負手身後,凝視於他。
  那目光中有種壓力,方卓不得甚解,抬頭看去,夜天凌眼波一動,環視周圍:“御林軍很好,沒讓本王失望。”
  現在御林軍雖已不再歸凌王掌管,但當初那些在凌王手中的日子卻讓每個侍衛刻骨銘心,終生難忘,方卓道:“殿下的教誨,我們時刻銘記在心。”
  夜天凌眼光忽而一銳,唇角微冷,舉步往宮中走去,在他轉身的時候方卓聽到一句話:“那麼也別忘了,御林侍衛一入禁宮,只拜天子!”
  雪色的袍角微微掠起,仿佛一道犀利的閃電無聲劃過,方卓霍然驚覺,才知眼前有何不妥,低聲道了句:“末將疏忽!”即刻退開。
  便在此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遠遠響起,瞬間便接近宮門。已經走出數步的夜天凌聞聲回頭,他眼力極好,穿過幽深的門洞尚隔著段距離便已看見了馬上來人,心中竟難以抑制地猛然震動,但只一瞬,卻又恢復了平靜。
  朗目如星,身姿瀟灑,是像極了十一啊!但敢在禁宮門前肆意縱馬疾馳,除了飛揚不羈的十二皇子夜天漓卻還能有誰?
  黑驥如風,眨眼的功夫已到近前,十二甩蹬下馬,將馬鞭一擲丟給了侍衛,大步向前走去,玄衣玄袍,一身犀利。
  夜天凌立在原地未動,他走到夜天凌面前站住,盯著他問:“十一哥呢?”
  夜天凌深黑的瞳孔緊緊一縮,他再逼問道:“十一哥呢!”
  夜天凌臉色有些蒼白,過了片刻,他緩緩道:“三個月前的奏章中已經寫的很清楚,我不想再說第二遍。”
  十二雙拳緊握,喉間因激動而輕輕發抖,他在與夜天凌對視了許久之後,啞聲再問:“好,我只想知道,是不是七哥?”
  夜天凌目光平靜地看向他,如極深的夜,隱藏著天幕下所有的情緒,亦或者,根本就不曾有過絲毫情緒:“不是。”
  這個回答顯然出乎十二的意料,他愣在夜天凌的注視下,那目光像在人心上當頭澆了一桶冷水,澆滅熊熊燃燒的火焰,他皺了眉,“那究竟是什麼人害死了十一哥?”
  夜天凌語調依舊平緩:“統達喪命亂軍之中,始羅祭了我滅亡突厥的戰旗,史仲侯已經以命抵命,邵休兵等人現在都入了刑部大牢,如果你一定要追究,可以怪我。”
  十二眉間蹙痕越收越緊,原本攥著的拳頭卻松弛下來,稍後,他語中略含歉意:“四哥,抱歉,我不是來責怪你的。”
  夜天凌淡淡道:“我知道。”他轉身往致遠殿的方向走去,十二自後面跟上:“你為何要替七哥開脫?”
  夜天凌緩步走著:“我並沒有興趣替別人開脫。”
  十二道:“難道不是因為援軍遲來,才害得你們被困雁涼?”
  夜天凌道:“換作是我,在那種情況下也未必能早到一刻,七弟盡力了。”
  十二恨聲道:“既然殷家動了手,他如何能置身事外?”
  夜天凌道:“一個殷家,有些時候並不是湛王府的全部。”
  十二一向放浪率性的眼中透出薄冰般的寒意:“但我絕不會放過殷家。”
  夜天凌邁上了大殿最一層的玉階,忽然停步。薄雲散開,陽光逐漸耀目,他站在微風颯颯的高處,回身看向十二:“十二弟,不要讓蘇家卷進任何事。”
  十二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四哥,自從十一哥和你形影不離那日起,蘇家便已站在了你的背後,難道你不知道?父皇早就默許了這一點,難道你也不知道?”
  夜天凌神情漠然,不曾因這話而有絲毫震動:“我知道,但我不需要。”說完之後,他轉身長步離去,清拔而孤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漸行漸深的大殿中。
  沿著兩排飛龍騰雲的盈柱走去,輕風緩動,層層悄然靜垂的金帷偶爾翻露出繁復精致的繡紋,跨經一道道雕金嵌玉的高檻,致遠殿中越來越安靜,便顯得那高擎在兩側綴珠九枝座上的長明燈逐漸明亮起來。
  孫仕上前躬身行禮,夜天凌微微點頭,邁入宣室,光潔的黑玉地面上照出修長的影子。
  “兒臣,參見父皇。”
  雲龍金幄之前的廣榻上,天帝閉目半靠,“凌兒,是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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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3:15 | 顯示全部樓層
  夜天凌道:“是,父皇。”
  “回來了。”天帝似是喟歎一聲,問道:“有沒有去蓮池宮見過你母妃?”
  孫仕心中一驚,不禁就往凌王那邊看去。地面上倒映著干淨的身影,烏靴、白衣,再往上是一片模糊的神情,如層層隱在水霧的背後,看不清,探不透。
  卻聽見夜天凌平定的聲音:“回父皇,今日辰時三刻,兒臣護送母妃靈柩遷入東陵,申時禮部的奏報已上呈御覽了。”
  毫無波瀾的答話,竟像是君臣奏對的格式,話音一落,殿中突然泛起一陣令人屏息的寂靜,過了許久,才聽到天帝道:“哦……朕竟忘了,蓮兒已經不在了。”
  天帝坐起身子,緩緩伸手撥開半垂的雲幄,孫仕急忙上前攙扶,天帝看著夜天凌一身素白的袍子,俊冷的眉眼,半晌,慢慢說道:“凌兒,你像極了你的母妃,天生一副冷性子,倔強得很,也該改改了。”他站起來,揮手遣退孫仕,步下龍榻。
  夜天凌靜靜道:“兒臣謹遵父皇教誨。”
  天帝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毫無情緒的臉上,“你也像極了朕。”他抬手扶上夜天凌的肩膀,語出感慨。
  夜天凌略覺意外,下意識抬起眼簾,心底竟不能抑制的微微震動。他從未想到父皇已如此蒼老,與大半年前竟判若兩人,那一向威嚴有神的眼睛此時仿佛被一種莫名的空茫遮擋了光澤,遲緩而毫無神采,眼角的刻痕深深顯露出歲月的痕跡,撐在他肩頭的手是無力的,幾乎要靠他的力量去支撐才行。
  原本即便貴為皇子,亦不能同天帝這樣並肩而立,但夜天凌卻感覺只要失去了這個依持,天帝便隨時可能會倒下,所以他只是將眼眸微垂:“父皇。”
  天帝似乎是在審視他,繼續說道:“蓮兒終究是不肯原諒朕,不過她把你留給了朕,很好。”
  夜天凌唇角牽著無形的鋒銳,像初冬時分湖面上一絲薄冰,微冷。然而他的聲音依然平穩:“兒臣這次讓父皇失望了。”
  天帝在孫仕的攙扶下落座:“蜀中安瀾,四藩平定,漠北擴疆三千裡,你做的很好。”
  夜天凌沉默了片刻,“如此興師動眾卻未竟全功,兒臣慚愧。”
  天帝只揮了揮手,阻止了他另外尚未出口的自責,卻問道:“你去過日郭城嗎?”
  夜天凌道:“兒臣去過。”
  “嗯。”天帝輕合上眼眸,緩緩說道:“朕記得,日郭城是很美的地方。”
  夜天凌道:“是。”
  天帝不再說話,似乎陷入了極遙遠的回憶中。
  輕紗飛天,是叢林翠影中一抹如雲的煙痕,歌聲如泉,銀鈴叮咚。
  古城落日,邊角聲連天,戰旗招展中,又見那臨風回眸的一望,雪衣素顏,於黃沙漫漫的天際縹緲。
  長案上靜陳著一摞未看的本章,最上面一本正是不久前禮部上呈的奏章。透過雕花的長窗,斜陽的影子一點點映上地面,塵影浮動,光陰寸寸,在無聲的歲月中回轉,流逝。
  “皇上。”不知過了多久,孫仕謹慎的請問:“鳳相和衛相他們都已經來了,今天還見不見?”
  天帝睜開眼睛,孫仕再道:“說是有軍報。”
  “讓他們進來。”
  見到凌王這時候也在,鳳衍和衛宗平多少還是有點兒意外,殷監正心中自然更是平添斟酌。孫仕接過兵部呈上的戰報,天帝目光在上面停了停,“凌兒。”
  孫仕伺候天帝幾十年,聞聲知意,轉身將戰報遞至凌王手中,殷監正眉梢一跳。
  夜天凌對眾人表情視若無睹,將戰報展開看過之後,簡單地道:“父皇,西突厥亡。”
  是捷報,湛王大軍連戰告捷,大破西突厥王都。突厥一族縱橫漠北數十年,至此死傷萬千,幾乎折損殆盡,少數幸存之人遠走大漠深處,流亡千裡,從此一蹶不振。天朝鐵騎飲馬瀚海,馳騁漠北,放眼再無對手。
  夜天凌聲音中沒有絲毫波動,他似是早料知了這結果,天帝亦然,只是在場的幾位輔臣跟上了恭頌的場面話。
  “唔,”天帝點頭沉思了片刻:“戰事已久,是時候該撤軍了。”
  短短數字,卻叫眼下心思各異的人猜測紛紜,大軍動向關系著軍權去留,衛宗平同殷監正暗中交換了一個眼神,鳳衍唇邊浮起隱隱冷笑,已搶先說道:“近來大軍每月消耗的糧草已令國庫吃緊,皇上寬恩,兵息干戈,實乃聖明之舉。”
  殷監正接著道:“皇上,糧草軍需不足顧慮,國有所需,臣等豈敢不鞠躬盡瘁,為君分憂!”
  衛宗平亦恭聲道:“北疆初定,人心浮動,皇上,此時撤軍是不是為時尚早?”
  天帝閉目不看他們,對這些話只是聽著,似乎另外在等待著什麼。眾人話落了音,夜天凌將手中戰報交還孫仕,方徐徐說道:“父皇,兒臣以為,北疆一定當借此良機整飭西域,否則便是給吐蕃坐大的機會。那赤朗倫贊非是池中之物,必不甘久居人下,若讓他聯合西域諸國,則難保不是第二個突厥。”
  此言一出,就連鳳衍都忍不住看向他,衛宗平等更是難掩那份驚訝。如此制衡軍權的良機夜天凌抬手放過,讓他們已想好的大篇措詞便在此落了空。
  劍出鞘,驟然失去對手,一陣輕松之後,殷監正不喜反憂,摸不透看不著的對手,豈不是最可怕?
  但無論如何,若能緊緊把持兵權在手,湛王文武風華盡展於天下,便是眾望所歸了。
  此時天帝目光落在了夜天凌靜肅的神情中,臉上忽而浮出一笑,越發顯得唇角那皺紋更深,“你的意思是兵攝西域?”
  “對,兵攝。乘此勝勢,整兵過境,以示軍威,告誡西域諸國不要有異心妄動,否則突厥便是先例。”
  “兵攝,過硬了些,駐軍甘州,讓湛王出使吧。”天帝重新閉上眼睛:“你們可有異議?”
  “臣附議!”
  “臣附議。”
  “臣,附議。”
  殿中片刻的靜默之後,天帝抬手,孫仕輕輕躬身,眾人跪安後依次退出宣室。
  站在致遠殿的台階上,鳳衍看著凌王修挺的背影在落日的金光中從容遠去,向來寵辱不驚的眼中泛起幾許深思。幾十年朝堂風雨,他太了解天帝了,只是此後,是否也能像了解天帝一樣把握凌王的心思?
  “讓湛王繼續統領兵權,震懾西域?”簡慢而陰柔的聲音,在汐王府的靜室中微微回蕩,似乎並不著太多的力,卻叫人聽了心裡像被塞進一把冰雪,許久之後仍有絲絲涼意,凝聚不散。
  胡三娘慵然倚在近旁,紅羅纏腰,長絹逶地,勾勒出妙曼的身段,一雙深深美目如絲如媚,她悄聲打量著。說話的人坐在汐王對面,一身灰衣潔淨講究,身形削瘦,言行之間毫無情緒牽動,似乎不論談到什麼事都是一副平波無瀾的表情,與此相比,那只扶在案上的手倒反而更能表現主人心中真實的想法。
  淨白細潤的手,保養得極好,此時修長的中指緩緩叩著桌案,食指卻微微彎曲與拇指抵在一起,因用力而使原本柔和的骨節略微突起,這表示手的主人正在思考一個難題。
  過了會兒,那灰衣人略一抬眸,一雙狹長而妖媚的眼睛閃過,波瀾湧動的明光幾欲刺目,雖是稍縱即逝,卻讓那張原本平淡無奇的臉瞬間神姿迥異,生出誘人的蠱惑。胡三娘呆了片刻,一直替汐王揉著肩頭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停,心底竟泛起一股涼意。若這雙眼生在了女人身上,不知能顛倒多少男子,勾攝多少神魂,只是生在這樣一個男子身上,總叫人覺得不安,是太妖異了,連她這見慣風月的人有些都受不住呢!
  “殿下,”那人再開口說話,分明是謀士的身份,語氣中絲毫沒有對主上的恭敬,“你難不成是想和凌王爭這一份兵權?”
  夜天汐正看似漫不經心地把弄著一柄烏鞘短劍,“兵權是什麼份量,莊先生難道不知道?”
  莊散柳似乎冷笑了一聲,笑無笑顏,連那絲略帶譏誚的冷聲都叫人聽不太清,“我早就提醒過殿下,不要從凌王手中打兵權的主意,別說是你一個,就算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抵不過一個凌王。”
  “哦?”夜天汐像是對莊散柳這幅態度已見怪不怪,倒不十分在意:“此話未免言過其實了吧?”
  莊散柳眼簾微垂,一刃妖冶的鋒芒瞬間隱下:“夜天凌三個字,在天朝將士眼中是戰無不勝的神,是他們崇拜追隨的軍魂,什麼聖旨虎符,在凌王面前不過是一紙鑲了金的空文,一塊雕的好看點兒的石頭罷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殿下難道至今對自己的對手還這麼不了解?”
  夜天汐皺眉:“難道就這麼看著兵權旁落,無動於衷?”
  莊散柳面無表情,一張臉靜如死水,只無法隱抑的是眼中幾分嘲弄:“殿下想怎麼動?論軍功,你不及凌王,手中唯有京畿衛尚可一用;論聲望,你不及湛王,對閥門仕族毫無影響力;便是單論出身,你還不及濟王,定嬪娘娘在宮中三十年了,若不是去年冊封殷皇後天帝加恩後宮,到如今也只是個才人。這兵權要奪,也輪不到殿下,除非凌王和湛王兩敗俱傷,否則殿下你沒有任何機會做那個上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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